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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6 ...

  •   艾丽卡回想起多年前那个闷热雨夜的情景时,总会公正的评价:“蛇蝎美人吗?莱妮倒算不上,比她更坏的我都见过。比她更迷人的我也见过。但不管怎么说,我还真没见过她这样的。她能把人最深层的原欲表演出来,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这真是够滑稽的,”1939年四月的最后一晚,她向邻座伊利亚斯·阿本德罗特惊叹道,“看看这些中学生!这演的是什么玩意儿,《一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德国青年》?他们打算全程做集体操蒙混过关?”
      阿本德罗特懒洋洋的伸长腿,带着怜悯表情看向她。“这里可是柏林,普芬尼希小姐。柏林。”言外之意便是歧视西里西亚人狭隘无知了。他是反犹周报《冲锋队员》的编辑,美因茨出生的哲学学士,二人相识在宣传部的新闻人员例会上。一星期前的事。
      艾丽卡没吭声。她老家在波尔肯海姆,下西里西亚地区一个不到五千人口的小镇。来柏林五月有余,她已经习惯首都人对自己家乡的态度:“波——波尔肯海姆?那是什么地方?”善意点的则会说:“哦,就是慕尼黑郊外的那个镇吧。”
      准确而言,是慕尼黑500公里外的那个镇。
      “乡巴佬”倒算不上什么,比这更难听的她也领教过。对于残疾军人和图书馆员的女儿、一文不名的中学毕业生、十八岁零六个月的艾丽卡·普芬尼希来说,眼前最头疼的问题是怎么为这出柏林青少年戏剧大赛写报导。除去在场座无虚席、人头涌动之外,她什么印象也不曾收获,还打了半小时瞌睡!
      按说报导比赛的事情原本轮不着她。艾丽卡目前是施特雷洛太太手下的实习助理之一,施特雷洛太太是《柏林画报》的时政版编辑。可一旦发现她儿子也参加了比赛,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谄媚心态,艾丽卡立即自告奋勇将这活揽了过来。
      我明天就丢饭碗了,她悲哀的想。

      “假如我是您,小姐,”阿本德罗特又开始带平直无味的莱茵腔讲话,仿佛看穿了她的处境,“我会重点关注这场比赛不同凡响的评委阵容。看到没有?”她顺着他歪脑袋的方向望去,占据评委席的生物五花八门,有络腮胡子的白发老头,有制服革履的金发青年,不一而足。“老先生是来自伦敦戏剧表演学院的客座教授达尔顿,中间是保罗·恩斯特,戈培尔最喜欢的作家,右边……”
      “那个矮子是谁?”
      “啊。那是莱因……是冯·诺尔曼。驻法武官。”
      “哦。”贵族,又一个离艾丽卡太过遥远的名词。“怎么,他对戏剧文学很有造诣?”
      “我可不会这么说。有个地下笑话:法国书店老板娘向他推荐科莱特的《Chéri》(谢里宝贝),他想当然以为是萨德那类的热辣辣读物,兴高采烈买走了三本。”
      她冲他回应了个相当大胆(且下流)的夸张表情。她早想明白了,外乡人在首都混得开,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有色,否则就只好不要脸。幸好,后者于她尤为得心应手。

      剧院黯淡下来,幕布落下又再度升起。来自青年团的主持人捏起嗓子报幕:“诸位,接下来是莱辛文理中学的《特,特,特兰西瓦尼亚的阴谋与爱情》。表演者:伯恩哈特、温克勒、施特雷洛等。”
      艾丽卡笑起来。“真想知道导演和主持人哪一个会先杀掉对方……我是不是听见了施特雷洛?!”
      由于她是个感官发达的人,在得到肯定回答的刹那,艾丽卡浑身的血压、神经和心跳值瞬间到达了巅峰,愚蠢的生理学家甚至可能给这种体验冠名情*欲高*潮。在如此状态里,她痉挛的举起望远镜:“啊,谁是舞台上那个让阿波罗黯然失色的美丽人儿?我的心告诉我,那就是年轻的施特雷洛先生!”
      “醒醒,你老板又不在这。”
      “您看不出那是个女孩?”
      两个声音同时打断艾丽卡的马屁精状态。她愤愤跌回现实,白了阿本德罗特一眼,又瞥向前排的棕发男人:“您连望远镜都没有,怎么就看出是女孩了?”
      “我是他们的指导老师,不客气。”约翰·迈尔笑眯眯的露出八颗白牙,装模作样冲对方微微一鞠身。“那个是莱妮,莱妮·伯恩哈特,我们班的大美人,可惜缺点头脑。不过她扮起男人还真不赖,您觉得呢?”
      莱妮。她在速记本上默默写下这个名字。旁边加注:W1+W2。(编者:分别是wunderbar和wunderschoen的缩写,“棒极了”“美极了”)

