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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Chap.2:阿尔斐杰洛(40) ...


  •   LXXX

      天灰蒙蒙的,气温低得可怕。

      抬眼望着眼前被冰雪覆盖的山谷,耶莲娜感到有些冷。岩石盖着厚厚的冰层,一直蔓延至河岸,使逶迤的河水失去了流动的自由,冻结为笨重的乳白色冰床。六角冰晶常年不歇地从清澄的高空飘散而下,洒满大地,积成淹没至小腿肚的厚雪。剔骨的寒风抽打在身上,吹起她摇曳至腰间的秀发。暖暖的奶油色长发结满了冰莹的霜花,将她恬静淡雅的容姿点妆得有些清冷。

      “这是哪儿啊?”茫无边际的白色铺成在视野里,望不到尽头,印刻在耶莲娜雪青色的眼底。这地方,她并不认得。跨入到龙术士行列的五年间,她多次经由阿尔卑斯山去往龙族的栖息地,觐见龙王,可每次走的路都不尽相同。

      “找不到路,那就用飞的嘛。”

      如琴音般悦耳,又带着几分妖媚和多情的女声,笑着回应了踌躇不前的耶莲娜。就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身姿窈窕的女性,绝色的容貌令人惊艳。两弯柳叶眉奔放地往上挑,纤薄的唇角挂着一抹柔媚的笑靥。撩眼抬眉之间,媚态万千。绯红的卷发长及大腿,仿佛流动的火纹,昭显着生命的蓬勃。

      头发,眼睛,衣饰皆为红色的丹纳,是这幅美丽的冬日绝景中唯一鲜艳的颜色。漫天的落雪在她的身前身后洋洋洒洒地飞舞,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热情似火的气质。

      昨晚的宴会结束后,除首席以外的九个龙术士都回到了作为临时招待所的别墅,度过他们近来在卡塔特的最后一晚。

      耶莲娜昨夜没怎么喝酒,因此她才能早早地起床洗漱,为下山做准备。当她坐在梳妆镜子前梳头的时候,那些醉得无以复加的男人们,恐怕还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吧。在火龙族从者的陪同下,耶莲娜走完彩虹桥尽头,平静地纵身跳下。七彩的桥梁,蔚蓝的天空,红热的太阳,全都不见了踪影。强烈的闪光袭向她的视网膜,顿时一片茫茫白色。衡量不出长短、肉眼完全难辨,只能用魔力去感应的一条空间隧道,正在下方等待着她。

      犹如是置身于一个失却了时间概念的奇幻空间里。总觉得流逝的时间似乎漫长得超过了一万年,又遽速短促得连一秒钟都没有。穿梭长长的空间隧道,两道倩影降落在了阿尔卑斯山的某处。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景象。远处,晶白之瀑凝结于巉岩;身边,纵舞的雪花飞旋着降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银装素裹的群山,没有葱茏的植被覆盖,光秃秃的岩石峭壁间,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霜雪。

      茫茫雪峰之上,气候干燥严酷,衣着单薄的耶莲娜蜷缩着肩膀,赶紧把神杖隐去,十指交叉在一起贴近嘴边,时而呵两口气,时而揉搓几下,用来取暖。但随后,她就不觉得有多么冷了。火龙族的体温普遍比人类的正常值高——通常触及时才有感觉;而当他们一旦处于极寒的环境,体内的龙息便会自发地蒸腾起来,持续地朝外释放出热量用以御寒。丹纳的近身带来的温热气息,驱散了耶莲娜的寒意。

      连接人界的隧道,出入口每天都在变,这是为了防范敌人所采取的安全措施。龙王的结界,将悬浮在近万米高空的卡塔特山脉群遮掩在重重的迷雾里。结界具备着障眼法的功能,等于是将卡塔特消抹了存在,还可抵抗空间魔法。要想上去,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飞。然而卡塔特山脉令人惊悚的高度,就连龙术士都难以攀登,唯有依靠龙族的从者,方能直接从空中飞上山。极具欺骗性的空间隧道和龙王结界一样,严格地确保卡塔特平安无虞。因为那狭长的通道,一次只允许个位数的人通行。即使被敌人摸清了具体的方位也不要紧。龙族只需把伏兵安排在彩虹桥,等待着自投罗网的敌人前来受死,居高临下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就可以了。

      抬起的脚踩进皑皑一地的积雪里,耶莲娜顿了一下脚步,再次环视四周。对这片山区并不熟悉的她,眼下要想离开,最快的办法便是搭乘丹纳。

      “稍微坚持一下哦,等飞过这一带的雪山就不冷了。”

      丹纳远远走开,双眸闪起红光,只待变身为龙形的本体,驮起主人,将她送至归处。可是耶莲娜却忽然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回身向她望去的丹纳,一双美目迷惑不解。“主人,不走吗?”

