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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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过后的清晨，天亮的总是格外的早。空气之中的湿度已经彻底凝集在地面，像是某种冻结——气流静止，没有一丝的风。同样也静，残存的枯叶落在地面上都会惊起一阵属于声的震颤。
桠枝上积着雪，远看如同飘满白绫的祭坛。远看时数以千万计的、落尽叶子的冬树亭亭耸立，每一棵都把枝干高高举起，想要拥抱天空。最终接了满怀扑簌的雪，扬起就是天降冥币烧尽的灰。映衬着这个祭坛无比的庄严，用生命积淀下来的、肃穆的壮美。
有人行来，脚步徐缓。窸窣细碎的脚步声若非在雪后寂静的空气这种介质，无论怎样也没法传导。身后逶迤如衣摆的脚印，宛如从天边绵延而来。
走得并不急，然而也不是纯然悠闲的缓慢。雪光折射的缘故，天地早在晨曦降临之前就已是一片清光，那样素色的、泠冽的清雅之景，怎么看也不似夜前落雪之时凄艳的红。
止步时，一轮红日粲灿的跃出地平线。光线如有实形①的放射状飞向四面八方，微醺一样的颜色。来人看向光源，下意识的抬起手，似是要擦去溅入眼眶鲜血的动作。然而在下一秒，反手伸到背后抽剑出鞘——
凌空转过四分之一圆弧度，停住。静止后片刻，圆周弧面上的树被那一瞬飚起的剑气拦腰切断。
剑尖指在对手脖子上，却只是切断了几缕黑发，混在扬起的雪花之中荡悠悠的落下。那个被用利器指着要害的人眼眸清亮，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和服，身量介于少年和孩子之间，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他微微抬起头迎上视线，毫无畏惧的看着那个随时能够取走他性命的人。
那是远客，身带征尘。暗色斗篷包裹住修长的身躯，上面露出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眉心的刻痕和鬓角与雪无关的几线白都昭示着他的年龄——无论如何都不该用清秀来形容五官的年龄，这样的相貌，美得近乎妖异了。
那个少年不错目的盯着他看，眼神越来越亮，像终于有火在那张素色的脸上烧了起来。接着他慢慢合上眼睛，用一种难名其音韵的声线缓缓地：“我是清显。”
“我是清显②。”他说。然后全然无视切割动脉的剑气，动作一帧一顿地敛襟屈膝跪下，双手交叠置放在膝盖前，接着额头印在手背上。声音从地下传来，像是被风卷起离开地面的雪花。“父亲大人。”
这样的大礼和称呼，旅人移开了剑。也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关于“清显”这个名字的一点微漠痕迹。
“绫川清显。”少年接着说，“因为不知父亲大人会否认可我入本家，所以暂时只敢从母姓。”
“你母亲……”对方出声，竟是比清显这个真正的少年人还要锐意带锋的声线。似也察觉了自己的语调凌厉的过分，顿了顿努力压柔了吐出一句，“起来。”
清显依言慢慢站起身。“绫川代美。母亲大人已经在七年前去世。我原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只可惜她福薄，还未及见您一面，就已经在三年前随母亲大人一起去了。”
少年一身淡素的立于雪中，用轻描淡写的近乎漠然的口气陈述着一切。唯独眼神是燃烧着的，并且越来越炽烈，融化了站在眉梢和睫毛上的霜雪，水滴滑落在脸颊，但是不论怎样也不会有人误认做眼泪。
“绫川。”念着这个姓氏，终于回忆起某个人似的。“是她叫你来的？”
清显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见您一面。”他停了停，“您若对母亲大人有所了解的话，就应知晓她是不会做这样事的人。”
不会。应该不会。纵然记忆不清，但为着面前和自己面容几成相似的少年，旅人也不由自主的试图回想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她还是有些特殊的，因为并不烦。大概是一次偶然的救助，之后她就一直默默无言的跟着他，不声不响毫无存在感似的，但是一直都在。她并不像其他那个年龄的女孩一样，满满的恋慕都写在脸上，即便是说出“我只是希望，如果您某天有成家的想法……我能成为其中一个选项”这样的话时，表情依然是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一种到了冷漠地步的优雅。
