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楼安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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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这一天，他站在城门口，向城门里望了望，又向城门外望了望，最终叹气。
突然就听到耳边一声嬉笑：“看你这神不守舍的样子。”
他喏喏无语，这回再不往回看了，只向城外张望。等不到许久，远处渐渐行来一群人，二辆素色马车，三五个人。他心头一喜，却被拉住：“你急什么，他们总是会过来的。”
他无奈道：“沈小姐。”
“怎么？”
“其实你不必陪楼某过来接人的。”
“你以为我愿意？怜姐姐身体不适去看大夫，我这才替她过来。看你方才频频后望，莫不也是放心不下她么。”沈舲的脸上仍是笑意连连，眼珠子转着转着，“况且来的可是你那什么远房妹妹，怜姐姐不在，我自要替她看着点的。”
他正想反驳，可想起当年旧事，底气便有些不足，只好作罢。好在马车行的快，恰恰入了城门。心头欢喜充溢，也不去理她，快步迎了过去。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面目清隽肃然，看到他过去，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楼安却是真真看到了的，心上苦笑一下，脚步便慢了下来，抬手毕恭毕敬的作揖：“林大……林兄。”
“安！”后面下来的年轻少妇，一身艳红，脸庞娇美，仪容高雅，眼睫飞处欣喜难掩，也不管那林姓男子发黑的脸色，径自过来要握了他的手，“早知道就不跟你说来京的时日了，怕是久等了吧？”
林显彰这次是任期届满回京述职的，可能会被派去别的州府，家眷遂跟了来。信件先行，楼安当初接到时曾激动了好几天。现今真真到了眼前，自是心绪难平，正待寒暄，沈舲从旁边横出一双手，堪堪牵住她的：“这位就是湘怡姐姐吧！确实等了不少时辰，”说话的时候看楼安面上不悦，眼角一扬，笑容更甚，“不过看了姐姐这等美人，也是不枉的！”
湘怡看了看她：“这位，便是沈航的妹妹了吧，安信中倒是提到过你。”
沈舲原本巧言善辞，听到她这样说，对于那一个所谓“提到过”略略有些上心，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光景下被提及，又是怎样被提的，偏又不好意思问，只这一个犹豫，便被楼安又接过话去了。
楼安道：“长途劳累，有话我们回家中再慢慢说。”
于是一行人，接人的与被接的，缓缓向城中行去。不过，大约他跟湘怡是毫不掩饰的欢快着的，林显彰面上本就肃然，跟在一边时更是有些不虞。楼安自是知道他的怨气，只久别重逢，已顾不得许多。况且心境已改，既是当作了妹妹，心中戚戚坦荡，一路间或与湘怡笑谈。倒是沈舲沈大小姐有些奇怪，郁郁不悦的跟在后面。
等到了梅轩，他引了众人往里去，这才看到一个老妈子抱了一个带髻稚子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稍稍一愣。
湘怡柔柔一笑：“已经二岁了，路上累了便睡着了。”
他醒悟：“是君儿吧？竟已经这般大了。”本待细看，却见门口紫影一闪，便进来了个眼眸灵动的俏丫头，后面赫然跟着柳若怜。
“二少爷！”小丫头看到他，眼光流动，竟是无限生辉，显是欢喜着的，只是转目看到他身边的人略略愣了一下，收敛了姿态，恭敬道，“湘怡小姐。”
于是看若怜的目光也跟了过去。
严格说来，这其实是她与湘怡真正第一次见面吧。
楼安这样想着，无端有些紧张，仔细的去看她的神情。
只见她的目光也从周围这一圈人身上掠过，只在看到红衣少妇及稚子时稍稍停顿：“路途上，辛苦了。”清清淡淡的言语，与其说缺乏热情，不如说多少有些疏远了，除此之外，倒是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他不知道是放了心，还是有些失望。想要向她介绍湘怡，到了嘴边，又变成想问她有关身体的事情。
却被沈舲抢道：“怜姐姐，身体怎样了？大夫怎么说？”
他也凝神去听。
小丫头依紫道：“这个，二少爷……”
“客人都在门口站着呢。”轻轻打断，柳若怜道，“左边的小院我已经让人收拾了出来，先安排了林大人、林夫人住下吧。”说罢，先起步向了后院。
他心中有些着急，却也知道这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妥善安顿了众人，他才在湘怡略显调侃的眼神下匆匆向后院走去。
他本走的匆忙，脚步却渐渐缓慢了下来，等到了厢房门口，脚下终于犹豫不前，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不想厢房门蓦然打开，依紫抱着枕头低头径自从里面出来。一个在门口踌躇，一个只低着头，堪堪一撞，力量不大，抱着的枕头却是掉了下去。
