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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Chap.3:荷雅门狄(26) ...


  •   LXXVI

      - 二十三年后 -

      黑暗是密封的茧,是腐气氤氲的温床,裹住她支离破碎的躯体。

      如同菌丝顶破病变的种皮,孢网在土壤中暴动。

      如同蛀虫啃噬着风琴内部,木屑混着卵鞘簌簌坠落。

      如同倦鸟被风雨拍断翎羽,挣扎着朝山崖折翅而下。

      如同教堂彩窗被苔藓解构,圣徒画像淌落翡翠色的泪痕。

      如同信件在橡木匣中缓慢发霉,文字在灰绿菌斑中叹息。

      如同潮汐退却后鲸骸陈列沙滩,海鸟衔走最后的软骨。

      恐惧在此消融,时间凝成琥珀石,万物凄然寂灭。所有执念皆化作点点尘埃,没入永恒的梦乡。

      我即将沉眠于——

      剧痛骤然刺破虚无。疼痛像一窝毒蛇,沿着脊椎骨爬行,啃噬着她每一寸清醒的神经。

      记忆的断片,残破的画面,一一浮现。

      那是一张优雅而严厉的女人面庞。天庭饱满,一头金色发辫垂落。母亲的手掌带着柴火与药罐的余温,将浸透药汁的棉布敷上她的额头。“我的小荷雅会好起来的。你有芙蕾雅的活力和西芙的坚韧,就像草原上最健壮的小马驹一样壮实。”

      紧接着是一个五官硬朗的男人。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晃入房中,他那满是纹身的手臂拂过床沿,“我们需要更好的医生。”

      他们的身影最终凝固成难辨面容的冰棱。

      马车轱辘碾过山路的声响穿越时空而来。更多的画面出现了。

      车夫在皑皑白雪中驾车前行,紧握缰绳的手布满了冻疮。“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我家了。你再忍忍。我给你做好吃的。”这个总哼着荒腔走板民谣,睡觉时会打鼾的男人,用他的一双杏眼回头微笑。

      他的脸最后变成了一颗滚落在脚边的头颅。

      剧痛撕开时空的帷幕。一个金发女孩穿着亚麻裙坐在床头,烛光将她的睫毛镀成红色。她的告白声犹如清风拂过,“我喜欢的是你。”

      画面陡然坠入产房猩红的漩涡。苍白手指抓住染血床单,丈夫的啜泣与婴儿的啼哭交织成一曲悲戚的丧钟。

      “荷雅门狄!”有人在撕扯记忆的丝线。朦胧的暗影中浮现出一个女人,尖锐的瞳眸红得像火。“你跑不掉了!”声音仿若从地狱传来。“族长会审判你!”

      更多幻觉在腐烂的肌肤下游走。离家前父母那满是不舍的慈爱面容;里夫的马车仍在雪地里吱呀作响;米尔娜墓碑前静静绽放的金盏花;杀气毕现的芭琳丝那几乎要抓握住她的手……

      最后是一句贴近耳畔的低语,“主人。”

      那通往山丘诊所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在她的脚下延伸,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终于,那道门出现在了眼前。她努力保持住步伐走上前,然而门却在她还未触及之时便打开了。

      木门咿呀打开的刹那,所有的疼痛突然有了形状。

      湿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衣衫。不是泪水,是伤口不断渗出的脓血,正顺着她的胸膛蜿蜒而下。

      “耶莲娜……”她想呼喊,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干裂般的腐朽之声。

      脚还尚未跨入门槛,此时的她,只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最后究竟是大地张开坚固的大网接住她,还是医生用柔软的双手将她拥住,这些都已不在她的记忆范畴之中。

      夜,逐渐深了。

      耶莲娜的诊所在昨日黄昏时分迎来荷雅门狄的造访后,又在今日傍晚迎接了另一位客人。

      在下楼开门前,耶莲娜就感知到对方的气息。因此,当那张熟悉的面庞于门后出现,撞入她眼帘时,她并未显露出太多讶异之色,只是有一些焦虑。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低低的,下意识想要关门,却被派斯捷反应极快地伸手挡住了。

      “别啊,耶莲娜,你怎么又要赶我走啊……”派斯捷顿时露出了犬科动物示弱般的表情。记忆中,上一次被她如此对待,已是相当遥远的过往,久远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时间,也不愿意再想起来。耶莲娜今日这般反常地想要闭门谢客,让派斯捷心中泛起一阵失落。这个无论是在宫廷宴会、舞会、比武大会、狩猎大会,还是在其它贵族交际活动中,都能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贵族男人,此刻用右手拇指反复捻搓着食指上的家族印章戒指。那是他紧张时特有的小动作。“我知道这个时间来拜访有些唐突,但我……我实在难以抑制对你的思念和牵挂。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他捋了捋被初秋夜露稍稍打湿的凌乱鬓发,微微躬身,目光中满是深情与期待。

      “只有你一个人吗?”耶莲娜明知故问着,语气中带着无奈。

      “当然。”派斯捷拉开他那件镶着白貂毛滚边的车厘子色天鹅绒斗篷,动作从容而优雅,“放心,这里头可没藏人。”他松开手,让它垂落回原样,淡蓝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耶莲娜,语调中藏着几分俏皮和委屈,“我实在想见你,就偷偷一个人溜出来了嘛。上次给你回信后,就再也没有你的音讯了。你为什么不继续给我写信了?”

      对于这个既没有带随从,也不让从者相伴的男人,耶莲娜的目光始终警惕。尽管他态度十分诚恳,但她的眉头还是皱着,也不搭理他,好像在为了什么而烦忧。而且……她的眼圈竟然有点红?在迷蒙的月色下,派斯捷仔细盯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没看错。

      “怎么?莫非碰上了什么难缠的病人了?”

      “没有。”耶莲娜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犹豫的神情在她的眉眼间流转,片刻后,她还是侧过身让出了通道,“算了,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进屋坐会儿吧。”

      派斯捷心存感激,同时又带着一丝机警,随她进了屋。耶莲娜今夜的反常之举,让他不由得开始暗暗观察四周。耶莲娜领他来到左栋房屋的医疗区,这很奇怪,以往的她只会选择在候诊区招待自己,而不是这里。这或许与他渐渐感受到的那股气息有关。派斯捷刻意落后半步,鼻尖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违和感——某种他不太熟悉的魔力,正从楼上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渗出。那魔力仿若轻烟一般难以捉摸,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但他暂时没有问。尽管耶莲娜看似正常地引着他上楼,但平时沉稳淡定的她,此刻攀登的动作却略显局促。她把他带去一个地方。而他知道,那将是那股魔力气息的发源地。

      终于,他们来到了二楼的单人重症病房。清幽的药香扑面而来,还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气味。房间中央的大床上,一个白头发的女人正盖着被子,双眼紧闭。她的面庞苍白如雪,几乎不见血色,仿佛生命之火濒临熄灭。长而白的睫毛紧搭在眼睑上,像两片凋零的花瓣。女人已陷入了昏死状态。她的面容,她的魔力,她身上的腐味,都让派斯捷感到无比震惊。

      “首席怎么在这里?!”在心上人面前一向表现沉稳的这名贵族公子顿时大惊失色。他盯着病床上的女人看了一阵,确定她暂时不会醒来后,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起她,然后,又带着迷惑和质疑望向耶莲娜。

      耶莲娜微微低下头站在一旁,脸上是羞愧、紧张和悲伤交织的神色。她深吐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对身边的男人说,“她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就跟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病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仿佛一个永远也挣不脱的循环。我给她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可每一次又都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治不好她。寻常的方法没有用,我独创的那项疗法也总是功败垂成,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消逝。派斯捷,我真的很难过。”

      “等等,”派斯捷的目光在昏迷的女人和他爱慕的女人之间来回游弋,充满了不解,“耶莲娜,你说了这么一大段,我怎么完全没听明白?”

      “我救不了她。”耶莲娜重申,语气无意识地加重,透露出悲伤。她白净素雅的面庞始终正对床上的荷雅门狄,只给派斯捷留了个侧脸。她在床边椅子上缓缓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盖,肩膀微微颤抖。“照这样发展下去,估计她最多只能活……”话到嘴边,她猛地顿住,似是难以将那个残忍的结果说出口。稍作思索后,她换了种说法。“她的生命将变得比常人更短促,更艰难,而我却无能为力。”

      泪水夺眶而出,如珍珠断线般滑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派斯捷面前——从来都很坚强的耶莲娜,顿时像一个无助的、迷茫的小孩,两只手死死抠住衣裙,俯面哭泣。

      “哎,那个,”派斯捷慌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肩,从口袋里拿出帕子想为她擦拭,但在即将触碰到她面颊的瞬间停住了,只是把帕子递了过去。“你先不要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别哭啊。”他心疼地安慰着。

      耶莲娜虽然接过了他的手帕,却没有抹泪,只是攥在手里。“没有办法的。这个‘病’是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治不好的。”

      “确实。她现在的魔力好微弱。”派斯捷微微侧头,“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难道你们很早就开始接触了吗?若不是今天被我撞见,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耶莲娜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移向荷雅门狄的睡脸,声音略带伤感,“她第一次来找我,大概是五年前。但真的算起来,我和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估计是怕登门太多,会给我添麻烦吧。我一直都不知道她这几年过得怎样。没想到昨天这一见,居然已虚弱成这个样子。我想她这次一定是觉得扛不下去了才来找我的。”说着,她又哽咽了起来,“可我却救不了她。她早晚会……”

      派斯捷表情凝重地听着,脸上的担忧已逐渐化为了对当前形势谨慎判断的冷静。耶莲娜与龙族明面上的通缉犯接触多年,此事一旦泄露,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我理解你帮助她是出于善意。可这件事,你做得实在是不明智……”

      “你不要管!”耶莲娜像被激怒的鹿一般猛地仰起头,对男人大声道,“派斯捷,你太无情了!”

      “哎呀,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她只不过是和她的从者谈了一场恋爱,就被冠以叛徒的罪名,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这是她跟你说的?我想我们最好别听信一面之词。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这里是我的诊所,我救她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好,好,好……”派斯捷摊开手,试图缓和气氛,表示自己并无恶念,“你既然已下了决定,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

      耶莲娜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并朝派斯捷做了个手势也让他出来。为了不打扰到沉睡中的病人,他们来到走廊上继续交谈。病房的门半掩着,依稀能从门缝中看见床上的人。耶莲娜把帕子还给派斯捷。他收起来,眼中露出关切之色。

      “丹纳知不知道这个事情呢?”

