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壹拾〗 不知江月待何人 ...

  •   公孙宴未和秦旻定下确切时辰,就撤身卷袍疾步而走,仓皇如见不得人的老鼠。秦旻知道这个比拟有些不敬,可公孙宴那刻不容缓的步调,还有他手间被捏得嘎吱作响的扇骨,都让他想到了“落荒而逃”一词。
      秦旻不由担心公孙宴会不会是在小摊边的腹痛才是出了岔子的点,他心中纳罕,又着实替公孙宴捏了把冷汗。正胡思乱想着,脚步就已经把他逮到了露水桥。
      露水桥从前人们摆渡的地方,而今都落寞了,都只剩些老船夫摇着艘脚下的破船,去不了太远的地方,至多载着心思悠闲的游人到对岸游历。
      天泛赤金,晚霞游戏于云岫之中,头顶一方广袤天际,在悄然之间将欲变色。秦旻倚在老榕树边,看着安然坐于远方的沉沉夕阳,动静相宜的景色让他浮想联翩。像是一滴朱墨滴落在纸上,缓缓推开,渐渐晕散,在薄如发丝的巧纸上凝了庄重的一笔。从秦旻此处望去,夕阳有如悬在远处的临仙楼二楼,一者挥散红光如天命,一者雕梁画栋如精臻,秦旻在适才的想象中,又措手不及地想起了那日在临仙楼的慎瑕。悠扬随风的蓝色发带,以及悦耳如琴瑟的声音。
      秦旻霎时心如鹿撞。
      他紧接着无声笑开,自嘲道:“今日脑子里都装了什么,见着了慎瑕,却还惦记着头回遇见他时的模样,不该不该。”
      秦旻在仓促收拾好的细软中掏了片刻,摸出了爹爹送的拨浪鼓来。反正是百无聊赖,他翻身跃上老榕树,拣了处枝粗叶茂的地方横躺其上,合上双目,手里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既闷又沉的鼓声渐渐把他送到梦中。

      公孙宴好不容易捱到夜幕无声降至人间,他步履不懈,行色匆匆,赶到约定地点,在露水桥边,在迷蒙得似拂了层轻纱的月色下,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景。
      黄衫男子怀里抱着孩童耍弄的玩意儿,不深不浅地在榕树上合目小憩,枝桠掩映,唐突清冷的月色没能扰到他的睡兴,反倒是在他清俊之姿上更加流光溢彩。皎白如玉的月色,遗世独立的男子,公孙宴悠悠然地记起了那还是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怀揣着的唯一的一份非分之想,一份攀龙附凤的惦念:和这样的秦旻,在这样的景致下,吟风弄月。
      可惜,真要说悔不当初了。那时他的右手还是当初名冠京华的丹青好手,起笔提笔顿笔挫笔,还能随心所欲,可他却没能有这样一个面前全无雕琢、毫无设防的秦七王爷来供他画上一幅绝妙的水墨丹青。
      公孙宴闭上眼,浸在久远前将将模糊的回忆中。溪水灵动,月影娴静,还有在他脑中已经活了三世的秦七王爷在池边背光而立,似在与春风比高,比谁更柔情,比谁更动情。
      紧闭的眼窝里,渗出了他游荡三世都未轻易掉下的清泪。

