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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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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豫结婚的时候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宾客。
我讶异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发不出一点声音。吃惊的显然不只我,我看见沈荷的喉间呈现不规则的律动,一副欲言又止,她与我记忆里那个从容不迫的班联会主席,很不一样。我会吃惊是因为我不知道沈豫会发帖子给小妖,我总以为这两个人没有太多交集,交集顶多在沈荷身上吧。一个是姐姐的同学,一个是同学的妹妹。
可是沈荷的迟疑有点奇特,她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早知道会这样,纠结成一不留意就会消失的矛盾。
「恭喜啊。」小妖将穿着一身粉色婚纱的沈豫紧紧抱入怀内,她的笑里有由衷的祝福,沈豫的笑里有瞇成一直线的喜悦。「我还以为妳这个大忙人不会来呢。」「沈小妹的婚礼再忙也要来。喏,妳老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十二匹白马拉着的马车,来迎接我们的沈小妹哪?」
从学生时代起,沈豫就很憧憬有天新郎会驾着十二匹白马拉的马车,风风光光地前来迎娶。原来小妖真的跟沈豫很熟,竟然知道沈豫的小秘密。我正想问小妖她怎么会来,沈荷纤细的笑容却先我一步朝她绽放:「好久不见。」小妖的眼光从沈豫身上移开,对上沈荷后,微微点了点头:「嗯,好久不见。」
沈荷看着小妖,定定地;小妖看着沈豫,沉沉地;沈豫看着沈荷,默默地。我突然感到置身在一个莫名的几何图案中,她们三人成了三个定角,网成一个硕大的三角形。而我就在三角形之外,处在哪个角度都不对,与哪个定角都太远。
是沈豫率先打破三角形,对我挤眉弄眼:「嘿,妳过来帮我看看待会要换的礼服。颜色很梦幻喔,婚纱店说这是今年义大利最流行的款式,台湾只有进两件。」
我被她一路拉到休息室,休息室的大门随着沈豫的动作,又渐渐閤起来了。仿佛将我吸入神秘的三角洲,一步步地,从未知跌进真相里。「妳竟然没告诉我妳跟小妖这么熟。」
「小妖和我姐同班,以前常在我家讨论功课。」沈豫开始解释:「那时她叫我沈小妹,每次来都会带我最喜欢吃的卤味。要是我和我姐吵架,就换她教我做功课、当两个人的和事佬。」
「妳以前从来没提过。」我想起当年的沈豫月儿弯弯耸耸肩,一声「或许喔—」截断好事者编造小妖的爱情故事,一副厌倦听八卦、漠不关己的样子。到现在,我真的很难把她跟小妖联想在一起。
沈豫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妳还记不记得妳问过我,小妖怎么被学姐家人抓到的吗?」
「妳说是她班上的同学……」望着沈豫原本月儿弯弯的眼,从上弦落成下弦,一个突如其来的画面闯进我的脑中。那是新生座谈会上,沈豫刻意避开沈荷靠近,当时的我单纯地以为那是做妹妹的在闹别扭,不喜欢别人发现自己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姐姐…「妳说的同学是?」我小心翼翼问。好像……好像足够吞咽人的三角漩涡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但却骇人。
「沈荷。」沈豫静静吐出我说不出的答案。
再怎么惊心动魄的过程经过这么多年后,只有云淡风轻。沈豫说,小妖交了女朋友后,就很少到家里找沈荷讨论功课。可能是出于对好朋友的占有欲,也可能是怅然若失,人前的沈荷表现如常,人后的沈荷却像被弃置的玩偶般不甘心。当临到沸点时,沈荷化身为告密的刽子手,亲手夭折那刚萌芽的爱情。只是她完全没料到学姐的家人反应会这么强烈,差点闹得小妖毕不了业、无法参加联考。
后续发展是沈荷始料未及的,她转而向小妖忏悔,一并向妹妹告罪。可是,学姐被送出国了。看似回归宁静的水面,在每个人心里侵蚀出一道痕跡,轻轻搅动漩涡,又会卷起遗憾。
