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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Chap.3:荷雅门狄(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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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XIII
- 四十一年后~四十二年后 -
风从半开的门灌进来,掀动T没系紧的衣领。木箱上摞着的旧盔甲歪歪斜斜,干涸的暗褐色血块凝固在金属片间,几道撕裂的豁口像咧开的嘴。T的旧衣服皱缩成一团压在盔甲底下,左手袖口处还留着那日被龙息侵染的焦黑痕迹。他从未认真收拾过这些,哪怕伤早就好了,每次瞥见这堆东西,脚步总会逃避似的绕开。
而现在,他和荷雅门狄即将离开布鲁格,他才终于想起要整理这堆血渍斑斑的旧物件。盔甲与衣物都决定弃置,但考虑到未来可能被人发现的隐患,他同意了荷雅门狄提出的焚烧处理建议。他蹲下来,指尖触及冰冷的金属,拎起它们时,小臂不慎磕到木箱边缘,碰落了原本斜倚在旁的剑,发出一阵沉钝的鸣响。T的动作停滞,转而把地上的剑扶起,手指摩挲着剑鞘上熟悉的凸起纹路。这把陪伴他大半生的铁剑是这些旧物中唯一值得带走的东西,自那日三名龙术士离去后,它就被重新搁置在了这里。其上雕刻的纹路似乎凝固着无数战斗的岁月,T凝视许久,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血色弥漫的过往——既有斩杀机械兽人族的英勇时刻,亦藏有刺穿龙族领袖胸膛的黑色片段。稍作迟疑后,他拿起剑,握在手里掂了掂。剑柄贴上掌心的刹那,那些如呼吸般自然的握持角度、发力节奏,好似被重新唤醒了一样回到他的体内,而与之相伴的,还有某种如海啸般疯狂压来的黏稠、不堪的记忆。
荷雅门狄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不试试吗?”她靠站在门框旁,一贯沉静的声线掺了点儿调皮,“也就两周没碰剑,你的剑术还不至于生疏。”尾音轻轻扬起,像一根会惹人发痒的羽毛扫过他的耳畔。
T站起来回头望她,脑后扎着的低马尾在风中微微晃动着末梢。剑身出鞘半寸,又迅速隐入鞘中,只在一刹那漏出一道银光。当那短促的弧线在空中划过又突兀地顿住后,T已把剑别在了腰侧。“还是算了吧。”他低声回了句,弯腰拾起散落的旧物。
荷雅门狄望着走向屋外的男人,视线停留在他绷紧的肩线上,无声叹了口气。
修道院外的空地上,枯草被风压得伏低,待处理的物品堆成了小山。荷雅门狄将一些用过但没来得及扔掉的染血绷带、棉布条、毛巾及两人睡过的被褥等物也一并搬来,叠放在堆垛上。随着“火之术”的启动,红色五芒星魔法阵在她左手背显现,指尖明明灭灭地跃起一簇小火苗,像拈着一朵红玫瑰。
“退后些。”她轻声道。
T站在五步开外,看着荷雅门狄屈指轻弹,火种便脱手而去,舔舐着盔甲、衣料和棉被的边缘,继而突然爆燃成橙红色的火柱冲天而起。
望着火焰中翻卷的残骸,T的眼前再次看见了同伴们倒毙在他的剑锋下,在龙息中痛苦扭动。那些终生难忘的画面,都随着火柱的升腾而暂时变得模糊了。他偏头望了望娴熟操控着魔法的荷雅门狄那张被火光映亮的侧颜,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对他微微笑了笑。
“它们都飞走了。”她说。
T怔了怔,露出困惑的神情,“什么?”
“那些黏在你身上的东西。愤怒、痛苦、血腥味……都已经散去,不会再纠缠你了。”荷雅门狄收拢五指,魔法阵暗去,化为零星的光点。
T无言以对。火焰已经将一切都吞噬了。当那些最难烧毁的铁片熔化成暗黄铁水,滴落地面发出“嗤嗤”的声响时,他感到肩头沉重的负担似乎也随之脱落。风穿过修道院残破的石墙,给他带来了些许舒爽。
“走吧。”荷雅门狄说,“你到城东大门等我。我把东西送还回去,就来跟你会合。”
T用布条缠好铁剑,与荷雅门狄分开后,踏上向东延伸的卵石路。城门塔楼的轮廓被晨光勾勒出金边。他靠着石墙等待,观察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及盘查的守卫。几只麻雀在墙头啁啾蹦跳,他则沉默得像一个哨兵,每隔片刻便抬眼朝城内方向探望。
修道院高耸的尖顶在远处若隐若现,荷雅门狄的身影正朝那里移动。她轻巧翻过外墙,快速穿过走廊,依靠隐形的幻术维持着潜行状态,即便附近有人也能保持约一到两分钟不被察觉。她熟门熟路地潜入进出过多次的医务室,将没用完的部分医疗用具一一放回原来的抽屉和架子上。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却在出门后迎面撞上了莉泽。这位年长修女依旧在病房区照料病患,显然是为了拿取一些医疗物资而来,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和干练与往日无异。荷雅门狄屏息驻足在原地,注视着莉泽进入医务室木门,仿佛看见了几周前她为自己端药汤、掖被角、诵经祈祷的种种情景。隐形咒的效果持续不了多久,荷雅门狄收回目光,迅速离开走廊奔向围墙。抵达墙根时,她再次停步回了一次头,用远视魔法遥遥望向礼拜堂和抄写室的方位。三个年轻修女捧着书走出抄写室,她们的身影在拱顶下安静移动——正是昔日的室友克莱芒蒂娅、玛莎与阿加塔。荷雅门狄一边感慨着命运的巧合安排,一边默默在心里向所有修道院的故人作别,祝愿她们往后的人生安好。在法术失效的前一秒,她跳出了围墙。
余光中显出一片轮廓,T看见荷雅门狄自远处走近,便上前迎向了她。两人之间无需言语,早已商议好了去处。荷雅门狄曾在苏黎世以西的一片黑木林生活过十余年,在她身体尚且健朗的年月里,每个月都会去苏黎世北边的克洛滕采购,因而对那一带颇为熟悉。大城市相较于乡镇而言工作机会更多,但她始终无法忘怀那段遭马内塞伯爵私兵强拆房屋、被迫用幻影魔法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的经历。纵然那场风波已过去两年,她仍觉得去苏黎世谋生可能欠妥,于是提议,不如向南而行,前往更偏远的楚格镇。他们身无分文,只好徒步朝那座位于布鲁格东南方约28英里外的小镇跋涉而去。
阳光如纱般铺在林间小径松软的泥土上,将两侧林野勾勒得朦胧而温润。荷雅门狄与T并肩向前。风拂过树梢发出轻响,唱和着他们规律的脚步。
氛围很松快,令人联想起多年前共赴马特劳山的骑行时光。两人都许久没有展开那样的旅行了。这一次,他们没有骑马,如同寻常的远足者般自在行走。
交谈断断续续地进行,时而聊聊闲话,说起这一路的溪涧与山色,时而又安静欣赏,沉浸于林间鸟鸣风吟的自然之声。
走着走着,荷雅门狄忽然侧头看向T,眼神里透着一丝好奇。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等男人的目光看向她时,她继续道,“为什么你当初来人界找我时,会想到去布德瓦问耶莲娜?你怎么知道我跟她认识?”此前,荷雅门狄始终小心翼翼地对耶莲娜和派斯捷等人避而不谈,但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完全确信与T谈论这些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已在无形中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信任。
T注视着荷雅门狄,表情里带了些无奈,却又格外温和。“其实……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线索。那时候,有个叫达米尔的密探突然失踪了。本来这事儿很小,龙王通常根本不会过问普通密探的死,但反常的是,他们居然派了两位龙术士去调查,而且还是柏伦格和柯罗岑大人那样的老手。后来听人说,达米尔失踪的城市恰好是耶莲娜大人的所在地,我就联想到了你。毕竟你老早就向我打听过她,不是么。”他感叹道,“后续发展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是对的。你确实和耶莲娜及派斯捷大人有联系。”
荷雅门狄听着,冰蓝色的瞳眸里不再有刚才的好奇,而是多了一丝狡黠和锐利,“达米尔……是的。你怀疑他的失踪与我有关,是觉得这人被我干掉了——或者至少是因我而死的,对吗?”她稍微歪了歪头,目光没有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望进T的眼睛里,“换句话说,在你潜意识里,我其实是个心狠手辣、随随便便就会杀人的女人。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我……”T声音低低的,那双总是冷淡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局促,甚至可以说有些慌乱。“我并没有认为那个密探是你干掉的,”他手指无意识捏了捏剑柄,语速急促得有些结巴,“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单纯想碰碰运气。”
荷雅门狄短促地笑了一声,但笑意很快便从她脸上褪去。伴随着一声叹息,她望向前方,“那个密探确实是死于我手。你要找的人,就是个纯粹的坏蛋。”真相从唇间吐出时毫无滞涩,却在瞥见他眉眼间突变的神情时话声暂止,心底不由得为这个义无反顾一路追寻自己的男人感到一丝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总在戳破你对我的幻想。”
听着她平淡叙述杀死达米尔的事实,T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猛地撞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任何质问和指责在此时都是苍白的。从这个女人承认利用自己的那刻起,他下界寻找她的行为便成了笑话。T不可能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也早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人并不如自己曾经想象中那般纯洁无瑕,甚至可能比他认知中的任何人都更危险、更复杂。可是,还能如何呢?且不说拥有黑暗人格、手上沾满鲜血的自己根本没资格站在道德立场上评判旁人,在弑君罪行既成的当下,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T走在荷雅门狄身旁,目光扫过远处树林与天空的交界线,久久没有开口,像是故意回避与她的交流。
荷雅门狄早已习惯这男人素日的沉默,也理解他当前复杂的心绪。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份积聚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渐渐变得不再自然,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们后来……没出什么事吧?我是说耶莲娜还有派斯捷,龙王是不是一直都派人盯着他们?”