      心底涌动着纷杂的思绪,耶莲娜尽力不表现出来,一反常态地把脸板着,柔美的面容一片肃穆。但是她心里面的纠葛,丹纳在看见她这副与平常大相径庭的面貌时,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啊拉,在想那个男人的事?”

      微微一惊,雪青色的眸子缓慢抬起,凝视着走回身旁的从者的笑脸,耶莲娜眼神一沉,轻声叹了口气。自己的心事向来瞒不住丹纳,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又亏欠了他一次。”

      音调轻如旋舞着而下的雪花。耶莲娜垂下眼,望着被白雪盖住的裙角,目光一片晦暗。

      想起派斯捷曾在比萨的战斗里救她于危难之中,自己却找不到回报他的方式,耶莲娜就觉得非常焦虑。此生亏欠那个男人太多太多,自己已快要承受不住,无论如何都必须报答他。可是,该怎么做呢?这几天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想到最后,终于得出答案。“也许……只能用命来偿还了。”

      轻喃出这句话的主人落寞的样子,几乎要掉下眼泪。见此情景,丹纳显得有点慌张了。

      垂眉叹息的耶莲娜,忽而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稍稍把下巴扬起,正对上一双红宝石般的尖瞳。丹纳已经近在眼前,手指轻抚着她颊边柔如奶油的发丝。

      “我的傻主人啊,”丹纳轻叹一声,目光一片温柔,“他要的可不是你的命。”

      “我又何尝不知道?”耶莲娜看看从者的眼神黯淡了几分,眸中蓄满哀伤,“可是,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想再次把头垂下,却是不能。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耶莲娜惊愕地发现,抬起她下巴的,是丹纳透着热度的指头。

      拇指轻轻搭着主人优美的下颌,丹纳的红瞳流露出鼓励的神采,微微附在她耳边,银铃般的声线低沉下来,“不许妄自菲薄哦。”

      微扬起头,耶莲娜凝视着高过自己的从者满是关怀的眼神,好似重拾了生存的勇气般,坚强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了。

      丹纳这才放心地把手移开。“不过那个男人,也太没礼貌了。”收起了带着安慰性质的笑容,丹纳脸色一正,“总是在大家都在的时候,公开对您的觊觎之心,丝毫不顾及您的感受,被人讨厌也是必然。不要说您了,连我都受不了他。那种招摇过市的男人呐——最差劲了!”

      丹纳语速之快,说话之唐突,好似冰封的瀑布刹那间恢复了它的本来功能,猛烈地沿着危崖绝壁冲涌而下。

      微动的雪青色的明眸不解地朝她望过来,疑惑侵袭了耶莲娜清丽的脸庞,定格成一个惊诧的表情。对于丹纳突然间竹筒倒豆子般地坦白她看不惯派斯捷的原因,耶莲娜感到很奇怪。

      “被最不喜欢的对象救的感觉很不好受吧?”丹纳仍在孜孜不倦地表明她厌恶派斯捷的态度,“不过那种不知好歹的男人啊,主人完全不必去在意他哦。”

      耶莲娜面色一怔,沉默了。低下的目光落在雪堆上,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犹疑了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他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吧。”

      这么说了一句后,耶莲娜不觉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是这样吗?她不确定。耳旁除了呼号的风声之外还有咯咯的笑声。耶莲娜心下狐疑,抬眼望向身前——

      美丽的人形母火龙正拨动着她娇艳的大波浪卷长发瞅着自己。眉眼弯弯,一双绯红的美眸波光流转,唇边挑起的笑靥妩媚又愉悦。

      “丹纳你……故意讹我的吗?”终于意识到从者是在说反话试探自己,耶莲娜稍有些不满地咬着下唇,蹙起细眉,想生气却又狠不下心肠,结果只能任尴尬的表情僵硬地留在脸上。

      “你们两个啊,究竟要保持这种怪异的状态到什么时候?”丹纳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个含义微妙的浅笑。

