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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头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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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左丞邸 春樱
三月里的姬府,早春的樱花开得最是烂漫。无论是鹅黄的单瓣樱,淡粉的双瓣樱,还是乳白的九重樱,都细细碎碎绽盈满树,远看似烟似云亦似霞。料峭春风吹过,树枝轻抚慢摇,花香浅淡溢野。而最惹人注意的,是□□中,那株花式繁复华贵的千重樱,傍着似浑然天成的“沁水流溪”,有种洗尽铅华的淡素雅致。
这时节,抬头是花,低头是花,回首又见它……
姬左丞大人府邸的布局,在阈国上下是出了名的考究。在现任当家——姬漴峻大人就位之前,姬家的布置就已历经几代修整而初具规模——前厅,□□和最富匠心的□□小园——正方形的空间里,中心偏左的,是一片浅水湾,名曰“沁水流溪”,水湾边上,则疏密不一的排布了数株珍品樱树,围绕园林而建的房舍,在每个房间的门口,又连着略高于地面的环景游廊。所以,无论你是倚窗而坐向外观望,亦或走出房间立于游廊,视线所及之处,无不可以独成一片风景。于是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便成了姬大人政务之余的最好消遣。
大概是因着现任的姬府当家——姬崇浚大人胸臆翰澜,又怜惜春景花意,自其任左丞以来,每年惊蛰日,姬府总会遍邀身在阈国都的朝内官员前来赏花品酒,让这一众处事立行端正肃穆惯了的庙堂之人,也能趁机松弛心情,联络感情。毕竟曾经都是扬鞭快马,日观城花的得志才俊。
这一年,宸康三年。姬府第十一回赏花宴的赏客名单上,多了两位首次出现的人名——骁守将军贺季镰和“欢喜财神”金熠。说起这两位,都是今年深承圣恩,春风无限的话题人物。贺将军去年夏末初封将军,就受命独率大军十万,与北疆数次挑衅生事的赫国军队几番交战。历时四个月月,终在去年年末于克岐谷对战中不负圣上重托,大溃敌军,外扩我阈国疆域二百里,镇守月余于今年二月凯旋。贺将军归京面圣述此一战,龙心大悦,朝堂之上赐贺将军:“骁守”封号。一时间“骁守将军”声名大噪,风头无二。
而金熠金二公子,去年年末由太后亲下懿旨,将最受宠的四公主,皇帝的胞妹,素来以机敏娴静的——敏娴公主赐婚给他。一直尚无子嗣荣承官爵的金家,因为此任当家金熠仕途的平步青云,家业做得是越发大了。
至于一直“处江湖之远” ,无甚殊功的财神爷金熠,如何得以迎娶都城一众单身官员们日思夜想的敏娴公主,各中详情,很是让人摸不到头脑。于是私底下的各路小道消息,不管靠不靠谱,随着赏花宴的临近,也就越来越多了。
姬府“沁水流溪”的尽头,花树繁茂处,就有几位被八卦之魂燃烧着的大人,在嚼舌头:“嘿,说起这‘欢喜财神’金熠的身世由来,本官倒是略知一二。”树枝疏淡处,站着四五个身着深蓝绸缎官袍的官员,其中一位圆脑肥耳的,冲四下得意地晃了晃头,又用短粗的手指捋了捋唇下几根黑得发亮的胡须,才接着说道:“这位财神爷是江浙金家正房二少爷,这继承家业之事,按说本轮不到他,但也不知是天意是人为,这金老爷二十多年染急病去世,唯一的兄长数年前也不知行踪,金家正房除他再无子嗣。也亏得金夫人镇得住支系的老辈,虽说金二少爷游荡无忌,一身纨绔气的声名在外,八年前还是让他主持了这偌大的金家家业。”
说话之人顿了顿,见周围人全听的出了神,面上不免又多了几分得意的神色,轻咳了声,继续说道:“也算天佑金家,这位金熠少爷继承家主之位没几年,就为金家做成的好几笔数目不小的买卖,因着这个,各支的反对声才渐消。听说这两年内,金家与官道上的人走得挺近,只怕呀,借着官家的势力把自己的家产又翻倍喽!”要说的说完了,言者满足的轻叹了口气。
有眼色的官员就跟着吹捧了起来:“李大人果然博学广识,这都城内外各色人物的事儿,可都瞒不过李大人这双慧眼!”,“李大人才辩无双,怕是整个阈国都无人能与您争锋!”。李大人笑道眯住了眼,其酒色过度的粗哑嗓音又一次响起:“好说!好说!”
