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原告代理人,刚才你抢着说,现在让你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法官镜片后威严的眼光射向一边,严肃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不耐。
这是今天第六次蹙眉。
梁辰昔不忍心再看,不着痕迹地垂眼,仿佛在研究桌上的案卷材料,一只手自然地抵住额头,要巧不巧地挡掉别人的视线。
“Sorry啊……但我……说过了……”女孩子细细柔柔的嗓音,还很怕生的样子。
“刚才你陈述的并不会被记录,如果你现在不说就表示你对被告的答辩没有异议。”法官气归气,但还是尽责地提醒。
“啊!?OK那我再说一次吧……唉真是复杂。”她对这样的规则实在参不透,只得喝口水再来一次。
梁辰昔的嘴角一瞬间浮出笑意。
她一定是香港的律政片看多了,要不就以为自己是艾拉•伍兹,他看她好几次都想站起来边走边说,硬是被法官瞪到坐回去。
之前几个来回后,他几乎可以断定她是英美法一派,庭上积极,在这里却不合规矩。
如果他猜得没错,她一定会就他的某个证人证言提出英美法系才会提出的质疑。
“哎!?这个人的证词是道听途说来的啊,这也能做证据吗?”她瞪大眼睛。
“原告代理人,这叫传来证据,你在学校里难道没学过?”法官也对她瞪眼睛。
她学的就是传来证据不一定能作为证据啊……小嘴扁成半个括号,等梁辰昔再举证。
梁辰昔举证完,捉摸着她多半又会对他的鉴定材料的出处有意见。
“你选的这家鉴定机构我听都没听过,我申请重新鉴定。”
梁辰昔感到她有点火气酝酿中。
“原告代理人,这家是经指定的省级医学会。”
以梁辰昔对她的了解,下一秒,她会拍案而起。
不,不对,对于她来说,搞不好是“举案而起”。
“……那我认为这份材料里提到的……”
梁辰昔愣住。
变了好多啊……
她叫昔眠眠,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是他的小学同学。
共用一张双人桌。
与大多数单纯善良娇美可爱的“同桌的你”不一样,他的同桌,是个大王。
她第一天转校到他班里来时,像芭比,每个男生都想和她同桌,但过了一个星期,除他以外,每个男生都庆幸坐她旁边的不是自己。
“梁辰昔,橡皮我要用。”
“梁辰昔,这张贴画给我。”
“梁辰昔,这支笔借我用一个月。”
“梁辰昔,你这笔一点也不好写,要它干嘛?”
“啪”地一声,塑料圆珠笔在那双柔白细滑的小小手中断成两截。
八岁的梁辰昔几乎是错愕的从漫画里抬头看她,一只手偷偷摸进书包里找手绢擦手汗。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侧头看了他一会,见他没有暴起没有掐她,咧嘴一笑,把断掉的残枝往后丢。
戴二柄的值日生抱着废纸篓一个鱼跃,接得稳稳。
首次动粗,她旗开得胜,对他扬起女皇般胜利的笑。
从此以后,尽管他把自己七龙珠的漫画藏得好好的不让她偷看,她也丝毫没有因此减少自己的暴力倾向。别的小姑娘要是不高兴,扁嘴就哭,她却是直接动手“□□”。
最高记录,一天掰断他7支笔。
班里有一大半女生向他或明示或暗示自己愿意和他同桌,以便他逃离那暴力女的魔爪。虽然他才八岁,但那些女生心里想什么他都清楚,所以,他一直撇嘴不理,继续埋头在自己的漫画中。还有人直接跑去向班主任表示自己要和梁同学同桌,班主任问他的意见,也被他回绝。
男生都想,梁辰昔真是好,痛苦我一个,幸福千万个。
他的笔,通常要准备比别人多几倍的量,文具盒里的笔是台面上的,任她予取予求,他自己则用藏在书包里的唯一一只铁管笔,用完再小心翼翼地藏好。
他喜欢买一些小猫小狗的贴画,每次要被她抢去一大半,后来他发现她更喜欢美少女战士的,改买起那种。
……有点作孽。
不过虽然作孽,却能换来她的好心情,而只要她心情好,就会十分好说话,连一天一篇日记的暑假作业都会帮他写。日子久了,她练就一手他的字。所以比起与其他小鸡肚肠的女生相处,他宁愿买贴画来让她抢。
他不愿和别的女生同桌的原因,一是野蛮女从不和他划三八线,二是野蛮女从不向老师打小报告,光这两点,他就排除了她的险情。
只不过,他知道她之所以不屑于那样做,是因为她觉得奇货可居,自信以她的威慑力足以使他俯首称臣,他对她喊“女王饶命”的日子,指日可待。
而且,除了破坏欲强烈,也不见她对他实施以人身攻击,所以,渐渐也就习惯了。
“你这样掰,手不痛吗?”终于有一天,他翻完了漫画,实在没事干,忍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
野蛮女一边甩手一边昂起她尖尖的小下巴,“不、痛!”
