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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是起点还是断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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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心里却有千斤重。她早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遇上他,不过是辗转于各国各地的机场,整个这个民航圈能有多大。只不过,真的遇上了,她还是这样的惊慌错愕,手足无措。
她摊开手掌,呆呆地望着紧握了一路的那枚勋章。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当年他哥哥作为年纪最小的飞行私照持有人在一次飞行表演中获得的荣誉勋章。那一度是君侧最宝贝的东西,直到在她八岁的那一年,在爸爸整理好了行囊要带着她哥哥永远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君侧满眼含泪,双手颤抖地把勋章别在了她的胸前。然后任凭她怎么怎么哭嚎、怎么跺脚,他只是留给自己一个背影,再也没有回头。
而这个背影在她心里一装就是十九年。
她以为她已经忘了他的样子,或者说,她强迫自己去忘了他的样子,可是当他站在自己眼前,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然会跟他在同一家航空公司,工作上还会有很多交集,以后要怎么面对他,是当他不存在还是干脆离开这里,这一系列的问题搅得她心乱如麻。
她回到家,在房间里对着窗户呆呆地坐了一下午,任凭那些幸福又苦涩的回忆一点点地将她吞噬。她觉得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奋斗,一个人拼搏,一个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生活……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没有过归属感,那种独孤和寂寞,就像鸦片一样,让她没有能力去摆脱。
夜深了,君宜早早就睡下了。睡梦中飘飘然地,她仿佛又回到了六七岁的时候,站在爸爸身边,看着他的哥哥开着小型机在空中一圈一圈地完成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她欢乐地拍着手,赞叹着哥哥驾驶技术的卓绝。
梦里的风甜丝丝的,夹杂着些许青草的味道。爸爸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感觉是那般真实。那是她童年最美丽的一段时光,尽管在清醒的时候,她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将它从记忆中抹去,可是它还是会定期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如痴如醉,难以释怀。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在儿时的幸福中深深地沉沦,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在她哥哥跳下飞机之后欢快地向他奔去,然后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只有在梦里,她才可以暂时抛下心里所有的负担,做着那些记忆中的事,爱着那个记忆中的人……
也只有在梦里……
这样的梦,带她重拾亲情的幸福,却也复习着被抛弃的仇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从幸福里硬生生地拉回到冰冷的现实。然后每每从这种梦中醒来她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
她好恨自己为什么始终放不下那些轻易就将她放下的人。
她赶忙穿上衣服朝门口奔去。
一开门,是刘宇,还有伏在他身上人事不省的郑君侧。
君宜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心。她不由得去扶君侧,可是手都抓在他手臂上了还是倔强地抽了回来。
刘宇是个细心的男人,他看见君宜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始终牵挂着她哥哥,无论她有多么的不想承认。
“君宜,他喝多了,我把他身上、车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他家钥匙,就把他带回来了。”
君宜用身子挡住了门,“关我什么事?你带他走!”
刘宇把君侧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又使劲儿地拽了拽,好不容易把他又扛又拖地带回来,这会儿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君宜,求你了,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就让他在这住一晚吧。大晚上的,他醉成这个样子,你让我把他带到哪儿去呢?扔大街上吗?”