树影这边的官员们聊得一片热络,不一会儿,话题又开始转向“烟吟阁”的头牌陈衣衣身上。树影另一边,错开三四步地,金熠端着盘从席面上抄来的油煎咸花生米,边听边吃的带劲儿,全然不顾旁边一直拿眼睛横着他的贺季镰,没错,骁守将军贺季镰。
“嘿,我说季镰啊,打从亭子那边的席宴上逃到这樱花林子里来,你这一路可就没给我好眼色看!大爷我欠你银子啊还是欠你银子啊!让人怪不爽的!”言罢金熠抓起最后一把咸花生米儿往嘴巴里塞,合着手拍了拍指头的盐粒子,偏过头来看季镰。
“哎哎!季镰,季镰你捋捋你那眼,怎么,这么久没见老子看直了眼啊?”边说着边卯着劲儿,直往身边那面色一直不怎么晴朗的男子那儿扔媚眼~~没错,是扔!
贺季镰一时也没理他,两厢无话中,只听林子里的议论声又纷杂起来了。
“听说金公子寄居都城的这大半年,啧啧,和“烟吟阁”的头牌衣衣可是熟得很呐……这金公子说来也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江浙一块的望族都知道,金二公子十九岁未婚就得有一子。虽说嘛,我们男人也就求的个子嗣繁盛,可是这名门望族子弟的未经婚娶,就得子嗣,这让以后的正夫人处境很尴尬啊!不雅不雅!”刻意拿捏得叹气声在林子里响成一片。
“可惜了,老夫刚刚在席上遥见金公子英姿俊朗,风仪逸爽。心中甚喜啊,本已起东床之意。也罢也罢!”说这话的,是年逾花甲的内阁杨大人,杨大人的两面做派,在整个都城都是大有名气。
熏风渐进,春月澄莹。身着墨色战袍的贺季镰身姿未动,无垠的夜色沉默着从他俊拔直挺的后背延伸成片。隔河而望的对面,微朦的水烟袅袅笼盖整片水面,被河水曲绕的郦歌亭,各色宫灯辉耀璀璨,黛红轻纱和风软舞轻摆……何人能想到在此暗瑟偏隅竟可将亭中的种种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姬府当真无处不成景,哪怕此处本无景,他处观景之人亦可化作此处之景!妙极妙极!”阿熠不知何时与贺季镰并立,清慧的双眸不掩赞许,少刻,又换上一脸狗腿子的表情,“呐,小镰,还在生气嘛?下次我真的不会了!”
“……不会?”低醇的男音虽然赏心悦耳,却还是难掩那一层薄薄的怒意。
“我再不会不跟你打招呼就带着小贺子来阈都乱逛!”
闻言贺季镰挑挑眉,冷峻的神色似乎和缓了些:“哦?”
“还不够?”
“不够。”何某人索性转过身子,交抱双臂,摆出一副不急我可以慢慢听你解释的样子。
金熠的眼光在贺季镰脸上打了个转,继而低下头,嗫嚅:“不…不该…带小盒子去烟吟阁看衣衣!”
“……”
“其他的真就没什么了!季镰你相信我!”
“……”
“……”
“金熠你当真以为可以瞒过我吗?十一月份我率大军驻扎北疆,天寒地冻,朝中派出的送粮队在离我们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因为突遭风雪粮草尽失。时近年关,国库本就吃紧,一时兵部委难再凑齐军粮补给,全军本要在边境上冻饿死两万人!”