      “丹纳知不知道,你还要来问我?”

      无论是耶莲娜此刻的急躁,还是她这句反问的意思,都让派斯捷感到吃惊。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关联。他略作沉思,心中暗叹,如果丹纳知道的话,亚尔维斯也肯定会知道,那么自己也会跟着知晓。可是,他却在这五年里毫不知情。这也意味着,耶莲娜一直瞒着众人,谁都没有透露。尽管她将派斯捷排除在可信任之人的范围外,让他有些挫败,可他毕竟还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分量能够超越丹纳。但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连最重要的那名伙伴都没有说。想必她对此也是深怀愧疚的,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堵他的嘴。可最终还是医生的责任占据了上风。看来对于救助荷雅门狄的这件事,耶莲娜是非常认真的。

      “好吧,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心上人收留逃犯,想想我是一个多么宽容、博爱的男人啊。耶莲娜,你刚才污蔑我无情的话,可要收回哦。”

      派斯捷故意扮了个邀赏的鬼脸示弱,收到了耶莲娜微愠的瞪视。

      他朝她挠头笑笑,内心感慨了一下。与其继续纠结耶莲娜为荷雅门狄所做的这些牺牲,派斯捷更想知道这位首席龙术士究竟是怎么受伤的。任何一个龙术士都不会忽视如此明显的症状,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她是中了黑魔法中的诅咒术,对吧?我应该没认错。”见耶莲娜点头后,他又道,“这么说,龙王早就已经派龙术士对付首席了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呢。”他皱着眉,深思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窗柩,“是与某个龙术士交战时,不慎被诅咒了吗?这会是谁干的?”

      “不是的。”耶莲娜轻缓地摇了摇头,透过门缝看向昏睡着的病人,“荷雅门狄的这个伤,是两位族长下的手。她当初是这么告诉我的。这点她没有撒谎。根据我的诊断,她的伤在她初次求诊时,就已经中了十七八年了,从伤口的形态以及腐化的深度能够推断出来。到今天的话,差不多已有二十三年了。也就是说,这个伤是在她离开卡塔特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的。”

      派斯捷从不怀疑耶莲娜的医术水平,却还是被她的结论所震惊。“你的意思是,她是在中了龙王的诅咒之后,才选择脱离卡塔特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便不是她主动叛变,而是被逼反的?派斯捷不禁被这可怕的设想揪住了心。

      “就是这样。”耶莲娜说,“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两位龙王不惜动用最恶劣的手段也要惩治她,甚至还隐藏了她叛变的真相。可是,这其中的原因,荷雅门狄从来没跟我提起,我也没有主动问过她。可能是我们还没有建立足够的信任吧。”

      “既然她对你有所保留,你又为何还要包庇她呢?你难道不觉得,与一个被卡塔特判定为有罪的人私下来往,风险实在太大了吗?”

      “虽然我不太清楚她当年到底是怎么触怒了龙王的,也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局面,可我还是想救她。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一个饱受黑魔法折磨的可怜人走向死亡。”

      “你还是对救人那么有执念啊。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派斯捷似有似无地露出一个苦笑,那笑容里却饱含着对她的欣赏。

      耶莲娜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些泪痕绷着皮肤,使她看上去脆弱又异常坚毅。“其实,我一直坚持给她看病,也是因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破解龙王的黑魔法,做出什么成果来,突破诅咒术不可根治的局限。可我还是小看了黑魔法的危害,低估了龙王他们身为卡塔特最伟大魔导师的厉害。任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失败的现实都像刀子一样戳向耶莲娜的心。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根本救不了这个日渐衰弱的病人。

      眼见耶莲娜的情绪又不对了,派斯捷立刻如追逐花朵的蜜蜂似的靠了过去,张开双臂搂住她的肩。耶莲娜意外地没有闪躲,就这般由着他抱着。他搂了她一会儿,小心地拍打她的背,抚摸她的长发,力度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柳梢。

      事实已摆在眼前。耶莲娜帮助了在逃的首席,并执意瞒下了所有人。派斯捷如今成为了这个秘密的第二知情者。但庆幸的是,这次来的只有他自己,从者并未相随。这要是让亚尔维斯见着了荷雅门狄,他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痛恨对亚尔维斯有所欺骗,他相信耶莲娜也不想隐瞒丹纳,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亚尔维斯与雅麦斯的友谊势必会让他在得知此事后掀起一场大波澜。派斯捷暂时还冒不起这个险,不能让更多的人卷进来。

      病榻上,那朵在秋日寒夜低垂已久的残花,终于有了重新绽放的迹象。经过一个漫长而深度的睡眠,荷雅门狄脱离了混沌的意识,睫毛颤动着张开,仿若蝴翼初扇。那目光先是迷茫地望着天花板,随后渐渐聚焦,定格在那扇半闭半开的门上。

      外面那是……谁的气息?

      病房外的派斯捷第一时间注意到病人的苏醒,轻轻拍了拍耶莲娜的肩。原本正低头在男人胸前垂泪的女医生顿时像得到了天大的喜讯似的激动地推开他,抹干净眼泪,旋即进了房间。

      荷雅门狄动作迟缓地掀开被子,半坐起来。她虽然仍显虚弱,却还是觉察到这里有一股较为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魔力。当看到耶莲娜和另一个紫褐色头发的矮个男人一起进来时,她的思绪陡然一滞,双眸圆睁,显露出诧异,好不容易才想起对方的名字。这男人相貌并不算英俊,眼睛却极为光亮有神。册封典礼那天她见过他,后来还多次与耶莲娜在聊天时谈及。他那张见了谁都能绽放出笑容的浮滑面庞,此刻看上去却少了几分轻佻,多了几分严肃,毫无疑问正为目前这复杂的状况而忧心。

      眼下的情况已经难以掩盖。任荷雅门狄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接受自己与耶莲娜交往的事已经被第三者知晓了。

      “荷雅门狄,这是派斯捷。”耶莲娜向她介绍,表情有一些不自然。

      “首席,多日不见。”派斯捷也马上礼貌地打招呼。

      “我经常听人提起你,吕尼基昂阁下。”荷雅门狄朝他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唤我的名字就好。”他又立刻说。

      派斯捷话音落下后,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气氛颇为尴尬。在之后的半分钟里,都没有人说话。

      耶莲娜托住荷雅门狄的背,让她在床上靠得更舒服一点,紧接着又到桌上倒来一杯温水给她喝,见荷雅门狄额头、颈部满是虚汗,便又拿来一块毛巾替她擦了擦。粥在厨房里煨着,耶莲娜问她要不要吃,荷雅门狄没有胃口,轻轻摇了摇头说晚点。

      耶莲娜坐在床头,对这个三年都不曾来就医的女人问长问短。她们简单聊了聊病情。从耶莲娜口中,荷雅门狄得知自己又昏迷了一天多。她身上的伤早已得到细心治疗和包扎,医生为她备了多种清热解毒、止痛去味的药草敷在伤处,减弱她的痛楚和气味。她虽然精神仍不佳,但已经比就诊前要好了不少,正常交流没有多大问题。两人说话期间,派斯捷始终在边上待着,目光落在荷雅门狄身上观察她。

      “最近这几年,你仍在频繁地使用魔力吗?”耶莲娜疑惑地问,迫切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这么糟。

      “确实是迫不得已用过几次,但频率也并不怎么高……”忽然,荷雅门狄面露惭色,“这次的诊费,能不能稍微宽限一下。我最近手头比较紧。”

      “一切都好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靠什么维生的?”

      “这事儿说来有点惭愧。我已经不再做任何生意了。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其实以前也不喜欢,都是硬逼着自己去做的。现在嘛……说出来你别笑我,主要靠打劫。”

      离开萨格勒布后,荷雅门狄失去了与他人交往的信心,也不再向往城市和乡村的生活。她像是自我放逐、自我惩罚般地向西北一路徒步,风餐露宿,最终翻越了阿尔卑斯山,抵达了一片由雪山冰水化开形成的巨湖。附近有大城市苏黎世,繁华富饶,还有小镇楚格,宁静古朴,但这一切都对她没有吸引力。她选择在山上的黑木林里搭了个木屋住下来。这片黑木林很大,人烟罕见,当地领主对这里的控制力较弱,其地形不仅有利于躲避追踪者,还能隔绝外界,过一个人的避世日子。森林很安静,静到她常常以为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但偶尔溜进林子里的偷伐者却否定了她原以为的看法。在靠近森林的农村,不时会有人或以节省买柴火的生活支出,或以出售木材赚钱为目的,偷偷进山砍伐树木,盗窃自然资源。盗伐者这一行业就这样应运而生。荷雅门狄将计就计,打击那些强盗,顺手将他们的不义之财据为己有。住在森林里的她原本也可以靠卖柴为生,但她已经对社交感到厌烦,也不想再重操贩卖小商品的旧业。当早年靠木梳、草鞋、鲜花等小生意积攒的钱彻底耗尽后,她便打起了抢劫强盗们的主意,这几年就这么一直靠这个手段维持收入。她的逃亡已将近二十三个寒暑。在这茫茫的黑木林间,她就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孤僻地生活。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基本靠抢劫其他强盗的钱财为生,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施展魔法用于战斗。”

      “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呢?为什么要封闭自己?”耶莲娜追问道。

      “我们这类人,本来就不适合与普通人在一起。每一个善意的谎言,最后都必定会成为扎向自己的刺。我不想再那样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了。”米尔娜的面容再次映现于眼中。一想到她,荷雅门狄就感到心口更痛了些。

      “我可以接济你。我是说,资助。”一直听她们说话的派斯捷突然开口。

      荷雅门狄看向他,摇头拒绝了。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个话。她当然愿意信任耶莲娜,可对于这个才刚刚正式认识的男人,她心里可没底。也许他只是想在他追求的女人面前故意扮好人,而一旦离开这里,在耶莲娜不知道的地方,他也许就会向龙族告密。

      “我大概明白了。”耶莲娜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诅咒’逐渐严重的速度并非是匀速的。在后期阶段,它恶化程度加深所间隔的时间会变短。如果照此判断的话,我就能完全确定了。”她有些犹豫地看着荷雅门狄,后者眼神坚定,示意她继续说。“之前,我的说法有误。我要重新调整对你寿命的估算。你的人生剩余时间,大概还有二十年左右,不会超过三十年。”

      荷雅门狄苦笑了下。她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耶莲娜曾满怀希望地说她起码还能继续活五六十年,如今,预估的时间只有原先的一半了。算上她如今的岁数,她会像一个常人那样,度过一个不长不短的人生。这消息对于一个本可有数千年光阴挥霍的龙术士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将她所有对未来的规划与憧憬都击得粉碎。

      医生有必要告知病人实情,哪怕这会很残忍。但耶莲娜除了医生的这重身份外,更是荷雅门狄的朋友。她也十分希望能给予她安慰。“不管还能与你相处多久,我都不会放弃你的。”耶莲娜关切地凑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荷雅门狄的手,眼神里满是疼惜,想将那无尽的忧伤从她的身上驱散。“你现在觉得如何?”

