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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赏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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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寺外,梅花十里,据说都是当年建寺的高僧一鸣大师亲手所种,已有数百余年历史。人人都知道青龙寺外的梅花比别处的多,也比别处开的盛,大约是粘了一鸣大师的仙气儿,至于大师为什么种一片梅林,有人说是出家前的情伤,有人说是普世济怀,真实原因么,无从考究。大师已作古多年,亦真亦假的飘渺传说无数,留下的花中君子梅,自然带着飘渺的仙气儿。
据说当年曾有个赶考的秀才,行路途中饥寒难耐,晕倒在了青龙寺外的梅林,梦见红衣仙姑渡以仙气,冰天雪地里竟然自己苏醒过来,还中了这一年的头名状元,成了皇家驸马。春风得意的新驸马没有忘记施以援手的梅花仙子,于梅林宴请八方文才,赞颂皇恩,歌咏仙人。此后,文人雅士争相效仿,一代代流传扩散开来,是为后世颇负盛名的“谢梅宴”。
大景王朝鼎盛时期,但凡梅开时节,十里梅林熙熙攘攘都是五湖四海的精英,不乏后来入朝为相出则为将的名流。时至今日,盛极一时的宴会已是明日黄花,留给现今的只有可供凭吊的风雅,孤零零抱残守缺独自零落。
帘外有模糊的人声,苏冠青好奇的打起帘子。洁净的雪地,梅花的疏影里隐约可见高飞的檐角和五彩斑斓的衣裳。有人在梅亭那里聚会。她笑着放下帘子,没成想还真有人坚守这份文人风骨。陆家兄弟那边都是一帮纨绔,谁也不愿意在冰天雪地力受这份罪,肯定是预先定好了青龙寺的客房。说什么赏梅,无非是图她能带来好酒好人罢了。
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彩虹和偎在他身上流口水的平乐,她伸手指戳戳彩虹那张粉白的俏脸,彩虹皱着眉睁开眼睛,瞪他一眼,又闭上了。
青龙寺的客房里早就坐满了人,公子哥儿们几个一堆儿几个一堆儿的坐着吹牛聊天。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翻几个白眼,然后无奈的看看几丈之外的一棵梅树。一身红衣的女子宛若一朵盛开的罂粟,绽放在枝桠间。
“白姐姐,进来喝杯酒吧。”滟娘纤手撩起杏黄色六幅长裙一角,款款走到门口。
白芷收回目光,挤出一丝笑意:“不了。我出来看看梅花。”
“也是,这酒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你家里藏的,不知道要比这好上多少倍呢。”滟娘巧笑,站在白芷身边,仰头看着高处那袭红裙,目光流露着微凉的光芒:“如同女人。人都说我是琼楼花魁,宁州之首,可看见她,方知何为蚍蜉撼树,世人是多么孤陋寡闻。”
白芷苦笑,顿觉脑袋又大一圈儿,这么个漂亮主儿搁你家放两个月试试。
“白姐姐,你看那是不是郡主的马车?”滟娘眼疾手快,拎着裙角优雅的迎过去。白芷笑笑,马车还有几里远的地方她就知道了。真不明白,她娘为什么就这么迁就一个陌生女子,却对她如此冷淡。想想就来气,一挥衣袖,进了屋子。
刚下马车,苏冠青就看见站在旁边的一双丽人。
“赤夫人别来无恙,滟娘越发美丽了。”她收起一脸惺忪,笑吟吟说。
红衣女子微微点头,滟娘则一步上前拉住她的手:“郡主说笑,有赤夫人在,说甚美丽,要羞煞滟娘了。”
“赤夫人如天外仙姑,冷艳绝尘,我家滟娘则是人间琼花,婀娜妩媚,哪个能不爱?”陆致远摘了一朵梅花放在手心,意有所指的看着面颊通红的杜飞,胖子的脸更红了。
“陆大少向来不吝啬好言……”
“实言而已。”
“滟娘岂是这样简单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今日陆大少若不给滟娘写个好曲子,我定然不依。”滟娘咯咯笑着:“进去吧,喝杯酒暖暖身子。”
青龙寺里已经星星点点挤满了人,梅花林里也摆了几张桌子,写诗作画的,比划拳脚的,划拳喝酒的,很热闹。他们几个人走进提前预备好的一间小屋,宽大的窗子嵌着大块晶石,可以清晰看见外面的景色。和陆家公子及苏家郡主交好的人,看到他们过来,忙不迭过来打个招呼,又匆匆出去找自己的朋友。人差不多见完了,滟娘央着陆致远给她写一首新词,陆大少兴致正浓,随即铺开宣纸挥笔走游龙毫泼墨,留下的三两个人都等着看一曲千金的陆大少墨宝,格外安静。
这边沉静的空隙里,苏冠青才看见另外一边几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少年在和彩虹交谈,彩虹一改往日的乖戾,谈笑生风,另外几人也是一脸的愉悦,貌似相谈甚欢。其实见过彩虹的人,想与之结交的人并不在少数,单凭那份姿容,便足以让大多数追逐光鲜的人折服。只是一来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底细,无处可寻,二来西风煞星形影不离,吃过亏的登徒子们不敢贸然前来。大浪淘沙留下的几个,都是品行俱佳才高八斗的人中俊杰。谈笑间那样风度从容的彩虹,着实少见。
苏冠青愣神间,这边已经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好词,当今天下,锦绣才子陆兄真当之无愧也!”