      “不关我的事!”耶莲娜神情一凝,竟是脱口而出,音量从微微的惊叫到逐渐有气无力。“我早已将我的决定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肯放手,自作自受,偏要……”话至一半,突兀地停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听完主人的话,丹纳的表情变了变,绯色的睫毛剧烈地眨动了一下,仿佛是红蝶翩飞的羽翼。睁大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主人,满脸都是讶异。

      耶莲娜不知第几次地低下了头,仓皇地避开她的视线。微染红晕的双颊,正在为自己适才推卸责任的说辞感到羞愧。想到那个男人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耶莲娜的心痛得近乎麻木,快要丧失站立的力量。

      “也罢,”颓废地一声叹息,丹纳难得神态迷离,“彼此都是龙术士,有的是无尽的时间慢慢耗。故事总有结尾,问题也早晚会有解决的那一日。”顿了片刻,她侧过头,深深地凝注着主人的眼眸,灿烂的笑容在这一刻回归了。丹纳红眸闪动的光芒,恰似炫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无论结局是悲是喜,我都会用这双眼睛,好好看着。”

      “……”反复琢磨着丹纳的这番话,耶莲娜默默发神,沉浸在深深浅浅的思绪海洋里。直到一阵卷来的风,将几缕长发吹得飘扬起来。

      抬手拢着乱舞的发丝,雪青色眼眸微微眯起往上看。在耶莲娜仰视的空中,有一双尖细的竖瞳正以充满了疼爱的眼神俯视着她。腾飞于天的火龙,其身躯庞大得遮蔽住了太阳,在地面投下一片深暗的巨影。与之相比显得太过娇小的耶莲娜的身体,完全被收纳在了那片龙形轮廓的阴影里。

      掩去满面疲惫,陡然消失于原地的耶莲娜,脚尖在下一秒触及赤鳞。龙尾搅动空气,丹纳翱翔的身影,好似一条悬于浅蓝灰色天幕的红线,在雪蜂的上空灼灼闪耀。

      向着极空呼啸而去的龙影,站在地上看,已小得看不真切了。因此,她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在千里以下的雪地上,有两个人驻足而立,朝滑过天际的红线投去远望。

      无论锥心刺骨的冷风吹在身上,还是寒意透人的冰雪打湿满头乱发,屹立于雪地里的派斯捷始终纹丝不动。他的唇角含着一抹缱绻的笑意,望眼欲穿地仰视着那抹早已经消失在天边的红影,曾经停留过的空间。

      不久前,静静地立在那里的倩影,是将他空虚的生命点亮的一束光。曼妙纤弱的身姿,乳白微黄的发丝,秀丽典雅的容貌,仿佛是与这片娴静美好的雪景融为一色。

      只有在她不曾回首过的地方,遥遥地望着她,派斯捷才感觉,他是被她接纳的。不必担心自己轻佻的眼神带给她的伤害,不必担心会被那双逃移不定的雪眸排斥。随性地放纵着自己热烈而又深情眷眷的目光,流连于那道令他陶醉沉迷的芳影,派斯捷默默地在耶莲娜的背后凝注着她,享受这一刻的自由和宁静。

      然而,即使用上了他最极限的远视魔法,她的身影还是不可避免地离开了自己。温柔又热切的眼神归于黯淡,微扬的嘴角挑起一个意义含糊的苦笑,派斯捷兀自轻喃,“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身后有脚步声在向他靠近。两腿扎进厚实又松软的积雪里,咯吱咯吱地响着,隐隐带了一丝溪水涓涓流动的清脆声。周围脚下的雪,居然开始消融了。

      那是亚尔维斯。雄火龙体内龙息蒸腾时扩散的热量比雌火龙更旺。

      炽烈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温热的暖意,抚过肌肤,仿佛能融化世间最顽固的坚冰,却解不了派斯捷心头的寒冷。

      站在派斯捷身旁的亚尔维斯歪着脑袋,看了看那张他并不熟悉的侧脸。主人此刻被寂寞拓印着的脸庞,宛如一尊老旧的石像,带着往常不会有的忧伤和哀愁。利用身高的优势,将派斯捷罕见的愁容收入眼底,亚尔维斯放弃了捉弄他的兴味,瘪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僵立在原地很久,派斯捷终于有了反应。看一眼戴在右手腕处、休利叶几天前赠送给他的表,时间刚过九点。紫发覆满冰霜的男人叹了口气。