      “痛的感觉轻了不少。”

      “你啊,若不是实在承受不住,这次也不会来的吧?”

      “耶莲娜,我……”既然寿数已无法延长,荷雅门狄也只能说服自己,尽快调整好心态。即便生命有限,此刻也要先把她始终放心不下的那件事解决好。“有件事我想问你。上次我在这里结束治疗离开后,在城门口看见了芭琳丝一伙。我及时躲开了。他们后来,有没有找过你?”

      三年前芭琳丝等人进入拉古萨的那一幕,始终在荷雅门狄的脑海中缠绕不去。她曾有过诸多揣测:难道是T出卖了她?毕竟她曾在T面前提起过耶莲娜,会不会是T把这事上报给了龙王,龙王又透露给了芭琳丝,才导致她的队伍找到了拉古萨?还有,不知耶莲娜在芭琳丝等人的询问下是否会露出马脚,被那头纠缠不清的母龙知道自己一直都与她有所来往?这些念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

      “他们三个确实来拜访过我。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耶莲娜神色平静,不缓不急地如实相告,“从我与他们的交谈中,我能确定芭琳丝并没有发现你,只是偶然寻到此处,听说我人在当地,便顺道来打听一番。他们之后没再来找你麻烦吧?”

      听着耶莲娜的叙述,荷雅门狄心中的弦稍稍放松,为方才无端疑心她而涌起一丝愧意。“没有了。”她摇摇头,“这几年倒是挺太平的。”

      “首席,”派斯捷突然说,“你惹的麻烦可不小啊。”

      “我知道。我不会累及你们的。”

      “你要是说不来话,就别说。”耶莲娜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

      派斯捷朝她抿了抿唇,一副不好还嘴的样子,随后又看向荷雅门狄,“我没有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们该了解一下你的过往。首先,耶莲娜收治了你,这已是既定事实。现在,我也知晓了此事。又因为我对她的尊重,我定会将此事守住,绝不外泄。那么,你是否也该给一直信任你的耶莲娜,和愿意替你保守秘密的我,一些信任呢?”

      “你想说什么?”荷雅门狄看着他,冰蓝色的眸底只有沉静。

      “你身上的这道‘诅咒’,是海龙王和火龙王共同施加的吧?”派斯捷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当年那扑朔迷离的叛逃事件,究竟是何缘由,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二?”

      耶莲娜目光落在荷雅门狄身上,眼中交织着担忧和期盼。她没有打断派斯捷的发问。她无法否认,自己对荷雅门狄的过往,一直都充满了好奇,只是碍于朋友间的分寸,才从未刨根问底。现在,她想听荷雅门狄亲口讲述。

      当年她与雅麦斯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两位龙王的龙颜大怒又因何而起?这一系列谜团不仅困惑了卡塔特所有不明真相的人,耶莲娜和派斯捷也同样想解开其中的谜题。

      荷雅门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挣扎着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过了半会儿,她定了定神,露出决然又带着一丝怅惘的神情。逃亡多年,那些从未向旁人倾诉过的遭遇,此刻,她终于决定要道出了。

      LXXVII

      - 二十年后 -

      “缓冲地带”内部,那道由济伽王雷压装填着的名为“封印之墙”的能量墙,就像一堵真实的墙体那样,封锁着卢奎莎的心。

      在这片异域的天地里,时间如同一把钝刀,慢慢切碎她的灵魂。每分每秒,她都忍不住思索,那些坠落于此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究竟是怎样在一片生命几乎绝迹的冰原,或一片充满未知与恐怖的宇宙空间下,熬过这漫长岁月的。

      卢奎莎的手指缓缓伸入裙摆,思绪逐渐飘远。勃朗峰孤塔中的孤寂时光,仿佛与此刻重合。那些黑暗无光的日子,那些被结界禁锢在黑牢里的痛苦——肉身受困,精神重压,感官在持续折磨中逐渐钝化,形同木偶——她竟靠着某种原始的本能捱了过来。以手|淫进行的自我刺激成为维系知觉的救命稻草,这个习惯自然而然被带到了“缓冲地带”的生活中继续贯彻。每当夜间涌起冲动时,最先浮现出的面容总是苏洛。她想念这个男人。她在济伽王面前夸下的海口,并非只是绝境生存下的权宜托词,更是心底暗流多年的执念迸发。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让苏洛复生,那么即便被视作异端,与整个魔法界对抗,她也会穷尽一切。苏洛是她无数的男人中最重要的那个,犹如星河闪耀的长夜中那唯一当空的皓月。然而最近,他的地位或许受到了一点挑战。在卢奎莎半生邂逅的所有形形色色的异性里,济伽王尤为与众不同。这位“缓冲地带”的统治者那威严又沉静的王者风范,与长期重病缠身而流露出的脆弱统合在一起,为他增添了一层别人身上都没有的气质。卢奎莎既仰慕于济伽作为实权君主裁决政务时的英明与果敢,也格外钟情于他那掩藏在强大光辉之下的孱弱病容。聆听汇报时,济伽王眼中偶尔闪过的惊喜和赞许令她快乐,他那因病痛而蜷缩和颤抖的模样,令她的快乐更为汹涌。无数个夜里,当她静静躺在床上时,脑海中总是交织着那个垂死病人的虚弱姿态:昏睡时破碎的呼吸节奏,醒来后绵软无力的身躯,冷汗浸透的鼻梁与锁骨,咳喘时溅落掌心的血花,修长颈脖蜿蜒而下的猩红痕迹……这些想象中的画面,每一次都能够将她推往极乐之巅。

      就算短暂迎来了高|潮,她的现状依旧毫无改变。孤独如附骨之疽般,悄然滋长在骨髓里。白天的时间,被书页的翻动声,手术刀的切割声,羽毛笔的书写声,咒语的念诵声和更多的叹息声填满。夜晚的时间,则显露出比窗外的宇宙背景还要深重的寂寞。她偶尔会透过行星碎石上的微光看见时间的碎片,想起那个来到此地前义无反顾的自己,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温顺而钝重。其实不该有太多怨怼的。她凝视着陶罐里的机械残肢暗忖。济伽王肯给予她一隅之地安身,已是万幸。除了他对自己的宠信还不够多以外,卢奎莎实在不应该有其它的抱怨,而这,也无非是因为她目前的研究成果尚未得到能令他满意的程度罢了。

      昼夜如常轮转,时间规律流动,生活仍在机械性地重复。不过,某个日子也许会有所不同——就在明天。

      一夜过去。卢奎莎在镜前梳妆打扮。再过两小时,一场特殊的节日庆典便要拉开帷幕。这个节日的全称为“鸣雷颂圣节”,乃是为了纪念达斯机械兽人族神话中至高无上的创世神阿舒-樊拉的首次雷电吐息而设立的。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不论男女老少,举族同庆。可由于济伽常年身体欠佳,清醒理政的时间寥寥无几,往年的这个节日总是仓促地度过。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济伽在不依靠药物的帮助下,竟接连数日都保持六小时以上的清醒,于是族内决定好好操办这场庆典,共襄盛举。如此喜悦、盛大的场面,卢奎莎自然要出席。

      还要盛装出席。她想。她要在这场盛会中艳压群芳,以惊艳之姿在众人面前一举夺目。她甚至还怀揣着美好的幻想,说不定能够借此俘获济伽的心,顺便刺激一下渥兹华,让吉安后悔追随他。

      铜镜边缘的烛火轻轻颤动。镜面中的女人容颜姣好,发丝柔顺妥帖,妆容浓淡相宜。她第三次调整腰后的蝴蝶结,指尖滑过缎面时发出细微的轻响。这条浅银灰色礼服是她数周前就已精心筹备的杰作,罕见地摒弃了露胸或露肩设计,尽显端庄淑雅。领口缀着手工小玫瑰花结,肩部与裙摆两侧装饰着细腻的象牙色花纹,上身两侧则以金丝绣成藤蔓与树叶的花纹,最为出彩的是那两只飘逸灵动的水袖,与宽大的裙摆互为映衬,仿若仙子的羽翼。为搭配这条长裙,卢奎莎自制了银蜻蜓吊坠和银蝴蝶戒指。她花费在衣饰和造型上的时间,几乎与她钻研魔导的时间一样长。幸得哈拉古夏带来贵金属和制作工具,她才有机会将自己在珠宝工艺方面的才华开发到极限。虽然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女子那样穿金戴银、翠绕珠围,但她已极力将自己展现得最好。穿戴完毕后,她把一枚薰衣草香囊按在束腰内侧,让自己周身萦绕着迷人芬芳。一切就绪,她轻启门扉,步向门外。

      然而,卢奎莎才一露面,高尔和谢宁就拦住了她。

      “卢奎莎女士,你要去哪儿?”高尔抬头挺胸,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雕像挡在她身前,“我看你是又忘了。没有我王或将军的许可,你不能随意走动。”

      真晦气。这会儿当值的偏偏是这两个最难通融的家伙。卢奎莎的心顿时一沉,但很快镇定下来,抬眼直视着高尔,“为什么不行?我想出去放放风。”

      “放在以往,这自然是没问题,但今天族内有大事要办,还请你暂时不要出门。”

      “你说的这个大事,我想我有权利参加。我又不是犯人。”

      “我们族内的节日,与你一个人类何干?”一旁的谢宁冽声问道。

      “我一个人类,还在这里服务于你们的王呢。”卢奎莎尽量不失礼貌地争辩着,“我早就是这片土地的一员了。我为济伽王做过贡献,平时也恪守规矩。像今天这样难得的欢庆日,难道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吗?”说着,她有意识地挺起了胸脯,让自己的傲人身段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尽管她内心其实知道这种伎俩对这两个冷心冷面的先锋根本不起作用,他们向来不吃她这一套。噢……多么不近人情的野兽啊。她暗自唾弃。