梁辰昔自己在家模拟过一次,笔断掉那一瞬间手疼得要死,妈妈边说他莫名其妙边为他吹吹边拿药膏帮他抹。
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在放学她离开后,将那盒药膏扔进她的抽屉。
呆愣了好久,逃命似地飞奔出教室。
那么个性的女孩,想不在意都难,他就这样暗恋上了。
休庭时分,昔眠眠从洗手间出来,迎面看见从民事审判庭里出来的他。
她食指微抬,笑意浮上眼眸。“梁——辰昔!是你吗?开庭时我听到审判长念出你的名字,简直不敢相信。后来越看越像,终于被我认出来了。”
他淡淡笑起,“是我,大王,你还记得小的。”
她乐坏了,“哪里哪里应该是齐天大圣……梁辰昔、梁辰昔,那么多年不见,你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是十七年。”他优美的唇角还是勾着,却沉声报出这个数字。
“真是漫长啊……”她一边说一边打量他,还一边绕着他顺逆时针分别转了一圈,啧啧作声,“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到我鼻尖,现在——”她跳,“我要跳一个头高才能挨着你哇。”
“是到你的眉毛。”他非常和蔼地提醒。
他老是注意这种奇怪的事。昔眠眠心里想罢,又开心地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还真是长成一表人才了。要是在香港,你一定被星探追。”她指指自己,“我呢,你一定没认出我。”
“你改了名字我一开始确实没想到是你,不过你的模样太好认了。”
“是啊到最后还是我把名字给改了……”
他一顿,忍不住问道:“那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爸妈离婚我就改和我妈咪姓。高中毕业去了英国,后来跟着我妈咪在香港住了两年,所以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对这种纠问式的庭审方式很不适应,老是出丑。”
他早就注意她说话带点港味,与从前那个呜啦啦的女大王已大相径庭。“不管是昔眠眠还是眠眠昔——我都完全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你。”
“我也是啊……”她摇头晃脑了一会,嬉笑着吐出四个字:“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他哑然。
“怎么样我现在很淑女吧?”她跳着转了个圈,套装、丝巾、高跟鞋,巧笑倩兮,风华正茂的样子。
他露出欣赏的表情,是很美,可他心中却无端泛起一丝怀念。
他怀念的,居然是那个老是怒发冲冠,如战神般节节进攻的小姑娘。
梁辰昔,给我这个。
梁辰昔,我要那个。
梁辰昔,谁给你胆子让你对我摇头了?
有的人时时都在改变,更别说十七年了。儿时单纯的一切,他记得越清,就越是离得远。
她说话懂分寸了,成熟了,好比刚才在庭上,懂得进退,对于她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在他眼里,她不再如从前般光彩。
本来嘛,遥远的回忆总是应该流淌在心底的,再见,却不如怀念。
看着这个已和世间大多数女子没什么差别的昔眠——眠,他忽然感觉,对年少的那份缱绻的追随,就这么在她这一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轨迹。
再见她时,他本以为自己会精心栽培起心中那颗冷冻多年的芽儿,可是,他的标的已经完全改变,履行不能,他虽觉得可惜,但也有几分释怀,毕竟,那是太远太远的一份心动了。
他垂下眼睑,心中的那颗芽,默默枯萎。
他的小学同桌,原本并不叫昔眠眠。
同桌被人说成小夫妻是常事,但在他们却是逃也逃不掉。
“梁辰昔眠,你们的作业本。”
“梁辰昔眠,你们的考试卷。”
“陈昔眠,你的数学作业让我看一眼——谢谢——我是要你的不是要你老公的——哦对我忘了你们两个字迹一样。”
“今天语文老师讲‘良辰美景奈何天’——良辰——昔眠——良辰美景奈何天——很通顺很浪漫啊!”
“今天英语老师讲前缀后缀,比如说梁辰昔名字后面加后缀,陈昔眠名字前面加前缀,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今天数学老师终于被我们同化了——哈哈‘梁辰昔眠’,你们上黑板来做题。”
逃也逃不了的冤孽啊!
“你去改名字。”十岁的陈昔眠放下从他那里摸来的笔,侧头看他。
“要改你自己去改。”同样是十岁的梁辰昔已经改看武侠小说。
“我爸爸姓陈我妈妈姓昔,他们晚上睡觉在一起所以我叫陈昔眠,我不改。”
梁辰昔若无其事地翻小说,“我爸和我妈不但晚上一起睡,白天也一起睡,所以我叫梁辰昔,我不改。”
她身子倾斜,压过来,白净的瓜子脸变得狰狞,“你改不改?”