T侧目瞥了她一眼,思考几秒后,低声答道,“可能还在监视,也可能已经不监视了。我没有渠道了解这种事。”
“也是啊。”荷雅门狄自言自语地应了一句,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再度开口,“你知不知道,那次我跟你分别后,又回了布达和佩斯,见到了刹耶王以及他手下所有的将军。佩斯废墟里有座地下城,那地方曾是——也可能现在依然是——他们军队的藏匿点。”
听闻此言,T骤然色变,脸上清楚地浮现出震惊与错愕,仿佛一颗深埋的炸弹猝不及防地被引爆在面前。“难道我过去自认为完成的那件任务,全都白做了吗?异族竟仍然在那里活动?而且还是这等规模……”
荷雅门狄听着他逐渐低弱的声音,那句未竟之言最终化作喉间苦涩的叹息。她接话道,“如今具体情况如何,已经完全不知道了。但当时他们确实盘踞在那里,用了某种障眼法掩盖了行迹,不止是你,就连那个白罗加也没能识破。”她朝远方望去,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像我这种彻底背叛了龙族的人,还需要考虑什么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问题。我对龙族造成的危害,说不定比那些敌人更甚呢。”
T没有立刻回应。内心不再是接受不了事实的冲击,而是某种更深刻的、几乎无法形容的情绪——既像痛苦,又似共鸣。
他与她,从性格到思想观念再到行事方式,几乎每一个层面上都截然不同,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认同她的某些作法与选择。可是,在这条漫长艰难的逃亡路上,在这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世界里,他们却成了彼此唯一能够依靠的存在。
“是啊,”过了许久,他叹道,“那些事,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了。”
作为体力充沛、步力远超常人的龙术士和守护者,徒步走去楚格,在极端情况下只需一天便可抵达,但他们并不急于赶路,计划用两天时间到达目的地。T大部分时间话都比较少,只在荷雅门狄抛出新话题时偶尔回应,这些话题有的轻松,有的荒诞,有的则带了些沉重。两人间的氛围仍残留着些许未完全消融的紧绷感,但至少已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中午时分,他们在临近溪流的林间空地暂歇,于溪边饮水解渴后,荷雅门狄从灌木丛中采来野莓,T则挖了些可食用的根茎作为补给。
下午的路程依旧平顺,他们避开大路与村庄,专挑林木间隐蔽且不易暴露行迹的小道穿行。天空渐渐被染成橘红色,夕阳像陈年蜜糖般浓稠醇厚,将昏暗的光芒弥散在浮尘间。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变得柔和而绵长。
天色完全暗透,周围的光线已不足以支持他们在荷雅门狄不开启夜视魔法的情况下继续赶路。他们选了一处背靠小坡的隐蔽地点。四周有足够的树木遮挡视野,地面也平整干燥。
两人各自整理了衣服与随身物品,随后便各自安歇。夜晚的郊外偶有虫鸣,未被污染的星空清晰展露着原本的美丽。T靠坐着树干闭目入睡,荷雅门狄在一米外背对着他,侧身蜷卧。
次日天还未亮透,他们便已启程,走了半英里后找到条溪流漱口洗脸,随即继续朝东南方迈进。
这天的路程比前一天更为顺利。随着太阳升高,沿途逐渐从密林过渡到开阔的田野与缓坡地带,视野变得更加宽广。
正午过后,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泛起一片湖泊的微光,像一面安静的镜子镶嵌在大地尽头。荷雅门狄凝视着那个方向说,“是楚格湖。楚格镇应该就在那附近了。”
他们逐渐接近小镇,偶尔能看到田间劳作的农夫或远处行驶的马车,但二人始终与人流保持距离,选择绕行小路。下午晚些时候,他们终于穿过了最后一片小树林,抵达楚格镇外围的开阔郊野。
暮色中的小镇依山傍湖,建筑密集却不拥挤,石砌的屋顶与木制窗框在夕阳下泛着暖光。镇口有简单的哨塔与围栏,但并不森严,看上去像是个安宁的小型聚居地。
“我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工作,不然,我们连旅店都住不起。”T说道,抬手指了指镇北,“今晚就在那里将就一下吧。”
荷雅门狄点头同意。两人绕至镇北一座农庄外,这儿有个低矮的谷仓,离主路稍远,主人住在数米外的主屋里。他们轻手轻脚地拨开栅栏,猫腰钻进虚掩的木门。谷仓内堆满成捆的稻草和干草,正好能垫在身下充当床铺。虽然暂时还无法进入镇内住宿,但至少这晚,他们总算能睡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了。
天亮后,赶在被发现前,两人迅速撤离了谷仓。经观察,楚格周边的林区颇多,南面湖畔的丘陵地带——高地上矗立着领主的要塞——以及东部山谷,是主要的森林覆盖区,还有西北至西侧的湖岸沿线也生长着阔叶林与灌木林。
不过,楚格毕竟只是个乡村聚落,没有集中化的市政机构,T若想找一份与护林相关的工作,要么直接寻求当地的领主或庄园总管,要么求助附近修道院的管理者,要么去集市或酒馆打听哪里有做零工的机会。第一条路走不通,因为护林员这类职位本就属于领主庄园体系中的一种,多由地方贵族、官员指派,或通过可信之人的举荐和担保。通常能得到任命的,必须是贵族的附庸或仆从,普通人想获得这份职务完全是天方夜谭,何况T还是个没有身份、没有担保人的流浪者。修道院倒是愿意收留流浪者或逃难者,也有大片土地、森林与农场需要人打理,但这条路对身为逃犯的T和荷雅门狄来说显然也走不通。他们如今需要低调隐匿,不适合直接接触修道院这类会留下记录的地方。一番商量后,他们决定试试看第三条路。
楚格镇集市的露天摊位间,飘散着面包与皮革的气味。二人走进一家热闹非凡的酒馆,坐在两个空木凳上,观察周围的人。
T的焦急心情更甚于荷雅门狄,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淡然,扫过每张桌子旁喝酒交谈的客人,仿佛人生中第一次将身边的陌生面孔看得如此仔细。只要能找份差事,哪怕只是做些粗活,也能让他和荷雅门狄暂时摆脱风餐露宿的日子。而若要谋一份稳定的好工作,就只能靠机缘。虽然T完全没有任何走正规途径成为护林员的可能,但或许能以“帮工”、“守林人”或“巡逻者”的非正式身份,为某些小贵族或地方群体服务,前提是他能取得雇佣者的信任。或许在某片无人管辖的林地,或远离人烟的猎场,会有人愿意雇佣一个身手不错、不多话的看守者。正如此思忖着,一名裹着围裙的跑堂伙计过来招呼他们,当发现这两个顾客没钱消费、只想坐一会儿时,那人翻了个白眼,尽管没有当即赶走两人,但目光已透露出明显的冷漠与嫌恶。
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话题逐渐转到需要想一个化名隐藏身份上,荷雅门狄说,“何不就用回你的本名特维?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还是换一个吧,就叫……”T想了一会儿,“叫‘托伊’吧。”他瞅瞅对方,“你呢?”
“我当然还是继续用‘爱梅莉斯’,我早就用惯它了。”这个化名从逃亡初期就跟随着她沿用至今。一些异族知道它,还有些已故的邻居知道,但她突然有些不确定它是否传到过卡塔特的人们耳中。“龙族应该不知道我这个假名吧?”