“然也!”
行云流水的一纸墨字已然成型。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好一个此花不与群花比。滟娘这就谱曲子,稍后片刻,当与众位共赏。”有些激动的滟娘小心翼翼的捧着纸张款款出门。
“不愧是陆大人的儿子,去其香艳,堪比其父。”不知何时,彩虹走到苏冠青身侧。
“这才是陆家公子哥儿啊。”苏冠青笑道。
“郡主,伍公子,白姑娘也在。”说话的是杜胖子的二个杜陵,杜胖子扭扭捏捏的跟在后边进门来,四处张望,眼光瞬间黯淡,耷拉的跟在哥哥身后。
“许久不见,郡主和伍公子可好?白姑娘别来无恙?”
“只要你少开几家店铺,我自然无恙。”白芷轻哼。
“此言差矣,山间有虎,狼群才能更为强壮,此系家国百姓之利。”杜陵眯着一双眼睛,略微发福的面庞笑得和善,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除了竞争对手白芷。
“二公子胸怀让人敬佩,白姑娘你理应学习。”苏冠青憋着笑瞥一眼白芷,继续说道:“二公子近来可好?”
“托郡主洪福,勉强还说的过去,只是其它地方的生意不大尽如人意,我这次来就是和郡主告别,家父让我带小弟前去西北整顿商铺,不知何时能归。”
“西北?路途遥远,二公子要多加小心。”
“谢郡主。杜某还有一些兄弟要见,先告辞了。”
杜陵转身拽小弟,杜胖子期期艾艾的回头看了好几眼,满眼失望的被拽了出去。
“杜家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白芷皱着眉喝一口茶:“西北虽说偶有战事,但在那位王爷的治理下也算安稳,他整顿什么?”
苏冠青敲一下桌面:“这就是你白芷斗不过杜家的原因。”
白芷眉头皱的更深。杜家于她而言,一直是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大山,从前是,以后也可能是。她曾经信心满满要打破“天下富庶,半归杜家”的传说,可是几年的疯狂奋斗之后,她颓然的发现,她做的再好也无法撼动杜家一丝半毫的地位。深刻总结了原因,她得出的结论是,杜家行商根深蒂固,一门半数以上都是生意人,而她不过接手区区数年,而且亲娘还完全撒手不管,若不是手底下有知根知底的精明属下跟着,她的商业帝国恐怕早就倾颓了。所以,说来说去还得怪这个不负责任的娘。可无论如何,不负责任的前掌权者已经撒手,这个帝国是她的了,忘记从前那开败的花,她还要着手自己的园圃。
“你倒说说这原因。”白芷不服的挺起身子,满眼复杂的看一眼自始至终不动声色的红衣女人。
苏冠青看着白芷倔强的表情稍有走神。
“我的女儿,我来教育。”赤夫人迎上女儿的目光,开口道。记忆中的那个人最厌倦的就是费唇舌,她的说教往往便是刀光剑影伴着寥寥数语,有效,却残忍可怕。
“那是自然。”苏冠青站起来,和彩虹走到另一边对弈。
这人,到底是不是你呢?赤夫人看着面有倦怠的女儿,长叹一口气。
人声到这里虽然减淡了不少,仍然显得几分嘈杂。袅袅升腾的烟雾里,女子惊艳的脸庞渐渐模糊,又随着烟雾的升腾变得清晰,继而再度模糊。一枚枚棋子落地的“啪嗒”声,清晰可辨。
“杜家二公子要去西北。”彩虹的语调极其平淡,说着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可心里明镜的人都知道,这句话和之前的事情不一样。