“扔到哪儿都行,总之这里不行。”君宜扭过头,一脸的严肃。
刘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好吧,我把他扔到对面的草丛里让他自生自灭吧。”他扶着君侧,向后走去,边走边赌气地喃喃自语,“师父啊,我没办法了,君宜她不要你了,你也害得我回不了家了,那今晚咱就睡草坪吧……”
刘宇架着君侧转身往后走,一个不留神一脚绊在门槛上,身子往前一倾,君侧顺势被甩了出去,狠狠地栽在地上。
君宜慌忙冲出去扶,刘宇也赶紧扑上前去。他们把君侧扶坐起来的时候,君宜清楚地看见他的额头上一片好大的红肿,心里不由得痛了一下。而刘宇此刻也面露尴尬,不过更多的是害怕,他想明天君侧醒来要是知道这伤是自己给撞的,又得被他狠狠收拾一顿。
“君宜,这么晚了,外面又这么凉,你真的忍心他睡马路吗?”,刘宇拍拍她的肩,略带请求也略带安慰。
君宜站起身,固执地说:“这是你租的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宇心里有点欣慰,他想,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他本想陪着师父宿醉到天亮,可是心情不好的人总是没等几杯酒下肚就醉成一滩烂泥了。
可以说,刘宇还没得听完他的故事,他就已经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刘宇吃力地用着最后的力气,把君侧背上楼,看着他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刘宇摇摇头,帮他把被子盖上,便关了门退了出来。
刘宇出来后,往对面望了一眼,看见君宜房门的空隙透着亮光,他便知道,今夜对她来讲注定是难眠的。他走过去,抬起手来欲敲敲她的门好跟她讲讲这些年他哥哥的事,告诉她,尽管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君侧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可是他知道,其实她哥哥过得并不好,但是他手举到半空还是收了回来,他想,还是给她点时间吧。
第二天,刘宇跑到维修工程部去找君宜,才听同事说做完早班的航前她一个人去天台上休息了。刘宇匆匆赶去,他看见君宜一个人拄在天台的栏杆上,呆呆地望着一架架飞机起落。
看见他们兄妹二人一下子全都变得这么痛苦,刘宇此刻开始怀疑自己劝君宜跳槽来飞鹰到底有没有做错。
刘宇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用背倚着栏杆,扭着头望着她。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君宜没有动,只是默默望着蓝天。
刘宇的心情一下子起了波澜,认识君宜整整十一年,他没有一次刻意去窥探她心底的秘密,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愿意勇敢地去面对,也会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
“如果你愿意的话。”刘宇侧过身,轻轻地说着。
眼泪顺着君宜的侧脸流下来,就像积压在心里十九年的痛苦一点点地流出来。
原本,君侧和君宜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四口之家,爸爸是机师,妈妈是空姐,本是一对让人羡慕的蓝天眷侣,只是后来,爸爸爱上了另一个公司的空姐,便提出了离婚。她记得那段时间妈妈有多痛苦,甚至吃过安眠药自杀,幸好发现及时,才把人抢救过来。
从哥哥小时候起就跟着爸爸学飞行,他对于飞行的热爱是根植在他的血液里的,那种热爱超越了一切,甚至超过了他对妈妈和自己的爱。没错,在君宜所有的记忆里,她的哥哥真的很宝贝她,直到后来爸爸去了澳洲的一家航空公司,哥哥也跟着走了。她这才认识到,他最宝贝的是飞机,不是自己。
他们父子就这样走了,然后从此便在各自的人生中独自徘徊。那时候的她不懂得什么叫做恨,更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就要经历更大的改变。只是每一天都在对爸爸和哥哥的思念中度过,那时候哥哥每天都会打越洋电话到家里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而君宜每次都会奶声奶气地问着同一个问题:“哥哥,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她十二岁的那一年,母亲所在的祥云航空公司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空难,那是个冬天,在航前检查的时候维修人员因为疏忽没有除冰,导致飞机刚起飞就砸到了地上,造成了机上人员全部遇难,而她妈妈正好是当天的当班乘务长。
这也是她立志做一名维修员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为维修人员的失职,飞机根本就不会失事,她也不会一夜之间失去她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份关爱。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夜,她呆呆地坐在医院的长廊上,看着一波又一波机上人员的家属来来往往,每一群人都在呼天抢地,歇斯底里地哭嚎。残酷的现实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她睡过马路,饿过肚子,忍过寒冷,直到在街上晕倒被好心人送进医院,她才结束了这种饥寒交迫而住进了孤儿院。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跟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一样,都是被人弃之如草芥。也是第一次,她明白了什么叫做恨。
君宜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没法再讲下去了。刘宇走过去,紧紧地搂着她,也不由得泛着泪光。
刘宇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君宜跟自己相处得这般推心置腹,也不愿意跟他提起这个秘密,因为它就像一道伤疤,每揭它一次,都痛得仿佛死过一次。
等到君宜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刘宇跟她讲了君侧的事。他感叹着自己好像注定要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跟他们兄妹二人重逢。
直到昨天,他才真正找到了师父在人前风光,可人后并不快乐的根源。人人都说郑君侧帅气又有型,花心又风流,可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他心中痛苦而故意放纵罢了。
“君宜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反驳。起码有一点她颇感欣慰,那便是,她哥哥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对自己的寻找。但是,她还是解不开她心里的结,毕竟亲情和梦想,他曾坚定不移地做下了选择。
正如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会换来一句没关系,有些错误本身就不值得原谅。
下午的时候,郑君侧才皱着眉,揉着头醒过来。他坐起来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慢慢走下楼去。正好赶上刘宇和君宜开门回来,君侧直直地望着君宜,惊在原地。
君宜尴尬地瞥了他一眼,默默走上楼去。
看着他师父充满疑惑的表情,刘宇这才简单地带他梳理了一下昨天他喝了个酩酊大醉的事。
看着君侧疼得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刘宇警惕地避重就轻地粗略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怎么好像都没什么印象,那我妹妹怎么在你这?”