      谢宁冷哼一声,对她的据理力争与美色|诱惑完全嗤之以鼻,“贡献……是的,你成天在屋里做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虽然你铺下了结界不让我们窥探,但很显然,你并没有把全部的心力投入研究,净做些无用之事。”他用他的高大身影笼罩着卢奎莎,企图以体型和气势震慑她,目光好似刀刃般无情,“你被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待在这间实验室,为我王完成死灵术!别妄想去什么庆典现场。回你该待的地方去,除非你活腻了。”

      “卢奎莎女士,”高尔紧接着说道,“哈拉古夏将军一早就严令我们,不许你参加庆典。你没有出席的资格。我想我不需要再重复一遍了。”

      我杀了你们!这一刻,卢奎莎内心的咆哮几乎要化为实体。她在这里服役了这么多年,为了这一天更是精心准备了多时,她只想在节日庆典上感受一下欢乐的氛围,这何错之有?凭什么不能被准许?难道她就不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快乐吗?只能永远被困在这狭小的研究室,像一件没有感情的工具?她为了济伽复活库拉蒂德的那个梦,在这里兢兢业业,背弃龙族,远离从者,抛下情人,难道还不够吗——

      这个玲珑圆滑的女人迅速将满身杀气隐匿在温和的假笑里。虽然她完全有能力与这两个先锋一战,但她还是强行按捺住怒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记住你的身份,女人。”谢宁不再维持伪装的面具。他的目光暗下来,朝她张嘴一呲,进行威吓。谁都能看见他口中那两颗原本平整的白牙微微伸长,变得好似猛兽的犬齿一般。他整个人的气场仿佛从文明世界的礼仪中剥离,转变为一头野蛮而无拘的怪物。

      似是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又或许是觉察到龙术士刚才一瞬间泄露的杀气,高尔及时控场,面无表情地补充道,“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再怎么争辩也是徒劳。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回去吧。”

      “好。如你们所愿。”卢奎莎悻悻而归。

      庆典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她在无法排解的愤怒和因愤怒而起的腹痛中度过。她快要气炸了,脱礼服的动作透着几分粗暴,指甲在衣料上留下了一些刮痕。哈拉古夏给了她诸多好物,却不允她参与这场盛事。这个铁面无私的女人,果真只是依着规章制度办事,而不是对她有特殊优待。卢奎莎在这里能得到良好的物质保障,却依然不能随自己的意志行动。对了……那个神秘的龙术士,与自己同在济伽帐下的龙术士……他有没有收到入席邀请呢?尽管卢奎莎暂时还没有觉察到他的气息或是他在附近走动的声响,但她总是近乎偏执地认为,济伽对他的管束肯定比对自己宽松。

      寝殿里,换好服装、接受众将军问安的济伽王,目前气色尚佳。这几日,他醒着的时间多为下午至晚上,庆典的时辰便定在了五点。此时,其他将军皆已离去,唯独哈拉古夏仍留在他身旁。她静静地直视着济伽王,暗暗为他恢复了精神而高兴。

      宫外渐渐传来依稀的嘈杂声。从数小时前,外面便已弥漫着浓郁的节庆氛围。济伽王早已放出风声,说他将亲临现场。族人们既满怀期待,却又不敢过分搅扰了王的清静。

      这间寝殿,终年浮荡着一层不强烈亦不刺眼的光芒,宛如灰蒙蒙的幽蓝薄纱。浸沐在这光中,令人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这灰蓝色的光就如同济伽王本人。

      王背光而立,修长的身姿被室内光线拖出一条细长高瘦的黑影。

      作为当前尚存的三王之一,济伽王是哈拉古夏所见到的族人中,少数能兼具力量、智谋与胸襟的人,几乎可以与曾经的库拉蒂德王比肩。然而,在哈拉古夏的印象里,他也是一位和病魔脱不了关系的男子。

      依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计算,济伽王一日的睡眠时长约达20个小时,且每年都在少量增加。这一趋势在“四王会晤”后的三四百年间越发不容乐观。哈拉古夏非常清楚,当王不再有一秒清醒之际,便是他生命终结之时。哪怕身体并未死去,一个永远沉睡的活人与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死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自那个男人来到济伽王身边后,这个趋势竟有了一丝遏制。不仅睡眠时间不再延长,如今他清醒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增长。尽管幅度极微,但总归没有继续往坏方向发展。此等改变,令哈拉古夏等将军都欣慰不已。

      宫殿外早已是欢腾一片。济伽能听到各种呼声。但在赶赴庆典现场前,哈拉古夏显然有事情要汇报,于是他耐心地等候着。

      “前不久,高尔和谢宁向我报告,说卢奎莎有意参加庆典。”将军稍稍欠身,面无波动地说,“他们依我的指示拦下她,让她回屋了。王,此事请您知悉。”

      “做得不错。”济伽缓缓启唇,“她确实没必要参与我族的庆典。”

      “我亦是这般认为。但是,对于她的这一任性要求,我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你何过之有?”

      “我给那女人提供了很多帮助,显然让她产生了她能肆意妄为的幻觉。坦白讲,我本意只是想提升她的生活待遇,好让她更积极地为我们做事,却没料到会弄成这般情景。”哈拉古夏懊恼地说,“据我掌握的情况,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极为妖艳。我真担心她有什么不轨之心,想要图谋……”

      “无妨。”济伽冷峻的目光投注在一面空无一物的墙上。“她喜爱华服和首饰,你就赠予她。她人也出不去,你给她送点东西,不过是小事。你和澈尔的人只要确保她不要乱跑乱闯,远离宫殿内的禁区即可。其它的小要求,满足了便是。”他稍作停顿,“吩咐下去,今晚给她多弄点好吃的,让她也能同享我族颂圣节的喜悦。”

      “遵命。”哈拉古夏并未离去,似是不放心地继续说道,“王,卢奎莎曾与我谈及那位龙术士。这事我早已向您报过。依我看,这个女人野心勃勃,绝不是安分守己之辈。王,最好还是……”她见济伽王神色微变,眉头稍稍蹙起,便立刻住了嘴,“抱歉,我多言了。”

      “不,感谢你的谏言。我会考虑的。”济伽眯着青白色的双眸,望向愧然低头的老部下,“你先下去吧。”

      哈拉古夏告退后,他独坐殿内沉思。渥兹华和墨里厄此前也曾多次进言,频繁的劝告甚至已让他有些不胜烦扰,然而,连哈拉古夏都持有如此看法,那看来他们的某些话也确有几分道理。济伽把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端丽的唇型仿佛凝结起来的冰一样,几无血色。

      下午五点,庆典准时开幕。济伽王英姿非凡地走在宫门外的大道上,白色狐毛领的玄黑长袍笔挺地贴合在他高大结实的躯体上。他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此次现身,瞬间在人群中掀起了欢呼。

      在卢奎莎眼中,他的身姿无疑极具吸引力。但她却无法近身观摩,只能透过房中的一扇小窗朝外张望。济伽王向族人发表了一些庆贺词。可惜她所处的这个距离无法听清。她持续关注着庆典上的情况。

      阿舒-樊拉,乃达斯机械兽人族的信仰核心,在神话中是众神之首,天地之母。传说在宇宙初开之时,一片混沌,万物未生。彼时,阿舒-樊拉从无尽的虚空中觉醒,以雷电的伟力撕裂黑暗,开辟出光明与秩序,赋予尤古斯星球千万物种生机与智慧。祂教导自星球孕育而出的智慧种族——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先民知识和技艺,引领他们繁衍生息,是最受族人崇拜的一位神祇。

      “鸣雷颂圣节”承载着整个种族对大母神阿舒-樊拉的尊崇与感恩,已传承了八百年之久。是的,这个节日起源于地球。八百多年前,达斯机械兽人族从南极冰川苏醒后,迁徙至欧洲大陆谋生,因思念故土,故而编纂了此节。尤古斯与地球绕各自母恒星的公转周期、自转轴倾斜角度、轨道离心率等数据相差巨大,双方的季节变化与日夜长短全然不同,族内精通天文和历法的学者们经过十数年研究,才将阿舒-樊拉于传说中喷吐第一次惊雷的日期换算成对应的地球时间,正是每年的9月1日,误差值不超过四小时。至此,他们便将“鸣雷颂圣节”定在了这天。然而,这个本应大搞特搞的节日,在这群“被流放者”中间却传播得并不广泛。他们在地球生活日久,逐渐淡化了尤古斯星球的神话与信仰。在这一方面,以刹耶阵营做得最为彻底,阿迦述阵营也早已不再遵循。如今,只有库拉蒂德阵营、及其衍生的济伽阵营仍得以保留这个过节的传统。事实上,济伽王的治民们不止会过“颂圣节”,还有一个被称作“双冕节”的节日,是库拉蒂德王与济伽王二王并尊和共治的纪念日,定在每年的5月6日,至今仍不温不火地举办。济伽王治下的民众以前也都是库拉蒂德王的臣民,只是相较于更为显要的“颂圣节”,“双冕节”这个节日则稍显黯淡了。

      宫殿前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以岩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祭坛,周围不断有电芒闪烁,轰隆作响,仿佛与自然界的雷电之力产生共鸣。

      今日的祭神庆典,由族中一名叫那古达木的智者引领揭幕。他是济伽王的领民中现存最长寿的人,已逾1700岁。在二十名老者组成的祭祀队伍里,法夫涅也身在其中。他已提前为王备好了醒神药,交由埃克肖随身照料,视情况服用。

      目力可见之处,约有五六千个机械兽人族。岩石空地上无法容纳所有人,因此只有一小部分人伫立其上,围成多个圈,四将军在众人前排,最中间是祭坛上的济伽王、王之眼,那古达木和二十名祭司。其余大半部分族人则漂浮在黑漆漆的太空中,远远望去,人影幢幢,仿若群星闪烁。这些平日是渔民和猎人、战时转化为士兵的族人们,或将通过本体之力,释放绚烂的雷花,或将通过舞蹈与音乐,向阿舒-樊拉祈祷。他们发出的声音响亮无比,却不辨其意,纵使卢奎莎已在此住了十年,她也仍然听不懂这是何种语言。

      数千族人齐聚一处,集中精神放射出体内的雷压,汇聚成耀眼雷光,在黑色的宇宙布幕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雷球,像太阳一般悬在天上。这颗雷球要保证于十日内不灭,以此作为礼物敬献给主神。

      随后,老者们开始向年轻族人娓娓讲述起阿舒-樊拉在混沌初开之际,如何用雷电的神力铸就世界,赋予机械兽人族智慧与力量的神话。卢奎莎对这部分并无兴致。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她并未看到那个一直被她视作假想敌的龙术士,反而看到了……吉安?他就在渥兹华身后,被军团的众将们包围。由于离得较远,周围又人头密集,哪怕卢奎莎施展超远视距的魔法,也没办法看得很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吉安是一个人类。他可以参加,我却不行?这究竟是为什么?卢奎莎越想越气。