杜家要去西北,这是几十年前惊雷般的一句话,因为那是大景第一个跨越全国土地乃至国界的商业帝国完成它疆土的时刻,嫉妒红无数双金刚火眼。杜家老狐狸要去西北,这是白芷一贯说的,行商的人都能听出来,让白少主无比介怀的杜氏商业帝国的某个环节,肯定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许好或许坏,谁都说不准,所以掌权的杜家人要亲自去西北监督视察。而彩虹所说的,是杜家二公子要去西北。三字之差,嗅觉灵敏的人却可以感受到千里之距。
杜家老太爷膝下三子,长子杜美勤勉诚恳,为人耿直,小子杜飞算不得纨绔败家,但也是个正经八百的游闲子弟,唯有次子杜陵,于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商之人不迂腐,不拘谨于长子继承家业的说法,杜老太爷更是坦言,家业择能者而与之,所以杜陵可以是众人眼里独一无二的后任家主。之前几年,杜陵一直在打理中原及北方一带的家业,可以说已经拿下了了他一半家主的地位。西北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有一条通达远近的商路,其本身的价值,并不值得杜陵放手中原这块真正的金银宝地。杜美不会想到也没有能力导演一场“谋权弑弟”的大戏,杜飞更是无意于此,所以这一切只能是出自杜老爷子之手,而向来以精明著称的杜老这样的安排,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嗯。”苏冠青迟疑着,慢慢落下一子。
“你觉得杜家为何这样安排?”彩虹接着问。
苏冠青吐一口气,笑道:“说不定西北发现了大宝藏呢。”
彩虹嗤笑,也自觉自己多此一问。她怎么会不知道个中原因,不过顾忌两人的身份,总有些话不便说,比如杜家。
杜家算得上一门传奇,祖上一品大员,由仕转商,生财有道,成一国巨贾。一个成功的商人,本身一定具备灵敏的嗅觉,无论朝堂之上的风云还是民间汇聚的波涛,更何况曾在官场游刃有余的杜家人,自然不会缺少这根弦。杜家未来的家主不在杜家老宅,却南来北往行走四方,而且还是几个赫赫有名的藩王属地,其中意味是什么?
彩虹的嗤笑变成篾笑。他不是不能找个莫须有的罪名灭了杜家,可这样的意义何在呢?
又或者,他等的,就是一个乱世。
一群人说笑着往门外走,有人回头喊了一句:“滟娘要唱了!”,苏冠青拽着彩虹也跟了出去。
白雪铺地,红梅争艳,树下那娇小玲珑的人儿玉指轻拨,琵琶像有魂魄,音符飘动成歌。
那一刻,若有魔鬼要用他们的生命交换永久的伫望,恐怕也会有人应允吧。美人和金钱,向来就是魔鬼善用的诱饵,不上钩的,不过那几个身陨后会飞升的谪仙人而已。
苏冠青退出人群,回过身看见小脸涨红的平乐睁圆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眼里满满都是艳羡和惊艳,心里偷笑。平乐毕竟还小一些,耐性不足,过了一会儿,就收回目光,仰起头,开始伸手够头上那只看上去不高的梅花。几次尝试之后,仍然差一段距离。
苏冠青想过去帮助小妹,刚走两步就停下了。
一双长臂挥过,轻易就取下了稍高处开得更好的一只。争相吐艳的梅花们划过那张清冷的脸庞,仿佛意识到生命即将不久,落到一双小手里的那一刻,愈发清香艳丽。
原来倾国倾城,并不只是美人的特权。在特定的一双眼里,一张清冷严厉的面庞,一个随意的动作,也可以轻易的倾倒整个世界。
她向来不爱才子佳人的戏折子,因为觉得太美好的东西承受不了一丁点的伤害,越是纯粹的感情越是脆弱,所以,平乐的心情,她看在眼里,却不会多说只言片语。也许,等她再长大一些,等她经历了多一些的艰辛,她还能怀着这样的心情去靠近那个麻烦,那样形成的羁绊是不是会坚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