「我真的很怀念小妖来我们家的那段时光。我常说我们三个人是铁三角,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闹,谁也无法破坏这段感情;连姐姐也更像姐姐一点,不再是我必须一直努力的标竿。可是有一天,铁三角莫名其妙裂开了,竟然不是因为外人,而是因为沈荷的关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适应,每回听见同学在讨论小妖,我就会马上想到是谁害的。当时的我不了解沈荷在想什么,也不想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听妳谈小妖的变化、我看见沈荷的内疚,好像……好像铁三角就能愈合,只要有人愿意面对,对吧?所以我邀小妖参加婚礼,她一定晓得会见到沈荷,但她还愿意来……」沈豫顿了顿抬头,圆圆的脸怀抱希望:「至少是一个开始是不是?」
「沈荷只是爱上她。」我拍着她的肩,放轻语气安抚:「太年轻了,年轻总会犯下一些想不到后果的过错。一切都会好的。」
「谁能不爱小妖呢?」听我不断安慰,沈豫的心情放松了,又弯回月儿弧度,出汁的甜。「妳也是啊,妳难道不爱小妖?」
「我?」仿佛听到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先是瞪大眼睛,再是闷不住的笑声:「拜托妳别闹了!我想都没想过踢踢恋。」
「也对,谁叫妳跟她一样都是踢。」沈豫的唇仍扬着,笑眼却从那眯起的空隙里,钻出意味深长的调侃:「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样。」
我笑了笑,第一次觉得有些勉强。
婚礼结束了,我一个人从举办喜宴的饭店徒步回家,在半路转进一间便利商店,盯着满架的食物,心思飘得老远。沈豫说过的话还在我耳边响:谁能不爱小妖呢?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样。冰柜的玻璃反射出倒影,我想起导师当年的叮咛,每个人都说不要像小妖一样,那么倒影里的我……是谁?是个像小妖一样只爱女人的踢。或许我比小妖还更踢,她不穿束胸,我穿。
回到家才刚过凌晨,迎接我的是满室温暖的光。
「不是去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怎么这么晚回来?我去替妳放热水。」我随着她走进浴室,再将她转过身面对面,镜子里是正面的我和背面的她,呼出的气息分不清是蒸汽还是酒气。「妳喝酒了?」她想推开我,徒劳无功。
「妳喜欢我吗?」几次挣脱不了后,她决定放弃挣扎,柔顺地在我的臂弯里点点头。我慢慢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我的身体妳也喜欢?」
她先是疑惑扬了眉,再是笑得有些软,环住我的颈轻轻摩挲:「妳说呢?」
我拉开她的手,牵着她解开第二颗扣子、第三颗扣子、第四颗、第五颗……最后是束胸。
「妳在做什么?」她开始察觉不对劲,停下动作。
「妳喜欢我的身体吗?」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这次将她的手贴上我的胸口。「真正的身体。」
「妳喝醉了。」她不再笑,眼神锁在落地的束胸。
镜子仍是倒映正面的我,虚的镜子真正的身体,她却背对着。
「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样。」沈豫一句话戳破我从没有告诉人的秘密,原来不是朋友会出卖秘密,会出卖秘密的是自己。小妖说人总会爱上错误,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于是小妖选择了「错误」以外的女人避开伤痛,而我呢,干脆选择「绝不犯错」避免陷在里面。
女人痴恋异魅的妖,随着转啊转错里无悔。在我见过一个墙头上的女孩在舞枫的清晨里迎接秋落后,我突然了解到,异魅的妖其实根本不存在,妖不迷人人自迷。
我想我是爱小妖的,但我不愿成为那些女人,因为她不会看上她们;我也不愿成为小妖的「错误」,只能是相隔两地分手。所以我穿上束胸,压迫自己成了踢。倘若连女人爱上女人都能成立,那么唯有「踢与踢不能在一起」可以说服我自己吧—只要我越像小妖就越贴近她,越贴近就越不会爱上。这才是最正确的道路,不会犯错。
「快清醒的人怎么能说醉?」我捡起束胸放进洗衣篮里,关上门,关上她的逃避。
不再贴近不再像,我想做回真正的自己。如同沈豫殷殷企盼:「只要有人愿意面对,至少是一个开始是不是?」
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