“我没有说出去过,可你这些年遭遇的追兵恐怕不少,但凡有人打听过,就可能泄露。最好还是——”T说到一半,目光突然移开,显然是被某个存在吸引了注意。
“是该换个名字。”正在思考的荷雅门狄见T将头转向角落,便止住了话语,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先前被几个赌钱大汉遮挡住的中年男人显露出身形,正悠然坐在靠墙位置上擦拭猎刀,穿着典型的猎人装束。荷雅门狄赶紧碰碰T的手,示意他过去搭讪。T腼腆内向的性格在现实压力的逼迫下只令他迟疑了一秒,便佯作淡定的模样迈步上前。那人瞧了T几眼,听他讲述起年少时独居山里草棚的经验,能守夜,也肯吃苦。猎人听得颇为专注,T原以为有戏,不料对方在看到他腰间裹着布条的剑以及左手紧缠的绷带后摇了摇头,“我们那儿确实缺个换班的,但我不会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你走吧。”
T握拳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时,荷雅门狄已贴近过来,对他耳语,“我能让他改变心意。”
“不。”T猛地把荷雅门狄拉到离对方远些的地方。尽管他反对的态度十分坚定,但声音却埋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注意,“我决不允许你对普通人肆意妄为。只要和我逃亡一天,你就不能再使用那种法术。”
荷雅门狄惊讶地睁大双眼,一时忘了回应。
“我要你向我保证。”T紧攥着她的一只手,要求道。
凝视了他数秒,她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不会乱用了。”随后将想好的新化名告诉他,“你以后就叫我‘黎亚娜’。”
“黎亚娜。好。”
满脸胡茬的酒馆老板倚着柜台打量这两个始终不点东西的客人,朝伙计使了个眼色。跑堂的过来赶人了,他们便识相地走出酒馆,穿行在街道和巷弄间,目光不断扫过路旁的小作坊、马厩及货栈。T向一名木匠打听是否需要帮工,对方只摆摆手。在走到北边泥泞的小路上时,他们决定去昨夜潜入的那家农庄试试运气,却见大门紧锁,不见人影。天色渐晚,镇民纷纷回家,路上的行人愈发稀少。T的脚步慢了下来,神情里透着失落,几乎不敢回头看那名跟在身后一直鼓励着自己的同伴。
荷雅门狄的声音传了过来。“明天再继续吧。”
尽管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T却没有办法去回应。想到一整天都没什么收获,晚上又得露宿野外,心里就愈发觉得愧对她。
“今晚该睡在哪儿好呢……”以前在卡塔特生活时衣食不缺,外出做任务也有差旅费,T从未料到自行谋生会如此艰巨。
“T,”荷雅门狄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叫住了他,“那边。”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东南方距小镇1.5英里处的一座木屋外,荷雅门狄借助龙术士的超常视觉远远瞧见了一个老樵夫在屋前劈柴。老者年岁已高,挥斧的动作显得力不从心,身边有个中年女人捡起劈好的柴,按大小分堆码放。她一边干活一边与老人交谈,两人配合熟练,流露着相依为命的默契。
“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不过似乎是一座守林人的木屋。我可以派一只使魔探探路。”
“不必,我们过去看吧。”T望着那个方向,握了下她的手,“你不要忘了,在人前得叫我托伊。”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他们沿小径快步而至。木屋坐落于林中空地边缘,背靠一片人工养护的树林,一条引水的小沟渠与之紧邻,再往后是杂生的灌木丛与野树林。
年长的樵夫手握斧柄,正要劈下一根木头,见到两个陌生人走过来,立刻站直了身体。正在往木屋右侧的柴棚搬运木柴的中年女人也立刻闻声探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两人中,T走在前面,荷雅门狄停在稍远处的树荫下等他。T靠近对方到几步外的距离停下,“我在找工作。”他毛遂自荐道,“我能看林子,巡逻,守夜,也能伐木,搬柴。”
老人用评估的目光长久打量着这个体格结实,衣着简朴,目测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你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口音也不像。”
“我是普瓦西人,父母早亡,打很小起就独自生活。如你所见,我的手臂很强壮,干活绝对卖力,也不会惹麻烦。哦对了,我叫托伊。”
他陈述时神情坦然。这番表明了孤苦身世的话语令老人与中年妇女不禁面露同情。
“你能打跑强盗,驱逐野兽吗?”老樵夫握紧斧柄问,“我是说,这里有时候会不大太平。”
“我会使剑,”T摸了摸腰间,“保证是你见过最好的那种。”
“你能干多久?我可不想招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家伙。”
“如果条件允许,我能一直干下去。”
“她呢?”老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头发虽白、面容却很年轻的女人。“她也来找工作?”
“她……”T踌躇起来,意识到不能让对方等得太久,当即回答道,“是我的妻子黎亚娜。”
老人点头,与女儿对视一眼后,说道,“先留一周看看。住后面那间草棚。拾掇拾掇,晚上就能睡,只是床稍微挤了点。”
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T跟他绕到木屋斜后方。
那里有一小片用篱笆圈起的空地,紧挨着柴棚和后院的鸡窝,中间隔着几丛茂密的荨麻与野蔷薇,自成一处僻静的角落。草棚就搭在空地最里头。门半开着,露出里面一张窄木床、一张矮木桌,墙角堆着几捆干草当垫褥。虽然简陋,但屋顶完好不漏雨,离需要看护的林地仅几十步,非常方便巡逻和搬运木材。
“住宿费我就不收你了。”老樵夫说,“这份工作需要为领主的庄园供应木柴和建材,看守周边的这片树林,防止盗伐者和野兽前来光顾。我会让你干很多活儿,检验你是否是我需要的那种人。我会教你正确切木头的方法,如果你学得快,这不会花太长时间。第一周由我来包伙食,干得好就接着留用你。从第二周起,你就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了。当然,如果我发现你不适合这份工作,我会让你走。你干几天,我就付你几天钱。”
“日薪多少?”
“暂定1芬尼。等你能长期干下去了,我会公正地给你加薪。还有,碰到过节或恶劣天气时,你可以停工休息。”
“行。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开始?现在吗?”
“明天吧,早上七点。”老人转头吩咐,“伊尔莎,你去把那间草棚收拾出来,给托伊和他的妻子住。”
伊尔莎应声前往,T想上去帮忙,却瞥见十数米外的荷雅门狄正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他忐忑地走过去,立刻迎来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
“你脑子没问题吧?非要那么说吗?妻子?拜托——”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龙术士的听觉也依然捕捉得清清楚楚。她记得让T编个假名,却疏忽了要叮嘱他该用什么身份向别人介绍他俩。在听到他对老人的答复后,她几乎要气晕了。“你就不能说,我是你姐姐或妹妹?”荷雅门狄竭力压低嗓门不让旁人听见,但语气中的暴躁依然清晰可辨。
对于不小心损害了对方个人声誉这件事,T感到十分愧疚,“抱歉,我没过脑子……可话都已经说了。而且,我俩看着也不像姐弟或兄妹啊。”
“呵,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啊?”
