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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Chap.3:荷雅门狄(24)上 ...


  •   LXX

      - 十八年后~十九年后 -

      两周时间过去了,荷雅门狄的病情始终稳定,没有复发的迹象。出于对患者的负责态度,耶莲娜向她提出多留几日的邀请,以进一步观察其治疗方法如何最大限度地抵御“诅咒”。近期陆续有其他病人入住,荷雅门狄住着的重症病房需要重新分配,因此,耶莲娜特地将右栋二楼的客房理了出来。这一栋房屋除了一楼是候诊室和厨房外,二楼是她和丹纳的私人生活区域。耶莲娜拥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旁边紧邻着丹纳的卧室,还有一个原本为亚尔维斯预留的客房,在他们婚后选择同睡一室后便一直空置着,如今正好可以提供给荷雅门狄住。

      荷雅门狄欣然接受了安排。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渐渐发现了诊所内部的一些小秘密。每当一天的营业结束后,耶莲娜便利用起龙术士能力的某些便利来解决麻烦的日常琐事,比如用魔法驱使扫帚清洁房屋,或是让一个能自动飞行的水壶为她精心养护的绿植浇水。此外,由于工作繁忙,她多数时间会借助火焰魔法辅助烹饪,用高温让食物快速熟透。这些有趣的场景让荷雅门狄忍俊不禁。显然,它们并不能为外人所见,这或许也是耶莲娜从未考虑聘请一两个助手打理诊所的原因。

      有时,荷雅门狄会主动包揽做饭的事务。多年的独立生活经历早已练就了她不俗的烹饪能力,无论是作为解馋小食的点心,还是用以果腹的正餐菜肴,她都能尝试一二。耶莲娜在某次品尝了荷雅门狄用鸡肉和蘑菇烹制的酥皮糕点后,不禁对她深藏不露的厨艺发出了赞叹。她们于是开始轮番下厨,共同为每一餐提供烹饪的灵感和乐趣,这也让两人的友谊日渐加深。

      而在她们相处的这些时光里,最令荷雅门狄感到神奇和欣慰的是她身上的伤。这个困扰了她十多年的不治之症,竟奇迹般地复原到它最初的状态,变成一个仅指甲片大小的浅痕,并且一连数周都未见恶化之势。对于耶莲娜的高超医术,荷雅门狄感到由衷地敬佩。

      耶莲娜对她隐私的尊重也让她倍感舒适。她从不多问她与雅麦斯的那段往事。在一次闲话家常般的聊天中,荷雅门狄只是点到即止地向她透露“诅咒”是出自两大龙王之手,除此之外并未多言,而她也没有追问。在她看来,这整桩叛逃事件更像是一个奇异的故事,故事中除了出走的首席和被拐跑的雅麦斯外,似乎并没有真正的受害人——就连那位宣称被荷雅门狄刺杀的火龙王,其真实情况也颇为模糊。耶莲娜不清楚火龙王是否真的因遇刺而受伤,但荷雅门狄的那道伤口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后,族内迅速封锁了有关此事的议论。尽管龙族对耶莲娜有知遇之情,但她的忠诚并不盲目,她做人的准则和坚守的信仰源自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若非要从中做个评判,那么反而是遭受两位龙王黑魔法诅咒的荷雅门狄更接近于受害者的身份。耶莲娜既不对这事过分好奇,也不刻意躲避,而是等当事人哪天想通了自愿宣之于口,这种充满分寸感和边界感的态度,让荷雅门狄觉得很放松。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荷雅门狄正安静地在厨房里吃着午饭。耶莲娜在医疗区忙完手头的工作后,也过来与她一同进餐。然而,就在她刚坐下不久,一阵突如其来的魔力波动打破了室内的平静。荷雅门狄猛地看向窗外,眼中闪烁着不安,而耶莲娜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西方某个遥远的位置,有某种东西正以匀速朝诊所这边飞来。从那股明显但并不算强大的魔力量判断,荷雅门狄认为那应当是某个同行的使魔,但她注意到,身边的女性却并无警觉之色,反倒有些难为情似的撇了撇嘴,显然,她知道那是什么。荷雅门狄仍紧张地握紧拳头,她却已放下调羹,摆手示意她没事。她们走到窗边眺望,认真搜寻那股魔力的方向。约一分钟后,那件被魔力驱动着前进的神秘物体终于到了。耶莲娜双手轻轻一挥,空气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气流被调动起来,包裹在那个物体的周围,将它缓慢地牵引到她的手上。

      随着隐形咒语的解除,一个长方形的酒红丝绒礼盒呈现在两个女人面前。一只小天使模样的机械生物叼着丝带,像一个守护礼盒的信使般静静等待接收者的开启。当耶莲娜接过礼盒后,它便散溢出全身魔力,在原地消失了。

      这包装得极其考究的礼盒里,似乎装着十分珍贵的礼物。耶莲娜叹了口气,将其打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卡片,上面用优美的法语写着一句简短的情话:「看见它,我就想到了你。」

      弄清楚这只是某位龙术士派使魔给耶莲娜送来礼物后,荷雅门狄这才完全放下心。她微微侧目,打量起礼盒内的东西。那是以累丝工艺织成的一个银色花卉纹手提袋,做工极为精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还镶嵌着一枚足有鸽子蛋大的淡紫宝石,其色泽独特迷人,美而不俗。

      “能操控使魔飞越那么远的距离,还挺厉害。”荷雅门狄感受着残余的魔力气息,决定记住它。从耶莲娜此刻无奈又带着几分欢喜的反应看,这无疑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荷雅门狄很少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觉得很有意思,便故意用调皮的语气问,“他经常这样做吗?”

      “上回收到他的礼物……大概是去年夏天,丹纳和亚尔维斯婚礼结束后的事儿了吧。他送了一整套珍珠首饰,我没好意思戴,一直都锁在柜子里。这次的这个手袋,也实在太过招摇和奢华,看来又只能做收藏用了。我真的很疑惑,你说,为什么男人总以为我们女人就一定会着迷于这些闪闪发亮的饰物呢?就算真要送,还是既实用又低调的东西更好些。”平素沉默少言的耶莲娜难得滔滔不绝起来,似乎只要一碰上和派斯捷相关的话题,她就会显露出与往常不同的开朗。

      荷雅门狄原本听得正开心,可脑子里却陡然蹦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的猜想,她的脸色瞬间因担忧而凝重,“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不会吧。”耶莲娜立刻停止了絮叨,一脸认真地说,“我给他回封信,让他别来。你不用担心,继续安心地住着吧。”

      幸运的是,荷雅门狄的担心并未成真。派斯捷没有来。诊所的日子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平静。不过,荷雅门狄却从耶莲娜的言行中读出了一丝微妙的情感。她想,或许她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派斯捷能过来看望她的。这让荷雅门狄意识到,自己是时候告别了。

      她在耶莲娜诊所逗留至五月初离开,付了相当于8个格罗索银币的诊费与房费。两人道别,并约好如若荷雅门狄的病情再次复发,她会再来拜访。她惦记着和米尔娜的约定,计划在六月或七月再返回萨格勒布。这段空档期,她需要找到一个临时安置的地方。

      斯普利特成为了她的最终选择。这个曾被她用来善意欺骗米尔娜的城市,坐落于风景如画的地中海海畔,与拉古萨不过三四天的马车路程。随身所带的钱已经不多,但她精神倍增,于是便决定徒步。耶莲娜在她临走前,为她细心准备了数日口粮,当它们被彻底耗尽后,她便以沿途采摘的野草莓、野蓝莓、野樱桃等野果充饥。经过六天的跋涉,她顺利抵达斯普利特,在城中的一家价格实惠的旅店租了个房间,打算住一个月。

      在斯普利特的每一天,她的心都似已飞向了萨格勒布。她不禁想,米尔娜如果能看见她现在这副健朗的模样,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有时,在夜晚的梦境中,她还是会见到雅麦斯,偶尔也会是奥诺马伊斯,或者是T。山上的那段岁月已离她相当遥远了,当她尝试回想老师的面容,以及那些曾与她交好的守护者们,她发现他们的形象在她的记忆中已变得破碎而模糊,被时间的尘埃所掩埋,就像她逐渐忘却了父母的容颜。这令她感到灰心。然而,雅麦斯的面庞却总是鲜明如初,八年前他们离别的那个日子,她也记得很清楚。在黑海西北岸的瓦尔纳郊外,他决绝地要她在留下他与放逐他之间做选择,要听她亲口念出那道封印的咒令。她选择了后者,与他诀别,那时,雅麦斯脸上那抹有所预料的、云开雾释的笑容,成为了她心中永恒的画面。还有……一个男人。那个名为特维的守护者。他那渴求能获得救赎的目光,那个将信任和希望寄托于她的眼神,每次荷雅门狄回想起它,心脏都会传来一阵隐隐的抽痛。即便她的伤势如今已减轻了许多,可还是会莫名地幻痛起来。

