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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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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忙碌的年节,人手闲下来不少,老太妃又拣了两个得意的丫头,一并绫罗金银送到苏冠青这边。丫头年纪都不大,伶俐自然是不用说的,乖巧又大方,很难让人挑出不是。她不能博老人的好心,也想不到遣回去的理由,就将人交给了翘楚安排。
这一安排,就错过了昨天出游的时间。确切的说,是她临时兴起,走得急,忘了叫上正在给小丫鬟立规矩的翘楚。心有不甘又不能说的翘楚拎着一把剪子,对着园里那几棵梅树修剪了半晌,那些个刚刚萌芽的枝枝蔓蔓七零八落的躺在地上,沉默的抗议。
乖巧伶俐大方的丫头两人都沉默着,窗外是昨天色声俱厉的大丫鬟,屋内是摸不着一点心思的郡主,偶尔侧脸交换个眼色,满满的都是不解,这到底唱的是哪出啊。看那个翘楚昨天那般气势,肯定得郡主宠爱是无疑了,可再得主人看重,也不过是一个丫鬟,而一个丫鬟居然为了这种事情跟主子置气,传出去不是让王府上下的仆人笑死。想到这里,两人齐齐蹙眉。
她们若是知道事情的缘由,恐怕早就吓得魂飞破散了。
这事儿还得说到昨晚,约戍时一刻,她翻着书听翘楚抱怨,忽然就没了声响。她舒一口气,以为万事大吉,才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面前的翘楚已经瘫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通身黑衣的蒙面人。在她的注视下,那人大大方方拿下面上黑纱,赫然是一张脂粉气浓重依稀可见半分男子气却依旧姣好的脸——正是白天里见到那个“丽人”。她本来想客套一下说个有失远迎什么的,没想到对方横眉竖眼一张嘴连珠炮似的,压根儿没给她一点儿回话的机会,最后仿佛怒不可遏的扔下一句“我是不会承认你的,绝对”就轻飘飘飞走了。
两个时辰后,从地上醒来的翘楚一睁眼就看见郡主正裹着棉被开着窗仰天看星星,口中还念念有词,厉害啊厉害!苍茫暮色,冷冷星空,中有一人,宛若抽风,当然这个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不持久,更不能说。
下一瞬,翘楚差点以头抢地。
不能说固若金汤但也算滴水不漏的王府如此轻易就闯进来一个人,这事儿搁哪个主子身上不得让下人抓狂?所以无怪乎醒过来的翘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寻死觅活。
榻上人漫不经心有意无意看一眼窗外,梅树已经有啦小小的花骨朵,一点点藏在苍劲的枝干间,在翠竹经冬不凋的深沉苍翠映衬下,显得格外可人疼 。真是个任性的丫头,多大点事儿就值得摧残一处人间好景。
“你叫什么名字?”榻上人打着呵欠问。
“回郡主,奴婢丹青。”垂首立在左侧的翠衣少女打了一个机灵,即刻回到。
“你去把她叫进来。”
“是。”婢女应着,抬腿就往外走。
“等等,还是我自己去吧。”
丫鬟虽感震惊,行动上却未落下分毫,拿出一件狐裘,给郡主披上,一丝不苟的系好系带。
院子里,翘楚扎着马步,大剪子勤奋挥舞的虎虎生风,周围飞扬着细小的花枝。
“你这么剪下去,今年怕是看不见梅花了。”
翘楚转过身行礼,一声不吱。
某人抚额,今年过年忘记踩小人了么,怎么碰到的没有一个省心的主儿。
“不过昨日未带你出行,改天补上可好,何苦为难这不能言语的生灵。”她打趣道。
“郡主!”翘楚抬起的眸子赫然水波涟涟,看来是没办法调侃过去了。她还没回过神,面前已是十分铁骨的女子已经扑通一声直直跪下。
“翘楚失职,郡主仁慈,不施惩处,奴婢也绝难饶恕自己。今天郡主好端端站在这里,奴婢尚能觍颜苟且,若是郡主有半点差池,我该如何向老太妃、向王爷、向那么些人交代。翘楚恨贼人可恶,更恨自己无能……”
苏冠青侧身,看着地上人,淡淡开口:“此等疏忽,却是死有余辜。”
翘楚心里一震,绞紧裙角。
“若是交手,你能打的赢他?”
摇头。
“你能护得住我?”
摇头。
“那又与你何干呢?”
翘楚垂泪成线。
“起来吧,难道你放心让她们来照顾我的衣食?”