“算了,大概是老天在跟我开玩笑吧。”见T满脸不解,她只能叹着气解释,“以前我动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想给自己虚构个丈夫,这下倒好,还真凭空冒出来了。”
“对不起。”T再次道歉。
那边,伊尔莎正朝两人招手呼喊。
“回头再跟你算账。”荷雅门狄忿忿道。
就这样,他们当晚住进了那间供给两夫妻——不,正确说法是两个住客的狭小草棚。撒谎带来的麻烦终究还是困住了他们,0.8米宽的窄床仅够单人平躺,根本挤不下两个成年人。T惭愧地把床让给荷雅门狄,自己睡在了干草堆上,但这样也终非长久之计。次日清早干活时,T立刻向他的雇主——时年六十六岁的老樵夫埃尔马提出了这个难题。老人爽快应允T忙完后可到柴棚里自取些边角料,加宽和加固床铺,这些木料就当他送给T了。于是,这天黄昏,T拖着几块薄木板返回草棚,将它们并排钉在原床板外侧,又找来两根窄木条钉在床沿下方作支撑,敲入钉子固定,最后用苔藓填上缝隙,不到一小时,床便拓宽了0.6米,足够两人侧身而卧。
荷雅门狄看过改造后的床铺,指出即使够两个人睡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同睡。T当然清楚,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她睡得舒坦些,自己仍打算打地铺。荷雅门狄过意不去,提议两人可以每天轮换着睡床上或地上。T随后又道,等熬过这周拿到酬劳后,到旅店支付定金租房,这样荷雅门狄便能搬去更舒服的地方居住了。
对此,荷雅门狄则另有想法。她想先省下这笔住店的开销,为日后制作手工艺品的原料及工具采购积攒资金。无论是雕刻木梳、木盒、勺子、陀螺还是别的什么小物件,都需要备齐原材料和基础的木工工具。对于前者,过去她通常会自行到树林里砍伐,如今T担任了护林工作,周边林木皆受到保护,偷伐等同于监守自盗,况且苏黎世那群盗伐者被吊死的惨状仍令她心有余悸;对于后者,她往往会选择到木匠铺顺手牵羊。眼下,正在逃亡的他们还是莫要引火烧身为妙,一直以来都游走于违法红线上的荷雅门狄,这次决定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市民。如此一来,她若想从事木制工艺的小买卖,就必须等T攒够钱之后才能进行。她笑着调侃说,这段日子就安心在T的“供养”下吃白饭了。
勤奋好学的T在工作上进展迅速。他被龙息弄伤、皮肤发黑变硬的左手掌长期缠着绷带,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做事的效率。埃尔马指导他如何选取干透的枯枝作为烧火木柴。老人手起斧落,将木头劈成均匀的小段,仅两次示范后,T便习得了要领。他在院角花一整日时间练习基本功,当天就已能劈出近乎完美的薪柴,碎木很快累积成许多规整的小垛。见他已掌握得差不多,埃尔马便在第二天带他到一片建房用的原木堆前,挑出纹理直顺的松木,教他将斧刃对准木纹劈开,剔除边角和瑕疵,留下结实耐用的芯材。T认真看着老人的手法,一斧接一斧地模仿。埃尔马不时停下,纠正他的姿势。木屑纷飞中,T的额头渗出汗水,但劈砍动作已逐渐趋于娴熟。
埃尔马对T的态度很严厉,他们所伐的木材需供应给当地领主魏特·冯·艾希贝格男爵的庄园,不容出错。他要求托伊对待工作须认真,允许黎亚娜在砍木头时从旁协助,但在林区巡逻时,埃尔马明确希望托伊不要带妻子进去,以免他的工作受到个人情感的影响。埃尔马半开玩笑地说,“我只给你一份工钱,你妻子就算跟你一起做,我也不会多付半个铜板的。”
尽管埃尔马要求严格,但是对这名年轻能干的雇工,他感到相当满意。他需要付出的成本只是多煮两人份的粥,把本就闲置的草棚借出去,以及从自身收入中分出一小部分而已,相较于对方提供的高效劳动力,这些支出几乎微不足道。老樵夫的妻子早年病逝,除了小女儿伊尔莎外,他还有两个孩子。大女儿远嫁他乡难以见面,大儿子继承家业却不幸在六年前遭盗木贼杀害,原本已打算颐养天年的老埃尔马为了生计只能继续干下去。繁重的体力活压在他一人肩上,越来越不堪重负,每天劈柴量都在下降。伊尔莎出于情面偶尔回来帮忙,但她多数时间都生活在镇上的丈夫家,本身还有家务、农活、照顾孩子等其它责任。老樵夫这里缺一个真正能干活的壮劳力,而T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对于这份工作,T也感到非常满意。这里有他想要的一切。住在林边,远离镇子,生活简朴,不依赖复杂的社交,完全符合他的需求。他在首周最后一日领到了报酬,内心格外欣喜。这是他有生以来在人类社会靠自己的双手赚取的第一笔收入。
这周内干的所有活儿都是在现成的原木上进行的,后续要学习的则是自主伐木的技能。第二周起,T握着斧头,跟随老伐木工钻进屋后树林,先挑细桦树和松树练手,再逐步转向更高大或木质更坚硬的云杉、橡树和山毛榉等。
T的作业效率极高,一个月后,单日就能劈完半车薪柴,但建房的木材处理却是另一重天地,需要有经验丰富的老手指导,这部分多由埃尔马和他协同完成。他们会合力拉扯双人锯,将新伐倒的木头慢慢剖成厚实的木板。
工作之余,T通常会坐在草棚外的木桩上休息,从怀中掏出一个皮钱袋仔细清点,只留够买面包和咸肉的几个小钱,剩下的全数交给荷雅门狄。每次递钱时他都带着憨实的笑,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忙得几乎没时间做饭和采买,荷雅门狄便承担起此责,到镇上买回食材,在老埃尔马借她用的厨房里为两人做好每日餐食,还经常分给屋主共享。久而久之,T索性将全部的薪水都交由荷雅门狄支配。
待T掌握了砍伐技巧后,埃尔马开始要求他履行另一项使命——保护附近的林区。他白天大部分时间被劈柴、伐木与木材搬运占据着,巡林工作则固定在清晨和傍晚时段进行。每天吃过早饭后,T便抄起磨得光亮的巡林斧和随身佩剑,沿林区边缘的兽径慢慢向内巡视,细致查看每棵树的痕迹,聆听林中的异响,及时排查有无盗伐、破坏或火情隐患。除了清晨人少时,夜间也较容易发生偷盗行为,因此在晚饭后,他还需再巡逻一次。这差事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仅在极端恶劣天气导致无法进林子时才会暂停。
节衣缩食近两个月后,攒下的钱已有30芬尼,荷雅门狄带上钱,依次拜访小镇的铁匠铺和杂货店,购买刻刀、锉刀、锯子和画线用的炭笔等工具,随后又找到一位可靠的木材商。常有本地伐木工和商人把干燥合格的木料拿到市集上售卖,也有些是从更远的山林里运来的好木。荷雅门狄选购了一些便宜的松木、桦木等小块木料,在准备购置打磨用的砂石时,发现钱袋里已不剩几个铜币,便跑回埃尔马木屋的沟渠边捡了几块石头作为替代。每当T忙于户外作业时,她便坐在草棚的桌前做木工,常常一投入就是数个小时。荒疏了手艺的她从最简单的木梳做起。第一把梳子的梳齿刻得深浅不匀,有几根略歪,她反复用锉刀修整,经过多次返工,用了一天时间才断断续续地做完。做第二把时,速度提升了一些,且齿距均匀,摸上去非常光滑。又练习了几天后,荷雅门狄越做越顺,已经能两小时内就做完一把梳子了,后来甚至可以在半小时内轻松完成。随着技艺逐渐纯熟,她开始琢磨怎么把梳背雕得好看一点,样式从最普通的直齿梳转变为弧背梳,再慢慢增加更复杂的雕花纹样。她拿着做好的五六件成品到镇上售卖,这些小东西虽然每个只能卖几枚铜币,但销量稳定,没多久就卖光了。之后她又陆续做了更多的拿去卖,顺利时当日就告售罄。渐渐地,荷雅门狄也攒了小笔积蓄,与T共同支撑起两人的日常生活开销。一个月后,她开始购买整块木板,尝试做更难的木制品,如木勺或小托盘。每制作一类新品,她都会留存一两个赠予伊尔莎。她和T两人与这对父女也越处越好,关系日渐亲厚。
当地像老埃尔马这样受雇于贵族的劳动者并不少见,身兼数职的他既是樵夫、伐木工,粗木匠,还是护林官,此类复合型职位必须是受到领主的信赖方能委任,因此,其家族世代承袭此业,他本人的收入也较大多数农民阶层丰厚,一日就有6芬尼,这还不包括庄园管事私底下塞给他的小费。他表面待T严格,内心却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十分期望他能尽快接手所有的活计为自己分忧。尽管T的相貌与他的已故之子毫无半分相似,可这位花甲老人却总能在其身上瞧见儿子二十多岁时的身影,几乎将他视若半个儿子,在第四个月时,就为他涨了工资,调整至一日2.5芬尼,大体接近于一个普通工匠的薪资标准。
有了T的帮助,老埃尔马的工作压力显著减轻。头几个月T主要负责砍伐,把木头搬到集中点,而向领主庄园运送木材的职责仍由埃尔马承担,T只是偶尔随行,熟悉路线。等到半年后,老人开始安排T独立送货,将其正式引荐给艾希贝格家族庄园的管家。那是他和荷雅门狄移居楚格后的第一个冬天。T格外重视这项得来不易的差事,深知自己若能给管家留下忠诚可靠的好印象,或许在固定薪酬外还能争取到额外的油水。随着T逐渐接管工作,年迈的埃尔马逐渐萌生了退休之意,准备待其彻底熟悉业务后,就将手头上的所有活儿都移交给他。
冬季柴火需求量大,送货频次也随之增加,高强度的劳作让T本就布满老茧的双手添了更多的粗糙硬茧,指关节、掌缘、虎口和手背等多处部位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口。荷雅门狄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用魔力为他抚平新增的、尚易消除的茧子,治愈那些由木刺和碎木屑扎伤划开的小口,手与手相碰时带来灼热的触感,T偶尔会条件反射地缩一缩,耳根微微泛红。同住一屋檐下的日子久了,彼此气息相融,就连沉默也仿佛变得有重量。在这微妙的氛围下,某种隐而未发的情绪就像炉火上烧开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早已咕嘟咕嘟不断冒着泡。
远离了卡塔特环境的T,在楚格重新过上了与从前相似的规律生活,从作息来看,甚至比需要经常倒班的过去更规律。每天干活,吃饭,睡觉,这枯燥而安稳的日常似乎是多数人的生命轨迹。非要说的话,只存两点区别,一是他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练习过剑术了,二是……生活中多出了另一个人的陪伴。
二月圣烛节这天,艾希贝格男爵开放城堡粮仓,向贫民分发腌鲱鱼与黑麦饼。镇民纷纷涌入教堂,点燃圣烛,祈求保佑家庭。此外,还有大量妇女手持蜡烛排着队到湖东岸的一处岩洞里朝拜,焚烧陈年松木进行祈福。晚祷过后,伊尔莎携丈夫、子女,来木屋看望老父亲。
屋外薄雪覆盖着草地,在一块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摆着张厚实的长木桌和几把木凳,不远处燃着一簇篝火。陶碗木盘间堆着面包、奶酪、酸黄瓜、豆子炖汤、蜂蜜坚果饼,还有刚从地窖取出的粗盐熏肉。油脂焦香混着柴火烟,飘散在寒夜的清冽空气中。
埃尔马坐在主位,手边是一杯自酿的苹果酒,面朝家人啜饮着。他唯一在身边的亲人伊尔莎裹着羊毛披肩,和丈夫汉斯、两个孩子分坐在老人近旁的座位,脸上带着宁静的笑意。
一家五口人围坐一桌,女儿和女婿分享着他们带来的食物,埃尔马很满足,对着草棚的方向喊了一声,“托伊!黎亚娜!过来一起吃。快点,菜要凉了!”