      时间转眼到了租期,荷雅门狄完成退房手续,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斯普利特。在回程的路上,她放弃召唤机械龙,转而选择了骑马这更为悠闲的方式。一匹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野马,被龙术士轻易地以她的骑乘技巧和几颗诱人的野果子驯服,忠诚地跟着她踏上这二百多英里的归途。她不时驻足,欣赏壮丽的山川,聆听鸟儿的欢歌。身上的伤已不再对她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她也终于有心情去细细品味这沿途的美丽风景了。

      回到萨格勒布已是六月下旬,荷雅门狄带着一身的尘土,慢悠悠地骑行在记忆中的熟悉街道。当逐渐接近乔沃维奇家经营的旅店时,她远远就望见了米尔娜在院子里挪运木桶的背影。这天恰逢是盘货日,店里的所有员工都在忙碌不休,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在门前悄然下马的住客。于是,荷雅门狄决定偷偷靠近,给她一个惊喜。

      趁米尔娜直起身子,缓解腰部的酸痛时,荷雅门狄来到她的身后,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爱梅莉斯!你——你回来了!”女孩的表情先是一惊,当发现眼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朋友时,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是的,米尔娜。我想我这回既没有食言,也没有迟到。”荷雅门狄眯起眼睛,对她微笑。

      “上帝啊,真亏你还记得!不过,见到你真好。”米尔娜激动地说着,与她拥抱在一起。

      她们的交谈声很快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我主保佑。”旅店老板瓦西里·乔沃维奇从隔壁的房间闻声而出,亲切而温和地说,“你的房间我一直为你留着呢。”

      “太感谢您了,乔沃维奇先生。”荷雅门狄向他点头致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鼓鼓的袋子,边递过去边说,“这是我在斯普利特挑选的一些特产,希望您和家人们会喜欢。”离开斯普利特前,她特意在一家老牌海鲜商店购买了这包腌制品,内含鳕鱼干、鲱鱼干、鳗鱼干等五六种鱼干,作为礼物带回来送给旅店主人。

      乔沃维奇先生接过这包东西,熟练地掂着分量,又细嗅了下味道,随即露出一个适度的笑。

      “父亲,我今天可以稍微偷一下懒吗?”米尔娜挽住瓦西里的手,撒娇地说道,“我想陪爱梅莉斯多说说话。”

      当视线从客人转移到女儿身上时,乔沃维奇先生原本和煦的脸庞立即变得严肃,不过,他没有责备女儿,破坏这美好的气氛,最终微微点了点头,“好,你就去陪陪她吧。”

      得到父亲的许可,米尔娜兴奋地小跑到荷雅门狄的身边。两人牵着马走向马厩,荷雅门狄把这位旅途中的忠实伙伴交给马夫,贴着它的耳朵轻声说,“你以后就住在这儿吧。”

      米尔娜温柔地摸了摸那光滑发亮的黑棕色毛发,“我保证,它会得到很好的照料的。”

      她们笑着步入荷雅门狄的房间。米尔娜帮她分担扫除工作,擦拭桌椅,整理好床铺,拂去连月积累的灰尘。尔后,她们并肩躺下,畅谈了一整个下午。荷雅门狄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趟寻医之旅中的见闻,米尔娜则感叹起她如今红润健康的气色和全身焕发的活力。交谈中,荷雅门狄特别提到了一座位于戴克里先宫内的修道院,声称那里的修士医术高明,竟治愈了她长期困扰的头晕病和胸闷症——在斯普利特度过的那一个月,她有充分的时间摸清整座城市,把谎言编织得滴水不漏,真假难辨。不过,为了给后续的出行留出余地,她又说自己的这个病毕竟是顽疾,如有必要,她可能还得再次远行复诊。米尔娜听后,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向天父祈求,希望她已经痊愈。往返斯普利特路途遥远,她实在不愿与这位亲爱的朋友再次分离。荷雅门狄也舍不得离开。数月不见,米尔娜似乎变得更漂亮了。她已完全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柔顺的金发、深邃有神的蓝眼睛和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的青春魅力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心动。尽管荷雅门狄比米尔娜年长得多,年龄几乎是对方的两倍——是的,今年她已经35岁了——但米尔娜的纯真、善良和热情,却让人没法不喜欢她。而且,她非常确定,她是一个人类,而不是什么具有异装癖或者性别认知障碍的异族骗子。荷雅门狄因为有过被邻居欺骗的经历,初遇米尔娜时曾感到不知所措,只是勉强应付着社交,但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她发现米尔娜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她的出现,让荷雅门狄封闭已久的心灵再次打开,再次愿意相信人世间还有真情在。当然,这样的人不止米尔娜一个,在荷雅门狄的心目中,耶莲娜同样也算得上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在随后的几周里,“诅咒”都不曾打扰过荷雅门狄,仿佛要被她遗忘了。她与米尔娜相处融洽,每天都要找机会聊上一会儿。米尔娜从小就在店里帮工,她的日常工作有洗衣洗碗,整理货物,清洁卫生,陪母亲和嫂子到集市采购,为父亲和兄长准备饭菜,在招待员忙不过来时帮忙跑堂服务,有时还需要喂养家禽家畜和承担一些体力活。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米尔娜在厨房扫地,荷雅门狄悄悄溜进去找她玩。为了节省燃料和烹饪时间,铁锅下的灶火常常不熄,持续炖煮着蔬菜、肉和豆子谷物。这会儿客人正少,两人看着另一口闲置着的锅以及桌上的两个鸡蛋和一小捆新鲜韭菜,突然想动手做一些点心,享受一顿私人小灶。米尔娜负责洗菜切菜。她刀法娴熟,一根根韭菜如同精心裁剪的绿绸带般在她的手下整齐排列开来。荷雅门狄把鸡蛋打在碗里,加入切好的韭菜段,边搅拌边想起了在耶莲娜诊所的日子,那位不善烹饪的医生每每忙碌时总是随便对付着吃一口,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出来。相比之下,米尔娜的厨艺实在惊人,就连荷雅门狄都感到自愧弗如。

      接着,她们又一起和面、揉面,将面团擀得薄而圆。当一个个韭菜馅的薄饼被放入锅中,滋滋作响时,两人都被那诱人的香气引得忍不住舔起了嘴唇。

      “有你这么个会做饭的朋友,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荷雅门狄笑着看向身旁的女孩。

      “嗯,是你有口福。而不是什么不认识的臭男人。”米尔娜噘了噘嘴,不怎么高兴地回应道。

      惊讶于她的反应,荷雅门狄的眉毛稍稍抬起。她清楚,像米尔娜这个年纪的姑娘,迟早要谈婚论嫁。但她并不喜欢拿这种男女嫁娶的事情开玩笑,刚才的话里也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没想到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女孩居然对此相当在意。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火,米尔娜腼腆而羞愧地笑了笑,随即转移了话题,“明天我们一起去做弥撒吧。”

      “当然。”荷雅门狄爽快答应了她的邀约。

      不过,第二天清晨在教堂举行的弥撒仪式上,却发生了一件意外。弥撒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她们也正欲离开,却迎面碰上了一位年轻的神父。荷雅门狄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曾为她做告解的神父。这乍然的相遇令她尴尬,显然神父也已经辨识出这个在告解过程中唐突跑掉,对天主的劝善置若罔闻的女性,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在他想要上前搭话时,荷雅门狄突然抓起米尔娜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向外跑去,激起了一阵哗然。米尔娜对这难得的叛逆之举感到兴奋不已,而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的父亲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解与不满的神情。

      荷雅门狄事后解释,称自己当时突然肚子疼,急着想回家处理。米尔娜非但不介意,反而调皮地表示,“从来没做过这样刺激的事情呢。过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偶尔能像你一样疯一回,感觉真不错。爱梅莉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冒险,游览那些我从未见过的风景。可我不能。父亲总有他的说辞和道理。我真的好羡慕你。”女孩落寞的笑容和她那注定被束缚的人生,让荷雅门狄的心里很不好受。

      厄运和坏事接踵而至。七月中旬,“诅咒”卷土重来。原本不起眼的伤口在两天内扩张了两倍,变得如核桃般大,几天后又变成更为严重的形态,几乎要恢复到她接受治疗之前的那个大小。那些代表着死亡的腐坏因子在她的体内肆意演变、恶化,加剧,贪婪地攫取着她的精气。她记下所有的变化以及它们相对应的时间。耶莲娜的治愈魔法帮助她安然度过了四个月,而这似乎就是其疗效的极限。根据丹纳和亚尔维斯的行程,荷雅门狄能前往耶莲娜诊所的时间只有每年的三月、四月、五月,九月和十月。因此,在九月到来前,她能够做的,唯有强忍着诅咒带来的痛苦,耐心等待。

