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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流沙与水 ...

  •   约尼第一次认真注意到临波,是某次课间休息的时候,看到这个孩子一溜小跑离开了人群跑向总部里,脚步匆忙像要赶着抢什么东西一样。距离饭点还有很长时间,这显然不是为了食物——他有点诧异地从树下站起,无视头顶一片嗷嗷哀嚎的新人跟了过去。男孩速度不快,他很轻松地追上了对方的足迹,然后发现临波停在了柳夜的房门口,怯生生地抬手敲门。
      「嗳呀,来得及吗?课间时间可不算长啊。」
      黑发女子探出半个身子,眉目弯弯地微笑,嘴上那么说着却仍是将临波领进了屋子。约尼站在走廊的拐角,很快便听见里面传来还不甚流利的钢琴旋律。
      仿佛几颗在青草叶上滑动的细小露珠,融汇变大,垂落尖端颤颤巍巍地摇晃,接着滴落在湿润的土地上。这感觉断断续续周而复始,却格外怀念。柳夜婉转的女声伴随着钢琴浅吟低唱,好似故人的歌谣从遥远的往昔飘来。
      约尼默默地聆听,本来站得笔直,不知不觉斜倚在了墙上。十几分钟悄然逝去,直到琴声与歌声都戛然而止,临波慌慌张张地飞奔了出来,约尼躲闪不及,被碰地撞在了身上。
      「啊约尼先生……!对不起。」
      深蓝发的男孩子显然吓得不轻,条件反射地先低头道歉。约尼抬腕看表,课间时间过了五分钟。按照规矩,这家伙应该拖去吊半个钟头的……
      「快回去训练。」
      他极少对违反纪律的新人网开一面。即使是那之后,对临波的其他违规也未曾再纵容过。那一次究竟是为什么忽然松口作罢,他并没细究。也许是头一次听到的生涩的琴声触动了什么,又或许是首度发现,对成绩之类的事情没表现出多大热情因而表现平平毫不显眼的这个学生,居然也有热心追求的什么东西。
      要是能把对钢琴的执着分一半到竞争排名上就好了,彼时年轻的导师在心里如此感慨。
      就是这样一个向来不显山露水,低调且波澜不惊的学生,居然能在子今之后的那一届里名列前茅,着实令约尼意外了一瞬。属性『水律』的少年并不像大他一岁的那位青发学长,从小就专注于书本与训练,始终作为导师们印象深刻的优等生缄默而稳固地居于头名;而是仅在近两三年才稳步攀升,向顶点渐渐逼近。是厚积薄发还是大器晚成?约尼发现自己还没研究透这家伙。
      按照先进带后进的计划,子今被总部内定给战斗力顶尖的绛天,而指给临波的搭档是第72任执行总长的继任人。有围城战役的前车之鉴,这一位的处事风格更加小心谨慎,布置起作战计划几乎滴水不漏。以临波优秀的潜力和名利无争的个性,也正适合辅助管理层的最高统领者。约尼满意地翻动书记处的人事安排,心想自己的得意门生里总算是出了一个能担任执行总长搭档的人,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再培养出足以担负执行总长本身之任的学生了——
      他设想得美好,却没预料到那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闪击战。它横冲直撞地侵入Psalter理应固若金汤的结界,将一切撕得粉碎。