      整个庆典期间,兽人族还会举行一些更具有对抗性的活动——如竞技比赛。这是对人类历史上某些古老运动会的效仿。不过,由于不想吵闹到济伽王,这类活动通常在“缓冲地带”大涡洞下的冰原进行,以卢奎莎的位置,根本无法看到。

      她趴在屋子窗台上眺望许久。庆典进行到一半,济伽便在埃克肖的陪同下回了宫殿。随着王的离去,一些人也陆续通过涡洞到冰原参加比赛,另一些人则坐在祭坛下聆听祭司们的教诲,之后彼此聊天。祭神庆典将一直持续到凌晨,待到那时,人群才会彻底散去。祭坛将保留一段时日,直至那颗凝聚着全体族人之力的大雷球彻底耗尽能量后,才会被拆卸。

      卢奎莎的晚饭于六点半送来。菜品和味道都不错,有腌制的乌鱼子,油炸作法的鳕鱼,甚至还有一些鸽子肉。然而,这些美食并不能冲淡她内心的决意。尽管外面的那场盛事早已与她无关,但先前在谢宁和高尔那里遭受的不公定要讨回。当前时节,南极大陆的日照时间很短,但看守她的先锋们的轮值时间仍然以早晚六点为界。屋外的卫兵已换成诺敏和噶尔汉。与那两个油盐不进的混蛋相比,他们显得更通情达理。

      卢奎莎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装,打开大门,向这两名先锋打招呼,“就剩你们还没去参加了?”

      “我俩要在这里看守你。”诺敏回答。

      “真可怜呢。”

      “你又想做什么?我警告你,你可别耍嘴皮子啊。”

      卢奎莎并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既然我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为陛下完成那些研究,那么,关押试验品的那间囚室,我总能去吧?现在睡觉还太早,我想做一些事。那个叫巴迩蒂的男人,我们已经留了他的性命太久了。不如就在今晚,把他宰杀了吧。”

      这项需求可以被允许,诺敏和噶尔汉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在冗长而曲折的走廊上穿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这座建造于太空中的巨型迷宫中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死寂。墙壁上的火把悄无声息地燃烧着它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目的地到了。曾囚禁过卢奎莎两次的这间地下囚室,目前的“住客”是去年墨里厄将军擒获的三名刹耶军士兵中唯一还在世的那个男人,留着两撮小胡子,名字叫巴迩蒂。门一敞开,血腥与腐臭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两名先锋点燃了火把,让黑暗的空间稍显明亮。位于房间中央的囚徒被高高吊起双臂,整个人形同一个翅膀被向上拉扯固定的鸟类标本,数条带电的铁链将他死死捆缚,脑袋无力地低垂,看起来奄奄一息。

      “别妄想了,狗杂种……我不会再向你们吐一个字的……”遭受了太多次拷打的男人,用仅存的一丝力气嘶喊道。他的第一名同伴在抓回来的当天就被处死了,第二名同伴在半个月后被杀,死时已近乎痴傻,只有他,不仅命长,还特别坚韧耐揍,至今仍保留着自我意志,这份顽强令人惊叹。然而,长达一整年的电刑已将巴迩蒂的身体彻底摧残,体内雷压的储量已接近于无。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有逃跑或者生还的希望。济伽的将军们迟迟不杀他,无非是因为同族的活体素材太难找,不想轻易浪费罢了。

      “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卢奎莎开口说。

      似乎是明白死期迫近,在听到女人的声音后,巴迩蒂缓缓地抬起了头。久未修剪的乱发下,露出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原来,他的眼珠早已被剜去,法夫涅的药物阻断了他的自疗,至今都没能恢复视力。他用那两个恐怖的空洞“看向”来者。“呵,龙术士……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你这母狗……我只恨我不能……”

      “嗯,我觉得,”她语调娇媚地打断他,“他们更应该毒哑你。”

      “少废话,动手吧……”巴迩蒂咽了咽口水,不屈地说。

      卢奎莎脸上闪过一抹懒散的邪恶微笑。她根本没心思欣赏这异族大义凛然、从容赴死的姿态,心中只有因杀戮而产生的扭曲快感,“为了济伽王的大业,也为了我今晚的乐子,让我们开始吧——”

      水晶线在火光里划出抛物线,第一击精准地关闭了墙上的机关按钮。石柱上的铁链齐刷刷地落下,巴迩蒂那满是伤痕的躯体得到松绑,刚要与地面碰撞,迅猛的第二击便接踵而至。被水晶线勒住脖子的刹那,男人的喉管发出压抑而断续的颤音,本能地想要挣脱。在丝线的不断压迫下,他的嘴角渗出了血迹,狰狞的血痕在皮肤上条条绽开。龙术士用力一拉,男人的颈动脉应声而断,血珠呈甩溅状向四周迸射。第三击、第四击……更多的丝线从多个角度出击,向还没有彻底断气的兽人族俘虏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势,似是演绎起一场惊心动魄的猩红之舞。

      “够了!”噶尔汉怒声喝道,试图上前制止,却被龙术士突然召唤的魔力屏障所阻。

      巴迩蒂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不仅头颅滚落,四肢也断得七零八碎,原本完整的一个人顷刻间变成了一滩无规则的肉块,杂乱无章地堆砌在地上。然而,疯狂切割的水晶线却仍没有停止。

      “立即停手!”诺敏大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卢奎莎终于收手了。大片血污点缀在她的身上,与她枣红色的秀发融为一体。她浑身浴血,仿若自幽冥地界诞生的女鬼。她的脸上毫无任何怜悯之色。虐杀的快感已让她彻底陶醉了。

      “你做得太过分了!”噶尔汉摆出迎战的姿势,“即刻回去。否则,我们会与你战斗!”

      你们会死的。她心想,却并没有真的动手。“那好,收拾尸块的工作就麻烦你们了。”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调皮和甜蜜,“找东西分装起来,好好收着别扔。还能用。”

      在接到这两人极为恼怒的瞪视后,龙术士嫣然一笑,眸中那簇染血的紫薇花倾力盛放,满意地走出了囚室。

      用了足足一小时,卢奎莎才洗尽一身血迹。两个先锋护送她回来,由诺敏回去收尸。等他处理完,想必会向他的上司告状吧。济伽王和众将军此时正围坐在寝宫里临时摆放的几张桌子旁,享受一个简易的宴会,再过一会儿他便会安歇,即便要责问她,也得是明天了。

      卢奎莎也要睡了。在工作室卧房的床上,她微笑着合上了双眼。明日的忧愁就交给明日去愁吧。现在,她要把今天的事做完。

      ……起初,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与寂静,如同被抛入了一片虚无的海洋。然而,随着她的意识逐渐放松,一个奇异的世界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构建。

      沉沉睡去的女人,在梦境的浅海里遨游。

      这个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复制,却独有一层梦幻、迷离的光披散在各处。她不再以脚触地行走,而是如羽毛般轻盈地飘起来,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自由而空灵的状态。

      打开房间的门,无人阻拦。噶尔汉对她的离去视而不见。外面的长廊也与现实世界的一样。

      走过一条条通道,拐过一个个转角,打开一扇扇门扉……冥冥中似有某种东西在指引她。她在这迷宫般的宫殿中缓缓寻觅她的目标。

      这里是她的主场。没有人能看见她,碰触她,伤害到她。在这个梦境的世界里,她就是上帝。

      在济伽身边不断历练、寻求力量的这些年,她所增长的不止是死灵法术的学识,连梦游的能力也大大地增强了。类似的梦游经历,她已体验过数次。她相信,她可以在梦中去见那个人。

      不知飘着走了多少路,此刻,她已抵达了地下五六层的深度。

      一条死路。

      之前的几次梦境之旅,也是在此处终结的。她明白,前方一定有某种隐蔽的机关。

      身为梦境的主宰,破解它只需要一点时间。然而,仿佛是顺应她的愿望似的,石壁上的那道暗门居然自动打开了。

      一个长发银蓝,身着神父装束的男人缓缓走出。

      男人朝她伸了伸手。她刚要做反应,就已被他牵制住。一条由魔力塑形的水蓝色长鞭如毒蛇般迅速卷向她的头颈。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是她的梦,自然是她的主场,任何物体——死物也好,活物也罢——都不应具有违抗她意志的能力。没有事物、没有人能够在这里忤逆她。可是,这男人却不但进行了攻击,甚至还“杀死”了她。

      卢奎莎在卧室中霍然惊醒。

      脖子被绞断的错觉令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颈项处,胸口剧烈地起伏,气喘连连。

      当然,死亡的只是梦中的她,只是一个灵体,而非现实里的自己。可是那被勒颈而亡的感觉太过逼真,一时间,她竟有些难以分清虚实。

      她伏在床上,平复着急促的气息。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低沉的、癫狂的笑声在喉中不住震颤。卢奎莎露出了一抹邪笑。

      济伽王隐瞒多年的秘密,终究被她发现了。

      LXXVIII

      - 两年前 -

      阳光柔和地洒在奎特尔梅脸上,映照出他略显狡黠的神情。“首席大人,我们对您毫无意见。您法力高深,才华横溢,堪称万中无一的英杰。”话音一顿,他微微垂首,目光闪烁,“但似乎……您在实绩方面仍有欠缺啊。”

      荷雅门狄沉默了一瞬。她也想建功立业,却不想被他们挑拨。“如今卡塔特风调雨顺,和谐安宁,一派清平气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确实如此。但这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划下战争的休止符。”他谦卑地表示,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刁滑,“想起前任首席大人,他在任职首席龙术士的第二个年头,便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你该知道,那个男人在这里是不能提起的。”她眉头一蹙,语气严肃起来,“你要是再说,不如到族长面前说。我很期待会有怎样的后果。”曾经她渴望知道的事,现在却反被用来堵他们的嘴。荷雅门狄知道他们没安好心,搬出族长来也不是真要去对质,她只想让这两人知难而退。

      这个女孩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奎特尔梅不禁与巴萨特相视了一眼。

      “你可不能乱说话,奎特尔梅。”巴萨特轻咳一声,“首席大人所言极是。千万别再提那个罪人了啊。”这胖子的脸上尽管带着一丝紧张,实际上却是在唱红脸,给同伴继续递话。

      奎特尔梅接过他的暗示,微笑着说道,“我并非在谈论那个罪人,而是那场战役——比萨之战。您是否听说过?那场战役非常著名。族长大人可没有禁止我们去赞美那些对卡塔特意义非凡的战役啊。”他停下来,目光期待地看着这名少女。