盛情难却下,T和荷雅门狄也加入了聚餐。
“节日快乐,愿圣母赐福诸位。”荷雅门狄手拿一个木盒笑着坐下,众人向她回以相同的问候。早在半个月前,埃尔马就已告知他们今日会来做客,因此,她特意备好了礼物。木盒打开,里面是两个木头小玩意儿,其中线条流畅、造型可爱的木雕夜莺送给伊尔莎七岁的女儿伊芙琳,另一个方牌上雕着十字图案,并穿有小皮绳的木头护身符送给年纪稍大、已经不怎么玩玩具的儿子库尔特。
小女孩眼睛一亮,把小鸟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男孩接过护身符,当即就往脖子上一套。“太感谢了,这正是孩子们所盼的。”伊尔莎说。
儿女们对礼物爱不释手,于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汉斯顺势开起了玩笑,“你手可真巧,要不改天教教我媳妇?她除了会把线头绕得比我胡子还乱外,可没有别的长处了。”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嫌弃妻子,实则却是在暗指伊尔莎早年为他亲手缝制的定情羊毛手套,这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常以互揭短处的方式调情,因此,伊尔莎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笑着捂起了嘴。随后,她转头看向荷雅门狄,又看了看她身边一直话不多、默默进食偶尔喝一口酒的T,忽然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亲戚间常见的、半开玩笑的调侃,“黎亚娜,你和托伊在一起多久了?”
“啊,一年了吧。”她随口胡诌道。
“怎么还不见你们生个小家伙呢?”
餐桌一下子静了一瞬。
T握杯的手顿在半空,不着痕迹地掩饰着指尖的微颤,嘴巴不太自然地瘪了瘪。眼角余光里,荷雅门狄正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
伊尔莎和她的父亲平日里都是很有分寸的人,从不开这种玩笑,但今天节日的欢愉氛围及杯中的酒精似乎放大了他们的好奇心。这份被旁人误解的关系,正是荷雅门狄没有单独住到旅店,至今仍与T同处一屋的原因。他们初来时谎称是夫妻,若她贸然抛下T到别处独居,难免会引起埃尔马、伊尔莎对二人感情的猜疑,徒增麻烦。他们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制造更多的谎言去掩盖一个旧谎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场假戏演到底。
T始终腼腆不语,荷雅门狄假装轻松地接话,“哎哟,哪有那么容易啊,光应付生计就够忙活的了,哪顾得上这些啊。”
“得了吧,生孩子说到底也就是哆嗦一下或几下的事儿。”汉斯用自以为幽默的口吻逗趣道,“你俩一个砍木头,一个雕木头,男俊女靓,孩子肯定也是既漂亮又能干。别看现在还年轻,这日子一年一年过得可快啦,你们也该考虑起来了,不然等年纪大了再生,负担只会更重!”
“对,汉斯这话说得也在理。”埃尔马带着微醺的笑意说,“托伊,你可得加把劲啊。”
T努力让自己僵了一瞬的表情恢复平静,低声应道,“看情况吧。等时机到了,自然就有了。”
说完后,他目光落在身边的荷雅门狄脸上。她没搭话,不动声色地捏了捏T的胳膊。这举动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夫妻间的亲昵表达,只有T清楚感受到她的劲道有多么重。若不是衣服穿得够厚,恐怕他膀子上已经被捏出淤青来了。不过,她的表情倒看不出什么变化,依旧维持得体大方的微笑,仿佛耳边飘过的只是些无伤大雅的戏言。
T的嘴角也随即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朝众人笑了笑。
埃尔马慈祥地看着这一幕,酒兴更高,向女婿递去一个视线,后者会意地又将T的酒杯斟满。本就不善饮酒的T被他们灌了不少,已有些招架不住,看着这满满一大杯,不禁面露难色。
“埃尔马,我不能再喝了,等会儿还要巡夜呢。”
“唉,难得缺一次也不妨事。”
火堆噼啪作响,照亮每个人的脸庞,寒风似乎也被这热闹气氛冲淡了。饭后,女眷和孩子先离席,留下三个男人继续喝——T完全是被迫的。埃尔马兴致勃勃地强按他在木凳上陪饮,他无奈地瞥向起身准备离去的荷雅门狄,不得已继续加入老人和汉斯的三人酒局。
篝火渐渐矮了下去,夜色变浓,伊尔莎一家今晚在木屋住下。窗子里断续飘出库尔特、伊芙琳咯咯的嬉闹声和埃尔马带着酒意的豪爽大笑。伊尔莎正叮嘱两个孩子早点睡觉,而她喝多了的老父亲被T和汉斯架着倒在床上,只几秒后就鼾声大作。
等T回到与荷雅门狄同住的草棚时,对方已生着闷气枯等了他快两个小时。醉醺醺的T面泛酒红,步子有些打飘,但是在瞥见荷雅门狄紧绷的神色后,醉态立刻收敛。
“对不起……没想到他们会拿这个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你当初扯谎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知理亏的T垂下头,不敢直视荷雅门狄的冷冽目光,狼狈地岔开话题,“埃尔马刚给我派了活,男爵庄园的柴火不够用,我明早还得再送一批。”
“哦,那就早点睡。明天起来,酒气应该就散了。”荷雅门狄让开坐到一边,给T腾出上床的空间。
这个面积不过五六步见方的单间,既是卧房,也是他们日常起居的地方。木床紧贴着墙角摆放,床上铺着被子,还搭着条灰扑扑的毛毯。窗下的矮木桌上摆着蜡烛、杯盏和碗,其中一只缺了口,盛着几枚铜币,几件荷雅门狄常用的工具堆放在靠墙的一角。两人的衣物不多,却也占去了仅有的几处挂置空间:荷雅门狄的素色布裙和厚实的羊毛外套叠放在床尾的一只木箱里;T的两件粗麻衬衫和一条斗篷则随意搭在墙面的木钉上,衣角微微垂落,沾染着木屑的气味。干草堆在另一侧墙角下铺得方方正正充作床垫,上面放着一条被褥。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休息的,在最初达成共识后,就轮流使用着床铺。今晚本该轮到T睡床,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给荷雅门狄。
“我睡地上。”他说。
“不用了。”
“就当是赔罪。”
“我说了,不用了。”
“要的。”T走到门边,拿起斗篷往身上披,“我去林子里巡一圈。你先睡,不用等我。”他背对着她,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但没有回头。
夜色变得更深了,木屋窗子透出的暖光已被夜幕吞没,只余屋前篝火的余烬在黑暗里闪烁。T仅仅披着件薄旧的斗篷,带上素不离身的铁剑,踏入冬夜下的树林。冷风穿过枝杈发出轻微擦响,像是谁在很远的地方低语。T踩着薄雪往林子深处走去,离草棚和里面的人越来越远。
与荷雅门狄从布鲁格逃亡至此已半年有余,这代表着,那些血腥记忆正逐渐离他远去。荷雅门狄帮助他度过最困难的时日,把他视为同伴,但也仅此而已。她总是和他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不远不近,足够合作,却不够亲密。
这有什么不好吗?他时常想。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缺了些什么。
T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停了下来。这片巡逻过无数次的树林的每一条小径,他闭着眼都能走,此刻却忽然迷失了方向。果然,醉酒误事啊……不仅四肢发沉反应迟钝,连脑子都不清醒,竟平白胡思乱想起来。T停在原地任寒风扑面,仰头望向夜空。那里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粒星子藏在云后,时隐时现。
风抽打着后背,吹得人更冷了,他却像脚底生了根似的僵立不动。
凝望夜空正出神,头顶树梢上突然传来的异响让T的身躯震了震。那声音极轻且远,却仿佛一支细针,生生扎破了夜的沉寂。
危急情况下,T明明醉意未消,却几乎凭着本能侧身翻滚,转眼间就躲进茂密的灌木丛,压低身形,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作为守护者,T的耳力尽管比不得龙族和龙术士,仍然比常人敏锐得多,更何况,那分明是——他在卡塔特常常听见的、极为熟悉的巨龙振翅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从千余米外的天上传来的。
心里已做好最坏打算的通缉犯竭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伏在灌木阴影里,目光警惕地扫向头顶的夜幕——