      出席宴会对派斯捷来说是家常便饭,与酒打交道更是习以为常,他早就练就了千杯不倒的海量。虽然没醉,不过派斯捷原来的计划,是打算至少睡到中午再走的。但是,在猜到一直有早起习惯的耶莲娜可能上午就会动身后,抱着再见她一面的想法,派斯捷克制住想要睡懒觉的欲望,当朝阳透出微明的曦色时,就起床把一切都准备妥当,静候她出门。为了掩蔽行迹,派斯捷使出了龙术士的独有秘技“魔力抑制”,拼命压制自己的魔力到近似于零的状态,并用瞭望的远视术确保自己和耶莲娜的距离。这样仍不放心,派斯捷还将亚尔维斯收进后颈的魔法阵,以免丹纳嗅到他的气味。任何想上前跟派斯捷问好的守护者,都被他勒令对方闭嘴的凶恶眼神给瞪得缩了回去。连做任务时都不曾如此卖力的跟踪狂,就这样鬼鬼祟祟地紧随在耶莲娜的身后下山了。

      连结着彩虹桥与阿尔卑斯山的隧道,将派斯捷送到了与耶莲娜隔开一座山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派斯捷没在意擅自闯出魔法阵的亚尔维斯,远远地望着似乎在和丹纳倾诉心肠的耶莲娜,那抹在白雪的海洋里静静绽放着的冰清玉洁的身影,直到丹纳变身,把她带走。

      又叹一口气,派斯捷面向高空的眼神,逐渐迷惘了起来。双肩也是颓然下垂。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贱啊。”他气阻声涩地说着。浅蓝色的眼眸对准的不是身旁的听众,依旧出神地望着天,“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总是忍不住地屁颠屁颠跑来,只为见她一面。”

      “嗯,是挺贱的。”亚尔维斯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坦言道。

      派斯捷愣了一下,终于朝亚尔维斯看去。脖子扭向一边的艰难度,如同生锈了的机械装置,“我恨你……”话说完,又僵硬地扭回去了。

      主人的反常让亚尔维斯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差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交流。但是看着他颓废而郁郁寡欢的样子,又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亚尔维斯挪了两步,走到派斯捷身前,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对视着派斯捷的眼神,隐约含着一丝宽慰的意味。

      “我是不太懂感情的事啦。高深莫测,又玄乎玄乎的。”亚尔维斯俯视着身前的矮子,“尤其是你们人类的感情。”

      压根没想到亚尔维斯竟会在这时给予自己安慰,而不是借机挖苦,派斯捷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也对噢,”以最不喜欢的角度,派斯捷抬头仰视高大的从者。可能正是亚尔维斯投下的这道视线,让派斯捷心底燃尽到枯竭的死灰,重新窜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丝毫称不上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着嘲笑和同情的表情,声音也跟着明朗起来,“龙族尽是一群性冷淡。看你们幻化成人形时个个身板伟岸肌肉精壮,真是白白浪费了这项才能。没有爱情的滋润活到这把岁数,亚尔维斯,也是辛苦你啦。”

      “混蛋……”尽管亚尔维斯看似很不高兴地咬起了牙,但是轻骂的口气却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派斯捷恢复了常态,他很欣慰。他还是更习惯面对能和他嬉皮笑脸斗嘴的主人。

      不过派斯捷此刻的心情好转,只是类似于将死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亚尔维斯的耳畔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吱吱声。前一刻仍僵直地伫立在侧的男人,穿过了他的身边,幽远的眼神,毫不斜视地遥望着无目标的远方。派斯捷径直朝着盖满白雪的崎岖山路,慢慢地走去。

      “喂,去哪啊?”亚尔维斯下意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回家啊。”派斯捷拉高声调答复了一声,依旧款款前行,没有回头和停止的意向。

      “没搞错吧,你打算徒步走回去?”

