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年》风溯锦

1、风孤行

　　月照平沙，云和苍山。
　　故斓江畔的风冰冷刺骨，寒气极重。岸边秋草枯黄，夜阑花却开得极盛，红艳艳的一片，一直蔓延到几里之外，妖冶如同生在地狱。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打破子夜的沉寂。孤月冷光照射出这突兀闯入的不速之客，百余名黑衣人策马渡江，声势浩大。马蹄踏进江面，溅起水花漫天，晶莹如泪。娇柔的花草不堪这狂风过境般的摧残，瞬间凋落成泥，只余下点点残红祭奠这注定要有死亡的一夜。
　　为首的青衣剑客手持雪亮的短剑，朝前方的山寨指去，厉声道：“杀”。
　　刹那间，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空气里弥漫着杀戮的味道，惨叫声震动了每个人的耳膜。苍蓝的夜空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薄暮般的轻红，辽阔而悲伤。
　　那一年，故斓江畔七部十六寨联手反叛，武林之主风孤行亲至，铁腕平乱，无一活口。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灰蒙蒙的曦光斜斜落下，那场战役才刚刚结束。鱼米之乡已成无垠荒野，十年一梦，繁华成空。
　　七部十六寨，全灭。秋水楼，百余人却只活下来七个。段青岩立在满地的尸体间，目光哀凉。征战数年，未有败绩，却也从未胜出地如此惨烈，惨胜如败。如果是楼主亲临，会否，便不是这般结果。自己，终究不是那人——视天下如微尘的武林传奇。
　　铁弦铮铮，曲声烈烈，有人弹起了挽歌，引渡这些亡魂。段青岩回头，梧桐老树下白衣的男子席地而坐，轻拨古琴，雅重的君子乐却带出几分肃杀。无人知他何时来至此地，宛如凭空出现。人如风，衣如雪，去留渺无踪。
　　秋水楼主，风孤行。
　　段青岩欲上前去迎接，可没走几步，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逼退。无形的屏障将白衣男子与众人隔绝，以他为中心，几丈远的风向被强行改变，旋转成巨大的圆开辟出另一个空间。化无形为有形，借天地而成己身，正是空山老人的绝学玄尊阵，传言从无外室弟子可破此阵。
　　风孤行乃空山老人门下大弟子，所以他能摆出此阵段青岩并不意外。只是，他将自己困于阵中，又待如何？
　　仿佛为他解惑一般，一道黄色的人影出现在平原的尽头，速度极快地朝阵中奔去，用的竟也是空山老人独创的轻功，花影无痕。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来人已站在风孤行的对面，明黄的锦衣猎猎飞扬，同色的缎带束住一头的长发，挺立如剑。他的面容是男子中少有的阴柔俊美，只一双眼并不多情，反而如同淬了毒般阴冷狠绝。
　　“大师兄，别来无恙。”玉冰河冷然道。
　　风孤行抬手按住琴弦的余音，起身与他并立，望向一夜间被毁的百里山河，淡淡开口：“你一手导演了十六寨的叛乱，如今这尸骸遍地，人烟荒芜便是你想要的吗？”
　　“我从来想做的，就只有取你之命，夺你之位。”玉冰河邪笑：“三年前你用流光谷的极冰之毒逼出了我种在你体内的焚火金蝉，可据我所知，那极冰之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到冬天发作得更狠。这寒冬腊月的，你不好好养病，居然真的赶到这来。大师兄，对于你，权势胜过性命的吧！”
　　风孤行不理会他的挑衅，反问道：“你知道故斓江这名字从何而来吗？”
　　玉冰河怔住，没有回话。
　　“百年前，它还叫东江，江畔生活着的是姜国百姓。后来，姜国被灭，王室不甘屈辱，投入江中自尽。故国倾覆，斑斓俱惘，是以改名故斓江。只是，没想到，这里也会成为你我彻底了结的地方。”
　　玉冰河哑然，岁月匆匆流过，往昔却愈发清晰。曾经，鲜衣怒马，快意江湖。曾经，怨恨仇视，形同陌路。他们之间，又何尝不是斑斓俱惘。
　　“大师兄，出招吧！”
　　“不”风孤行拒绝“我承诺过师父，就算到了决战生死的一天，也不会率先对你拔剑。”
　　片刻的对峙过后，玉冰河动了。手中的长剑锋利无匹，招式奇诡。银白的剑光亮如闪电，纵横上下，似要将一切湮灭在令人炫目的华丽之中。然而，凌厉的出击突然如同幻觉散去，白衣宽袖下流出苍茫的青色，在虚空中划过，凄迷忧郁，宛如沉淀了千年。
　　吹年剑，出鞘。剑身朴实无华，甚至上面还有极淡的刻痕，斑斑驳驳，好似岁月刻下的印迹，见证炽热的心变得冷漠苍老。
　　玄尊阵内，沙石飞走，光影交错。
　　第一百九十二招，两人同时用了《空山绝剑》最后一式君心无悔。玉冰河的身影早已分辨不出，他仿佛成了一个发光体，视线之内，只能见到一个刺目的光球正以极限的速度向前移动，杀气四溢。而吹年剑却在一瞬间敛去了所有的光华，苍青色褪尽，古朴的剑身现出暗淡的蓝黑。风孤行站立不动，白衣飘逸，不惊轻尘。他放弃了所有的多余的动作，只一剑，正面迎上玉冰河的攻击。剑无悔途，年华吹老。
　　玄尊阵破，玉冰河败。
　　黄衣被血染红了大半，发丝凌乱，玉冰河以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半跪在地上。可他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的不甘，甚至连平日里的妖邪也消失了。眼神干干净净的，如同水洗过的蓝天。
　　“大师兄，杀了我吧。”玉冰河笑容虚弱，却很真实。
　　风孤行默然半晌，平静地说道：“空山门下弟子从来不会死在外人手里，我会杀了你，就当是对你，最后的成全。”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出手。长剑当胸穿过，玉冰河即刻向后倒去，只听一声闷响过后，便再无声息。蜿蜒的血流渗入黄土之中，慢慢地干涸。
　　经年回转，恩怨尽了。
　　逝者已矣，唯有生者，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