后来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没多久。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某个没法记住的日子，他大概是说了一句“那就你了”。之后他们在了一起，短暂的停留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离开，那个女人却没有继续跟随，一段时间后他收到了写着清显和清鹤名字的字条，又过了几年绫川这个名字和殁字写在了一起。刻意回想也并非都忘记了，只是当时经历的事情只是发生，只是经过，却没有一次知晓它们在脑海里的贮存。
……大概是他的回忆，全部交付生命最初的八年强化着不要忘记的欢愉；以及想忘不能忘的别离。
“是。”他最终点点头，看着面前那个应该是他的孩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人，然而奇异的，没有一丝自己觉得应该有的波动。
少年依旧看着他，眼睛里燃烧的温度渐渐绵延到脸颊上。他重复了一遍，“是我主动想要找到您的——母亲大人生前的意志，大概对此事中立，并没有什么看法。因此也不算是违愿。”
对方只是点点头，表情淡淡的。目光短暂的在他脸上停留又飘到渺远的地方去，虽然肢体维持的动作始终是戒备的，却给人一种心魂已经不再此处的感觉。伫立在当地就已经与冬树化为了一体，与历史一并成为了遗迹。
“父亲大人。”到底是少年，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企图用语言唤回眼前的人对自己的关注。“我、我为了找您，走了很多地方，也打探了很多的事情。最后决定在您与伯父最后分别的这里等着你……今天终于……”
“打探到的？”他的眼神终落回到此间，“这么说很多人都知道。”
清显恭恭敬敬的点头。“是的。”
于是他就摇摇头合上眼睛，舌尖尝过一点刀尖蜜似的，飞快剥落些耐人寻味的微弱笑意。那个表情太过微妙，清显并没有错过，他也能够清楚的辨识出那确实是笑。
“他们怎么说？”很久之后他轻声问。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难以回答，少年回想着自己游历时的那些道听途说与着意打探之间的差别，整理了一下，才中规中矩的答：“只说您和伯父虽然少时略有罅隙，但是到底血浓于水，兄弟情谊甚笃……”
这次他真的笑出了声，不像笑只是外泄一种散漫的狂气。“清显。”这个也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第一次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我可以认你姓宇智波，但是至少你要靠自己弄清楚一切的真相，并且有对着整个世界大声说出来的勇气……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清显猛地咬住嘴唇再次行礼。源于母系的血脉与幼年时影响至深的熏陶，让他的举止始终有种矜持与从容的味道。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血是热的，憧憬强者……从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天，宇智波佐助这个在大地上奔雷般响彻的名字就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又克制自己，独自流浪的经验让他早有了被冷漠对待的觉悟。然而这样一句，固然是这个男人对于自己血脉继承者的不满，可他没有否认——只有有所期待才有所失望，这至少给了他努力的方向。
然而那些不可言说的往事……他又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少年没法参透，初次见面的父亲对他而言只是强大与神秘的化身，可能有的残酷与喜怒无常也早被纳入预算。就算初逢死在剑下，他觉得自己也要比姐姐清鹤幸运一些。