如果是在以前,看在作业份上,他说不定就从了她。但刚刚看到书里大侠们的血泪发家史,心想我怎么可以被这小妞驯服,学她向前倾身,“我、不、改。”
怒气值飚到最高,清脆的一声“啪”,她手里的笔应声而断。不过这次非但没有起到绝杀的效果,而且很惨。塑料碎片划破娇嫩的皮肤,鲜血晕染开。
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撕张草稿纸来擦,却见他迅速从书包里亮出邦迪牌创可贴,刷刷刷,撕纸,贴上。
“是不是还要点穴……”她被吓到了,喃喃念。
“那是骗人的。”她偷看他的武侠小说,他早就知道了。
这时候陈昔眠才感觉到疼痛在蔓延,但远不及惊讶他急救太过快速来得强烈。
“梁辰昔,你平时没伤没痛,连走个路都小心翼翼,只有你踢掉石子没有石子绊倒过你,带着创可贴干嘛?一点都不男子汉。”
梁辰昔早已从漫画上学会用目光杀人,装酷。
但事实上,心里的那个他已经在对她磕头求饶。她大王不知道,他的书包随时能化身为万能急救箱,每当她手工劳动课上一边唱歌一边挥舞剪刀的时候,他就直觉将手伸进书包摸纱布和胶带。她走路从不看地,要不是他帮她踢掉石子,她不知道要栽多少次跟头。
暗恋她,绝不是在书包里塞个洋娃娃就万事俱备的。
遥遥昨日,不知今夕是何年,当小男孩还没来得及把这颗种子浇灌为早恋时,她就随着家人转校走掉了。
十七年来,未曾再见一面。
“那边叽叽喳喳的,这里是法院,你们注意点。”法警提醒大厅里十来个女大学生。“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身份证让我看。”
女同学边掏身份证边自豪地对法警说:“我们是跟着那个——那边那个最帅的——梁律师来听庭的,我们可是一等良民。”
梁辰昔走过来给她们解围。“她们都是我的学生。”他锐利地看向她们,“努力思考听庭的心得怎么写,不要大呼小叫。男生呢?”
“有梁老师在我们哪顾得了那帮小男生。咦这是刚才那位——昔律师吧?”女同学甲很会说话,也很会咋呼。
“我还没有律师资格。我家邻居托我来代理他的。”她微笑着解释。
噢噢,和她家小辰辰简直没得比呀,同学甲对她不再表现崇拜之色。想到她和她家小辰辰好像挺熟络的样子,还多了几分讨厌。
“梁老师好厉害——好厉害!”女同学已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如果没有周遭同学警告的眼神以及梁辰昔漠然的注视的话。
昔眠眠看到他突然冒出来那么多学生,而且还是对他面露渴望的女学生,感到很有趣,“你当老师啦?”当年谁和她联手欺上瞒下来着,今天居然为人师表。
“我本来是律师,后来决定去大学当老师,不过工资不多,就只好继续赖在律所里干兼职了。而且我这几年转做非讼案件,今天出庭主要是教学需要。”他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女同学们纷纷咋舌。严谨到系主任都对他叹气的小辰辰居然会露出这般温柔的表情……
哦,难怪他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欠钱讨债的官司上。昔眠眠点头,感到挺不自在的,“就只好继续在律所里干兼职”,对他来说好像吃饭那么容易一样。
梁辰昔本来还有好多话想问她,却被学生们围堵住,他看着站在人群之外的昔眠眠,有点寂寥有点落寞,一时竟舍不得掐掉心中的那颗芽。
昔眠眠对他抿嘴一笑,挥手离开。
全都改变了啊……
“我家小辰辰超厉害,把那原告律师踩得死死的。”这是她之前在洗手间里听到的某女同学的话。
“那还用说。而且我看那代表原告的女的应该不是律师吧,手忙脚乱,估计我去都比她强。”
“水准太低技不如人,就会Sorry Sorry,算她倒霉撞上我们小、辰、辰。”
“国际金融学本科毕业国际经济法硕士毕业,我们财大法学院副教授……省属衡远周律师事务所律师,光是涉外案件咨询费一小时300美元起价……不行我等不下去了,我要去追他。”
“喂喂你不准打破法学院全体女生的协议——小辰辰是大家的,不准私自主动发起进攻。”
“别拉我我要去——”
“你去。那我也去。”
“要去大家一起去!”
声音渐远,她等了一会,从洗手间里出来,便遇见了她的阔别已久的同学。
小辰辰……很好笑的昵称。
想到那女生对他的报价,又想到小时候被她玩来玩去的小男孩……
从前那个八岁就会上课睡觉淌口水的小男生,今天已这般俊朗、沉稳、优雅。
昔非今比、昔非今比啊……
心中那个小昔眠,一把抢过她同桌手中的橡皮,狠狠把他的笑脸擦去。
一直擦。
她是她,他是他,吹吹——呼!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