这位在战场上从畏惧也从不犹豫永远坚定坚韧坚持的骁守将军,在那个时刻,当他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近两万立志要保家卫国的战士,尚未真正踏上战场,却要为粮草不济这种事情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时。除了以目泣血的为他们的命运悲嚎,自己能做的,几近于无。
“之后,你……”季镰刚欲开口,阿熠便接了下去:“之后,因为我们金家素与官道熟悉,我没过多久就知道了征军军粮尽失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吏部尚书秘上奏折 ,言江浙富商金熠愿意用谷梁3000车来求得忝列官位的殊荣,一来以微薄之力为陛下分忧;二来也希望自己能光宗耀祖,让金家先祖安心。”
阿熠说的太急,一时不注意,竟被口水呛到,震天震地的猛咳一会儿,才又继续:“陛下虽然觉得这事儿发生的时间太赶巧,但是按常理来说,此次军粮一事,事关国家北疆能否安守,自然不会有人胆大多嘴走漏风声。陛下自然以为天助阈国,于是欣然准了吏部尚书的折子,又言太后听闻金家现任当家熠,年近而立却尚未婚配,名义上虽有一子,确是其已故兄长之子。忠心可鉴,孝心当赏,所以欲将年方双十的敏娴公主赐婚于他。”
“……来年、来年五月里选个吉日,便把婚事办了。”金熠咬着唇,把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字磨出来,钝痛中舌尖全是冲鼻的腥咸血味,一如那日他奉旨前去太后的鹤梅宫拜谢,迎着昏黄暮色,捧着喜旨走在出宫路上时,自己曾经尝到的味道。
两厢无语间,只见贺季镰的眉头紧了紧,似有话说。忽听着湖心阁子里的人声又喧闹了几分,看来今夕的赏花宴怕是要散了,密林里一直闲话的几位大臣也截断了话头,互谦着要走出来。贺季镰握住阿熠的手,一个闪身,便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然后呢,阿爹?啧,贺爸主动牵着你的手,你就没说些什么?”
临福客栈地字一号间,正对包厢门的红木圆桌旁,一位约莫六、七岁的男童正懒洋洋的趴在桌面上,虽然脸上那副“真要败给你了”的表情让他多了一丝的严肃,但男童圆嫩嫩的脸蛋,粉嘟嘟的嘴唇,一双漆亮玲珑的眼眸和那又糯又软的声线,还是让他像极了年画上人见人喜的散财童子。
阿熠本是摊着身子仰躺在床上,想着今晚的赏花宴的见面正自怨自艾,闻言也不起身,向前伸了伸手臂,反手扭住男童脸上那一团小软肉,“小盒子也太不懂为父的心了,为父被你伤得很重啊!”
戏本子里的那些个套路,比翼之心的爱侣们,纵使短暂分离,但无论哪一方身陷于难,另一方总会倾力以救,无论过程多曲折艰难,多少事端横生,多少险境迭出,只要坚持住,终能赢得个满堂欢喜的大团圆结尾。怎生的到你阿爹这里,就偏生的多出个公主搅事?
“本来你阿爹还想着,等阿爹帮你贺爸将这粮草不济的烦心事摆平,你贺爸帅气的得胜归朝,面圣卸职后,咱一家就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每日小盒子去书院乖乖念书,阿爹就守着你那眉眼如画的大美人贺爸,两个人就这样磨磨蹭蹭的到老。”
季镰,你问我甘不甘心,是否心甘情愿。其实就算我说不甘不愿,但是一世为人,所求若何?不过尽忠臣之分,孝子之责,履友弟慈父之务。在江南时,你曾以三年为限,向我承诺:花开有日,雁返循期。君子必守诺而归。其实,我一直都深信。所以即便是等待,我的心也是满满的。虽然偶有怅然,但是有所期待的喜悦,终有所归的心安,大于这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的苦痛分离。
但是就算两厢情愿又如何?怪我们从未将人事更迭,世事变迁算入其中,冥冥之力最是无法抗拒。所以就算是爱而未得,因为我在爱的激励下可以无忧无惧走出了这一步,所以也就可以算圆满了。
亦可以甘万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