“她租了我的一个房间。”
郑君侧听见他这么说,立刻心生一计,“我已经找了她十九年,哪怕再用十九年跟她相认我也可以等。但是现在,发挥你作用的时候到了。”
“我?”刘宇惊讶地用手指指着自己,“我除了劝她,帮你说话,还能做什么?”
“有!你能做的还有很多。”郑君侧阴险地对他笑笑,弄得刘宇顿时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果然不出他所料,整个下午他帮着他师父差点把他整个家都搬来了。
“师父,你家那么大,非得挤在我这儿吗?”刘宇把嘴巴撅得老高,“你这么激进,万一君宜一气之下出走可怎么办哪?”
君侧舒了一口气,脸上淡淡泛起一丝自信的笑容。
“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知道,就算她再恨我都好,这一次她一定舍不得走了。”
刘宇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直到君宜在知道她哥哥要搬进来合租,并没有强烈反对的时候,刘宇这才默默感叹他们兄妹二人的默契。
君宜只是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冷冷地对刘宇扔下一句:“反正房子是你租的,你要转租给别人,也是你的自由。”
在郑君侧眼里,这无疑好的开始。尽管她几乎不跟自己说话,也从来不正视自己,但是有她在身边,郑君侧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快乐。只要他没飞出去,也不管他是凌晨几点落的地,他都会早早起来做早餐给她吃,然后再回房睡下。
每次他睡饱了起来之后,君宜早就出门上班去了,他就望着桌子上一动没动过的早餐默默地发呆。
他也会常常堵在维修部门口,望着他妹妹专心地忙前忙后。
这一天,正好是君宜为自己的飞机做航前,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派副驾下机随维修员绕机检查,而是亲自上阵,因为他想,这或许是能和妹妹交流飞唯一方式。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君宜不再对自己目光闪躲,言辞闪烁。
虽然,虽然他明知道这是他们的工作……
一连十几天,君侧都飞去外站没有回来,也因此一连十几天,餐桌上没有摆着香喷喷的早餐。尽管她从来都不吃,但是她感觉自己好像慢慢习惯了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
看着空空的桌子,君宜的心也空牢牢的。好像做什么也开心不起来,无论刘宇这个话匣子怎么巴拉个不停,君宜也只是礼貌地笑笑,没什么感觉。
难道是因为他师父?刘宇在心里暗自猜想。
那天清早,刘宇正准备出门恰好碰见郑君侧拖着飞行箱进来。他一进门就问:“君宜呢?”
“她昨天晚班,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刘宇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正要准备出去晨跑,“瞧你黑眼圈都快拖到地上了,赶紧休息吧。”
目送刘宇出了门,君侧把飞行装具堆到一边,他顺手松了松领带,准备一如往常给她妹妹做早餐,等做好摆在桌子上,便上楼睡觉去了。飞了一夜,此刻他已疲惫不堪。
刘宇晨练归来正好碰见下了早班的君宜,跟她说说笑笑一路走到门口。
“那个……”,刘宇忽然支吾起来,“他回来了。”
君宜脸上的笑容顿时尴尬起来,她点点头,然后拿着钥匙开了门。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君宜明显感觉不对劲,好像有股煤气的味道。她慌张地问刘宇厨房是不是在煮着东西。
刘宇还没来的及回答,君宜就捂着口鼻冲到厨房了,看着餐桌上又像原来一样摆着早餐,她的心在抽疼。
君宜赶紧着湿了两块毛巾递给给刘宇,“赶紧开窗通风,关掉一切电源!快!”
她猛然想起这会儿君侧肯定还在楼上睡觉,她感觉头顶嗡地阵了一下,一边往楼上冲一边喊:“小宇,快叫救护车!”
君宜使劲地往楼上跑,她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地将她吞噬,此刻她是多么憎恶这种感觉,这种下坠、无力的恐惧感让她迷失。
她冲到君侧的门前,想要推门进去时却发现门是锁着的,她甚至不敢想象君侧在里面的情况,君宜用毛巾捂着脸,使劲地敲门。
“开门!你怎么样!听见的话就回答我!开门……”
君宜发疯一般,却又机械地敲着门,做着每一个动作,说着每一句话,因为此刻,她已然丧失思考的能力。刘宇在打开所有能打开的门窗后也冲上来,认识君宜这么久,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这么惶恐无助,方寸大乱……
他推开君宜爆发似地一脚把门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