“二、二少爷……”依紫安抚了被吓到的小小心肝，“你怎么站在外面不出声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小丫头眼中神情是否凝重，压低声音道：“你老实告诉我，二少夫人……夫人最近总是疲乏，食欲也不好，大夫对此到底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小丫头几乎脱口，脸上神情变了一变，最终道，“这个啊……还是让二少夫人说吧。”说完，捡起枕头便从他身边窜了过去，“二少夫人在院子里呢。”
他没来得及分辨出她方才脸上闪过的情绪的含义，已被逃脱，心里越发忐忑起来，升了不好的预感，连忙追了过去。
柳若怜果然在院子里。
依紫过去放了枕头，又溜走了。
他走近她身后，唇角翕动，却说不出话，站了许久，却发现柳若怜也不理他，视线只落在那枕头上，竟是根本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他也低头去看，只一眼，眼眸便再难移开。
枕头自然还是那熟悉的枕头，浅黄色的缎面，银白的花纹，看不出什么特殊——特殊的是那一抹青绿色彩，堪堪露出一角，欲显不显，却在浅黄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灼烧了他的双眼，痛着，热着，流淌进了心里。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若怜。”出口才发现声音嘶哑颤抖，泄露了太多情绪。
她眉目流转间尚还有一丝恍惚，看到他的脸后略微怔了怔：“是你。”
“……是我。”
“林大人他们这么快就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顿了一顿：“……孩子，比较像林大人。”
他愣了一下，轻声道：“本就是他们的孩子，像父似母都不奇怪。”
若怜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风起时，悠悠渺渺：“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娶了她？后悔失了湘怡？后悔背离了楼家？
后悔什么？
她想听他说后悔还是不悔？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现在又开始纠结这个问题了。
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心中忐忑不安。
眼角酸涩，再也忍不住，本就只一步的距离，他长手一伸便把她捞进了怀里：“若怜，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大夫说你的病不好？”看她将头埋得深了，根本不想把表情露出来，他的心头开始绞痛，但仍克制道，“即使是不好的病也没有关系，骆家、秦兄都在京中，定能为你找个医术高超之人。京中没有，我们就去京外找，天下能人奇士多了，我们总是有办法的。”
他将她搂在怀里，眼角瞥到那一角青绿，手下更紧。
当年在狱中绝望时，从身上撕下的青绿衣巾上血染的字。
仅一巾青绿，承载着他那般沉重的情感啊！
现今却要被翻出来划分彼此的界限了么？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恳求：“若怜，你不要放弃……也不要放弃我……我不许你放弃我。”
是的。
他向来是知道的。
这么多年了，她藏东西的方法还是那般笨拙。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只有每夜每夜枕着那一方青绿才能安然入睡。
这么多年了，他们不是没有情的，但是总有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在那表情的平静下涌动。
他都知道，但是他从来都不说，就像是他从来没发觉一样。他觉得经年历载，她总有一天会主动向他说起。他面上平静，但是心中却不停的期盼着那样的一天能早些到来。
却不想盼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若怜”、“若怜”一遍一遍低声喃喃。
感觉手下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慢慢松弛下来，最终轻轻叹气，带着些许无奈而宠溺的声息：“你在担心什么啊！”
他怎能不担心！他想起方才她看到湘怡时无波无澜的目光，他真真是怕了，他既怕她对于他与湘怡的过去耿耿于怀，又怕她对于他与湘怡的过去毫不在意；既怕她不在意他，又怕她因在意他而决定不要拖累他。他矛盾着，他挣扎着，只有对她，他勇敢过，也懦弱过，他得到了，他害怕失去。
“若怜……我……”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轻咳，依紫装作视若无睹的过来，放下了手中的小火盆，然后点燃。
他对着慢慢燃起的火焰怔了片刻。
小丫头转头向他眨巴眨巴了眼睛，眼眉一弯嬉笑着溜走了。
他脸上一热，堪堪松手。
柳若怜趁机从他怀中退出，俯身慢慢抽出那枕中夹杂的青绿布巾，其上暗红之色隐隐浮现。
分明没有掀开，但那一句十一字却在他们的心上脑中清晰的浮现出来。
——夫无德，自作休以还汝清誉。
一句。
十一字。
写下的人，与被写与的人，对着那一抹青绿恍惚了神志，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