      对于伤痛,荷雅门狄早已习以为常,前段时间的轻松和舒适,反倒更像是上苍赋予的短暂馈赠。然而,从那种状态一下子回归到病痛的现实,她也不免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不得不又开始使用起以前的那些香料,遮掩伤口散发出的气味,只有这样才能够在人际交往中保持一些尊严。

      终于,九月的某一天,荷雅门狄向米尔娜透露了自己即将再次前往斯普利特的打算,但这次,她没有和她约定具体的归期。米尔娜对此忧心忡忡。她想劝友人留下,却有口难开。最终,荷雅门狄怀着愧疚的心,在米尔娜恋恋不舍的目送下离开了萨格勒布。

      拉古萨的城门为她敞开,耶莲娜欢迎她的到来。诊所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忙碌,一楼候诊区人来人往,二楼的病房里人满为患。尽管如此,耶莲娜还是优先腾出时间,为荷雅门狄悉心医治。在得知她从七月就开始渐渐不适后,医生的表情凝重起来,似乎为自己的疗法未能有更好的效果而感到歉疚。

      “没事的,耶莲娜。千万别自责。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荷雅门狄露出一丝笑容。

      “你要注意,往后的治疗效果可能会缩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次大约能帮你支撑到明年年初。”耶莲娜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能坚持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荷雅门狄明白,耶莲娜这是在为她担忧。丹纳和亚尔维斯整个冬季都会待在拉古萨,这也就意味着荷雅门狄若想再次拜访,就必须等到来年三月了。

      十月中旬,荷雅门狄告别耶莲娜的诊所。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住了她。眼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斯普利特住到三月后返回拉古萨,要么就直接返回萨格勒布。最终,出于对米尔娜的挂念,荷雅门狄只在斯普利特逗留了短短一周,就冒险动身回去了。

      这次她只离开了一个多月就提前归来,米尔娜感到非常欣慰。她的父亲并未多言,依然为这名住客保留着房间。荷雅门狄在交11月的房租时,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仿佛面对的是一件令他不悦的事物,但仅仅是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和蔼可亲的模样。

      米尔娜的喜悦没能持续太久。父女俩的关系开始日渐紧张,经常在屋子里爆发争吵。荷雅门狄有时从楼上下来,会撞见米尔娜偷偷抹泪。每当她想要询问,米尔娜便躲开她,一个人跑去店外平复情绪。而每当瓦西里与荷雅门狄的目光不期然地相遇时,他都会迅速地将头转向一边,避免与她的对视。

      荷雅门狄虽然心中忧虑,却无法介入他们的家庭纷争。正如她之前所预测的那样,米尔娜即将年满十八,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到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庭中去。荷雅门狄也有自己的烦恼。在1月最冷的时候,“诅咒”又一次找上门来,不断提醒着她,这是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影。

      渐渐地,荷雅门狄与米尔娜相处的时间变得稀少。不知为何,瓦西里似乎有意在她们之间设置障碍,阻挠她们的交往。米尔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店内事务及与家人们的相处中。荷雅门狄难过地想,是否因为自己频繁的远行,才导致这段珍贵的友情渐行渐远。她既不能在耶莲娜的诊所久留,也无法专心地待在萨格勒布。为了治病,她被迫在萨格勒布、拉古萨和斯普利特三地间频繁奔波,这使得她与米尔娜的见面机会慢慢地减少了。虽然她们仍在同一个旅店,每周总能见上那么三两次,但这名18岁的女孩却一天比一天看起来愁苦,藏着越来越沉重的心事。皮鲁修士在这年冬天病故了,乔沃维奇一家参加了他的葬礼。虔诚的他们依旧定期去教堂做弥撒,但由于与米尔娜渐渐疏远,荷雅门狄再也没有与她同行。

      即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复当初,但她仍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进行一次深谈。春天来临,荷雅门狄在准备再次前往拉古萨之前,找到了正在大堂里擦桌子的米尔娜。她毫不犹豫地拽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了店门,在斗折蛇行的街道上一路奔跑。米尔娜像一只迷途后被主人寻回的小猫,顺从地跟随着她。最终,她们在一个繁闹但无人识得她们的街角停下了。

      周围的嘈杂声将她们此刻急促而不安的呼吸淹没,却遮不住荷雅门狄那清晰的声音。“我要走了。”她说,“这次,我不知道会去多久。米尔娜,等我回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这句问话中暗含的意味,让米尔娜感到一阵心慌。她明明已有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预感,可她却还是要坚持离开。“你总是这样,”她抱怨道,“总是来去匆匆,行迹不定。为什么就不能安定下来,过平稳、正常的生活呢?”

      “我……”

      “对不起,爱梅莉斯,我不该对你发火的。”米尔娜的眼眶微红,充满了无助和哀伤,攥着裙子的双手狠狠发力,仿佛要借此来稳住内心的波澜,“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没办法忤逆父亲的意愿。我……马上就要嫁人了。”

      对于这颇为无奈的结果,荷雅门狄早已有所预料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去年夏天,瓦西里就已经开始为女儿物色夫婿,积极筹划着她的未来。米尔娜始终都不愿接受这个安排,无奈父命如山,在多次反抗都无果后,她也只能屈从于命运。

      “什么时候?”荷雅门狄有声而无力地问着,声音比拂过她们脸颊的微风还要微弱。

      “下个月月初。嫁给一个皮革匠。”米尔娜回答,“婚后,我会搬去和丈夫一家住。”

      “就算以后你住在丈夫家,也还是能经常回来看看的,不是吗?”

      “父亲让我尽量少回来。他说,嫁了人就要一心一意地为丈夫和他的家庭着想,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勤俭持家,做一个妻子的本分。所以,每年除了几个节日外,其余时间我大概都不会再回店里了。”

      荷雅门狄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勒紧了。

      她们在外面共度了一个下午,但真正交流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在一处台阶,看着太阳一点点下沉。回去的路上,米尔娜精神颓丧,步履沉重,突然提出想去荷雅门狄的房间待一会儿,那语气仿佛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向母亲或长辈的恳求。

      在旅店门前,她们遇到了米尔娜的父亲。他严厉地横了一眼,示意女儿跟他回去。但这一次,米尔娜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毅然无视了父亲的命令,执意要与她的朋友回屋。进屋后,荷雅门狄关上门窗,将外界的一切恶意都隔绝在外,只留下她们二人独享这片私密的空间。

      “爱梅莉斯,”米尔娜主动拉起荷雅门狄的手,让她和自己一同在床边坐下。烛光摇曳,照亮她深邃的眼眸和疑似存在的一些泪光,将它们映照得宛如两颗璀璨的星辰。“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可能以后没机会再说了……”

      荷雅门狄用心听着,一直温柔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父亲叮嘱我婚后待在丈夫家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赞成我和你往来过密。他认为,你是个贫穷、单身、不合群,且身世成谜的孤女,显然无法为我们家带来任何帮助。”米尔娜丧气地说。

      这些话让荷雅门狄心中一震。乔沃维奇先生从来没表露出这些想法,这让她感到非常吃惊。然而,米尔娜接下来的讲述,将更加颠覆她的认知。

      米尔娜的父亲早已对荷雅门狄的行踪产生怀疑,而她提前的归期,让他对她的疑虑更甚,于是四处找人打听她的事情。他一面去圣克莱尔修道院询问皮鲁修士,一面又去东部城区的圣斯特法诺大教堂找到那位神父,得到了让人不安的答复。皮鲁修士坚称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叫爱梅莉斯的女人,让她到斯普利特求医的建议则更是天方夜谭,而那位神父虽然不方便透露信徒的告解内容,但言语间却暗示她是一个品行不端、热衷于勾引男人的女人。在瓦西里眼里,荷雅门狄不仅是一个骗子,还是个荡|妇,对上帝更是大不敬,这种种罪行皆让人无法饶恕。而自己的女儿竟执迷不悟地与这种人来往,实在让他痛心疾首。他多次尝试说服米尔娜与荷雅门狄断交,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手段,米尔娜这才不得不屈服。但在女孩的心中,或许这些指控都是真实和无可辩驳的,却仍不足以抵消她对荷雅门狄的喜欢。即便知道她身上有着诸多谜团和争议,米尔娜也依然喜欢着她。

      “如果能永远不嫁人,永远和朋友在一起,该多好啊。”说到最后,两行泪从米尔娜的眼角滑落,被她重重地用手背擦去。

      荷雅门狄心中五味杂陈,不是因为自己的欺骗行为被揭穿,而是她想要安慰米尔娜,却又难以开口。她们即将分别。米尔娜要嫁给一个姓马蒂赫的皮革匠。此人住在城北的繁华地段,家族世代从事皮革工艺,在当地工匠行会中享有盛誉,工作稳定,家资颇丰,毫无疑问是世俗眼中的良婿。乔沃维奇家与马蒂赫家门当户对,这桩婚姻在双方亲属看来无疑是天作之合,赢得了众人的一致祝福与认可。荷雅门狄虽是米尔娜的朋友,却也只是一介外人,根本没资格去评论或者反对什么。在人生的必经道路上等待着米尔娜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不像她,只能……

      米尔娜忽然凑向荷雅门狄,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碰触到对方的呼吸。荷雅门狄抬眼望去,看见的是一张含泪带笑的面孔。在昏暗的烛光映衬下,她显得温柔且饱富情感,眉目间不禁流露出少女含羞的意味。

      “我喜欢的是你。”她轻声说道,语调中带着明显的紧张,忽而又释然地笑起来,“你说,天主会原谅这样的行径吗,爱梅莉斯?”