      话到此时,这出戏的女主角,谢里的情人、半老徐娘前交际花蕾雅出场了。艾丽卡再次举起望远镜,只见那位“女士”竭力风姿绰约的走到舞台中间,宽大飘逸的丝绸晨衣和浓妆也掩不住男性化的本质。台下一阵惊讶的低声感叹,“她”脚步迟滞了片刻,在懒洋洋摆弄一串项链的谢里面前停住,闷声不吭。与其说是剧本设定,更像是……忘词了。
      包括艾丽卡在内的许多观众默默放下望远镜,面部肌肉处在一种微妙的受控与失控状态之间。
      台上的蕾雅终于开口,用一种强捏出的沙哑中年妇女声音念叨:“把它放下,亲爱的,这条项链你摆弄够了。”
      “你怕我把它偷走?”谢里娇嗔回答,一面起身飞奔到镜前,把珍珠项链挂上自己的脖子,左右端详。“我戴着挺好看的,努努那(法文的奶妈音译)。”他回过身,向蕾雅的脖颈伸出双臂。“送给我了,嗯?”
      蕾雅忙不迭推开对方,男声慌乱的劈里啪啦:“没门,现在都十一点半了,回你妈家去吧!”
      哄堂大笑。
      “见鬼……见鬼……这白痴究竟是谁啊?”自称指导老师的男人似乎显得比台上学生更为惊慌。虽然他没有望远镜,也看得出这个蕾雅绝不是约瑟夫·温克勒!

      后台,汉斯和莉斯顶着满脸粉黛愁眉不展。化妆倒是很成功,汉斯戴上假发,穿上女装,十足就是个清纯天真的少女了。莉斯的长发紧紧藏在帽子里,马裤和系带靴也改不了过于阴柔的气质,倒也符合德斯蒙子爵花花公子的派头。
      “别再盯着我看了,你浑身都是我的裙子,我浑身都是你的衣服……这感觉和脑袋安错身子一样。”
      “说不定你是对的,说不定我们已经被砍了脑袋,只是自己还没发现呢。”
      “我倒希望现在死了。”
      “谈点别的,拜托。”
      “行,告诉你,我也要去毕业考试了。然后我就借口上大学,把弗里德里希甩得远远的。”
      “祝你好运。你选了哪几门?”
      “德语、历史、地理和俄语。”
      “德语、历史、数学和英语。”
      “你平时上的不是法语课吗?”
      “No, of course ha-ve I always the english lessons getaken!”
      “You are kidding me.”
      “什么孩子?”
      “……”
      “早知道就不该让京特来掺和!”
      “早知道就不该让京特来掺和!”

      京特·R摊上谢里情妇的角色纯属莫名其妙。他成绩好,并不代表能在二十八小时(还得除去六小时睡眠,一小时进食,一小时个人卫生活动)内记牢八十六条咬文嚼字的对白。现在京特很痛苦,莱妮也很痛苦。
      多亏约瑟夫该死的剧本,他们两个在第二幕仍旧是主角,只不过埃米莉亚该出场了。理想状态下,她要伫立在黑暗里,被舞台的聚光灯逐渐勾勒出轮廓,“一个圣母玛利亚雕塑式的亮相”。
      莱妮听见咕咚一声。在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灯光大作,全剧院的目光聚焦到舞台正中,只见埃米莉亚——用最文雅的说法——半趴在地上。身穿出自米兰裁缝之手的淡紫色连衣裙,梳着上世纪末流行的法式发髻,胸前耳畔的珠宝交映生辉——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埃米莉亚只用区区十秒就克服高跟鞋重新站起来。台下忽然、即刻传出一声叫好,随即掌声爆发,听来热情洋溢、情真意切。
      “您太过分了。”艾丽卡禁不住对阿本德罗特的邻座的邻座说。叫好的就是此人,一看就是缺根筋的纳粹。
      “怎么,您看看那充满艺术性的动作,我陪她定做的裙子!”弗里德里希边鼓掌边回应。“出场的可是我未婚妻,未——婚——妻!”他反复强调。
      警卫旗队的F·A·温克勒中尉阁下在无数党魁和上级讲话里练就了一手捧场的好本事,但凡他带头,被强拉来的战友和下级跟着鼓掌准不出错。普通观众见鼓掌的是几个SS,也赶忙卖力进行起两手间的打击运动,以示思想觉悟高人一等,好像站在台上的不是几个荒唐可笑中学生,而是乔装打扮的元首本人。一时间,倒霉透顶的《特兰西瓦尼亚》剧组收获了今夜最热烈的掌声。
      迈尔老师面如土色。他的学生,籍贯柏林,品行端正,性别确凿的十七岁零三十九天公民H·N·施特雷洛,怎么就成了另一个男人的未婚妻!

