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吊》runaways

1、上

　　天色尚早，姬谷在驾车驶向翁长家墓地的途中遇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男人汽车抛锚，请求姬谷载他一程。所幸这条山路直通墓地，搭载陌生人并不会影响行程，姬谷点头示意他上车。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谢谢，姬谷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三十出头，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面容平凡而又模糊，俨然一副群众演员的模样。
　　远处黛色的青山静静地支撑在天地之间，四周的风景与其说是寂静倒不如是死寂，只是偶尔从山中飞出一两只离群的黑灰色飞禽，发出刺耳且突兀的鸣叫。
　　姬谷皱皱眉，勉强压下心中的不适。
　　这样的声音，简直就像……
　　“这鸟叫声，还真是应景，简直就像实在凭吊什么似的。”这位半道结识的陌生人突然在一片静默中兀自开口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定距离，姬谷专心驾车，可身旁的男人却不甘寂寞地打开了话匣子。

　　“自从家父离开后，生活就变得越发艰苦,再也没法靠家父的养老金补贴家用，仅能靠我一个人在小企业里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说实话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熬过这样没日没夜的日子，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刚上幼儿园，都是急等钱用的年纪，内人没什么手艺，只能在便利店打打零工填补亏空。三十年的房贷看上去也遥遥无期……唉，要是不在泡沫经济前盲目出手就好了。日本现在的经济势头就像雪崩一样，小小的震动和打击都承受不住，最后还要在我们头上清算，多么可笑……”
　　“跟内人结婚并非因为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们是同事介绍认识的，相处半年之后觉得差不多就结婚了，毕竟我们也没什么钟情的对象，更没有什么分手的理由，才不得不结成家庭。有时想想也觉得无趣，一辈子就跟那样像一杯白开水一样平凡无奇的女性一起度过，未来的日子有多难熬可想而知。”
　　“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妻子的生活重心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身上，可我却完全没有新为人父的体会，孩子真的好麻烦，又哭又闹，害我整晚都无法安心入睡，其实有时我也常常纳闷，为什么那么小的身躯能储存那么多的精力，简直就像个混世魔王一样消磨着我的耐心，身为一个父亲，究竟该给孩子怎样的爱，我真是完全无法领悟。”
　　“可能是一直在工作和妻儿之间周转的缘故，一直都没有太多时间去照顾独身一人母亲，她总喜欢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我也没太在意，可直到有一天母亲坐在自己门口不起身，一直嚷着要给已经去世三年的家父准备便当时我才意识到母亲可能得老年痴呆了……真是讽刺，明明这种事在日本的哪个家庭都有可能发生，我之前却丝毫不曾担心这种灾难会降临在自家头上。”
　　“带母亲去医院检查之前我还心存侥幸，医生告诉我母亲已确诊为脑萎缩时我觉得我就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牵着母亲的手走出医院的时候日光强烈得让我睁不开眼，让我差点在门口台阶上摔下去。可是……就在这时，妻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她又怀孕了……”
　　“明明是喜讯，可在我耳中听来却完全是噩耗。我当时觉得我真的可以马上把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我甚至在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麻烦的一切都能全部消失就好了……”
　　男人倾诉的热情并没有被姬谷一言不发的冷淡所浇灭，他依旧喋喋不休地对着姬谷自说自话。
　　男人的样子，让姬谷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组里时结识的那个竹本，竹本那时足足蹲了十年监狱刚刚刑满释放，整个人兴奋的一塌糊涂，拉住一个组里的弟兄就能扯上半天，姬谷至今还记得那个竹本不厌其烦地跟自己强调监狱的牢饭并没有他原本想象的那么难吃，姬谷觉得即使竹本对面是个聋子，他也绝不会放弃发牢骚的机会。
　　他只是想给自己的积怨找个垃圾桶罢了。
　　莫非，我长得很想垃圾桶吗？姬谷开始怀疑自己。
　　如果不打断他的话，这样的废话一定还会没完没了的。