      “原谅……什么?”

      “同性间的爱恋。”

      如此坦然而猝不及防的告白,让荷雅门狄的思维瞬时变得一片僵滞。她怔怔地望着米尔娜,不知该如何分辨这一刻在她眼中的那份柔情。

      “我喜欢你。”她继续说,“我不知道这对不对。也许主会因此而惩罚我。但我想,祂既然对任何人都有着无限的仁慈,那祂一定也会理解的。”

      她靠上了荷雅门狄的肩膀,两人耳鬓交接,倚在了一起。荷雅门狄看不见米尔娜的脸,但能通过她加速的脉搏和略显升高的体温感受她此刻的心情。尽管对她下一步的举动充满了不确定,但荷雅门狄没有抗拒,没有退缩,只是默默任由她依偎着自己。

      “你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说。

      她没有闻出来。那些藏在衣服里的香料竟真的将那些腐朽的气味完全地遮盖住了,就像荷雅门狄从未发现米尔娜的心意,从未往那方面去想。

      “你会讨厌我这么做吗?”米尔娜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不讨厌。”荷雅门狄小幅度地摇头,仿佛背负了最大的愧疚一般,轻声回答,“我也很喜欢你。”

      “真的吗。那太好了。”在友人视线不及之处,米尔娜脸上短暂地闪耀起光芒,而后,悲怆之色笼上了她的眉宇。她压抑着心中的忧戚和痛苦,低声地说,“我已经在心里对天主发下重誓,今生不会再与你相见了。但今夜……就让我再多贪恋这一晚的时光吧。陪陪我,好吗?”她枕在她的肩头,静静感受着所爱之人的呼吸与香气,闭上了眼睛。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荷雅门狄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抱住了她,像拥抱着一颗人世间最难以割舍的真心。米尔娜愣了片刻,也伸出了手。荷雅门狄感受着她的回抱,手臂收紧,好似要将这个时刻永远铭记于心。

      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孩。

      她们躺在床上,睡了很久。在天边初露鱼肚白的时候,米尔娜回到了自己的家,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干着日常的琐碎。荷雅门狄收拾了行装,对着她的背影默默告别,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来到拉古萨的城西山丘,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诊所这一带仍然如往昔那般幽静平和,正如它主人留给人们的印象。不过,在开门看到荷雅门狄的那一刻,耶莲娜平日温婉淡然的面容却在一瞬间掠过了几分慌张,旋即又换上了一个庆幸的笑。

      从她的叙述中,荷雅门狄了解到,昨天派斯捷竟然来过这里。他坦言自己已无法再忍受相思的煎熬,迫切希望能见到耶莲娜,甚至还提出了想留下来过夜的请求。耶莲娜顾忌自己的名誉,在招待他吃了顿晚饭后,就急忙将他赶走了。幸好,两人没遇上。荷雅门狄听她说完,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她默不作声地感受着派斯捷遗留的魔力痕迹,这些气息较之于之前的机械使魔更为强烈,更容易被捕捉和把握。她暗暗地将它们记在心里。

      躺在手术室中,荷雅门狄接受了又一次的治疗。耶莲娜的疗法虽无法彻底拔除她的病根,但每次治疗后,都能保她在大约四个月的时间里不再发作,而且就目前来看,疗效的持续期暂时还没有任何缩减。

      在诊所客房心不在焉地住了两周,荷雅门狄便匆匆告别了耶莲娜。此前,为了不让行踪和时间穿帮,她总会在离开拉古萨后先到斯普利特待上一阵子作为过渡,而现在,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反正谎言已被戳破,又何须再故作掩饰?她要马上就回萨格勒布。如果回去得早,也许还能在米尔娜出嫁前与她再见上一面。

      然而,当她满怀期待地回到萨格勒布时,却得知米尔娜的婚礼已经在五天前举行完毕。这回,终于轮到米尔娜对朋友进行善意的欺骗了。为了彻底斩断这份为世不容的感情,她故意说了一个假日期,单方面地与荷雅门狄断绝了联系。她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她爱着“爱梅莉斯”,但是否也夹杂着一丝对她的恨?随着米尔娜搬去丈夫的家,荷雅门狄的生活从此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伙伴,变得孤孤单单。尽管乔沃维奇先生并不待见这位住客,却也明白不能因个人情感而损失金钱。这女人虽然碍眼,可至少没有在明面上做出对他或他的旅店有害的行为,所以,他尚且还能容忍她继续住在这里。

      荷雅门狄在麻木中度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酷暑来临了。随后,夏天也在这说不出的孤独与迷茫中过去了。转眼间,时间已至八月底,荷雅门狄开始考虑是否要再次去拉古萨拜访。她想,自己也许可以再试着坚持一阵,挑战自己的极限。她不能一味地依赖治疗,不能稍有不适就寻求耶莲娜的帮助。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忍耐过来的。她是战士,是一名龙术士,而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稚弱不堪的小猫小狗,连一点点痛都承受不了。她必须学会与痛苦共存,这是她身为首席龙术士的矜持与骄傲。

      命运磨炼了她,却也不愿意放过她。九月的最后一天,一场急暴雨席卷了整个城市,而“诅咒”也恰逢在这时如狂风骤雨般猛烈地袭来。她险些又要在攀楼梯时失手打翻洗澡水,但这一次,再也没有米尔娜温柔的身影出现在旁,为她递上手帕。荷雅门狄强撑着自己虚弱乏力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回到房间,最后,水在房间内倾洒了下来,而她也在这湿润的地上一直昏迷到了凌晨。次日上午,她拖着满身的疲惫与倦怠缓缓下楼,当经过一楼米尔娜父母的房间时,耳边飘来一阵欢喜的笑语。她悄悄凑近,尝试听清他们的对话,这才知道米尔娜早已怀孕了。

      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非但没有给荷雅门狄带来任何欣悦,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重。在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二个月的某夜,她做了一个梦。她看见米尔娜穿着一条洁白的睡裙,身形单薄,一直蹲在地上哭,就像是一个遭全世界遗弃的孤儿,而令人心惊的是,她的脚边竟真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婴孩,浑身是血,躺在襁褓中一动不动。荷雅门狄焦急万分,想要冲上前拥抱米尔娜,让她不要害怕。可她刚要碰触到她,米尔娜就不见了,死婴也跟着消失。任凭她如何呼唤和寻找,米尔娜都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噩梦,让荷雅门狄在之后的一整周都深陷于忧愁和不安之中。思念驱使她做出了一件冲动的事。她忍不住偷偷跑去城北,想要看望米尔娜。找到那位著名皮革匠的家并不困难。荷雅门狄边跑边问,几乎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栋房屋,整个过程只花费了半小时。

      敞开的房门与半开的窗,让木屋中的景象得以被窥见一二。一位年约二十六七,毛发浓密,身穿黑色皮围裙的青年,正立于工作台前,聚精会神地用刻刀为一双精美的皮靴子雕刻花纹。他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成品,从精致的皮甲到坚固的马鞍,每一件都凝结着匠人的精湛技艺与辛勤付出。身为妻子的那名金发女性则在稍靠内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块软布,细致地擦拭着那些已经完成的皮革制品,使它们更添光泽。同时,她还不时地为男人递上他所需的工具,收拾周围散落的碎皮和废料。她的动作麻利而熟练,毫无怨言,仿佛这一切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街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从皮革匠的家门前匆匆而过。荷雅门狄躲在对面商铺的柱子后,足足观察了十五分钟。从她的视角望去,大多只能看见米尔娜没有表情的侧脸。她的腹部已微微显怀,小肚子轻轻撑起她宽松的、略显陈旧的衣裙。尽管身体已不似从前那般灵活,但她依然竭尽所能地协助丈夫,共同支撑起这份家业。这一刻,荷雅门狄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痛难忍,眼眶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模糊了起来。

      抬手之间,龙术士就有能力可以将米尔娜带走,让她远离萨格勒布,让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彻底忘记她。

      可是,荷雅门狄做不到——她不能这么做。

      她怎能擅自武断地认为,米尔娜如今还对她存有旧情,会愿意随她而去?或许她已经爱上了她的丈夫,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全新的生活,接受了这个全新的身份。而自己——一个飘泊不定的逃犯,又能给予米尔娜什么呢?难道要让她放弃一切,跟着自己浪迹天涯?