      季春里的夜风还夹杂着凉丝丝的寒气,秦旻裹了件薄衫在密闭的牢里待着尚不觉得什么,一到露水桥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才觉得冻到了骨子里。他在浑身发寒中慢腾腾地睁开眼,慢腾腾手中的拨浪鼓塞到垫在脑后的包袱里,正要拖着还惺忪的四肢百骸跃下树干的时候,他才撞上了公孙宴目不转睛的视线。
      “慎瑕,你都到啦。”秦旻声音慵懒,他无害一笑,神志还混混沌沌着。
      公孙宴肩胛一抖,亟亟背过身去,他顿了又顿,才道:“刚来的,见你睡着了,就没喊醒你。”
      秦旻已经走到公孙宴身后,即便月明星稀,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公孙宴眼中溢出的水色。“慎瑕,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找我来这儿是要我陪你做什么要事?”他仍是狠不下心去问,总觉得那是个尖锐的问题,说不定答案会要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公孙宴收拾如常,他迎向月光,目光淡淡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惆怅。只有在笼垂的夜幕中,他才能感受到人间对他仅存的善意。公孙宴在这人世里以这副二十多岁的模样游离了百年,看过了无数人从小到老的轨迹,他也莫名地想起了在他幼年的时候,阿母和他说过的神话。
      月上月桂,桂下贵人。
      明月是个清冷又遥远的地方,上面住了个对人间痴恋已久的仙人。她走不进凡尘,凡人肉眼看不见月中的她。
      她就只能在寒月里像是隔海相望一般望着缩成点汇成线的凡尘,痴痴笑笑,有如癫狂。
      年少时候的公孙宴并不明白其中真正的悲戚,他只是觉得仙人太过执着,执着地贪婪着她永生永世也得不到的东西。回忆至此,公孙宴低低一笑,嘲弄曾经自己的浅薄。他在黑夜中梭巡,从未见过阿母口中寄居月中的仙人,却看见了无数和仙人一样怀着执念在凡尘里不愿离去的人。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找你来,就是想要你陪我去几个地方转转。”公孙宴抿了抿嘴,在明晰白光下,他嘴唇更显得没有血色。
      “还好我也算有先见之明,收拾了个小包袱。我那包子摊生意估计也做不下去了,出了这么档事情,怕是也不能独善其身了,街坊邻里讲不定会觉得我在包子馅里加了点害人的佐料。”秦旻挎了挎包,先行一步,欲跨步跃上离露水桥最近的一叶舴舟。
      公孙宴随后跟上,眼见秦旻要一步跳上船身,他亟亟从草地里拨出块石子,弹指一挥,直撞上秦旻左肩。
      秦旻刚想转头发问,就听到身后的公孙宴朗声说道:“不去那船,去后面那个老人的那只小船上。”
      “舍近求远?”秦旻咕哝了一句。
      他嘴上虽嘀咕着,却还是顺着公孙宴的意思,退身转向尽头的那艘落魄扁舟上。
      老人家的船一如他这个撑船的人上了年岁。船家坐在岸头,口中吧唧吧唧地嚼着发黄干硬的馒头,夜里还氤氲着湿气,但这个船家却热出了一身汗。秦旻迈步走了过去,被薄汗打湿,黝黑的鸡皮上再泠冽静波反照下泛着异样的红。老人脚下的木船,甲板开裂,黄河的水噗呲漫进来又一溜烟地蹿走,留下一滩水印深深刻在木板上,就像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盛不住的丝丝汗液。
      秦旻细细地打量,观察从五官起到行为止已成了他长年累月的习惯。他不是好相面一事,但这些却无意中成为他评断人的标准,他信相由心生,是善是恶,凭顾上几眼就有顶多,他做不到事事皆有理,但也总是八/九不离十。
      而这个船家在他看来无疑是个背负沉重心事的人。
      这样的感觉在公孙宴左脚跨上船身的时候愈演愈烈。
      船家在看到秦旻时,还只是如同嚼蜡似的啃着包子,敷衍地打发过一顿晚宴,却在紧接,瞥见公孙宴也欲踏上他船只的时候,骤地蜷缩身子,几乎是没做思量,亟亟解下拴在案上木桩上的粗绳,撑起船杆放船而行。
      秦旻来不及追问究竟,身后的公孙宴就因还未站稳脚跟,一个趔趄将要倒向深不可测的黄河之中。
      秦旻当即一慌,身子先扑了过去,双手揽过公孙宴后仰的腰肢再死死箍住,力道大得他自己也无法估量,生怕公孙宴就在这弹指一挥间就烟消云散了。公孙宴被他弄得身形一怔,如鱼肉一般,任凭差遣。
      ——慎瑕不习水性。
      秦旻脑中仅剩这个概念。
      “秦旻,你……松开手……”公孙宴无力地挣了挣,也不知真是身子不舒爽,还是别的内因,他伏在秦旻肩头良久,双目中淌过星光闪烁的波纹,缓缓地、又缓缓地道。可他环在秦旻背后的双手却暴露了他的心思,死死的紧紧的,不愿撒手。