      “就当是散散心。”

      矮个子的主人走掉了。亚尔维斯目送他离去的身影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由于雪积得很深,每踏出一步,小脚都会陷进去一大半。把腿从及膝的雪里抽出来有些困难,派斯捷的身子随着艰辛的步履左右轻晃,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只来自北欧神话里的矮人。

      派斯捷沿披霜戴银的山路不疾不徐地走着,一转眼就离开了几百米。其坚决而执着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在公火龙的视野里消失。

      四排拖在雪里的长长脚印,如犁地的农具留下的深沟。亚尔维斯快步跟上前,保持距离跟在派斯捷身后,陪着他,共赴这场无言的旅程。

      LXXXI

      走回坐落于主峰“龙之巅”左半山腰的首席居所的路上,阿尔斐杰洛还能直起挺拔而高傲的脊背,保证坚实而稳重的步子不摇晃,在大庭广众之下,时时维持符合一个英雄人物的威仪。比起一些喝得烂醉如泥的守护者,他的神志还是很清醒的。但是当关上的房门隔离了外部的世界,舒适奢华的家居映入眼帘后,疯狂了一夜的疲劳感瞬间席卷了阿尔斐杰洛全身。参加一场以应酬和做戏为主的盛宴,简直比带队打仗还要累。

      于是他拉上窗帘,在床边摆放遮挡阳光的屏风,调整好角度,爬上床盖好被子,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的睡眠太过舒坦。当守护者为他送来清淡的早餐时,只见睡得正香的首席把全身都包在被子里轻声打鼾,唯有凌乱的红发露在外面,勉强能辨认身份。眼皮睁开时,已近晌午。阿尔斐杰洛看见了整齐地搁置在餐桌上的杯碗瓢盘,却因宿醉醒来的头疼而胃口全无,只喝了牛奶。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阿尔斐杰洛正准备坐到沙发上,安静地阅读一会儿,驱散头昏脑涨的不适。这时候,轻缓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送午饭的守护者已经候在了外面。

      午饭是一盘豌豆,一大块白面包,两个鸡蛋,一碗莴笋汤,和一杯蜂蜜水,由艾德里安负责送进来。菜式简单清爽,想必膳房也意识到昨晚吃了太多油腻食物的首席需要换换口味。可是阿尔斐杰洛仍被酒醒后的宿醉感所困,整个头部都胀痛难耐,实在没有食欲。一碟碟碰都没碰过的菜肴便被遗弃在桌子上慢慢变冷,直到一小时后,进来收盘子的艾德里安将它们一并拿走为止。

      艾德里安一言一行间都对他恭顺至极,甚至有些拘谨。阿尔斐杰洛看得出来,他很尊敬他,但是更怕他。一个念头就这样偷偷地发芽萌生在阿尔斐杰洛心田。当艾德里安双手拿着沉重的银质托盘走向大门时,耳边响起了首席那仿佛金属互相摩擦的冰冷询问声。

      “今天的晚饭是谁送?”

      “奎特尔梅。”

      恭敬的守护者报上了一个不是阿尔斐杰洛希望听到的名字。于是他要求道,“换克莱茵。”

      每日伺候首席三餐的守护者名单,历来都是由魔导团九长老之一、同时兼任膳房主管的瑟兰崔斯制定的,即便是首席也无权过问。因此,在听到阿尔斐杰洛的要求后,艾德里安的眼睛迅速睁大了。从他变化的神情里,阿尔斐杰洛读出了窘迫。他忽然忆起了许多艾德里安和克莱茵混迹在一起的画面——至于迪特里希,那个说话做事从不绕弯子的大个子,阿尔斐杰洛思前想后,已将他的嫌疑排除在外。目前能确定的是,克莱茵肯定是白罗加的爪牙,那么艾德里安会不会也是呢?