      “米尔娜……”她轻声念着她的名字。

      不知这声呼唤是否引起了某种奇异感应,屋内的女性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歪过头,朝荷雅门狄的方向瞥视了过来。

      原本还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已经转身跑开。

      晚上,想着白天见到米尔娜的场景,想着她最后可能投过来的那道视线,荷雅门狄难以入睡,眼泪从仰躺着的面颊两端悄悄落下,浸湿了枕巾。她痛苦地闭紧双眼,后悔自己不应该就那么逃走。

      附着在胸前伤口的那道“诅咒”,仿佛终于找到了宿主最脆弱的时候,开始猛烈地发动攻击。床上的白发女人却感受不到。悲伤的情绪已将她彻底淹没,她的心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时再想动身去拉古萨,已变得十分凶险,因为丹纳和亚尔维斯八成已经回到了耶莲娜的诊所。荷雅门狄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熬过……这个令人心痛的时刻。

      LXXI

      - 十九年后 -

      费路西都眺望远方,用他那不知更迭过多少次面容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好闻的花香在树林中弥漫,各色野花犹如繁星一般,点缀在静谧而深邃的山道间。真是美妙的气息。自然、朴实,安宁,更象征着安全。这是他耗费了数不尽的心血才重新找回来的感觉。

      倘若……他在心中暗自祈愿,能够在这片栖身之所外,把曾经的那些老部下也都一一寻回,那该有多好啊。

      忽然,一名叫作蚩芮托的族人靠近了。她走路时靴子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可费路西都还是发现了她的到来,并严肃地看向了她。她身上所散发的「先锋」这一层级的雷压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她极力压抑,但它们仍像暗流一般汹涌,完全无法在高她一级的「将军」面前隐藏。

      “费路西都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随时都能出发。”蚩芮托的人类宿体身材粗壮,方脸尖眼,生前想必是个彪悍泼辣的人。但此时,她的脸上却显示出一种与原宿体性格迥然不同的温和之色,仿佛粗犷表皮下包裹着一具细腻的灵魂,这给她增添了几分独特的气质。

      费路西都微微点头,目光深沉,“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大人。请您放心。”蚩芮托恭敬地回应,“我们会小心行事,等到夜深人静时再动手。”

      部下告退了。费路西都眯起眼睛,目送蚩芮托走向她挑选的十名精英战士。她曾在费路西都军团的那些先锋中位列第四,虽然其实力相较副官查寇拉而言略显逊色,但在军团历经的无数次残酷战斗中,她所展现出的超高服从度、钢铁般的意志力以及卓越的生存能力都使人无可挑剔。军团无论是面临严峻的外部挑战,还是来自内部的分裂危机,她都始终如一地支持将军的决策,并为此深感自豪。在生存方面,蚩芮托的表现更为突出。即便混战中被敌人打散,也能凭借顽强的耐力与毅力绝境求生,最终成功与费路西都会合,继续紧密地追随在他的左右。正因如此,当费路西都冒死寻遍了所有与沙桀和米竺勒夫的军团发生过激烈交火的那些区域,那些散落着战友们遗骸的战场,都没能找到查寇拉生还的证据甚至是尸体后,他便提拔了这名忠勇双全、行事审慎的部下,成为自己的新任副官。

      蚩芮托的队伍踏上了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山道,身影逐渐在夕阳的余晖中消失。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下沉得更低,黄昏的光洒在费路西都的身上,让他身处在一片橙红之中。经过数月的跋涉,他们终于在这个南喀尔巴阡山的山谷中,建立起一个隐蔽而安全的临时营地,让部队得以在此短暂地休整。山谷的隐秘性很好,四周被高耸的山峰环绕,仅有一条狭窄的小径与外界相通。更重要的是,这里曾是刹耶军的地盘,是他们旧时基地的辐射区,但在很多年前就已被他们遗弃。与刹耶军缠斗的这些年来,费路西都始终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态。这个老巢毁于龙族部队的偷袭,山体倒塌,地下宫殿遭到严重的破坏,加之龙族的眼线一直都严密地盯着这里,刹耶最终不得不彻底打消重建的念头。如今,他们已在新地方安家落户,而这个曾经是他们势力范围的山区已不再有龙族部队问津。刹耶军放弃了这片山区,费路西都则将它捡起,把附近的这个山谷变成自己的避难所。过去最危险的地方,现在却反而变得最安全,这句古老的人类谚语在事实的验证下,证明了它有时确实蕴含着某种真理。

      夜幕将至,营地里生起了火。达斯机械兽人族固然天生不畏寒冷,但长久以来受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他们也渐渐沾染了人类的某些习惯。族人们围坐在火堆旁,跃动的火光映照出那一张张坚毅而沧桑的面孔。费路西都从这片小斜坡远眺出去,谷口的景色在他的面前徐徐铺展。连绵的敞篷如同一片片绿色的波浪,完美地伪装在原始榉树林间,构成一个隐秘的小村落。族人们或低声交谈,或闭目休息,或伸手烤着火,还有个别人在默默地磨砺刀刃,为可能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无论怎么清点,这里的人都不足五十,即便算上蚩芮托带走的那些人,也才勉强达到六十来个。这便是这几年来他所能找回的全部了。他们都是在敌人的疯狂打击下保住性命和理智,没有倒戈叛变的勇士,是目前尚能跟随着将军的忠诚部下。费路西都缓缓踱到篝火旁,择一处空地坐下来,凝视着那好似在咆哮、在怒放的火焰。那些艰难找寻幸存者和哀悼逝者的日子,那些为了生存和复仇而流下的血汗,都已经深深根植在他的生命中,成为一个永恒的,无法被岁月、记忆和情感所磨灭的印记。

      当月亮悬于天际,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渐渐沉寂下来时,蚩芮托和手下们终于带着搜刮来的成果返回营地。他们带回了一些食物——人类的食物。这片区域周边分布着不少村庄,还有一些历史悠久的城镇。部队每次出击,都挑选不同的村庄作为目标。将军总会再三叮嘱他们要保持低调,不可张扬。他们不仅得提防刹耶的威胁,还要时刻警惕龙族。这支负责觅食的小部队在将军的严令下,每次都会趁夜色的掩护悄悄行动,至今为止,还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不过,这次他们选中的村庄,其资源贫瘠却远超预期。装着食物的布袋被放置在地上,揭开一看,只见到一些干硬的麸皮面包,少量的腌黄瓜、腌卷心菜,外加三只被捆住的活鸡,既没有充足的肉,也没有好喝的酒。虽然是为了避免惊扰到村民而特意只取小部分,可这点补给也太过寒碜,不出两日便会被耗尽,远不能满足费路西都的期望。然而,众人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四周还飘荡起轻快的口哨,似乎暗示着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除了食物外,蚩芮托的部队显然还带回了别的什么。而费路西都那敏锐的嗅觉也不会出错。他直勾勾地盯着人群最后方那隐约可见、微微摇晃的轮廓。在夜色下,它们就像是两团缓慢蠕动的黑影。

      领头的蚩芮托快步来到将军的跟前,鞠了一躬,“费路西都大人,此次收获欠佳,我深感歉意。为作弥补,我特地为您带来了……这个。”她朝身后做了个手势,“我以性命担保,我们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隐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除了这两个人。他们是唯一的目击者。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已沉睡,唯独这两人刚巧返回,撞见了我们,还企图高声呼喊。我的人迅速而有效地将他们控制了起来。经盘问后得知,这两个醉汉因为在邻村朋友家聚会畅饮,才会晚归。我原本想就地解决掉他们,但掩埋尸体不仅费时费力,也是一种浪费。因此,我留下了这二人的性命并把他们带了回来。我想,或许他们对您会有更好的用处。”

      那两团黑影——两个用粗皮绳紧紧绑缚双手,头上套着黑麻袋的人类俘虏——已离得很近了。他们被几名士兵拉扯着带到费路西都面前,随着麻袋被猛地摘下,两张惊恐万分的脸庞显露了出来,同时,口部严严实实的布团也映入了眼帘,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发出任何可能会扰民的求救声或者骂喊声。费路西都点头表扬着副官的谨慎,细细审视起这两个俘虏。除了因不断挣扎而留下的捆绑痕迹,以及因恐慌而渗出的满头大汗外,他们的身体几乎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一点伤。此时,在见到这群强盗的头领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危在旦夕,两个人瞬间从醉意朦胧的状态中清醒。其中,那个身材更为壮实的村民浑身都开始发起了抖,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他不断地向这些陌生人求饶,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即使布团紧紧堵塞住他的嘴巴,那浓烈的酒气依然从牙缝间渗透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另一个村民身材高瘦,相较于同伴,他喝得不算多,表现出的懦弱也更少,虽然同样很无助,但他的精神却并未全然崩溃。他没有求饶,反而怒目圆睁,仿佛在用眼神告诉这些人,他不怕死。

      “很好。”费路西都凝视这位勇敢的青年,取下他嘴里的布团,“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有所犹豫,但那人还是回答了他,“以斯拉。”只见他眼睛一横,悍然跨出半步,眼神里既闪烁着惊惶与不安,却也不乏夹杂着一丝轻蔑。

      “以斯拉。好小伙子。”兽人族男子重复了一遍,感到腹腔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食欲。

      “你……你是什么人?”以斯拉咬牙问道,“这是哪儿?”

