《永乐·燕云》墨叶子

1、成败

　　苍穹之下，乌云滚动，不时有“轰轰”闷雷作响，似隐隐压抑的情绪只待一声霹雳后暴雨倾盆，便得释放，只是现在天地昏暗，都在孕育。
　　黄昏，应天府大街上已经难见人影，到处破败荒芜、一片惨淡，昔日皇城繁华，终在这连年征战中落寞殆尽，一缕青烟袅袅，告慰千万亡魂。

　　夜幕降临，狂风骤起，一夜瓢泼洗尽纤尘，昭示了又一个成王败寇的开始和结局，承转之快，眨眼之间。同一个天下，同样瓦力，同样不堪，偶有乞丐，一掠而过。

　　君国帝业，有人从强到弱，有人从弱渐强，都是时势使然，强争无意。
　　昔日曹植七步成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可见古往今来相同者亦多，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或杀者皆为兄弟叔侄，同宗同源者最易祸起萧墙，血不成河，天命不归，至亲手足，非死方休。

　　我望着远天浓烟，火光映亮边际，旭日相形失色，反被饕餮吞噬。
　　建文四年六月，金陵失守，江山易主。
　　至此，朱棣以‘清君侧’之名举藩王旗帜告天下而起乱兵，朱允炆承袭帝位正统于予抵抗，历时三年征途的靖难之役终告落幕，燕王大胜，建文帝惨败。

　　日出东方，天光映亮，朝阳扫去黑夜阴霾，又是崭新一日，清风明媚，日丽温和，透着夏至春末的流连，温暖大地，悯怜众生。
　　紫禁城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才算扑灭，朱允炆及皇后殉国的消息不禁传开，到了午后即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君为社稷而死，本是理所应当的，只有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坐在茶楼一角，听着来往宾客餐前饭后的谈资，我端着茶杯，却得意不来。

　　朱棣为安民心，只称朱允炆已死，自然大势已去，这个皇位，舍他其谁？
　　天意所示，军心所向，而百姓图的不过安稳而已，所以他是聪明的，无论朱允炆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昭告檄文中都会以死讯终结，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此时不上位，又待何时呢？
　　可见这大明朝的皇位就该是他朱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为这一刻，也都值了。

　　朱允炆死了，他为皇室正统殉国而死，听来倒算壮烈。这是朱棣给他留的名声，更是给自己上位平的道路，明白人都知道后者为重、前者为轻，不过无论怎样都与茶客无关、与百姓无关，与我无关。
　　他们无事闲聊，我即顺耳一听，除了感慨叹息，更多的却是担心……那场铭刻在历史长河上的残酷杀戮是不是也要随着朱棣的政治清洗而逐渐开始？血雨腥风，呼之欲出呢？
　　我手中茶杯微微颤抖，脑中不禁一片空白，那惨烈可比战场厮杀更让人生畏，只因彻骨寒凉、皆在身边。

　　“姑娘，您的糕点齐了。”
　　小厮的招呼让我从呆滞中惊觉，眨了眨眼，我僵硬的笑笑点了点头“谢谢。”

　　我望向窗外，朱棣入主京都已经五天了，方孝孺被打入狱，妻子儿女亦被禁足家中，一切的发展是与记载无样，那么……我不敢再想了。
　　他是当世大儒，如果说以前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书本文字的话，那么现在，我尊崇他、敬重他、仰慕他，他的学识德行受得起四海称颂，他的品节风骨是集儒家大成的精髓展现，恭、礼、谦、诚，都在他举手投足间流露无疑，自然而不做作，淡然而不高傲，却又有着读书人骨子里流淌的孤洁，让人由心敬畏。
　　我有幸，曾在他门下阅书，并隔着屏扇远远的听他与义父对谈，那言语深度、谈吐气度，无不让我为之折服，当世大儒，名副其实。可惜那时并未见其风采，终成遗憾，但就只远远的看了背影，亦觉难忘，似曾相识……时至今日，难道我们是要到刑场再见了吗？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腰斩之刑”这是我知道的结局。

　　自建文元年朱棣起兵，方孝孺便是讨伐燕王诏书檄文的执笔，如今建文帝惨败，他会被抓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他秉性，就算朱棣有心绕他，他亦不会屈从的。
　　还有我的义父，还有齐泰，还有一众追随建文的旧臣旧将，他们都是尽忠死节之士，史称：“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事而下，凛凛犹有生气。”
　　的确，历史记录了他们气节，但同样也记录了那场血流成河的杀戮。
　　你为取义成仁，我却不忍直视。

　　六月微风，刺骨心痛。
　　朱允炆虽非圣君，但以品德而言，倒也算是明主，我随在义父身边，也有幸出入皇长孙府邸几回，其中两次得见真容。
　　他并没有我原先想象中的英俊帅气，不过少年公子，自有文雅，带着生于帝王之家的天骄气质，出身显赫，却不造作，实数难得。且这样的优良品德一直延续到他登基为帝，都不曾改变，是幸、也是不幸。
　　为帝王者，最忌感情深重、最忌行事柔和、最忌心意明朗，只这三点，他全部占尽，所以他会输给朱棣毫无意外。
　　可怜他以帝位正统继承人身份继位，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可谓不悲也！

　　我收回远眺目光，自倒了一杯茶，心神不安的盯着一处，是有说不出的忐忑。
　　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我和他在此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可还不见人影，茶热茶凉，都已换了三回了，这显是件不正常的事儿，哥哥向来守时，由其与我见面，是非义父阻挠不变的。

　　如今朱棣正在抓捕建文旧部，连带亲属门生皆在抓捕范围，哥哥是义父次子，义父又是建文帝师、东宫旧部，是朱棣起兵之初上书‘清君侧’中所指奸臣之一……“奸臣”？多么堂皇的借口呀，我指尖攥起，却也无心多想这些旧事了。
　　现在朱允炆败了，那么朱棣又怎么可能放过义父？他连方孝孺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那个曾要置他于死地的黄子澄呢？
　　我只觉脑子“嗡”的一响，思绪顿时一片混沌，已分不清什么了。
　　“灭十族”？是我知道的这个结局吗？

　　穹苍之中，浓云滚动，上午还是晴空万里，阳光娇好，午后便是乌云遮日，沉了天际，只怕今夜又是一场疾风骤雨、不期而至。
　　天地苍茫，风云突换，都不过瞬息万变之事，亦如当今局势，就算纷繁意乱，也不过成王败寇的命运。

　　从整行囊，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