      不过,阿尔斐杰洛并不在意自己草率的要求有可能打草惊蛇,他只是目不斜视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艾德里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深恐若是不从,便会遭殃。阿尔斐杰洛的凝视,让他很是不安,心里凉飕飕的。眼前对自己发号施令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空有首席之名却无首席之实、因寸功未建而容易受人轻视的小子了。如果说,锡耶纳的任务,他是初露头角,那么比萨一役圆满落幕后的现在,他早已是声名大噪。守护者们争相歌颂他的功绩,传唱于卡塔特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海,龙族纷纷对他另眼相看,昔日质疑过、羞辱过他的人,全部都闭嘴不言,甚至连趾高气昂惯了的门德松提斯等八位保守派的长老,如今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为当初抨击过他而自感惭愧。得罪一个如日中天的首席是何下场,艾德里安可不想体验,再迟钝愚笨的人,也必定懂得衡量其中的得失,趋利避害。乔贞是个厚道人,有着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和循规蹈矩的行事风格,在近两百年担任首席的漫长岁月里,随遇而安地过着散澹苦闷的生活。艾德里安知道,在卡塔特要是有谁惹怒了乔贞,他或许会皱皱眉,警告你闭嘴,当他转过身走开后,事情也就结束了。但是,倘若换作阿尔斐杰洛……艾德里安可不太确定。尽管阿尔斐杰洛总是在人前展露真诚的笑容以礼待人,可是他骨子里的那股强过任何人的胜负心和企图心,任谁都能深深地感受到。克莱茵就时常告诫艾德里安,和阿尔斐杰洛这类人只可做点头之交,不能掏心掏肺。

      “我明白了,首席大人,”艾德里安尽量让话讲得连贯,“我会将您的请求告诉长老。”他在首席满意的微笑中鞠躬告退了。

      艾德里安走后,阿尔斐杰洛找了本书,坐在沙发上阅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于是移步来到屋外,背贴门廊的柱子坐下来,目视日晷仪指针变化的角度,心算时间。瑟兰崔斯拒绝人员调动的可能性,根本没在他思虑的范围。他忘不了的,是那把匕首,来自于白罗加精心为他挑选的刺客——刺杀未遂最后咬舌自尽的费里切。

      前段时间诸事缠身,有一根神杖要制作,有一场硬仗要绸缪,阿尔斐杰洛根本无暇他顾。现在,他终于能够腾出手调查,或者说证实——触发这一暗杀事件的导火线了。

      费里切的暗杀,是一道潜伏在比萨之战胜利的光环下的阴影。躲在幕后指使的白罗加,不仅筹划了这场阴谋,更气人的是,居然在出征前夕的关键时刻,大肆地散布阿尔斐杰洛主从失和的谣言,离间他与尼克勒斯的关系,萌发了龙王的猜忌。得胜归来后,踌躇满志的阿尔斐杰洛,还没享受几天功劳和威名被群众传颂于山间带给他的满足感,愉悦的心情就因面临了新的威胁而低沉下来。心里面像是有一把火在烧,阿尔斐杰洛不安地来回挪动,好像坐着的地方不是平整的石阶,而是一片会蜇人的荆棘丛,有芒刺扎进了肉里。那个男人……纵使自己礼数周全地对待他,他的害人之心反倒日甚一日。费里切的匕首即是白罗加的战帖。面对强敌,该怎样应对呢?身为龙术士里的元老级人物,白罗加在卡塔特耳目众多,自身实力也不俗,绝非等闲之辈。但,我会杀了你,拔掉这根刺。阿尔斐杰洛看着斜对面花圃里的一株铃兰暗暗发誓,等到了那一天,我不会给你留全尸的。

      克莱茵在送晚餐的时间准时到达,双手端着又大又圆、盖着盖子的银质餐盘。一头黑绿色的短发比装饰露台的天竺葵的叶子要深些,眼珠的颜色呈现为茶金,犹如庭院里赋予植物生命和营养的泥土。五官圆润饱满,脸型方中带圆,有着丰腴的肉质,仿佛一件人面雕塑被磨去了棱角。他披在守护者银色铠甲背后的披风洁白犹如初降的雪,腰间佩一柄铁冶炼的长剑,由铸剑技术精湛的龙族的工匠锻造而成,颜色与铠甲一样是银色,连剑鞘都是银光闪闪,似乎受过魔法的加持。剑的把手部分是一个银球。

      麻利地将食物一份份摆上,沉眼看着桌面的茶金色眸子至始至终都闪现着虔诚的柔光。克莱茵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自己忽然接到传讯的惊奇或不满。他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口齿伶俐,善于应变,同时又谨言慎行,牙床里蹦出来的全都是恭维阿尔斐杰洛的漂亮话。而阿尔斐杰洛的心思也不在香气四溢的佳肴美馔,带着审视的紫罗兰色眼眸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克莱茵始终不离唇畔的笑容。