      “这里是你的终点。而我将是你的终结者与主宰者。”将军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听起来危险、冷酷而挑逗,“你将会为一个伟大的事业而效命。”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更换人类假身了。眼前这个以斯拉,身体虽不及他的同伴健硕,但他的眼神极好。如此坚定的眼神在一个将死之人脸上是极其罕见的。他远比他那胆小如鼠的同伴更英勇,身高也符合费路西都的要求。他怎么不是一个完美的载体呢?

      “你……”以斯拉不可置信地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话语,终于大喊起来,声音几乎要撕裂,“上帝会拯救我的!祂会用祂的鞭和杖向祂的敌人降下天罚,向你这魔鬼!”

      “我们不归你们的上帝管。”费路西都抿嘴笑了起来,“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的。”

      将军朝前伸出他那突然变得像是可以自如收缩的利爪般的手,从以斯拉的脑门中间一穿而过。以斯拉瞪着他,思维在这一秒凝滞,脸上的表情僵止在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刹那。在他的身子即将笔直坠下去时,一些类似章鱼触手的鞭爪及时上前,稳稳地抓取住了它,将它托抱到费路西都身前。这名达斯机械兽人族龇牙咧嘴,开始享用起那具余温尚足的躯体。活吃太残忍,他多少还是给予了这个青年一丝仁慈。那扭曲张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人类颅骨的大嘴仿佛巨蟒般吐出一条分叉的长舌,卷住了死者的颈部,将其一口咬断,在断面处啃食下去。周围很安静,只有一些族人低沉的笑声,在夜风中轻轻回响。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有段时间没有品尝过人类了吧。”埋首于人体之上大快朵颐的将军仅用一分钟就结束进食,放下了手中那已然无法再榨取出半点肉屑的骨架,浑身涌动着血淋淋的快感。他站起来,满足地舔舐起唇边残留的鲜血,对一旁的部下们微微一笑,“那个家伙,谁想要,就拿去分了吧。”

      亲眼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恐怖景象,由于极端害怕,因而整个人都陷入了静止,以斯拉的同伴非但没有尖叫或挣扎,而是一动不动,完全冻结住了,仿佛他这个人的灵魂已不在他的躯壳里。最可怕的或许不是一个大活人瞬间失去生命变成一具尸体,或许也不是那些被食人族吃完留在地上的血块和残骸,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个与以斯拉有着同一张脸的怪物,正用以斯拉的眼睛和嘴,在注视着自己说话。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终于,从呆愣状态中挣脱出来的男子发出了足以扯断声带的惨叫。

      “下嘴的时候小心一点。”无视着人类男子的叫声,费路西都对他的副官吩咐道,“由你来负责监督,蚩芮托。我可不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变成同一副面貌。那样会很不方便管理的。”

      “遵命,大人。”蚩芮托点头应下,大手一挥,几个士兵迅速把那挣扎不休的村民拖了下去。

      山谷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嚎叫,随后是撕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再然后,一切都归于了寂静。

      心满意足的众人逐一返回帐篷中,陆续休息了。为了规避纷扰,他们如今生活得比从前更为谨慎,进食的频率大幅减少,连人类奴隶都不再饲养了。今晚,许多人得以美餐一顿,已是难得的欢愉体验。帐篷内的人们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渴望将这份感觉延续至梦里。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在山谷上,为这片幽暗之地披上一层银辉。营地中偶尔传来一两声低沉的梦呓,却并未打破夜的宁静。在山谷最深处的一顶帐篷里,费路西都独自静卧。帐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张与其他军士相同的粗布睡垫铺在地上,但达斯机械兽人族强健的体魄和坚韧的肤质足以适应任何恶劣的环境。将军看着篷顶支杆处的褶皱,思绪慢慢飘向了往昔。一路走来,他见证了无数的生离死别。自从三年前受那位背叛了龙族的第三任首席搭救,他便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寻找和解救那些离散将士的使命中。如今,军队的人数已趋于稳定,住处也暂得安稳。那么之后,又当如何行动呢?对于未来的路,费路西都不免感到迷茫,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思索无果,他干脆闭上眼睛,吐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能够尽快安睡。

      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祥和的山谷之外,黑暗中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两名受蚩芮托指派的士兵,在山谷两侧山头的岗哨上分别戍守,执行着放哨的任务。虽说是岗哨,却未设任何掩体,只立着一个约半人高、并未点燃的柴火堆,与周遭的天然植被相伴。不过,正是这份空旷和孤高赋予了它无与伦比的视野优势,站在这里,山谷内外的一切尽收眼底,无论是空灵明净的天空,蜿蜒曲折的山路,还是早已安歇的人类小镇,都无所遁形,就连那曾经被龙族侦察部队碾平喷塌,如今已重新生长出大片茂密新树的刹耶地下宫殿的遗址,也能够透过树木的缝隙远远望见。两名哨兵的身体仿佛与夜色相融,若隐若现。他们伫立在各自的山巅孤独守望,确保着山下族人们的安全。

      月光逐渐隐退,夜空如墨般深沉。今夜会在一个平凡的轮回中度过。原本是这样的。直到南方天际突然出现了二十道阴影。

      它们穿越山谷,向北疾飞,毛色略浅于黑夜,呈现出灰暗的色泽,展翅翱翔的姿态宛如鸟类结成庞大的群体,在有序且协调地进行迁徙。是夜鹭吗?还是某种候鸟?士兵看向那呈人字形排列的鸟群,这些异样的飞行者让他心下一惊。当他意识到这些并非寻常的鸟类,而是某种超自然的存在时,他迅速向另一座山头的同伴发射预警信号,手指在空中划出一小团由闪电激起的火花,细弱而易逝,一闪之后就熄灭了,那是他们之间约定的秘密通讯方式。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眼睛不会错过这样的电光。几乎同时,那头也传来了相同的回应。

      那不是简单的飞鸟。“它们”身上蕴含着某种力量……同族的力量。

      浅眠之中的费路西都被莫名的悸动惊醒。他猛地坐起,感到胸腔中有一股翻涌的预感。外界在发生某种异变,似乎将迎来一场猛烈的风暴。费路西都掀开帐篷,步入夜色之中,此时的营地尚未苏醒,但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久,副官蚩芮托面色凝重地赶来。“大人,我刚才似乎感到了一些雷压,它一瞬间从营地上空掠过,然后又很快消失了。我担心,岗哨那里……”

      早已经洞悉一切的将军迅速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话语。岗哨遇袭还不是最紧迫的危机,他担心,他们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了。一旦敌人利用空中优势,向山谷内发动猛攻……那将大事不妙!

      营地里开始有了轻微的骚动。士兵们被不安的情绪唤醒,纷纷外出张望。费路西都迅速召集了十来名部下,分头行动,到两边的山岗查看情况。众人立刻遵命。

      一道道身影如飞箭般射向山岗。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心头一紧。负责放哨的士兵已不在原位,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却几乎没有打斗或挣扎的印痕。不久,对面山头的部下回到将军身边,报告说另一个哨兵也同样失踪了。

      费路西都眉头紧锁,冷峻的表情掩盖了他内心的震惊与气忿。突然,他瞪向高空中的一个点。伴随着轰鸣而起的雷压,右肩下的臂膀在一瞬间变形为锋锐的钢爪,如臂使指地朝他预先盯住的位置激射而去,气势如虹,却仿佛只是在击打空气。

      “出来!不管来者何人,都给我现身!”将军的怒吼震颤着上方的空间,声音中的愤怒和威严让它更显震撼力。

      众人愕然一惊。在那一击之后,一道奇异的门缓缓从虚空中打开,现出了许多人影——一位将军,和他的十几名部下,还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其中一人已奄奄一息。

      “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对方的首领冷笑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苛责,“为了以防万一,我才这么做的。我没想到会路过你的地盘,更没想到还能在这么多年后再次与你重聚。”

      费路西都走近了些,花了点时间感受那人的气息。那蘑菇状的奇特发型,那不苟言笑的神态与口吻,那能够开辟异世界结界的能力,还有那结界中漏出的宛如尤古斯星球微缩赝品的淡紫天空与深蓝地表……都让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女王麾下与之共事的时光。库拉蒂德离世后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他以为那些记忆早已随风而逝,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过往。

      他目光冰冷而警惕,胸中压抑着一团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怒火,“墨里厄,是你。”