      「约尼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耳畔是还没来得及过考核就被迫面临实战与杀戮的稚嫩新生们无助的呼唤,绝望凄厉。冰鬣灵吐息森冷,火鬣灵利爪翻飞,蝎龙灵尾针阴毒,妖蛇灵形如鬼魅,四季如春的总部霎那血染,恍如人间魔域。他伸手去够身边站不起来的少年少女,拉住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一个分神之间,自己手里拽着的人也倏然被魔灵抢去,在几步开外被咬断喉咙,猩红飞溅,死不瞑目。
      「……混帐……」
      金发男子的西装已被浸成暗褐色,他狠狠咬着牙根,直到下颌骨都隐隐作痛;以落足点为中心,四面八方平铺开硕大的六角冰晶。被霜气拖延的魔灵狂躁嘶吼,动作渐缓。约尼沉着脸急速冲近,袖管间寒光一闪,战斗小刀从左下至右上,送出一道冰冷弧线,怒意凛冽。被锁定的妖蛇灵敏捷摆动水草般柔软身躯,居然都无法避开他的动作——眨眼之间便被腰斩,在空气中扭曲着消散。另外两只魔灵妄图借机扑袭背心,约尼头也不回地反手向后,耀眼光屏伴随迷雾刷一声在偷袭者面前拉开。被蒙蔽视线的魔灵登时成了睁眼瞎,正在茫然搜寻目标时,那人已经反守为攻,腾跃,下劈,再横扫。
      分筋错骨,一刀两断。
      「子今!临波!?……」
      男子手上动作不停,一路连砍带刺地向总部门口狂奔,口中一连串地呼唤尚未确认安危的几个最拔尖的学生。那些刚过考核,以及明年就要开始考核的准作战人员——明明是Psalter重要的后备力量,眼下却因为需要优先安置后勤文职和小孩,而不得不被暂时晾在外面,然后死伤大半。为数不多的医生几乎都被调去大门口协助主力部队抵御魔灵的异常攻击,他远远便看到未明的金发在猎风中狂乱飘舞,大清洗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大门。
      也因此那些倒下的新人,他们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回来治疗。
      「约尼先生……!」
      子今在总部最高大的那棵树上喊他。混战开始时青发少年第一时间冷静地找到了最不容易被优先攻击的位置,他拽上来了好几个新人,借助繁茂枝叶藏匿身影,甚至可以居高临下扔几颗手雷掩护绛天他们。约尼举目四顾,他没有看见临波在哪里。
      「子今,你躲好。别下来!……临波呢?!」
      他后半截话刚问出口,就硬生生被一场爆炸扯开了注意力。脚底震颤,浓烟像团灰黑黏液一样凶猛地裹住了总部大门前的栈道,什么都看不清,而冰晶碎裂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仍不绝于耳。约尼只觉得血冲头顶,怒气翻涌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咒骂了一声,转身便向烟雾中心扑身而去。
      Psalter又失去了一位执行总长继任人。他下半身被炸得血肉模糊,上半身有如盾牌,护住了被他压在身下的蓝发少年。
      「临波!……临波!!振作点,孩子……振作点……」
      柳夜带着哭腔将他从已无生气的尸体下拽出来,临波面色灰白,眼睛没有焦距。两行泪痕混着血,就像烙印在脸上一样。

      噩梦终于在无数魔灵的余烬中退去。以没人愿意付出的惨烈代价。
      谁也不想再去回忆闪击战的任何细节。事后汇报的每个数字,都让管家和洛昀痛彻心肺。
      「为什么我不能再早点把人都叫回来……」
      管家颓然地瘫在椅子上。洛昀背对着他,扶着九黎预灵仪的手无法停止颤抖。
      从葬礼回来之后,约尼来到临波的房间,那少年还在昏睡。柳夜和南书已经守了许久,见他进来替班便起身离开。
      「我觉得,这孩子应该以后都不会想再要搭档了。」
      不管事情多少都会注意收拾自己外表的柳夜连着好几天没有碰过梳妆台,此时看上去也有了苍老的迹象。她顺了顺临波的头发,带着点恳求意味地望了约尼一眼,顺手带上了门。
      约尼没有回话,他甚至没有多余精力去细嚼柳夜的语意。坐在临波床头,他半垂眼睛,静静凝视劫后余生的自家学生。已经有许多先走一步的学长和同辈,此刻安息于总部碑下,永远长眠。葬礼上穆泽揪着胸口的衣服压抑不住地啜泣,百里昂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像是要替他吸去那些痛楚中无法承受的部分。约尼身边空无一人,他只是直挺挺站着面无表情,自始至终。
      房间内秒针滴答滴答走动,周围那般静谧。又那般清寂。
      「……你已经留下来了,临波。给我一直留在这儿。你这一届走了这么多,你不许再……」
      金发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哽住了。他蓦地弯下身埋首在临波旁边,将眼睛压上手臂,指尖抓紧床沿。拼尽全力把喉间泛起的呜咽声吞回去。
      临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眶还是泛红的。他不敢动,也什么都没有说。
      在那之后,先进带后进的计划因为人数骤降问题被延迟实行,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便是临波这一届,许多新人不得不单兵作战,作为其他搭档组合的辅助人选参与任务。苍蓝发色的年轻男孩逗弄着盘在胳膊上的塞壬,对总部的决策没有任何异议。
      也对搬离已经殉职的原来的准搭档的房间,转移到约尼的房间与他同住毫无意见。
      「真惨啊临波,你以后要和魔鬼导师住一块儿了。」
      弘平咂着嘴满是同情神色,「我建议你以后就回去睡个觉,别跟他在一起呆太久。要不然你八成会被他虐出神经衰弱~」
      「我会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的。」临波语调清清冷冷,像接近摄氏零度的水,「等我有钱之后。」
      「对哦,这也是个办法!唉~你也不容易哪。」白毛唏嘘地拍拍他的肩膀,拍到第二下便被他侧身闪开。
      这段小对话被刚开门出来的约尼尽收眼底。想也知道自己的学生里哪会有真心乐意与自己同居一室的,能立刻想出这种对策也算是聪明了。约尼闷闷地冷笑一声,隔着整个二楼转角向着临波开了口。
      「临波,你过来!今天下午的课要你代一下。」
      ——哪怕看起来再怎么冷静淡漠,待人疏离,甚至有种要与总部减少牵连的趋势。
      至少约尼知道,只要自己还在这里,就要成为他和Psalter必须的联系。
      不管他愿不愿意。