      “您觉得昨天的狂欢宴怎样,首席大人?”仿佛对阿尔斐杰洛良久的凝视毫无察觉,克莱茵态度随和地笑问道。

      “吵闹,无聊,必须不停喝酒。”阿尔斐杰洛微微一笑,直言不讳地回答,期间依旧看着克莱茵,目光近乎贪恋地黏在他脸上。

      他的谛视并没有给克莱茵带来任何负担。“您有享受其中吗?”问这句话时,克莱茵已经摆完了最后一道菜。

      “接近真相的过程吗?有。”

      首席的回答与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克莱茵仍旧笑不露齿,笔直地侍立在桌旁。谈话插入了一段耐人寻味的空白。

      阿尔斐杰洛阻止了空白的延续,“有什么你想说的,或者需要让我知道的吗?”

      “恕我实在想不出来,大人。”克莱茵神色自若,毫无异状,非常镇静地回答道,“不过,只怕在没等到我的答复前,您也不会同意我就此告退的,对吧。否则传我过来便失去意义了。既然如此,我能否讨要些提示?”

      “可以啊。”必须承认,阿尔斐杰洛事先并没有料到,面对自己的质询,克莱茵竟能有如此临危不乱的气魄,对于自身犯下的过错,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不过这样也好。阿尔斐杰洛不打算再继续装腔作势,“你一直都在给白罗加办事,对不对?”也不再拐弯抹角,“你从我这儿听来不利于他的言论,转告给他,促使他对我起了杀心。”

      太直接了,阿尔斐杰洛心想。不过没关系,因为稍过片刻后,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首席大人,您何出此言?”茶金色的瞳孔放大了,将克莱茵的震惊表露无疑,“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还真是个没创意的回答。”首席慵懒地歪着身子靠向椅背,对他笑笑,“事实恰好相反,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明白。”

      那一瞬间,仿佛血管突然在利刃下断裂,就在阿尔斐杰洛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克莱茵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阿尔斐杰洛依然直盯着他,但那谛视的眼神,给人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了。仿佛一个无限深的紫色涡旋,能将目光触及到它的一切,包括人的神志,意识,全部贪婪地吸入其中。克莱茵完全避不开那双眼睛。

      颤抖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腰间的铁剑上,紧扣的指头包覆着剑柄的圆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克莱茵的精神,就像一根拉开到最大限度的弓弦,随时都会崩溃。在他战栗不止的指间,银色的圆球正闪闪发光。

      对于克莱茵疑似反抗的举止,阿尔斐杰洛却是哼声冷笑。他是要拔剑砍我,落实他暗相勾结白罗加谋害首席的罪名吗?还是假借虚张声势的劲头,准备夺路而逃,寻求他者的庇护?不管哪种,阿尔斐杰洛都不会让他如愿。

      那注视还在继续,危险又神秘,深邃如大海。紫色的汪洋翻卷着诡谲多变的浪涛,变幻出怪兽的血盆大口,将克莱茵吞没。克莱茵不受自己控制的视线,在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量的干预下,被迫定格在了与紫罗兰色眼瞳视线相交的轨道上。无论心底阻止的声音怎样嘶喊,都移不开半分。

      阿尔斐杰洛的求证也在继续。“回答我,你和白罗加的关系。”他的身子在不经意间往前倾,“你们暗通款曲了多久?他想除掉我想了多久?我和他一前一后错过的那天,你向他传达了什么?他暗杀我的计划,你又知道多少?”

      一长串的诘问后,阿尔斐杰洛往后靠去,继续凝视着克莱茵。目光虽然沉郁,却透露出稳操胜券的把握。支着下颌的那只手,似有黑光在流转。

      连续提问对阿尔斐杰洛没有难度,以他修炼得超凡脱俗的黑魔法水准,被魅惑的对象会如数家珍般地道出他企图掩藏的秘密。

      眼前的那双紫眸散发出来的奇妙引力,强迫性地让克莱茵与之对视。克莱茵无法回避,只能直愣愣地盯着它,并且不受控制地开始了回答。

      “我敬爱每一位龙术士大人,”克莱茵立刻说,“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说得没有一丝犹豫,“所有的龙术士在我心目中都是惩奸除恶的大英雄,为世界的和平,作出了不朽的贡献。我崇拜这样的英雄。对战功赫赫的白罗加大人,我自然也是大为倾慕,极力膜拜,就如我敬仰任何一位龙术士。”克莱茵的语速快得吓人,但是语调却异常生硬,就像一件不会骗人的机器,失去了往日说话时的节奏,变得没有高低起伏,“白罗加大人和大部分的守护者都建有深厚的交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白罗加大人一直忌妒您的才能,嫉恨您夺走了他自认为归属于他的首席宝座,这同样尽人皆知。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对您下手。如果白罗加大人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那我自当为他的一时糊涂而扼腕叹息。”话至此处,他坚定地举起右手,握成拳状,放在心脏的位置,“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绝没有参与白罗加大人的计划,作出任何背叛首席大人您的事情来。请您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我。”