      “蕾雅的演员已经放弃回忆台词的努力,自觉充当起谢里的背景。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我都为他脸红。”艾丽卡刷刷记录道,“而未婚妻小姐,必须承认其生气勃勃、面容俊俏,以至被纳粹(划掉),被党内人士视为女性美的化身。但他(?)比蕾雅和谢里都高出一个头……谢里,哦,谢里!她在干的事情堪比滑铁卢的拿破仑。现在只剩一个角色尚未登场,就是……”
      德斯蒙子爵阁下,即E·A·舍恩小姐出场时踌躇满志。她在后台把如潮掌声听得一清二楚,深感欣慰。柏林的观众们到底不至于审美败坏,他们欣赏汉斯那类罗马型的身材,而非京特与莱妮两个“四肢发达的矮胖子”(原话)。鉴于她自己和汉斯的身材差不多,她想当然预感今夜将迎来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舞台左半边的白日光亮中,谢里正从蕾雅身边逃离;右半边的阴影里,埃米莉亚在饮下毒酒。哐当,酒杯落地。莉斯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飞奔而出。
      “停下你不谙世事的手,我的朋友!”她抱住想举枪的谢里,手枪是施特雷洛老师第一次大战的留念品。一切完美,没有摔跤,没有破音。
      但是也没有掌声。她困惑的扭过头,恰好撞上一对深邃的眼睛。
      莉斯忽然想不起下一句台词了。埃米莉亚躺在地上,谢里二人在她上方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观众席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和低笑。莱妮一脚踹开她,自己扑到汉斯身上。莉斯此刻应该发表一段充满激情、富有诗意的长篇大论,但她半个词也想不起来。
      是他?!

      “或许我错了,或许这出戏的漏洞百出和频繁忘词都是导演有意为之,只为铺垫眼前这幕高*潮。”艾丽卡对阿本德罗特滔滔不绝,口音变得相当狂野,竟有几分俄语的风味:“假如果真如此,那我会毫不脸红将《特》剧组捧为时代的天才。因为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简直不能相信。”阿本德罗特喃喃重复,和在场所有观众同时举起望远镜,不知舞台上忽然冒出的少年是何方神圣。他就这么没来由的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还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松垮长裤,简直像从桥洞里钻出来的。
      “他们曾经讥笑过我,欺侮过我,抛弃过我。为什么?”黑发的年轻人缓步走向舞台正中,声音颤抖。
      “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他忽然指向谢里,后者的表情仿佛吞了半瓶苍蝇,掺杂了恐惧与嫌恶。埃米莉亚早已忘记自己“死了”,脑袋紧随他转动;德斯蒙和蕾雅蜡像般僵在原地。
      “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象一个基督徒一样吗?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鲜血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受伤的吗?你们要是骚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
      在他朗诵完莎士比亚名段的整整两分钟里,整座剧院静得出奇。伴随“死”字,年轻人微微战栗,眼角缓慢淌下一滴泪水。他再次望向谢里,目光凝重似有千言万语,随即拔腿跑向幕布后,和出场时一样没头脑的消失了。
      谢里忽然大喊一声:“啊,原来这就是蕾雅背着我厮混的那个下等犹太佬!谁想得到吗?我浪费了那么多年,甚至恨不能去死,却把我这辈子最真挚的感情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
      掌声雷动。SS们拍得尤为响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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