      但荷雅门狄并未回应,只是用冷漠到极致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奎特尔梅,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每一个字。

      这男人倒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微微一笑,继续说了下去,“可惜,那样伟大而辉煌的战役再也没能重现。一颗将星陨落了,只因他受到了诬陷,锒铛入狱,声名扫地。”

      终于,荷雅门狄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他们的陷阱。她应该马上就走,但好奇心却让她搁置了内心的理性警告,选择了留下。但这时,奎特尔梅却闭嘴了,故意营造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感,喻示卡塔特的某个大人物在背后操纵着一场针对阿尔斐杰洛的阴谋。

      “您听过雅士帕尔这个名字吗?”奎特尔梅突然调转了话头。“这并不是什么禁忌,对吧?”他歪头瞧了一眼巴萨特,然后又转向她。“其实,在您之前,本应有三位首席。这个叫雅士帕尔的男孩曾是两位龙王大人的希望,可他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时刻离奇身亡,才迫使族长不得不继续任用那个罪人。当年那件事对卡塔特的影响可是颇深呢。”

      荷雅门狄依然不接茬。

      奎特尔梅微微颔首,但仍不放松。“您要小心您身边的人。”他突然故作高深地说,“有时候,最致命的刀来自于看似最亲密的人。而这样的刀,也自然扎人最狠。”

      什么意思?她心里发问。他提到的这个人,和雅麦斯有什么关系?荷雅门狄感到不安在心底蔓延。她与雅麦斯的关系早已亲如爱侣,却仍然有少数事——那些他瞒着她的事——至今都令她苦恼。比起那个严守秘密的从者,旁人的嘴巴或许更容易撬开。她清楚,从奎特尔梅这些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必然充满了针对雅麦斯的恶意。但……她决定让他们说下去。她有信心能够筛选出其中有用的信息,忽略掉那些单纯的坏话。

      “你不妨说得明白点,别再故弄玄虚。”荷雅门狄语气冷冽。

      奎特尔梅眼露精光,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突然被巴萨特拦住。“首席大人,您看,这家伙一点都没吸取教训。都说了,那个叛徒在卡塔特是绝对的忌讳,不管是他的名字还是事迹,都不可再提。”他一边用肘部轻触同伴给予警示,一边又转向荷雅门狄,脸上展开了一个谦卑的笑,姿态放得很低,“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无礼的匹夫一般见识。我们这就走。对于方才那些冒犯之词,我深表歉意。希望您能够宽恕。”

      荷雅门狄微微点头,允许他们离开,心中却泛起了一丝未能深究秘密的遗憾。

      两名守护者迅速离去,避开仍有不少人的训练场,到山中的一个安静小亭里说话。奎特尔梅几乎全程都被巴萨特拽着走,显得颇为不爽,来到凉亭的长廊后,他终于挣开对方的手。“行了,别跑了。这女孩倒把你吓破胆了。瞧你刚才那没出息的样子。”

      “我拽你出泥潭,反倒要受你抱怨?”巴萨特粗声说道,两腮的肥肉随着一声叹息而抖动,“本来借最近的局势踩她一脚已经达到目的了,可你偏要扯上那两个死人。”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个小丫头,凭什么踩在我们头上呀?就因为她有雅麦斯撑腰?!”他愤愤不平,紧握的拳头在空中挥舞。

      “轻点!”巴萨特想捂住奎特尔梅的嘴,却被他扭头避开,只好向四周警惕地瞧了瞧,“你还不明白?她是想故意套你的话呢。她想让你诋毁雅麦斯,让你自以为你可以离间他们了,实际上,她肯定会转头就将这些话告诉雅麦斯。”

      “那又怎么了。”奎特尔梅面色发虚,却仍旧坚持强辩,“难道就因为我跟她说了几句话,雅麦斯和他的爪牙就能对我动手了?卡塔特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可以告状,我们同样也能上龙王那儿说。”

      巴萨特摇头叹气,眼中流露出无奈,“现在连白罗加都不再管这些事了,你还这么卖力地搅和,到底图什么?难道你真的打算为柏伦格卖命吗?我可告诉你啊,下不为例。你下次若再想惹事,我可不会奉陪了。我还想多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呢。”

      经同伴这么一数落,奎特尔梅也自觉不妥,尽管面子上仍显得理直气壮,内心却已在慢慢动摇。最终,他点了点头,和巴萨特并肩回宿舍去了。

      结束与这两人的对话,荷雅门狄缓缓踱回住处,心绪仍如被搅动的池水般难以平静。半块蜂蜜乳糕被银匙戳得千疮百孔,她却没有继续品尝的兴致。最后,一桌渐凉的佳肴在她的要求下被守护者撤走。微风卷着纱帘扑进空荡的饭厅,她在明灭不定的阳光里凝视着重归光洁的桌面,久久静思。

      雅麦斯于晚上六点多来见她,一进门就轻吻了她的脸。女孩的眉心微微蹙起,他明白她在为不能投身战斗而郁闷,便没有过多在意。他找两位族长谈了一个多钟头,又与火龙王单独聊了很久,却终究还是说服不了他们。他为自己没法为她争取而感到自责。“族长已经彻底倒向保守派了!我们还得继续与敌寇共处,真是便宜了那群恶魔。不过,这也怪主战派的提议过于激进,竟企图让卡塔特重回阿尔卑斯山,主动开门引诱异族进攻,这招险棋也确实不是谁都能够接受的。防线一旦失守,我们势必要与敌人玉石俱焚……”雅麦斯起先还在条理清晰地向她分析着局势,说到后面,却变成了几乎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身旁少女的思绪早已飘远,雅麦斯注意到她的游离,立刻关切地问,“主人,你怎么了?”

      荷雅门狄深知自己该隐藏内心的情绪,不要表现出来,被他察觉到异样。然而,她那低落和沮丧的心情不仅逃不过契约的相联,更瞒不了雅麦斯那双始终关注她的、充满爱意的眼睛。

      “今晚……”他想留下来。

      “不,雅麦斯,我们应该保持距离。你想,我们自从做了那事后,你留宿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他想了想,从他们初尝禁果以来的这三个月,真正地睡在一起也不过七八个夜晚,这样的频率,就已经算“多”了吗?

      “今晚你还是回去吧。”她再次强调,语气透着坚决。

      他接受了,于是她吻别了他。在客厅的窗框中,雅麦斯的身影渐渐远去。

      荷雅门狄整夜都心绪繁杂,耳边不断缠绕着奎特尔梅二人的话语。虽然她并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些事肯定与雅麦斯有关。第二天,她与雅麦斯度过了一个平淡的早餐时光。下午,守护者蒙特拉送来晚餐。荷雅门狄想向他打听一二,求证内心的猜测,话至嘴边,却只化作一句简单的询问,“雅士帕尔是谁?”

      蒙特拉的一双三角眼略微睁大,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恭敬地作答,“他是一位很有潜力的龙术士候补生,已经离世许久了。”

      “他为什么会死?”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身体一直都不好。”

      显然,他的死因与阿尔斐杰洛一样,也是一项禁忌。于是她换了个角度问,“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

      “年纪小,身子弱,本领却大,拥有令人惊叹的魔法天赋,深得两位龙王大人的期许。不过,他那个能吸取旁人魔力的能力,却也着实叫人畏惧。”蒙特拉见她沉思,等了一会儿后问道,“您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啊。若非您提及,我都快忘了有这号人了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最近正好在构思一个新魔法。”她顺口说,“没事了,多谢。”

      “您慢用。”

      荷雅门狄目光追随着蒙特拉离开的身影。他倒是个厚道之人,没让她去问雅麦斯。但他也不会向她透露更多的秘密。只有那些想看她和雅麦斯翻脸,希望他们关系破裂的人,才会故意提起那些往事。

      到了晚上,雅麦斯来了,委婉地表达想要留下的意愿。然而,她又一次拒绝了。雅麦斯脸上明显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受伤。在深呼吸两次后,他问道,“你如果想要我离开,我会答应的。但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荷雅门狄看着那张写满失意的脸,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早在她还未正式成为首席龙术士的时候,奎特尔梅就拿阿尔斐杰洛的悲惨结局刺激过她。奥诺马伊斯在她问起这个男人时,也曾隐晦其词。虽然阿尔斐杰洛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被允许提起,但他的死的确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作为“后阿尔斐杰洛时代”的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深受其影响,不禁让她怀疑,龙王迟迟不将重要的战事委托给自己,是否也有不信任她的成分在内。

      “有些事,我想听你说,只听你说。”她的语音低沉而清晰,“你愿意对我说真话吗?”

      雅麦斯的喉头颤动,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他还是勉力稳住了情绪,“你想问什么?”

      “阿尔斐杰洛被囚于孤塔,是不是和雅士帕尔的死有关?是不是你害的?”她问得简单明快,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不是多么难推理的事。中间的很多块拼图早已经解锁,只需等最后的那条线,就能将它们串联。

      她注意到雅麦斯吸了一下鼻子。他迅速地侧过脸,不再与她对视,表情隐没在头发的阴影里。

      荷雅门狄目光一沉,感到胸腔中的某种东西、她一直坚守的东西,就像坠入深湖的那颗心一样沉落。“你不愿意说了?”她继续问。

      “是!是我做的!”雅麦斯突然爆发出滔天的怒吼。他没问她消息的来源,也不试图对自己的行为做丝毫掩饰,而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真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费心的。他就是个祸害,是我族从辉煌走向衰弱的元凶!一个无耻的叛徒,败类!你不就是想让我承认我对他做了什么吗,是的,我承认!我做了那些事!我把害死雅士帕尔的罪名嫁祸给他,让他坐了五年的牢,就是为了让他再也危害不了我族。他本来就和那小子的死脱不了干系。谁知道,那个男人竟能用他虚情假意的忏悔蒙骗了族长,使他们一时心软放了他,最后才酿成了大祸!他就该死在牢里的!”怒气与恨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要将屋顶掀翻一般震耳欲聋,尽管他全程都没有对荷雅门狄吼,而是冲着虚空、冲着屋里的摆设宣泄,但他此刻的声音,仍然听起来非常可怕。“还有那个小孩,居然想得到我的臣服,在我明确给予他警告后,他居然还舔着脸赖在这里,还妄想能成为我的主人。像他那样瘦弱不堪的病秧子,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谈论这个问题,谈论这两个与你根本毫无关系的人?”