　　“所以呢，你今天是替你的家人来给令堂扫墓的是吗？”自男人上车开始，姬谷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男人并没有表现出牢骚被打断的尴尬，反而用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口气回答道：
　　“不是给家父，其实我今天，是来给内人和两个孩子扫墓的。”
　　姬谷暗自吃了一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像是被汗水黏在了上面，僵直到纹丝不动，姬谷以最小最不易觉察的幅度侧过头用余光重新审视身旁的陌生男人，只见这个失去自己妻儿的男人依旧平静而淡定地叨唠着生离死别，就像在抱怨一件鸡毛蒜皮的无聊琐事。
　　“日子就像流水一般悉数流走，一转眼，我的第二个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家里的窘境依旧没有任何起色，两个孩子的学费让我苦不堪言，妻子更是因为要照顾老年痴呆的母亲而必须辞去部分零工，明明存款越来越少，按揭还款的数目却依旧不见减少。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觉得明天就是穷途末路，恨不得拧开家里的燃气阀门结束这一切，可第二天我依旧要早早起床上班来养家糊口，我常常在办公桌前以为自己在这一秒之后就会过劳死，下班回家走到地铁站口时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可当地铁缓缓驶来的瞬间我倒是亢奋地想要跳下站口撇下所有的责任。男人的面子什么的早就没有了，同学聚会我从不出席，遇到以前的邻居也会惶然躲开……那个时候，我真的痛恨我所拥有的一切。”
　　“直到……内人和两个孩子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到……”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这也难怪，磨叽了这么久一口水没喝喉咙不干哑才奇怪，只是那干涩无力的话语中夹杂着的绝望却闷得姬谷喘不过气来。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浮在水面肚皮朝上的死鱼，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那天，我刚拿到年终奖金，长子正好得了全校第一名，我们全家决定出去吃个饭庆祝一下，说实话，我家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饭馆了，所以内人和孩子们都很高兴，内人甚至拿出了那件她最贵的酒红色羊毛大衣穿在身上，那是我在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那天送给她的礼物。可出门前却出了点小问题，母亲那天不知为何一直哭闹不停不肯放我出门，无奈之下我只好先让内人和孩子们去约好的餐厅点菜，我在安顿好母亲后再去与他们会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们。我现在还记得我的次子在玄关冲我挥着手对我说‘爸爸，我要吃牛排，我要吃最大的牛排’的样子，那时我还不耐烦地敷衍，可我最终还是没能履行约定……那个孩子，最后还是没能吃上最大的牛排。那个司机也是有病，你说他就不能在我们吃完饭后再来撞我们吗？至少让那孩子把牛排吃完……”
　　“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医院的人告诉我说，内人和次子是当场死亡，长子因为失血过多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
　　“那时我冷静的出奇，心跳没有加速腿也没抖，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揭开内人脸上的白布时并没有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恰恰相反，她的面孔没有一丝伤痕，看上去她好像仅仅是睡着了，我试着唤她的名字，可她却不理我。她那件酒红色的大衣还穿在身上，只不过上面沾满了赭色的血迹，那时我还想着不知道回家洗洗那痕迹能不能洗下去……这位先生你别笑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在平时寻思这些有的没的，即使在内人的尸首旁也改不了这毛病……”
　　男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替她擦拭脸颊时我才初次发现她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平时甚至从没有仔细端详过内人的脸。后来一位现场的目击者跟我说内人当时整个人扑到我的两个儿子身上将他们护在自己身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与我结发足足十年被我一直判定为平庸无趣的内人竟是一位如此伟大的女性。跟我这样没出息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她从未抱怨过。是我配不上她……”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医院走回家的，明明滴酒未沾我却像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路过的行人看着我都直摇头，我还听见有个小孩经过我的时候跟她妈妈大声说‘妈妈，这个叔叔是疯子’。我听见那小女孩这么说我就哈哈大笑，疯子？实在说我么？那我为何还要如此痛苦地清醒着？我倒真希望我疯了，亦或是死了，再不用清醒地活在这样无情的人间——”
　　姬谷快要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心中那头疯狂的野兽马上就要破膛而出，将自己吞噬殆尽。
　　因为，这种近乎世界末日的绝望，不仅仅只有他身旁的这个陌生男人才懂。
　　于是，姬谷开口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如此平静地为他们扫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