不知藏了多久,巨龙们飞过的高空已不见任何身影。确定暂时无事后,他才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推开草棚木门时,T脸色铁青。屋内的荷雅门狄果然还没有睡,眉心拧着与他相同的焦虑。
“托伊。”她轻轻唤了声迎向他,面色稍显和缓,“幸好,你安全回来了。”
T谨慎而利落地关紧门,拉住荷雅门狄的手,贴墙躲在窗边死角,避免外面人看到屋里的情况。方才这意想不到的遭遇驱散了所有的醉意,令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我刚看到天上有好几头龙飞过去……好在天色暗,树林里有很多遮挡,我没让他们看见我。”
“我也感应到了他们的魔力,大概有八到十头,但辨不清身份。”
“对,我看到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都是龙形态,有海龙,也有火龙。”他尽力回想不久前在灌木缝隙中瞥见的那些龙影。身形庞大、颜色鲜亮、翼展百米上下的复数巨龙们,在缺乏任何光照的黑夜中,看起来就只是一团团模糊移动的黑影,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龙鳞、龙角和头部细节。“可惜离得太远,我完全认不出那队伍里具体都有些谁。”朝窗外扫视一眼后,T转向她,声音绷紧,“我们是不是又得找下一个地方了?”忧虑从他的眼底漫出来。埃尔马待他们那么好,这儿的工作也那么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眼看又要被打碎……
“先别慌。”荷雅门狄持续感知着四周,同时安抚道,“那些家伙没有停留,而是往北边去了,现在已离得很远。他们也许并没有发现这里,只是单纯地路过。”
T听她这么一说,情绪稍安下来,但仍然难掩惊愕,“海龙王为了抓我,竟不惜如此兴师动众?”要知道当年两位龙王派兵搜寻刹耶的领地时,也只是动用了六头龙而已,T没有想到,自己竟值得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海龙王是不抓住他不罢休。
“不管来多少人,我都会护住你,绝不让你有事的。”荷雅门狄捧住他的脸。
这坚定的承诺和温柔的触摸让T胸腔发胀,心头格外温暖,可随即涌上来的那些情绪,那些片刻前在林中发出的自问,又搅得他喉头发苦,止不住难受起来。
“先看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吧,看看他们今晚会不会再返回这里。”窗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也感受不到龙族的魔力,荷雅门狄推着T的背,往床铺走,“你明早还有活儿要干,快睡吧,我来守夜。”
“可是……”
“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看着她严肃又关切的神情,T咽下争辩,不再推脱,顺从地钻进了被褥。
尽管荷雅门狄接过了值夜的任务,T却没有办法彻底摆脱危机感安然入睡,这情形与去年三名龙术士造访布鲁格修道院时如出一辙,令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时刻担忧会突然祸从天降。当他于次日清晨六点头昏脑涨地醒来后,荷雅门狄正盘腿坐在窗边,用平静的摇头动作向他报平安。她语气笃定地说,周围完全没有任何魔力,他们在楚格还能暂栖。T这才安心,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确认酒气已完全消退。尽管整夜都没有睡好,但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投入到工作当中。荷雅门狄则决定最近这几天都留在家里,不再前往镇上售卖木制品,静待这场危机彻底过去。
天色微明,林间的薄雾尚未散尽,T熟练地从柴棚抽出一捆捆用麻绳扎牢、紧实方正且大小相近的松木柴,逐一搬上货车,共放了30捆,够庄园七八日使用。一切妥当后,他跃上驾驶座握紧缰绳,看向木屋的方向。窗子还黑着,埃尔马等人还在睡。他又看了眼草棚门前的荷雅门狄,用眼神向她暂别。
“驾!”马车碾过覆霜的碎石,缓缓跑动起来。
前方数英里山路起伏,领主的尖塔城堡巍然矗立于丘陵之巅,如一位满身尖刺的巨人俯瞰着脚下的土地——那是他的军事要塞,也是他权力的象征。而在丘陵一侧的山脚下,T此行的目的地——那座用来休闲度假的庄园,正静卧在林溪间的安静地带,需踏上一条偏僻小道才可抵达。
马车行驶平稳,却掩不住T后背微微绷紧的肌肉。昨夜那支龙族部队从高空飞过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地瞥向天空,云层低垂,不见任何异样,可那份挥之不去的压迫感却仿佛仍然残留在空气里,像一层薄冰覆在他心头。
应该只是路过的。他想,并试图说服自己。既然荷雅门狄做了这样的判断,那就应当不会有误。
在混杂着紧张与奇妙安心感的矛盾心绪中,T渐渐看到了模糊的建筑轮廓。庄园到了,耗时约一个半小时,与平常几乎保持一致。缓坡上的那座两层石砌建筑被矮石墙圈起,灰瓦屋顶上飘着艾希贝格男爵家族的旗帜,门框由粗粝灰石砌成,厚重的橡木门板敞开,两侧默立着数名手持短剑的卫兵,皮甲外罩着的镶边外衣上印有显眼的纹章。
虽然T是长期合作的供货人,但仍因身份所限,无法直接进入内院。库房执事通常会来大门处交接,指挥仆役卸货,T需在门口等他们清点完,将货物搬去园内主干道旁的储物棚后才能离开。运气好的日子里,他能得到一壶麦酒或一笔几芬尼的小费,亦或两者都有。但今日不同。当T驾着满载柴火的马车停驻庄园门前空地时,没有任何人上来迎接,好几个侍从、仆人,还有两个卫兵,紧紧围在门前的另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前。那马车深陷在路旁的雪地里,车轮不断空转,任凭周围人如何拼命推拉仍纹丝不动。庄园管家挤在车旁,焦急地挥舞手臂呼喊。掀开的车帘内,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饰有艳色孔雀羽的尖顶帽与搭在窗沿、戴满金银宝石戒指的手指,无不昭示出他的贵重身份,毫无疑问是远道而来拜访男爵的宾客。车辕间的两匹马中,一匹枣红马的前腿有一道明显被断树枝割伤的口子,疼痛使它不断踏蹄,马鬃竖立炸起,鼻孔喷着粗气。这匹受惊的马昂着头试图拖动车身,却被牢牢套住的缰绳和车轭死死拽住,进退不得,在痛苦与焦躁中挣扎扭动,仿佛随时就要挣脱束缚。
T见状迅速靠边停下车,快步跑向推车的队伍。他找准位置,双臂发力,用尽浑身的力量猛地一堆——
车轮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滑出雪坑,众人再一合力,整辆马车被顺利推出。
“噢,谢天谢地!”车夫抹着汗连声道谢。
就在人们放松下来时,那匹受伤的马突然扬蹄长嘶,失去雪坑阻力的车身向前猛冲,强大的惯性使车轭骤然断裂,让它终于有了挣脱缰绳的机会。在四起的惊叫声中,失控马匹高高抬起前腿狂奔起来,径直冲向一旁的庄园总管,蹄子眼看就要踏中他的胸膛。
眼疾手快的T拔腿就追,一个箭步冲到马前,精准抓住马的辔头,借着巧劲猛拽,将它硬生生地拉停。暴烈的枣红马挣扎力道极大,他自己险些被带倒在地。
“吁——”T持续轻拍着马颈,让它平静。
得救了的管家被这惊险一幕吓得脸色发白,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车夫赶紧过来牵绳,对马进行安抚。车内的贵族男子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安然无恙的管家,又将目光落在T身上,半晌后,放下了车帘。
T上前把仍然怔在原地的管家拉到安全距离外,让那辆马车驶入大门。库房执事和几名杂役们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卸下T车上的柴火。管家的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神情已恢复了镇定。他对眼前这工作勤恳的年轻人印象素来不错,而他在今天这场意外中所展现的果敢和勇武更令他暗暗刮目相看。他嘱咐T稍等片刻不要走,快步跟着那辆马车进了内院。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他出来了,找到等候在车前的T,郑重地递给他一个绒布小盒,又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银币放进他手里。“这是男爵大人和我的一点心意。感谢你,托伊,刚才若没有你的援手,后果不堪设想啊。”
T双手接过,指腹轻捻着分量不轻的袋子,粗略估计,重量约在30芬尼上下,抵他十多天的薪水。但他没有露出声色。“这是我应当效劳的。”
“以你的身手,砍树也太屈才了,何不来庄园谋份更好的差事?”