      来者正是墨里厄。他向费路西都露出了一个几乎难以称之为微笑的笑意,在那张总是严肃苛刻的脸上,这样的微笑是极其少见的。他研究着费路西都的五官。阔别了近四个世纪,对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线条方正的下巴,如剑一般的浓密眉毛,头发像乌鸦的翅膀又黑又亮,带着反光,还有那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琥珀色眼睛。看着这张第一次见到的脸,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久违的老友。

      墨里厄彻底关闭了身后的心象空间,与随行的下属们一起飘然飞下,轻盈落地,在与费路西都的队伍相距几十米远的位置形成对峙。

      费路西都的目光从旧时同伴的面庞移动到那两名被劫持的哨兵身上,他们也随墨里厄的人一同落到地面,仍然被粗暴地押解着,脸上满是痛苦与不屈。怒气在费路西都的肺腔中急速蔓延,像毒气一般扩散。如今,部队任何一个人的损失,都会让他心痛难当。“把我的人还回来。”他语气冷冽地说。

      “这是当然。”墨里厄望了望身边,对属下使了个眼神,“既然是你的人,我自会奉还。无论是基于我们曾经的同袍情谊,还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都不会为难他们。”

      获得释放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部队。费路西都箭步上前,搀扶住他们,让他们能平稳地坐下来。其中一人伤得特别重,全身上下被贯穿了十几个洞,仍在不断地渗出鲜血。费路西都蹲下身,用手按住那人胸前的一道致命伤,减缓其出血速度,随后看向了蚩芮托。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叫了几个人将他们抬走,送回营地进行治疗。

      费路西都缓缓起身,怒不可遏,周身的雷压也随之增强,“你差点杀了我的一名部下!”

      数道迅猛的冲击波骤然打来,如同与天起舞的多头蛇,喷发出骇人的雷电。墨里厄没有选择避让。一旦他躲开而身边的部下没有及时反应的话,很可能会造成伤亡。他举起双手,接下了费路西都这愤怒一击的绝大部分能量。同时,他的部下们也迅速张开雷压护盾,共同抵御了这一击的余威。

      一时间,狂风肆虐,卷起了草屑与尘埃,向天空高扬。即使没变回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原身,费路西都的这一击也同样威力惊人,令墨里厄全队几乎使了七成力才得以化解,还被迫倒退了数步。四周一片凌乱,地上的土都好似被削去了几分,昭告着费路西都的怒意以及自己莽撞行事的后果。墨里厄吃了哑巴亏,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恼怒,只是继续用略带苛责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费路西都并未继续进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静寂。墨里厄抓住间隙,反手推出一道闪电,银白电光直击对方的面门。结果并没有令他意外。他的攻击被一面凭空出现的血墙轻松阻挡。那张开在空中又薄又宽的暗红色液体仿佛具有能吸收一切事物的力量,将狂暴的闪电能量尽数吸纳溶解于血色涟漪之中,不让它波及到身后的部将一分一毫。血墙缔造者在收势瞬间已变回人形,仍立定在原来的位置,身上衣物洁净如初,没有被一滴鲜血沾染。「王」级别以下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在不使用原身作战时只能释放最基础的雷压和闪电,但费路西都的能力是特殊的,这名将军能随时将躯□□态化,围观众人皆很清楚。因此,墨里厄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一幕。

      尽管看似一言不合就动了手,但也只是这样的程度。双方既没有显现本体形态的威压,也没有近身利爪相搏,充其量只是在泄愤和试探,用以表明自己这一方的态度罢了。

      “你会如此发怒,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没有对你的人下死手。费路西都,你应该看到的。”

      “你居然还有脸说?”

      “你也已经发泄过了,这气总该消了吧?”墨里厄叹息一声,再次表态,“我没有敌意。这次的事纯粹是个误会。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那两个窥视着我军的哨兵会是你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我连打伤他们都不会。”

      “是吗?”费路西都盯着他,目光如炬,“如果我没有追出来,你打算把我的部下带去哪儿呢?”

      居然被抓住了这个问题,墨里厄顿觉心虚,眼神闪烁不定。

      瞧出他在撒谎,费路西都胸中怒火再燃,但勉强克制住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厉声质问。

      “这一带,曾经是刹耶的领地,不是么。”墨里厄缓缓地说。

      “既然是他早已放弃的领地,又为何现在要来巡视呢?怎么,难道那缩头乌龟,竟也生出了一些勇气,打算向刹耶开战,派你先来探路的吗?”眼看墨里厄欲言又止的样子,费路西都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冷冷地笑了一声,“看来,我还是高看济伽那个孬种了。”

      墨里厄虽然为他中伤济伽王而心生愤慨,但眼下,他更不希望让费路西都窥探自己的目的。“你现在还剩多少人?我方才经过时,就已稍稍察觉了下方的气息,这会儿再认真感知一下,似乎并不太多啊。你还有七十个人?还是八十个?该不会连一百个兵都凑不出来了吧?”

      “这与你无关。要干掉你们这区区二十人,已经足够了。”费路西都凌厉地反击道,“说吧,墨里厄,你又为何只带这么些人跑到这里来?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很好,至少有些东西还没变。你的脾气,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墨里厄心中感慨。记忆里,费路西都永远盛气凌人,睚眦必报,孤傲难驯。在众多部将中,他一直是库拉蒂德王最宠信、最偏爱的那一个,这种情况直到济伽超越并取代了他在女王心目中的地位,才有所改变。

      无论是费路西都得宠的阶段,还是济伽上位的时期,墨里厄始终都像个边缘人。他从未得到过女王的特别赏识,因此,在费路西都眼中,自己似乎总是差他一头。即使大家同为将军,墨里厄也一直显得很弱势。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他们已各自走上不同的路。随着库拉蒂德离世,费路西都脱离了与其联盟的济伽势力,选择孤军奋战;而墨里厄则与渥兹华一同战队济伽,地位稳固至今。济伽王接管了库拉蒂德王的军队,对身为先王老部下的墨里厄相当看重,他也因此受到了重用。按理说,此时的墨里厄应该已经有了俯视费路西都的资本,能在他的面前扬眉吐气了,毕竟他们的地位和境遇已经发生了逆转。

      但墨里厄深知,即便自己对这位老战友产生了那么一丝心理上的优越感,那也只是虚幻的感觉。费路西都依然是那个费路西都,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绝不肯低下他那倨傲的头颅。他连济伽王都不愿臣服,又怎会轻易向自己示弱呢?墨里厄凝神谛视着这位面容陌生的黑发将军,努力想要从他那深邃而锐利的、似乎隐含着某种敌意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

      “我的确在为我王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但我不能透露给你。”墨里厄目光坚定。那个他不能详说的计划,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不太认可,但他无法忤逆王的决意。

      费路西都勾起一抹冷笑。“呵,你还是那么守口如瓶。没关系,我会查清楚的。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最后就一定会知道。”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墨里厄为他顽固不化的态度而叹气。“费路西都,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们如今会站在这样的对立面上?你太过于刚硬,太过于执着,为什么就不能听听那些正确的劝诫呢?我王很久以前就与先王共治,之后又继承了先王的遗产。而你只是出于私愤才不愿归属我王。就算你和过去的济伽将军有过一些不愉快,在共同的敌人面前,那些怨愤也都应该放下了。你执意孤身在外,不肯归附,从长远看并不算明智之举。我相信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墨里厄语调和缓,试图展现自己的善意,然而,他并未察觉,他的语气里其实是有点埋怨的。对于这个男人始终都不肯与他、与渥兹华共侍一主,而感到埋怨。

      在短暂的静思后,费路西都幽幽地开口,“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成为敌人,但现实往往就是如此残酷。而且,墨里厄,你可别以为你有济伽的庇护,仗着自己地位提升,就能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了。我费路西都可不会纵容你。”

      “大人,”蚩芮托的话声赶在事情变得更糟糕前插了进来,“我想墨里厄将军并无恶意。”

      “是吗。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我们的驻地已经暴露了。”

      “我们会追随着您继续前进。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不一定非得蜗居于此。可倘若在这里与墨里厄将军发生火并,那才是得不偿失。”

      副官恳切而冷静的劝说字字珠玑,入情入理,费路西都听后,沉默不语起来。

      觉察到对方的态度有所缓和,并且那审视的目光也投射向了自己,墨里厄适时地跨前一步,露出一个诚恳的表情。正因为自己一直不肯说真话,才导致费路西都对他充满了敌意。此番会路过旧友的驻地纯属凑巧,但打伤并企图掳走他的部下,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实。“费路西都,我明白你蛰伏在这里是为了更好地避开刹耶。你的部队可以继续留下。我保证这个秘密不会被泄露。毕竟这样的重逢机会,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很难得。”他略微侧身,对部下们说,“你们也都听着,这是我的命令。”

      “我不信你回去后不会向济伽说。”费路西都尽管已经放下了部分戒备,但口气依旧冰冷,“你是他的臣子,你要是不如实相告,那便是不忠。”

      “我当然会向我王禀告见过你的这件事,不过,关于你驻扎的这个位置,我绝不会向我王以外的人多说半个字。这点请你放心,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的部下中倘若有人敢走漏风声,那就——”他放出闪电,劈向了近处的一块大石头,使之瞬间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块,“有如此物!”

