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节选:
————虽因下雨天色昏沉,沈凉生办公室里却也未开大灯,只拧了盏台灯看文件。
昏暗的房间中,他站在二楼窗边,半隐在窗帘后头,几是着迷地望着铁门边执伞等着他的人。
透过白茫的水雾,他看着那人一身长衫立在雨里,伞面遮去了头脸,唯能望见他执伞的姿态,灰蓝的布衫,高高瘦瘦的单薄身形。
北地的晚春热时很热,下起雨来却又很冷。沈凉生明知道他是特意来接自己,穿得那么薄,站久了怕是会病一场,却故意挨延着不叫他上来。
玻璃窗上潲了些雨点子,衬得玻璃像块滴水的薄冰似的,看着就森森地泛凉气。沈凉生的脸模模糊糊地映在窗户上,显得格外苍白,眉眼又像浸透了玻璃的凉,鬼影子一样有点渗人。他着迷地望着秦敬立在风雨中等着自己,心中生出一种盘根错节的满足感,挟带着法国人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执伞的人。润湿的长衫下摆。遥似旧梦的雨声。
————沈凉生把脸埋在秦敬颈间,少顷就控制住了眼泪,却又默默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见他手心里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
“小口子,没事儿。”秦敬赶紧出声安慰了一句,嗓子也哑得厉害。
“……别的地方还有事儿么?”
“没了,我挺好的,你……”
“秦敬……”沈凉生面上已无泪痕,可眼圈仍有些发红,那是秦敬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几乎脆弱到了无助的表情。
他听到他继续对自己说:“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国,或者美国,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不行?”
秦敬闻言霎时愣住了。沈凉生从未跟他说过出国的打算,但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求”字。
曾经相处过那么些日子,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求人做什么。于是现下听到这个求字,便似心口被插了把刀子进去,刀把儿还露在外头,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觉,却也封住了只差一点就冲口而出的那一声“好”。
“沈凉生……”
秦敬呆愣到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也看着周遭茫茫的,望不到头的大水。
战祸,天灾,一桩连着一桩,简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陆沉为海。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个教书的,能做的事也的确有限,可要让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
“沈凉生……我舍不得。”
若是一片太平盛世,或许还能舍得。但可惜不是。就因为不是,所以更舍不得走。哪怕再没本事,再没什么能做的,也还有最后一件想为之事。
无非就是那一句话:“我国生我养我,我与我国同生共死”。
“你走吧……我……”
秦敬有瞬想说我喜欢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我活一日,就有一日记得你,定时时念起,必日日不忘。
可话到嘴边儿终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说这个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反还不如不说。
话说不出来,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动了。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两半——从未有哪刻如现下般,真的让人想把自己剖成两半,一半留下来,一半陪他走。
“你让我走……”沈凉生也跟秦敬一样呆愣地跪着。
愣了半晌才同样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案一样问了句:
“可是你在这儿……还能让我走去哪儿?”
————“……什么时候了?”
心痛好受了些,秦敬便也找回几分气力,头一次开口与沈凉生说了句话。
“已是最后一日。”
“哦……那快了,”秦敬闻言着实松了口气,心说这活受罪的日子总算快到头了,心情便跟着好了两分,竟肯跟对方开了个玩笑,“我说你……不是一直在这儿站着吧……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去……”
“秦敬。”
沈凉生也终于第一次自那昏暗一隅中走了出来,走到铁棺旁,微微抬头望向他,口中一字一句,慢慢沉声说道:
“你死了,我会继续活着。”
“…………”
“你现下受得每一分苦楚,都是我给你的。”
“…………”
“而这每一分苦楚,我都亲眼见过,牢牢记着。”
“…………”
“从今往后,日日记住,夜夜梦见。”
“…………”
“愿我余生每一日,日日活着受煎熬。”
……原来如此。
秦敬愣愣与他对望,对方眼中仍如当日所见那般,没有一丝感情,只有纯粹的漠然,与无边的死寂。
心中似有一声沉闷轰响,轰响之后终于满目疮痍,遍地荒芜。
秦敬默默想到,原来他眼中的漠然与死寂不是给了自己。
而是给了他所有的余生。
【第三段是《活受罪》里个人感触最深的段子,这一段着实很戳人,想着反正是没有推荐《活受罪》,却不能阻止我放个段子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