      荷雅门狄从未预料到,他竟会如此坦白。莫非他认为她早就知晓了一切,因此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向她摊牌了?荷雅门狄为他所说的内容而震惊,更为他那似乎毫不自觉有错的态度而感到心冷。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突然将视线转向主人的这头火龙,脸上露出了难受、懊恼、甚至痛苦的表情。

      荷雅门狄目光凝重,沉默了半晌,手指不自觉地绞成了一团,而后缓缓开口,“我只是觉得,对你的看法好像变了一点。”

      仿佛不能忍受被她以眼神审判着,雅麦斯再次扭过脸,嗓音嘶哑地说,“我做了那些事又怎样,就算我亲自杀了他们,杀那个男人一百次又怎样,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意他。那个男人根本一钱不值,根本无法与你相提并论!”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仿佛刚才的怒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的尊严,骄傲,以及所有与她对峙的勇气,都已经完全消失。“在我心里,只有你是唯一的。而他们,什么都不是。”

      荷雅门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所说的一切话语,都让她难以接受。她紧紧地蹙着眉,用尖锐的、夹着一丝愤怒的语气质问他,几乎要穿透他的心房,“你这头龙,难道是以恐吓和构陷他人,看他人陷入痛苦之中为乐趣的吗?”

      对于所爱之人的讽刺,雅麦斯没有动一丝怒,只是抿唇微笑。“我没有错。我是为了龙族着想。像阿尔斐杰洛那样天生反骨的男人,本就不值得信任。但或许,我确实错了。错在……不该爱上你。我应该始终如一,永远卑鄙,狡诈,无情。可我却……”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步子极快地向大门口移,愤然离开了。

      荷雅门狄注视他的背影,思绪一片空白,头突然剧烈地痛起来,好像被重锤猛击,又好像受了巨大的刺激而晕眩,整个人顿时在原地蹲下。在今夜探寻真相前,她就已隐约感觉到雅麦斯是陷害第二任首席的幕后黑手,这个答案几乎已呼之欲出。然而,自己作为局外人猜测,与亲耳听当事人亲口说,却完全是两种感受。荷雅门狄觉得自己快崩溃了。雅麦斯非但毫无悔意,居然还如此大言不惭地拿他对龙族的忠诚、对她的喜爱,来粉饰自己的罪行。他怎么能这样?荷雅门狄被各种情绪冲击着大脑,愤怒,失望,伤心……就在这时,一个清醒、可怕的预告,在她混沌的大脑中一划而过。她突然站起来,冲向了屋外。

      雅麦斯急急地走在山路上,步伐中蕴含着想要将整个世界都摧毁的怒火。如果有人想毁掉他与荷雅门狄的关系,他会让那些人的言语、思想和肉|体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主人的突然发难绝不是无的放矢,一定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他要揪出那些人,杀了他们。

      在火焰般炽烈的红光中,他变回了本体。

      威武雄健的红龙挟着怒气驾临“龙之鳞”上空,一眼就锁定了费扬斯的洞穴。他的追随者感受到洞外狂暴的烈风,着急忙慌地出了门。“雅麦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过来!”雅麦斯不做解释,转头便飞走了。

      费扬斯一脸迷惑,却很快跟上。

      半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翁忒斯位于“龙之尾”的家。三头火龙找到一个隐蔽的无主山洞。雅麦斯显然有急事要找他们密谈,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仔细想想,荷雅门狄是在昨天下午与他分开后,才变得不对劲的。那天下午在训练场一定发生了什么。有人见了她,对她说了一些话,雅麦斯已大致猜到会是谁了,但仍需要费扬斯和翁忒斯为他查明。

      “要做到什么程度?”费扬斯见他如此怒气冲冲,想来绝不是一般的事,于是慎重地向他确认道。

      “杀了。”火龙王后裔回答得毫不留情。

      两人听了,不禁大为震惊。翁忒斯皱着眉,“难道是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与前任首席的冤狱有关?”雅麦斯并未否认,眼里闪着冰冷的光,没有半点感情。翁忒斯猜出了七八分,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你怎么不早和她……”话到一半,又止住了。

      雅麦斯阴沉地盯着洞壁上的一条裂隙。这位好友早就劝诫过他,要么做到一辈子欺瞒荷雅门狄,要么就早点向她坦承。亲自开口,总好过被旁人添油加醋。但那个建议,他却左耳进,右耳出,以致今日酿成了一杯自己不得不品尝的苦酒。曾经他攻击阿尔斐杰洛的剑,如今反倒成为扎在他与荷雅门狄身上的回旋镖。他恨自己,更恨那个人类。

      “算了,我们帮你。”翁忒斯说,“就做成意外坠亡的样子。”他面容冷肃,目光如冬日里的霜冻,仿佛已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敢随便拿禁忌之人挑拨你和首席的关系,那种东西,死了就死了。”费扬斯也不犹豫,语气狠厉而轻蔑地说。

      “如果族长发现了问题,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扛着。保证不让你们受牵连。”

      两人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等等!”一个急促而响亮的女音突然从洞外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行动。

      三头雄龙惊讶地看着荷雅门狄飞奔而至。她顺着契约的指引找到这里,发现雅麦斯居然真的和翁忒斯他们在一起,而且在吩咐他们什么事,她心中的预感立刻成真。

      “不要做,雅麦斯,我们谈谈!”她站在正欲离去的翁忒斯、费扬斯身前,拦住他们,对雅麦斯恳求道,“不管你打算让他们做什么,都先不要!”

      这场险恶的密谋,由于首席的介入瞬间变得复杂了。翁忒斯眯起眼朝外眺望,在一条较远的浮空山道上有几个巡逻的守护者,似乎正在朝他们这边看。虽然这个距离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他还是向雅麦斯警示了一下。

      雅麦斯整幅心神都在主人身上。她的身影,让他原本的杀气稍微消退了一些,眼里的温情慢慢地回来了。“先停手吧。”他对两人说。

      翁忒斯和费扬斯带着一脸的疑问看向他。雅麦斯目光坚定,对他们表明态度。确认了他的意思后,两人了然地点点头,离开了。

      荷雅门狄无言地望着他们。当视线缓缓转移,与契约龙那倔强的、稍稍平静下来的红眸相接后,她沉默了。雅麦斯注视着她,想要伸手,指节却突然收紧,泄露出内心的几分不安。她敏锐地观察到这个细节,略微垂下眼帘,淡淡道,“回我那里说。”

      雅麦斯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洞。

      走了一小段距离后,荷雅门狄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我坐你背上回去吧。”

      听到这话,雅麦斯瞬间舒了一口气,庆幸于她还愿意亲近自己。而荷雅门狄也为他还愿意把自己当主人而欣慰。火龙振翅高飞,不消一会儿就悬停在了首席居所外的小径上空。荷雅门狄从他的背上跃至地面,他也紧跟着以人形跳下,沿蜿蜒的鹅卵石小路陪她回屋。

      一进门,荷雅门狄便在屋子外围设置了数道结界。这可能是多余的举动,毕竟在这深山之中,她的居所本就安全而幽静。在当前的情况下,防止外人偷窥和探听是次要,她其实更担心,他们等下有可能会激烈地争吵起来。雅麦斯站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望着她。她便上前拉住他的手,问,“你打算让他们两个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是谁对你说那些事情的。”

      她不太想说,但雅麦斯看起来非常坚持,于是她妥协了。“奎特尔梅,还有巴萨特。”随后又补充,“主要是奎特尔梅。”

      果然是他们。雅麦斯立刻暴躁地咬住牙关,“那两个混蛋东西,散播闲言,事涉前任首席,公然议论那个族长不允许我们议论的叛徒!他们犯了大忌。我替族长惩治他们,没什么不合理的。”

      “你想把他们告发到龙王那儿?”荷雅门狄急切地问,“那两人满身都是嘴,狡猾得很,难道不会为自己辩解么?还是说,你打算再弄断一次他们的手?”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次,绝不会再轻轻放过了。”

      “我可不会为了这种事帮你作证。你想让他俩承认,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然也不需要你出面。这里的任何污言浊语都不能牵扯到你。”

      “那……难道……”她想到了最坏的、也最接近的那个可能。难道,他打算让翁忒斯、费扬斯秘密处置了那两人?杀两个守护者,对火龙族族长的后裔而言,也许真的并不算多么难的事。“不要!雅麦斯,你不可以那么做!”

      “我不会放过那两个东西的!”雅麦斯的神情无比震怒,扭头盯着窗台上的花瓶,仿佛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误伤到她,“虽然他们说的话也有几分真,但他们竟敢挑拨我和你的感情,让你仇恨我!我要了他们的命!”

      “雅麦斯,别这样。”荷雅门狄为他的冷酷决断而害怕,担心他真会立刻冲出去做那些极端的事,于是紧紧地把他抱住了。她抬首看向他时睫毛轻颤,显露出她的惊慌。“无论有什么事,都请直接告诉我。我们以后把话都说开,让我不必再通过别人去了解那些事。这样不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到我们了吗?”

      在荷雅门狄的怀抱中,稍显冷静下来的雅麦斯有些泄气地闭上了双眼,身体情不自禁地倾向她,“真的吗,不会再有人影响我们?你真的不会再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而讨厌我吗?”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重新望向她时,那双先前曾杀意凛然的尖瞳中,极为罕见地涌动起一丝脆弱的、不安定的光。

      “只要你愿意和我分享,愿意对我敞开你的心扉。”荷雅门狄坚定地回答,双手搂抱住他的臂膀,希望这样能够平息他的怒火和冲动。

      她的言语似乎让雅麦斯有些软化,但他的眉头依旧紧皱,表情中仍带着几分愠怒。他不甘心地撇过头,发出一声哀叹,浑浊而自厌,“我真是没想到,那个男人在世时破坏了我们龙族的团结,而如今,即便他早已化为尘土,可他的阴魂却仍然弥漫在这里,横亘在你我中间。”

      “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你。在你的态度上,你的行事风格上。你过去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很不安。”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他迫切地表白,“绝不会让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在你的身上重演。”

      荷雅门狄轻轻地摇头,目光坚决,凝视着这个始终回避问题的火龙。“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坦诚。如果在此刻,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你都不愿意对我说真话,那么我们的未来,又如何能让我安心呢?”