“您人真好,凯勒先生。可老埃尔马那里还有不少活计要人做。我蒙受他的恩惠,实在走不开。”
“想来的话随时找我。像你这样可靠又能干的人,到哪儿都抢手。”
T向对方颔首致谢。待马车驶出半里地后,他才将那个小盒子打开来看。
一枚银质领针在阳光下泛着光芒,针头嵌着一颗清澈透亮的绿松石,细致的藤蔓纹路布满针身,看起来典雅而华贵。他单手攥着马绳,另一只手拇指轻轻摩挲宝石光滑的表面,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在数十秒的思考后,T咔嗒一声合上了盒盖,将它放入口袋里。
此后几天,生活依旧如常,就像林间平缓流淌的小溪一样,没有起任何波澜。T每天早晚巡逻时会抬头观察天空,但令他忧心的那些龙族追兵再也没有出现,天际连一片龙鳞状的云影都未曾掠过。T依旧辛勤劳动,得空便陪荷雅门狄坐在门前屋檐下,聊几句晚上吃什么或明日天气如何的家常。荷雅门狄暂停了她的小生意,只在采买时去镇上赶集,歇了约两周后才重新恢复。日子如常流转,天渐渐热起来,雪不再下了。闲不住的埃尔马性起时仍会抄起斧头或锯子找一些活儿干,伊尔莎照旧不时过来搭把手。一切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那夜空中的惊魂一幕恍若只是寒冬里一场转瞬消散的噩梦。
转眼过了三个月,季节转入春夏之交。技艺成熟的T已能单独且高效地完成所有工作,就算碰到单个人难以处理的大木头,也能用手锯或框锯慢慢锯完,不再需要任何帮手。工作变得比初学时轻松了许多,每天都能腾出时间陪荷雅门狄共同购物、下厨,但有的时候,他会要求对方歇着,自己一个人去镇上。埃尔马彻底过起了退休生活,除了砍柴外,伐木与木材加工等事务也全权交由T负责——这部分由于订单较少,因此偶尔才需运送一趟。这位老人渐渐迷上了耕作,从去年初冬便着手开垦木屋后半废弃的菜园子,陆续栽种了菠菜、豌豆、芜菁,萝卜及茄子等作物。待到春日,部分蔬菜相继成熟,慷慨的老埃尔马允许T他们随意采摘,为两人省下不少买食材的费用和时间。五月底的某个晌午,埃尔马动身到镇上女儿女婿家短住几日,留托伊与黎亚娜这对“小夫妻”看家。
新伐的原木在草棚后的空地上杂乱堆叠,树皮上还沾着湿润的春泥。几只鸡在木料间隙踱步,时不时低头啄食散落的麦粒、草籽,刨土翻找蠕虫。远处菜畦里,蝴蝶绕着豌豆藤上下翻飞,芜菁与萝卜的叶子油绿茂盛,菠菜已基本被摘光,而茎秆上泛着青绿的茄苗还远未成熟,蔫头耷脑地立着,几朵紫中带白的小花从枝丫间怯生生地探出。
晚饭时间快到了,T与荷雅门狄一同择菜,打算等饭后余暇再处理那些待搬的木头。堆着豌豆荚的篮子放置于两人中间的地上,荷雅门狄拣出几排嫩荚,指尖轻掐剥出翠绿的豆粒,簌簌落进另一只木碗里。T也专心致志地干着,少年时帮父母务农的经验加上在人界近一年的劳作积累,令他迅速掌握了一切农家杂务,处理起炊事来得心应手。荷雅门狄就更不必说了。经过长时间磨砺的她,身上早已寻不到半点首席龙术士时期养尊处优的影子,做这些杂活对她而言简直就跟喝水一样容易。
T原本正剥着,忽觉周围只剩下彼此,气氛刚好,便把手里的豌豆粒抹进盆里,在裤腿上蹭了蹭手,直起身凑到荷雅门狄身边。“黎亚娜,”他叫着她的化名,自己不免浅笑,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根本无需这么叫的。荷雅门狄眉毛一挑,但没有说话,继续剥着豆子。T注视着她,嘴角挂上一个羞涩的笑,“你能不能送我份礼物?”
“为什么?”荷雅门狄的手没有停,也没有看他,“怎么平白无故的要起礼物来了?”
“你不肯啊?”他眨着眼睛。
这男人的古怪表现让她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直视起他来,“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看着她满面狐疑的样子,T撇了下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你不送我,那就只能我送给你了。”
“送……什么?”她盯着他亮晶晶的紫眼睛。
T不答,故意卖起关子,又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荷雅门狄好奇地看着他故作神秘起身进屋的背影,片刻后他返回时,手里揣着个用布裹起来的小物件,形状近似一个方盒。
T蹲下身与她平视,从布中取出盒子,缓缓递了过去。荷雅门狄忙把豆粒撒进碗里,伸手接过了它。
掀开盒盖,一条镶有绿松石的银项链躺在盒里,其本体是T数月前获得的奖励,被悄悄拿去镇上找金匠打造成更适合送人的礼物——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宝石自不必动,但领针原有的银料不够做成链子,T贴钱补足了链身,算上手工费共付出28芬尼,把这三个月暗中攒下的私房钱全都搭进去了。
迎着T满怀期待投过来的目光,荷雅门狄原本好奇的神情,笼上了一层早有所料的淡然,“到底还是憋不住了。”她将盒子搁在膝头,笑眯眯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把这玩意儿拿出来呢。”
“你早就知道了?”
那回他在庄园管家处得了报酬,却只上交了钱款,另外的部分则一直私藏着。既然他当时没有主动说明,她在后续收拾房间发现时自然也没有点破。“T,我们天天都待在一块儿,屋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就那么点,你为什么认为你能瞒得住我?”
“是托伊。”他纠正道,目光温软下来,“或者,你也可以叫我……”
叫那个只在他们俩独处时称呼的名字。
一些话悬在他的嘴边,呼之欲出。完全明白这男人心思的荷雅门狄,转头望向远处天边叹了口气,当重新回视过来时,眼里的情绪只剩下了绝对的冷静,“我早就告诫过你的,藏起你的真心。”
T脸上的期盼之色消失了一瞬,试图用惯常的冷漠当作盔甲把自己武装起来,却又忍不住漏出隐秘的、仅会在她面前展露的温柔,依旧抱着期许注视她,“如果我愿意把它给你呢?”