苏冠青说完,不管身后的人,开始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嗤笑,这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刚巧还都让他碰上了。她能改的了一些人的性情,却无法左右人的本心。
冬日的地面,不近人情的冰凉,饶是如此,那名唤翘楚的女子也是良久未起身。
她出身贫苦人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双亲无力养活仅有的一双子女,一纸契约将她卖给了去青龙寺上香归来的老太妃。长在老太妃身边,她的吃穿用度堪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可她没有忘记那些因为饥饿而哭嚎的夜晚,因为侵入根髓的苦难历来无法轻易被忘记。贫苦的绝望让她明白普通人乱世生活的不易,老太妃的出现更让她了解了,一个善良的富贵人将会成为多少人的希望和念想,哪怕只是他们指缝间遗漏出去的琐碎,都可能成为救人于水深火热的物质资本,更何况还有那些真的心存善念佛口圣心的人在。
她自身只是一个丫鬟,即便是很光鲜的大丫鬟,毕竟无权无钱。她日日见碧波汪洋却给不了久旱的田野一丝甘霖,她触手可及每一件器物价值千金却无法将任何一片变为可以果腹的谷物。久而久之,她的心渐渐枯了,见汪洋淌水无动于衷,千金费尽视而不见,那样的心情是另一种察觉不到的心的死亡。
而此刻,她的郡主到来了。挥毫泼墨,一掷千金,可行于商,可高于仕,那种恣意,那些品德,也许不应该叫做善良。无法形容,她不是梦想,却更接近希望,平凡的真实的欢喜,千百个汇聚起来,渐渐成长为一种强大的信仰。
是的,信仰,她已臣服。
那些心有贪念的人怎么能伤害她呢,这个人一点一滴的闪失,她青蒲也好翘楚也好,任何一个千百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都无法补偿给世间。
她是怕死的,她知道,郡主说“死有余辜”的时候她真的怕了,她为此而羞愧。
擦干了泪,她扬起头。我不是青蒲,我是翘楚。她想,她要保护一个人,要呵护千百人的梦想,她应该更坚强,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坚强。
假如翘楚知道那天晚上趴在屋顶上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估计刚刚重整的士气也得再次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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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明明料峭春寒都快散去,偏又下了一场大雪,世界瞬间肃静。
休整了几天,精气神特别足,趁着上午的好空气,某人在院子里假模假样的打拳。
“郡主厉害!”
“可不是么,别看咱家郡主从不习武,这拳脚伸出来就是不一样……”
“看看这劲头,看看这手劲儿……”
“哎呀,可不是!”
“……”
“要不要我教教你们?”苏冠青收手,看着叽叽喳喳的几个仆人。
“去去去,都别添乱。”翘楚叉着腰从远处袅娜飘过来,抬手支使走了几个人,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郡主,世子来信了。”
“看你那一朵桃花脸就知道了。”
翘楚笑嘻嘻把信笺递过去,看着郡主展开。
“郡主,说什么呀?是不是旗开得胜,大捷了?”
苏冠青笑着点头:“安康说算不得大捷,确是小胜。”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远远一声传来,主仆二人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一对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安康旗开得胜。”扬了扬手中信笺,她说道。
“虎父无犬子啊。”为首的男子名唤陆致远,其父陆明时任鸿胪寺卿。一身诗书满腹经纶的陆大人取“致远”二字为长子名,意为要他谨遵诸葛圣人训诫,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孩子确实取了八字中的两个,对名利足够淡薄,可宁静致远是一点点都没学到,天天花街柳巷,何处醉过何处眠,约一帮纨绔,掀半城风雨。思及此,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陆大人把烫手的长子交给了告老还乡的老父,没成想老父亲一生事事规矩,唯独在孙子的问题上一姑息二纵容,导致这孩子在岔路上越走越远了。
“安康小子还真给赢了!”后面的陆子骞没头没脑的撞上来,抱着哥哥的肩膀:“这小子还真不赖,我说郡主,你在这小园子也不怕憋出病来,青龙寺外那片梅林都开了,白雪红花,真叫个漂亮,兄弟们要去……风雅风雅,这不专门来请你,去不去?”