      雅麦斯静默片刻,缓缓地将头靠在她肩上,最后干脆深埋进她的颈窝里,“我都答应你。今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对你隐瞒。”他有些哽咽地说,“我当年做得确实不对,动机卑劣,手段下作。但自从遇见了你,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变好,我对人类的看法也在慢慢改观。我向你承诺,那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尤其是对你。”他动情地说完后,与她对视,眼底尽是真挚与热切。他用充满爱和愧疚的情感与她相拥。

      “嗯,我知道你不会。”感受到他的变化,看着他的面容逐渐由阴转晴,荷雅门狄扬起了宽慰的笑。她轻捧他的脸,指尖在他的发间滑动,继续趁热打铁地说,“那么,赶紧让费扬斯和翁忒斯收手吧。别再为那两个庸人烦心了。我以后会和他们保持距离,不再搭理他们的任何话。”

      “我已经让他们暂停行动了。你放心吧,没有我的命令,他俩不会轻举妄动的。”

      “那就好,那就好。”荷雅门狄松了一口气。尽管她对奎特尔梅、巴萨特那两人历来没有好感,可若因她的缘故而使人丧命,她也不会好受的。

      “我很糟糕,是吗?我又打算行那些黑暗之事了。”雅麦斯目光低垂,声音中带着懊恼,“不过还好,这次我没有冤枉人。”

      “你还敢说。”她小声叫起来,“直接杀人是什么好事吗?这反而更过分!”

      “你会不会怕我,会不会想要远离我?认为我很可怕?”

      “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听劝。”

      “为了你,我愿意改。”雅麦斯用力地喘着气,比他在床上时都喘得更严重,“我发誓,不再有阴谋诡计,不再有勾心斗角,不再有倾轧和欺骗。我保证,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会为了你,为了能配得上你,而变得更好。只要你别离开我。”他语带哀求,又含着一丝强硬。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荷雅门狄轻轻点头,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脸颊贴上他那颗火热跳动的心脏。

      “嗯。那么今晚……”他回应着,目光中满是依赖,“也不要让我离开。”

      “好。”

      他们紧紧相偎在一起,拥抱了许久。

      当准备去梳洗时,雅麦斯忽然提出,“我去二楼洗。我只简单冲一下,很快就好。等你钻进被窝的时候,它一定是暖暖的。”

      荷雅门狄明白他此举背后的歉意与补偿,于是温柔地同意了。她在三楼浴室洗了个舒畅的澡。等她裹着睡袍出来时,雅麦斯果然已如他所言,躺在卧室的床上了。

      她爬上床榻,钻入已经被暖好的被子,里面像火炉一样温热。他们共眠的日子里,她常常在半夜热得伸出胳膊透气,而他也总会担心她着凉而悄悄把它们放回。但今夜还未到那一刻。显然,他们之间还有话要说。荷雅门狄布下了那道让夜间的天色显现出来的结界,窗外顿时铺上了深邃的夜幕,夜空中的星辰与皎月透出微亮的光,渗进纱帘。“跟我说说那些人吧。”她闭着眼睛,如往常一样枕在他温暖而坚实的臂弯里,倾听他的心跳。

      雅麦斯没有抵触。他的内心仿佛已经接受了某种宿命。那些掩藏在心底的黑暗秘密,是时候大白于天下了。他缓缓地,如同在细数过往的岁月,将那些前尘旧事一一道来。他的叙述几乎没有掺假和虚构的成分,承认自己从阿尔斐杰洛上山之初,便对他怀有根深蒂固的敌意,屡屡冒犯挑衅于他,唆使他的契约从者尼克勒斯与他交恶,在雅士帕尔的命案中更是收买了卡塔特几乎所有能收买的守护者作伪证,桩桩件件都向荷雅门狄吐露了干净。不管明诛还是暗害,他都是造成阿尔斐杰洛悲剧的推手,让他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也让龙王对他本就不多的信任更加消磨殆尽。雅麦斯恨阿尔斐杰洛,直到现在,都仍然恨着他。对于雅士帕尔的印象……则早已模糊,那只是个既天才又短命的孩子罢了。但阿尔斐杰洛不同。他留给龙族的创伤实在太深。他的背叛中,有多少是他本性使然,又有多少是受到雅麦斯的迫害所致呢?自己在这场复杂的叛乱剧目中,究竟扮演了何等关键且恐怖的角色?这个问题,连雅麦斯本人也说不清楚。

      尽管叛徒已受到正义的制裁,但雅麦斯的主人却深受其累,直到今天都没能获得龙王的全部信赖。此次,他们依从保守派的意见,放弃对刹耶阵营的军事行动,其中不乏也有不放心荷雅门狄的原因。这份猜忌,一方面源于对她能力的怀疑,另一方面则是忠诚度的顾虑。雅麦斯无可抵赖地推动了阿尔斐杰洛的谋逆,其后继者也因此陷入了信任危机,世事的无常让雅麦斯感到很无力。但至少,他终于有勇气说出了这些真相,心中的重负得以释放。

      “真是个让人感慨万千的人物啊……”荷雅门狄轻轻叹息,“我觉得,龙族给予一个龙术士的评价,有时候需要换一个角度看。毕竟,他其实也很有作为,不是吗?”

      阿尔斐杰洛这个人的一生,被永远定格在了他叛乱的时期,成为一个永恒的耻辱。这里的每个人提起他,总带着厌恶与避讳,唯有奥诺马伊斯愿意展现出些许怜惜。荷雅门狄内心挣扎,不确定自己对这位挑起了卡塔特史上最大内战的罪人抱有一丝同情,这样的情感是否正确。

      “也许吧。”雅麦斯平静地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荷雅门狄有些意外他此刻的释然,接着,她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在雅麦斯的叙述里,有一个非常无奈的事实:阿尔斐杰洛没有得到平反。

      一个功臣,被陷害入狱,最后竟成了真正的叛徒。龙王看似设公堂给嫌疑人申诉,却仅凭舆论就草草结案。多数守护者出庭做了假证,所以才没有人敢于说真相。自诩正义、号称要守护世界的龙族,在这件事上不仅未能彰显它的公义,还纵容歪风邪气横行。荷雅门狄憧憬着战斗,渴望在战场上挥洒自己的魔法天赋,让自己因天赋而得来的病痛以及求助于龙族的这一切显得值得。可是,她现在有那么一点不确定了。这里有她看不见的黑暗。她忍不住想,她在这里,真的能得到自己期盼的东西吗?

      这时,耳边悠悠地响起了雅麦斯的声音。

      “今晚,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必定知无不言。但以后,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好吗?”他目光如炬,带着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凝视着幽黑的窗外。“与你发生争执,让我简直心如刀割。我真的很怕,怕这件事会伤到我们的感情。我绝对不要让任何人横在我们中间。”

      荷雅门狄掩住内心的纷乱思绪,嘴角微抿,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她曾自信能甄别奎特尔梅的挑拨之语,认为自己不会受其影响,却没想到,他险些就成功了。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再提了。”

      “嗯。”雅麦斯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晨光初现,结界在早上八点关闭。雅麦斯想偷个懒,陪荷雅门狄在床上多待片刻。等送餐的守护者敲门后,荷雅门狄独自下楼迎接,过了十分钟,雅麦斯才缓缓下来。他们吃了一顿温馨而丰盛的早餐。之后,雅麦斯借口说要去找费扬斯和翁忒斯聊聊,与她暂时吻别。

      这当然只是一个托辞。他没有去见任何族人,而是默默回了自己的龙穴。

      微风吹拂着花园里盛开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摇曳生姿,浮动起植物抽芽的清香。在离洞口稍远的岩石上,洞主独自静坐,目光追随着天边的那轮太阳,许多事在他的脑中回响。

      我确实是冤枉了那个男人。我,龙王,龙族,都冤枉了他。虽然他后来重返了首席之位,可那些强加于身的罪名却并未得到洗脱。他仍旧是带罪之身,凶手的罪印相伴于他,而且他自己也认下了那个罪名。但雅麦斯知道,那一切并非他所为。雅士帕尔是因身体虚弱而暴亡,这起事件自始至终都没有凶手,作为诬陷者的雅麦斯,心里比谁都清楚阿尔斐杰洛没有罪。那个男人至死都未能沉冤昭雪,他被玷污的名誉至死都没有恢复,终生都是杀人犯。

      火龙盯着那太阳。虽然它只是龙王以魔法人工创造出来的假太阳,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都与真实的太阳无异。明亮,温暖,看久了会觉得刺眼。一直盯着它看,即使是龙族的眼睛也会觉得难受。然而,雅麦斯却依旧盯着那太阳,一直到眼睛发酸,发涩,发干,发疼,几乎都无法睁开了,他也还是在眯眼看着。

      我确实是对不起你,也没可能再偿还你了,但是,你休想妨碍到我与荷雅门狄的关系。你这个缠人的冤魂,愿你早日安息吧!

      一个月后,这场席卷于主从之间的风波似已过去了,而那场在议事厅召开的高层会议,其影响也渐渐消散于人们不再热议的口中。不过,龙王没有忘记荷雅门狄。尽管他们当前并不打算让她冲锋陷阵,但为了鼓励首席,他们特地命胡戈蒂斯制作了一件战衣赐给她,以供日后战斗时穿戴。

      荷雅门狄在宅邸大门前恭立,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胡戈蒂斯长老差人送来的锦盒,对着龙神殿的方向遥拜了一个礼。

      旁边的雅麦斯面容肃穆,却藏不住眼里的骄傲,在那几位奉命送礼的守护者离去后,他陪主人进屋来到客厅,“快拆开看看。”他略带兴奋地催促道。

      锦盒轻启,一件缝制得极为精致的长袍展露在二人面前。长袍以白绸为底,金线刺绣流畅地穿梭其间,精美绝伦,每一针每一线都似在诉说制作者的超凡技艺。

      女孩的蓝眸中闪过一丝光芒,不禁为之惊艳。她轻触着白金长袍的柔软面料,指尖在那些特殊的图案上停留,“看这金线勾边的涡流状暗纹,绣的是龙族的魔法符文,不仅美丽,更具力量,有生产和聚拢魔力的功效。真好。”尽管这样的符文对一个魔力深不可测的龙术士而言,其增益不过只是细微的点缀,却依然让她很是感激。

      “等你将来出征的那天,穿上这件战袍吧。”雅麦斯深情地凝望着少女,“我会与你共赴战场。”

      荷雅门狄点头向他微笑。尽管他们曾有过一些裂痕,但在那晚的坦诚布公后,所有的误会都伴着清晨的薄雾消失了。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好的时候。爱意仍在延续,沿着那条紧紧连接他们的契约之线,无声地蔓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Chap.3:荷雅门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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