      秦旻经他一提点,才觉察到自己这厢不动声色间的行为不仅有些许越礼,还有些暧昧不明。他不禁闪过公孙宴午时和他胡诌的玩笑话,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还有从前脑中尽是浮现的帐暖红船上纠缠不清的两男。那种在耳畔唇畔边飘出的低沉嗓音,如夜半的叩门声,声声入耳,声声引人遐思。
      秦旻脸皮一紧,面上晕染绯红,他口鼻翕动,手上却也没松开半分力道,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慎闻到了公孙宴身上一股淡淡的,甚至不易捕捉的血腥味。
      他方要问询,却不防公孙宴从他怀中解脱了出来,负着手握着扇,一袭锦衣在玲珑月色下如浮光掠影。秦旻望着他,睁大双目,两人分明离得不过三步远,他却用尽了遥望与仰视的姿势,像是瞻仰神明一般。
      “船家,你若是和头艘船上的小伙儿一样驾不来船,那我给你锭银子权作租了你这条船,就委屈你先同那个小伙儿做个伴去。”
      公孙宴话说的还算客气,但双眼凝霜,静若止水的语调里平添一份薄怒。他冷冷地看向窝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老人家,眼眶里盈满的星河乍变做团簇熊火,势要将无力反抗的船家逼上绝路。
      “要、要……”老人家断断续续了半天,除了表现出秦旻熟稔的那副瞳孔骤聚的惊骇色,硬是吐不出下文来。
      秦旻见势不妙,搁下方才的尴尬,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船家,我们今夜要过河,劳烦你先载我们过去,我身边的这位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你方才实在是太、”
      船家听罢,更是大惊失色,他探向悠悠载动的船侧瞄去,脚下这叶扁舟竟也自行了百里,渐往江心驶去。他无可奈何,眼中流露出不舍的情愫,在秦旻诧异地注视下,他竟翻身一跃,跃进看似波澜不惊的水中,翻腾几个来回径直游回岸头。
      “真是个怪人。”秦旻频频摇头咕哝道。他无措地四顾,他不通驭船之术,亦不知公孙宴是否深谙。看着小舟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顿折腾之后在河心一处飘来浮去,他真担心何年何月才能游到它该去的对岸。
      “阿旻,你先睡会儿吧,要是到了我再叫醒你。”
      秦旻正怔忡着,回神一看,公孙宴竟已是拾起船头撑杆撑起舟舆来。
      “哎、哎。”他干干地应和道。
      公孙宴背身而立,只有无声冷月转投下的光影婆娑流连在他脊背上,将他俊挺的身影印在船体上,拉得纤长。
      秦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玉盘圆轮下的他形影相吊,看他一身锦衣在夜里逐渐黯淡,与染做墨色的河水化作一物。公孙宴身形修韧颀长,他左手握着撑杆费力地在水中滑行,而他闲置的右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能看不能用。
      他偶来偏过脸来,张望倚在船罩上昏昏欲睡的秦旻。静默的脸上没有累赘的表情,只有那混着僭越的波光与星辰,淡淡的、漠然的,有着不属于尘世的一面。
      可在秦旻半睁半合的眼中却看不明白公孙宴微微拢起的眉头里是什么在作怪。
      那是执念,是只有像公孙宴这样浮沉了三世还执迷不悟的人才会陷进的怪圈。
      秦旻在舟旅中委顿,打量着公孙宴的背影和间歇可见的侧颜,他莫名的心安,觉得人飘零一生不就是为图一个心安,于是在这方安定的驱使下,睡衣又被牢牢勾起。再入睡梦中前,他沉沉待眠的脑中起了个念想。
      他觉得这样的公孙宴他很熟悉,这样踽踽独行的模样似乎就盘桓在他脑海深处,只待有朝一日被人唤醒。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
      那个骂他混蛋的白衣。

      “出尘妙笔刻红妆,洛阳牡丹输国色。”
      夜纵水波横,青萝山色晦。一人浅眠,一人不寐,尘雾袅袅的深夜中,是谁把短诗送入秦旻的清梦中。

      船家在水中划臂游水许久,才终于在浑身无力之前游回了对岸。他也不知游到了哪户同行的船边,敲了敲船体,想讨碗凉水喝。
      “兄弟,你那儿还有水吗?”
      他接连问了几声,都不闻船上人作答。船家上了怒火,对着无人应答的船上狠骂了声“你大爷的”。尾字还未出口,船身就竟自己转了小半舟。
      船家渐渐张大了口,眼中满是惊惧,这躺在船上不回应他的,正是秦旻他们方才想搭的头艘小船。船上三十余岁的壮年扯落了衣裤,口角还渗着骇人的鲜血。他正仰在船上,胸前却缺了一块好肉,人心俨然已丢。
      “妖怪——妖怪——”
      船家终是撕心裂肺地大吼出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壹拾〗 不知江月待何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