又是长久的沉默，也许清显在获得这样的、近乎承诺的首肯之后，他应当点头然后踌躇满怀奔向未来，然后在多年游历之后获得能让父亲期许的东西再重新回归。他知道他应该这样做的，但是他犹豫着没有移动脚步。面前的人注意力又飘到不知名的远方，分不出半点给他。他知道理由的大致方向，于是鼓起勇气说出了与（某种意义上）埋骨此地的人相关的一句话。
“母亲大人临终前一天说过这样的话，我猜测您会想要知道。她说‘有时某人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倾尽一生想要改变世界，左右历史前进的方向，将最终呈现之境作为自己的梦想。然而毕生无所获得。只是在这十年乃至二十年之后，历史却当真改变了，与其全然无关的方式获得其期许的姿态，然而却和那个人毫无瓜葛。’……”
他能意识到自己再度唤回了父亲的注意力，然而又忽然不敢直视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低着头继续说下去，“‘那么那个人的付出还能称之为有意义的么？所谓成就是谁的成就，历史的意志又是呈现谁的意志？——或许人类所付出的的全部努力，只是一个企图和历史发生关系的过程③。只是企图，是否成功从本来不会有人知晓——操作者不会，后人也不会。所以奢谈什么是正确的、企图改变世界这种事本就不会成功，即便拥有足够了力量，付诸行为之后也会发现成果与自己设想的势必偏差。’……我其实并不懂母亲大人说这些的意思，难道不是说让人放弃了一切努力的必要么？只有顺其自然的等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是即使等到那天自己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岂不是‘想要’这个意志本身都没了任何的价值？”
二十年前的那场震动忍界的浩劫，最终结束之时，千里连旷成冢的惨象。各个忍村元气大伤，几乎不存在任何干涉和施为的能力——然而他们显然低估的一般平民修养生息的能力。曾经被屠村灭国的所在，在短暂的数年之后就再度有了人烟……二十年弹指一挥，或许不足以有新的天才凭空降世，普通人却绵延不绝。如同次生演替最终长出了截然相反的物种，毁灭过后的重生不同于任何人所想。危急时分的某些应对措施渐渐保留，民众并没有没有自我认识的傀儡——想要施为的施展不开拳脚，然而“不得不”带来的结果却未见得是坏的。
和平不是永恒，战争同样不是。以史为镜这句话本身就论证了一切都在轮回之中。当前的人挣脱不开自身泥足深陷时代之中的局限性，只是单纯的自身能力也足以判定一些东西的利弊。至少知道此间所在，至少知道心之所向。
本来清显说这番话只是为了唤起对方的注意，到了最后自己却也忍不住迷茫了起来。他自己无疑是觉得母亲是错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想法很不敬。况且饱读诗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母亲，不管怎么看都比他见识深远一些。
“你母亲她……信仰一些东西。”那个人最后这样说。
停了停，“所以不管对与错，谁都有资格信仰的。那么相信这一切有关又何妨呢？不是需要迁怒的方向，只是，愿意相信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梢的线条柔化了下来，原本飞扬凌厉的比清显更像少年的气质在此刻深深敛藏起来，只留下若有所失的怅惘。人过中年，这妥协的表情疲敝而娴熟，抗争过千百次最后输给的是自己。
但这也是短暂的。他意识到此间还有旁人在场，不是介意为人知晓，只是清显不会懂，却会更多的迷茫。可他有天也会被交付宇智波之名，他也想知道他的选择。
佐助招了招手，那个少年露出了一个和父亲幼时最为相似的表情。慢慢走近，柔软的头发被揉乱了一些。然后那只抚过清显顶心的手紧了紧主人的斗篷，随着转身挥动，伴随脚步踩在雪地上的簌簌声响慢慢远去。
那个最后的回眸里，佐助的眼神一分分凝定，眉梢也重新漫起了锋芒。清显想起那些密不可言的传闻的只言片语，有人赞他父亲美艳如名剑锋刃，然而那样的气魄和风华大概永远不能再此间所见——在这里他大概只是一个活在别处、遥望彼方的人。诉说所谓信仰之后便即抽身离去，也是不能继续放任这样沉湎的自己吧？
所谓的信仰，到底是意念，还是执妄？
清显久久的站在原地，他想，我该信仰什么呢？
直到如同他等候的无法计数的每个雪天一样，在眉梢眼角积了霜花。他才谩然记起，似乎这天，是他十四岁的生日。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