      洋洋洒洒的一番话结束了,被控制的机器也终于静默下来。克莱茵缓缓放下起誓的右手,同时尽量掩饰握着剑柄的左手的颤抖。他的神情有着强作的镇定,眼神里的畏怯却无法掩藏,几乎是求饶般地看着首席,犹如等待审判的罪人。眼前,那无止境的注视仍没有消退。

      就算先前的情况停留在可信度极高的猜测阶段,但是当这席话过去后,一切都不同了。

      座位上的红发男子,嘴角别扭地撇了一下,视线扫遍克莱茵全身。这个完全刨除了游刃有余,只剩下惊愕和猜疑的眼神,证明阿尔斐杰洛丧失了对局势掌控的信心。几乎是以能把人穿透的眼神,不敢相信地侧目。

      我猜错了?不是克莱茵告的密?与白罗加共谋的另有他人?!

      还是说……白罗加连克莱茵也不放过,用处理费里切的方式篡改了他的记忆?

      亦或者说……整个刺杀事件——包括白罗加是主谋的推断,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测?实则另有隐情?!

      阿尔斐杰洛长久地盯视着克莱茵,不说话,那杀意刻骨的目光,仿佛是要把他的皮一片片扒下来。黑魔法的魔力依然在释放。

      就在克莱茵因为忍受不了这目光施加的压力而快要弯腿跪倒时,阿尔斐杰洛突然疲惫地沉下了眼。

      “忘记这番交谈。”一秒后,他再次对上笼罩着惧意的茶金色眼睛,“记住,你今晚只是给我送了饭,其他什么都没发生。”

      在看见克莱茵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确保他遗忘了他不该记住的事情后,阿尔斐杰洛挥挥手,示意他离开。静静轮转在手背上的黑色三角魔法阵,黯淡了最后的一丝光晕。

      被凝视的压力渐渐解除,可是呼吸却反而急促起来。耳边吹拂的风声,树叶摇摆摩擦的稀疏声,鸟儿歌唱的鸣叫声,铠甲的靴子踏着台阶的响声,快步疾走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的琐碎声,全部都听不见。只有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在颅骨间回荡着,愈发清晰可辨。求生的意志,和化险为夷后连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喜悦,支持着腿脚机械性地迈动。眼前的视线忽明忽暗,多数时间是黑暗的,忽然一阵白光将黑色剥离,显露出真实的景致——

      此刻的克莱茵,离开首席的居所已经有数里之遥。他发现自己不停地在山上绕,不知不觉拐进了一个葱葱茏茏的树林,距离通往其他龙山的大道所在的方位早已不知偏离了多远。

      无数巴掌状的树叶在他头顶飘荡。叶片缝隙间透过的点点阳光,跳跃在他的脸上,将他淌满了整张面颊的汗珠照得一片花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人踏足的隐蔽处,克莱茵放肆地任喉咙发出了嘶嘶的笑声。他抖着手摸索腰间,把佩在腰带上的守护者光剑解下,用热诚到极致的目光注视着剑柄上的圆球。光滑的银球反射阳光,一时之间仿若星辰降落。克莱茵双手捧着光剑的柄,紧贴在唇边,虔诚地吻了下去,仿佛它是自己倾注了此生全部情感的至爱。

      成功了!

      他好想高声尖叫,让整个卡塔特都听到,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好想告诉他们——他成功地骗过了那个男人!那个机智过人、精细入微的男人!告诉他们,他抵抗了世间最厉害最伟大的龙术士的催眠术!

      克莱茵弓着身子,不停地亲吻他的剑柄,难以自制地一边癫狂又沙哑地笑着,一边淌下激动的泪水。

      感谢火龙王!感谢海龙王!

      他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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