“陆二少何时也懂风雅?”苏冠青长眉一挑。
“还不是怕你闷出病来。”陆子骞嗤笑着,推搡哥哥几下。
“这倒是真的,这两月没见,可把子骞想坏了,念叨的我耳朵都快飞出蝴蝶了。”
“这样的热闹,我怎能落下。”苏冠青豪迈的一甩衣袖,和陆致远同时笑起来。
几匹骏马飞驰,跟着一辆吱呀呀的马车,唱着欢快的调子出了王府。
没走多远,马车帘子撩开,露出一段堪比柔荑的手,有人不轻不重的说:“能不能慢点,颠簸的紧。”
陆子骞有些不情愿的凑过去:“伍兄,这马车硬邦邦的,哪有马背上来的舒服,要不您也下来骑马,还快些。”
车上人放下帘子,轻哼。
“得得得,当我没说。”陆子骞赶到哥哥和郡主身边,撅着嘴说:“伍公子这身子骨,怎就不知道消停呢。”
陆致远敲一下表弟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做一个噤声的动作。平日里玩耍的公子哥儿们,怕是只有他和杜胖子真的认为这人是郡主的远房表亲。
马车又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一群人,密密匝匝的人群呈半月状里三圈外三圈,把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好像是杜肥,我去看看。”陆子骞一带马缰,快两步过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真不愧是史上最杰出的运动健将。
人群的核心果然是胖面团杜飞。
“胖子,你干嘛呢?”陆子骞上去扯着胖面团伸出来圆滚滚的胳膊。
“这……这老头……不,不知……好歹……”杜胖子说话有些结巴,这一向是众人拿来寻开心的话柄之一。
循着胖子的手,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坐在青石板街上。不过四旬的人,瘦小佝偻,若不仔细辨别容貌,真的会误以为是个老头儿。与一身污秽极不相称,怀里抱着一只通身雪亮洁白的扁毛生物。
“你丢不丢人,跟一个老头当街吵起来?”
“胖爷……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我大哥和青哥都在这儿,你可别丢人。”
胖子回头看一眼,张口嚅嗫半天说:“我……要…买他……这只鸟,五百……两……他都……都不卖……”
“公子,公子啊,各位公子一看就是明事理的人,小人这鸟可真是不能卖,还请各位公子跟这位胖公子说句好话儿呀……”倒在地上的人翻身跪起,一只手紧紧搂着那只白鸟,摸一把泪,冲着苏冠青他们站的方向猛磕了几个响头。
“胖子,这怎么回事儿?”陆致远面色微沉,胖子的气势顿时矮下去几分。
没等胖子开口,跪在地上那人先说了话:“|公子,小人是邻州猎户,带孙子来看病的。小人家贫,没什么钱,这鸟是要留给医仙救命的呀,可这位公子非要买……“
“我又……不是不给……钱……”胖子急眼道。
“你以为钱什么都能解决。”陆致远怒目,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你只管去就是了,医仙治病是不要钱的。”苏冠青说。
“这我晓得,可是医仙不一定能见咱。我这娃娃看了多少大夫,都让我多做打算。我那儿子死在了苍野,家里就这一根独苗,不能眼瞅着娃娃就这么没了……”说话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躺在木条搭起的简易担架上病仄仄的孩子。
四年前声名远播的苍野之战,是兵家津津乐道的一场以少胜多战役典范,将士神勇机智,谋士机关巧妙,干净利落漂亮的让人词穷。饶是如此,也有千百冤魂,当时此战的主帅即是定远王。
苏冠青叹口气,微皱眉,走到那个同样浑身灰黑的娃娃身边仔细看看。
陆子骞跟过去,圆乎乎一张脸立刻耷拉下来:“胖子,你爷爷的连个病孩子都欺负。”
“你……爷爷……爷……”
苏冠青一摆手,打断他们:“胖子,去找辆马车,将他们祖孙二人送到冰心医馆。”
胖子梗着脖子还要反驳,陆致远过去推了他一把,他就势嘟嘟囔囔的走到一边。
“即便送过去,也未必能见到医仙本人吧?”陆致远说道。
“急着去看梅花吗?”
“不急。”
“那就一定在。”
“……”
“把孩子放在床上。”曹叔抬手指着一张病床。
两个半大小伙子谨遵师父教诲,抬着孩子宛若拿着脆薄的瓷器,仍然失手放的重了,遭了师父一巴掌。
曹叔一脚把毛躁的徒弟踢到一边,解开孩子褴褛的上衣仔细看了看,不禁皱眉,打量一眼抱着一团瑟缩在一边的老头:“伤口化脓,失血多了,怎么不早来?”
“怎就不想来,可家里没人,实在是……”
老大夫不理,吩咐徒弟煎药烧水,老头又瑟缩到一边。看到没自己什么事儿,苏冠青带着陆家兄弟转身离开。
“你不是说能见到医仙吗?”陆致远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打趣。
“会有机会的。”将手里骏马交给仆人,苏冠青径直奔停在一边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