      =========================

      对总部多数新人来说,从小到大供他们吃穿用度教他们识字读书待他们亲善温柔,长姐如母的那位女性都是唐堇。
      但在临波眼里,这个人是柳夜。所以他总会在人群之外,当新人们簇拥着唐姐姐的时候待在柳夜的房间里,敲击着对他来说还很高大,连踏板都尚且够不到的老式钢琴。柳夜也偶尔会从后勤部拿来花式衬衫,替他穿好并打个黑色蝴蝶结,然后笑眯眯地摸摸头说哎呀真是像个贵族的小少爷,很适合弹琴呢。他喜欢无人打扰的练习时光,直到有一次忘记了课间时间已过,慌里慌张地冲出房间,撞见了站在走廊的自家导师。
      「快回去训练。」
      约尼先生语调严厉,却一反常态没有罚他。这让临波直到整场训练结束都在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秋后算帐的戏码在等待。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约尼只是单纯地就那么原谅了他——两天以后,临波才总算是搞清了这桩事实。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偷偷摸摸地多看了一眼站在训练场那头的导师。
      身量不高,却站得笔挺,双手背在身后,领口微敞,整个人气势凌厉,就像他常用的那把短刀。这样的人,严苛才像是与生俱来,而宽容的那一面又是什么。
      临波颇感复杂地眨了眨眼,塞壬浮现在他肩头,自主自发地弯成一个问号。
      这份疑惑开始淡化是挺久以后的事情。虽然临波注意到约尼自那之后偶尔会在自己练琴的时候走进房间待上几分钟又出去,只要他没找自己麻烦也就不再放在心上。直到某一天他结束了训练,在走回总部的路上发现约尼独自伫立在碑前,几个肩绕黑纱的人刚刚从他身边离开。约尼的脸色比什么时候都要难看,如同在要害部位捅了一刀,即将被死亡带走却仍在挣扎的模样。
      蓝发少年在原地站了好半天,他觉得自己应该事不关己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僵硬在原地的双腿告诉他这办不到。约尼先生没有流一滴眼泪,抑或是不让自己流一滴眼泪。临波想,如果是别的学生看到了会怎样?祁悠的话会跑过去拉着约尼先生的胳膊说约尼先生您想哭就哭吧我陪您一起——然后被踹飞出去;子今学长会懂事地陪在边上,也许那能让约尼先生好过一些?
      可惜他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水律』的少年将手贴在裤缘,尽力不让人看见地做了个拨动琴弦的手势,一点幽蓝色灵力光耀从他指缝里滑出,消散在空气里。
      几分钟后,原本能隔绝一切风霜雨雪的总部结界里,墓碑的正上方聚拢了一片小小的乌云。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被骤然淋湿的约尼先是愣了一下。他微微侧头,注意到百步开外的临波。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又把头转回原处,深深低下。雨水将他卷曲的金发打湿,垂坠下来遮住了那双碧蓝眼睛。面颊湿透,水珠顺着侧脸滑落,大颗大颗砸进领口。约尼像是受凉一样地吸着鼻子,时不时喘出一口带着暖雾的颤抖吐息。
      之后一定会因为滥用灵力被罚了吧,更何况我还把约尼先生弄哭了。同样淋成落汤鸡的临波打着寒颤,有些忐忑不安地想着。
      ——而且,这也永远都不是可以拿去向同伴炫耀的事情。

      「你东西还真少啊。」柳夜替临波收拾完需要搬去约尼房间的行李,看了看即将腾给另外两个新人住的房间,「约尼生活习惯挺好的,就是脾气差了点。如果他欺负你的话,就告诉我和小唐哦。」
      「柳姐,没事的。我已经不小了。」临波接过行李,垂下眼睛轻轻微笑,「而且,约尼先生不是一向都爱欺负人么?我也都习惯了。」
      柳夜掩口轻笑,眼角眉梢风情流转,「他啊,这毛病可不好改。就像沙漠似的,一走进去就只会吃苦,总也到不了头。连家里种的花都只有仙人掌……」
      「您说的有道理。」临波点点头,他也赞同柳夜的比喻。这位魔鬼导师人如其名,粗砺坚硬,好似一望无际黄沙覆盖的荒野。任何人只要和他碰撞磨擦,就只有『弱化』一途。哪怕从来都没有搭档陪同,也如斯强悍地活到了如今。
      「我觉得约尼先生就这样也可以。」临波耸耸肩,「这样就可以不需要什么人,自己一个人活得好好的。」
      「你呀……」果然还是青少年的年纪,很多事情不懂也暂时说不懂。柳夜伸出食指,轻柔地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他也不是『绝对』不需要谁的,也许没必要一直有人陪着,但真要是偶尔有个谁在,那一定比现在更好吧。」
      「啊?」临波一脸迷茫,「您的意思是?」
      「你是『水律』吧?临波。你觉得……像沙漠一样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
      蓝发少年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此时会突然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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