“我不能要。”
她回答得那么迅速,那么不加以思考,T感到内心的失落如黑暗骤临。“你既要我和你在一起,又不准我对你动心?这叫我如何能做到呢?”他哑声问。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孤男寡女,长期同居,还被误认为是夫妻。他们现在的关系,实在太过暧昧,早已超出安全的界限。
然而,荷雅门狄却仍表现得不为所动,油盐不进,“我就做得到。”她确定地说。
T指头蜷起,猛地别过脸,像是被这话剜中了体内最脆弱的部分。荷雅门狄话音刚落,他就大步转身,径直走向草棚后方,鞋底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荷雅门狄坐在原地看着他离去,手里还攥着那只装有项链的礼盒。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起身拍掉裙摆上沾的草屑,将盒子放回屋内木箱,随后出门提起菜篮和木碗走向埃尔马的屋子。厨房里,她快速冲洗掉蔬菜表面的泥土,熟练地生起炉火,把豌豆和切好块的萝卜、芜菁倒入锅中慢煮,又从罐子里舀出一把干香草撒进去。窗外天色渐暗,锅里的炖煮声持续响着,草棚后搬动木料的声音也始终未停,甚至到后来还传出了斧劈与木头倒地的响声。
二十分钟过去了,炖菜的香气充盈整个厨房,却仍不见T的身影。荷雅门狄把盛好的菜肴摆上木桌——埃尔马同意他们在这间屋子吃饭,倒也省去她一次次往返草棚端菜的麻烦。可是,直到所有菜都摆好了,T也还是没有出现。荷雅门狄便走出厨房门,过去叫他。
暮色笼罩着空地,斧头直插在一个矮木墩上,T正弓着背将最后一截圆木摞好。脚边已堆起三四捆柴,他起码一口气砍了近十根粗木。汗水将他的一身衣衫全部浸透,布料近乎透明地贴在背上。他仍不打算停,抓起斧头走向五米外的一棵低矮桦树,举臂就要挥砍。
斧刃劈开空气的呼啸声尖利刺耳,却被荷雅门狄清晰有力的呼唤截断在空中。
“吃饭了,T。”
他的手僵在半空,“你吃吧,我还没忙完。”
“这么晚了还劈柴?”她抱着臂,“今天的量不是早就完成了吗?”
“提前劈完明天的,明天就能省事了。”
“啊对,干脆把明天的饭也吃了,省得明天再吃。”
“我惹到你了吗?”他烦躁地回过头。
“我只是来喊你吃饭。”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又不是……你丈夫。”
“……随你。”她离开了。
木屋厨房里,荷雅门狄慢吞吞地嚼着炖菜,单独盛出T的那份留在灶台。吃完后,她把用过的餐具叠在一块儿,浸在水里用粗布抹洗,然后擦干放进橱柜。洗漱盆里的水还温着,她往窗外瞅了眼,把门闩紧,脱下衣服,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蘸水擦拭起身体。这里的居住条件不允许她经常洗澡,只能靠频繁的擦身来保持洁净。湿布触及左胸伤痕时放轻了力道,尽管这埋藏着诅咒术的伤早已收缩成一个浅淡的小红印,只在用力按压时才会痛,但她每次清洁时仍然格外谨慎。穿好衣物收拾完周围的物品,荷雅门狄回了屋,坐在桌旁。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转头望去,看见T走向埃尔马的屋子,在厨房仅待了三四分钟就出来了。她以为T会过来休息,哪知他进屋后,径直取下墙角的铁剑,再度出门去了,背挺直得像根标枪,全程都不曾向她瞥来一眼。
荷雅门狄抱着膝坐在老旧的木凳上,透过窗户望着T执剑走入夜色的背影。那身影一闪而过,被墙体遮挡。他的脚步也一声比一声远。
心里像被一团毛线堵住了。烛光映在脸上,随风微晃的火苗仿佛是她此刻纷乱思绪的写照。
她该拿T怎么办呢?
这男人对她的心意,她早就觉察到了。虽然在今天前,他几乎没表露出任何迹象,可那些无意间的小动作——假装镇定地从她的碰触下缩回手,努力掩饰脸上与耳尖的泛红,以及偶尔在交谈中提起雅麦斯的含蓄试探,这些全都逃不过荷雅门狄的捕捉。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在他质问她有没有真心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荷雅门狄一点也不讨厌这个男人,倒不如说,若以伴侣的标准来衡量,似乎除却他不稳定的人格问题外,几乎无可挑剔。在近一年的朝夕相处中,他始终体贴,勤勉,踏实,没有半分要堕入黑暗的倾向。他那么全身心地依赖着她,把所能给的任何东西都献给她。他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令人怜悯、甚至怜爱的气息。
荷雅门狄轻叹口气,把头埋进环抱双膝的臂弯里。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终是被捅破了,她必须做出抉择,因为他们已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继续保持所谓的朋友关系,单纯只是把对方当作一起亡命天涯的同路人那么简单了。要么正式在一起,要么彻底分开,要么勉强维持疏离的共处。只有这三种选项。
也许……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是时候彻底摆脱过去,让那个如旧债般禁锢着自己的火龙阴影,永远消失了。
当T结束巡夜回来时,夜色已深得像泼翻的墨汁,连天上最亮的星辰也好似被云层吞了下去。正倚窗打着小盹的荷雅门狄蓦然睁开眼,看见T站在门前,解下腰间的佩剑。屋门敞开着,没有关。
“外面没什么情况吧?”她随意一问,更多是为打破沉默。四周没有任何异样气息,附近山林安静得连狐狸、野猪或夜行猛禽的叫声都没有。
T摇摇头,不管是走进来,还是把剑倚放回墙角,都始终注意不和她目光接触。
看他这副样子,荷雅门狄几乎瞬间就能猜到他又想要做什么了。果然,他转身走向木门,大步迈了出去。
“又要去劈柴?”她站起来叫住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T依然不看她,也没有立即回应,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去收拾一下。而且,我不打算回屋子里睡。你管你自己睡就好了。”他肩膀线条绷紧,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像一棵独自站立在风雪中的老松。
“不回屋睡,是什么意思?”
他没回头。“在被你拒绝后,难道我还能厚着脸皮,和你同睡一个屋子吗?”他的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尖锐。“我想过了,我以后就睡外面,这样对你我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会自己找地方的。”
T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就快步离去了。龙术士听着他的脚步,那里面有气愤,或者比气愤更复杂的什么东西。她一直听着,等到他在林子前方那堆劈好的木料前停下来后,终于追了出去。
轻捷的脚步声迅速走近孑然而立的男子。“特维。”
月光下,T的背脊随动作起伏——他正俯身弯腰抱起一根粗壮的木料。追来的人眨眼间就贴近至两步之距。当发现她似有要靠上来的意图后,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不敢再动一下。
荷雅门狄的双臂穿过他腋下的空隙,从后背环抱至身前,两只手在他腰腹间交叠紧扣。T的身躯明显僵直住了,大气也不敢喘,只能小心地将木料末端抵住地面,放任它向前倾倒。
隔着亚麻衣衫,荷雅门狄能听到他心脏在剧烈搏动。她把脸埋进他的背肌,鼻尖充斥着这个男人皮肤上的气味和汗水的咸涩。手轻轻贴在他的胸腹部位,触摸着他紧实的身体,感受他的脉搏,如同紧抱着一个舍不得放开的珍宝。她感觉对方绷紧的肌肉稍稍有了些放松,却仍不敢大幅度动弹。
时间几乎静止,夜色下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过了许久,T犹豫着抬起手,覆上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得近乎于抚摸,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荷雅门狄任其和自己相贴一会儿,随后缓慢地把手从他的掌中拿了出来。领会到她的意思,T紧张地转过身。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怒意与委屈已尽数从眉眼间消散,只留下一片柔软。
四目相对中,荷雅门狄清晰看见了他瞳孔中深藏的情愫,T同样也看到了。那近在咫尺的冰蓝色眼瞳里,盛着它一直以来的沉静,却又多了些罕见的温存与渴盼。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也会愿意展示她的真情。
胸口涨着某种东西,堵塞在他的心间,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难以置信的欣悦。“是什么令你改变了心意?”希望的微光映亮了他眼底的一隅。他面颊微红,隐忍又晦涩的柔波从他眯起来的、细长的眼缝中流泻。
“这些年来,我习惯了独行于世,筑起心墙,将所有人都阻隔在外。可你的存在,你的出现,让我恍然明白,原来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了。”她说着,指尖抚上T发烫的脸颊。对方那双紫水晶般的瞳孔里,正映照着一张清隽而坚决的面容。
“你终于肯接纳我了?愿意让我踏入你的世界,愿意与我相伴?”
“是的。我愿意。”
她温柔笃定的回答,柔情似水的凝视,都让T的心房震颤不已。雀跃与幸福感不断膨胀,原本克制的双臂终于展开,轻颤着将所爱的女子拥入怀。
“那……礼物也愿意收下了么?”
“当然。”荷雅门狄随即轻轻回抱住他,双手环上他的后背,将脸贴在他胸前,“等得空时,你帮我戴上。”
“现在不行吗?”
“不,”她摇摇头,拖长了尾音,“现在嘛——”
轻搂着她的双臂略微松劲,他后仰着望向她,眼神柔亮,静静地听着。
“你得去洗澡,好好把身子擦一擦。臭死了。”
劳作整日、浑身汗湿的T露出几分惊讶,赶紧闻了闻自己,随即赧然轻笑,“等下再洗。反正你都已经被我抱着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好,拿你没办法。”
月华无声洒落,笼住相依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