最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声叹息，只见眼角青绿一晃，便没入了那红色的火焰中去了。
他反射似地要去抢，右脚踏出了一步，蓦然而止，然后全身以一种他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开始战栗。他想说什么，却发现牙齿无法咬合；他想伸手，却发现躯体已不是自己的。他觉得她向他表述了什么，却因为这样的震撼而近似呆滞。
柳若怜没有看他。
她看的是脚下那被青绿映衬得分外艳红的火焰。
她说：“你不知道。”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柳家的血，从来都是无情的血，这样的血流淌在我的身体里面，所以当初收到这个时，我以为可以无动于衷的……但是我错了。”
她说：“然后你来了，时隔四年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当时我有些恨所有人，骆宏、秦漠，还有沈航，我以为我当时会那般激动，是觉得他们都隐瞒欺骗了我……但是我又错了。”
她顿了一顿，缓缓道：“我错在我以为是无动于衷，其实却是已伤心至绝望；我以为是愤恼，其实却是已欣喜若狂。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觉到这一点。但是我对于这样陌生的自己感到害怕，所以矛盾过，也逃避过，甚至明明知道你为了维系我们之间处处小心翼翼，却都没有向你坦诚。”
又道：“李湘怡来信后，我半夜总是易醒来。当年你与她青梅竹马十多年，生生因我而不得善终，她当初大约也是恨极了我的，我其实是有些怕见她的。而半夜醒来，看到睡梦中你眼角都是带笑的，猜到你分明是对于她的到来是欢喜不已的，更是再也睡不着。如此这般，自是日见疲乏。”
“……你都不知道，方才我真的怕你说出‘后悔’两字。”
他默默听着，他想她大约从来没有这样在别人面前毫无掩饰的袒露过内心，大约以后也很少会有了，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的听她诉说。他欣喜的发现，原来她对于他与她之间的牵绊比他以为的远要深刻，她对于他与湘怡之间远比他以为的要嫉妒。他以为之前他对于她与他之间已知道很多，其实却真真什么都不晓得。
原来。
她对他不是没有情的，只是埋的太深。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中热潮涌动。
她说了很久，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便转身来看。
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继而化作眉梢处的无奈与怜惜，轻轻几步过来，纤细的手指已划过他的眼角。
“……傻瓜。”柔软入心底的叹息，双手也拥抱过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
一个男人。
居然就这样无声的哭泣。
“不是……我……”想要解释，他其实是无比高兴着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
却在唇齿之间被一抹温润覆盖而截去语声。
做出大胆举动的女子后一瞬已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只余下耳廓上泛出些许透明一般的红晕，从怀中传出的声音也是朦胧而缠绵：“……我们要个孩子吧，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很喜欢孩子的。孩子像父似母都不奇怪，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像你一些。”她没有说出的是，她原本想让柳家的血就此终止的，但是一想到有一个能像他一般的孩子，便也有了期待。
于是，他的眼角又湿润了。
火盆中，那青绿已化作灰烬再也找不到痕迹。
他想，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身躯仿佛是再次活了过来，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将怀中的女子收紧，恨不得就这样生生把她揉进胸腔里揉进心里去。
“轻点，不要伤到他。”小声的，闷声的，突兀的。
他过了半刻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也不知何时回的神，一双手臂几乎僵硬，想要紧紧拥抱她，手下又不敢再使劲，最终只能喏喏：“难道是……大夫……所以依紫才……我……”竟是已经语无伦次。
没有回答。
她只埋在他怀里不应他。
即是默认了。
湿润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等他找回言语，却已只会低声呼唤“若怜”两字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楼安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