      “遵命,墨里厄大人。”所有人都齐声应和。

      这个承诺还不足以完全抵消费路西都的疑心,墨里厄又道,“我正在为我王抓一些人。我们需要一些同类,活着的那种。你的人我不会动,阿迦述的人最好也不动。最好是……刹耶的人。”

      抓人……为了什么目的?以前库拉蒂德王统治时,确实会经常抓捕一些术士为她服务。济伽后来也沿袭了这一做法。可是,捕获同族之人却是前所未闻的。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在他们身上做实验,制造某种特殊的兵器或兵种吗?还是说……

      墨里厄无奈地闭上了嘴,无法再向费路西都透露更多详情。近十年来,济伽王不断地派出小股队伍去抓捕猎物,有时是渥兹华带队,他总是对这样的命令满腹牢骚;有时是澈尔或哈拉古夏。而这次,任务落到了墨里厄的肩上。

      那名效力于济伽王的龙术士卢奎莎,在「死灵术」领域的研究一直都陷于瓶颈。一方面是因为课题艰深,另一方面则在于活体样本的难以供应。达斯机械兽人族中的流浪者本就不容易碰到,行捕捉之举,无疑是与龙族争抢。而没有一定数量的同族尸体,卢奎莎的研究便无法推进。这不仅让龙术士本人焦急万分,也让执行任务的将军们倍感压力。墨里厄虽然忠于济伽,但他对这项任务的不满由来已久。他觉得这不但困难,而且残忍,对提出此建议的龙术士深感厌恶。然而,为了济伽王的大计,他不得不继续执行。

      还有些真话,他就更不敢说了。事实上,如若不是费路西都执意追出营地,坚持要讨回部下的话,他还真可能会抓了那两个人回去交差。自己这小小的自私念头,让墨里厄的内心不免泛起了一丝惭愧。

      费路西都也明白,他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易了,毕竟,他们早已不属于同一阵营。须臾的沉思后,他说出了一个秘密,那个他曾对荷雅门狄坦言的事实,“如果你有足够胆量的话,不妨到多瑙河两岸的布达和佩斯转转,看看能不能守株待兔,逮到一些外出觅食的倒霉蛋。不过,我可警告你,刹耶在那里深耕多年,势力早已稳固,连我们的老对手龙族都被他骗过了。他的军力也依然浩大,不容小觑。你只带这么点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可骚扰,不能深入,避免正面冲突。我明白了。”墨里厄点头回应道,“感谢你的情报。”

      “那就快滚吧。”费路西都摆出一副驱逐的姿态,毫不客气地说,“别指望我会与你合作。我的队伍仍需休整,而你秘密执行的任务,恐怕也不方便让我这个外人知道。”

      “费路西都,”在话说出口前,墨里厄稍稍停顿,斟酌着用词,“我还是想奉劝你归顺我王,加入我们的阵营,与你的老朋友们团聚。我们可以一起为更大的愿景而努力。你难道就不希望为这些随你出生入死的战士谋一条更好的出路吗?”

      或许墨里厄并无此意,可在费路西都听来,他的话语中却似乎掺杂了一种对自己落魄处境的同情。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那种怜悯的口吻,以及那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都让费路西都不悦。生性骄傲的他,能接受被人打败,被人看穿,乃至被人误解,也能够泰然接受自己失败身死的命运,但唯独容忍不了他人的怜悯。“你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在施舍我?!”费路西都爆发出愤怒的质问。

      “别多心,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墨里厄连忙澄清道,“你是难得一遇的将才,而我王素来宽厚待人,只要你愿意来,他一定会既往不咎,热诚地欢迎你。不瞒你说,我们前些年还收留了四个你以前的部下。”

      “是谁?”

      “苏万迪,牙尔呼,那仁桑阿,还有乌甘菩尔。他们在九年前主动联系上我们想要归降,我王接纳了他们,让他们在渥兹华的军团效力。”

      亲耳听到这些叛徒的名字,费路西都的瞳孔都瞪大了。他对墨里厄提到的这几人仍有印象。他们大约在三个世纪前就脱离了他的军团,都是早年不愿意跟着他过游动作战、流离失所的苦日子而选择逃跑的士兵,他记得当年与他们一同出走的那批人有二十余个,现在看来,只剩下他们四个还活着了,而且居然还傍上了济伽的大腿。

      一想到要面见济伽,要向他下跪称臣,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都会让费路西都的内心万分痛苦。他不需要那个男人的力量。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和那些仍愿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同伴。他会带领他们,去一步步接近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不需要……

      出乎意料的是,在将军尚未明确答复前,蚩芮托就已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多谢您的美意,墨里厄将军。我只愿追随我的将军。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么艰险,我都会紧随他的脚步。我们把握生命,直面死亡。这份誓言,将伴随我们直至永恒的尽头,无怨无悔。”她身边的另几名部下也都纷纷点头拥护他们的首领,摆出与那些逃兵坚决划清界限的态度。

      费路西都为将士们的忠义感到动容,但冷肃的面容掩饰了他的情感。他缓缓踱步,侧身立住,看着云雾中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山。“那些人要走就让他们走吧!至于你歌颂的那个家伙,要是能拿出昔年追求女王的那份毅力和决心去对抗刹耶,就算不能立刻成功,刹耶的军队也不至于始终强盛,始终难以铲除。墨里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何必要迷失于仇恨之中。可我做不到。”那遥遥望着远方的视线猛然调转,看向了那名旧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吧。”

      “果然,还是这样的结果啊。”墨里厄低声自语,暗暗地断了念想。

      对于费路西都的心结,墨里厄一直心如明镜。凝视着不远处的故人,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些波澜。是埋怨吗?不,他并不怨恨这位老友,不会因为自己无力劝说他而心怀怨怼。他领悟到,这其实是骄傲,甚至,他还有些羡慕他。迫于王令,他们几个将军不得不按下仇恨,献身于更为崇高的伟业,无法随心所欲地追求个人之愿。费路西都却迈出了他们渴望但不敢踏出的步伐,做了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墨里厄为他骄傲,因为他对理想的坚守,更因为他有一群充分理解他、爱戴他、与他志同道合的部下。看着他们将帅一心,同舟共济,他由衷地为他们而高兴。

      费路西都眯着眼,迎上墨里厄的凝视。旧友的建言无法动摇他的意志。说白了,济伽派遣部下的真正目的,不过是为了进行某些研究或实验,而非真的对刹耶用兵。费路西都早该知道,这条漫长的寻仇之路上,从来都只有他和他的军团,墨里厄不在,渥兹华不在,澈尔与哈拉古夏更不在。但他不想去质问他们的良心。在这条路上,他早已学会了独自品尝失意与痛苦。至于那个济伽……依然只是个爱做梦的家伙。费路西都深爱的女王死在了那些梦上,何等惨痛的代价啊……却仍然扇不醒她的后继者,时至今日,济伽竟还在编织着那些旧梦。这一切,费路西都选择深埋心底,没有对任何人倾吐,而这,才是他始终不愿意投靠济伽的真正缘由。

      在即将离开这片费路西都的领地前,墨里厄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中没有仇恨,甚至也没有遗憾,只有平静。

      “再见了,费路西都。”他很想说,希望你能够梦想成真,也希望某天我们还能再相见。但最后只是说了句,“愿阿舒-樊拉的智慧和力量与你同在。”

      “这话也同样送给你。”费路西都回应道,认真而庄重地向他行了一个注目礼,“诸事小心。”

      墨里厄等人离开了。他们的身影一跃飞向高空,如成群列阵迁徙的候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短暂的会面结束后,费路西都与部下回到营地。

      “将军。”留守的族人们纷纷围拢过来,迫切地想要了解刚才外面发生的事。

      “已经没事了。”费路西都环视一圈,举起一只手安抚众人,“墨里厄带了些亲兵来附近巡视,我已经送别了他们。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库拉蒂德陛下尽忠,报答她的深恩厚泽。无论身处何方,我们的忠诚与奉献都是一样的。”他注意到有几个族人正聚在一个帐篷前为伤员输送雷压,治愈他们的伤。两条生命得以被挽救,这让他感到十分欣慰。

      “我会再派两个人到岗哨站岗。”蚩芮托朝将军欠了欠身。

      “嗯,如果感应到墨里厄部队或者其他济伽部下的气息,就装作不知情,让他们通过好了。其余的人都去休息吧。”

      把琐事放心地交由蚩芮托处理,费路西都缓慢踱至一处无人之地。此刻他睡意全消,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小会儿。他望向远方,用崭新的鼻子嗅闻空气。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危险。他会确保这份安全的感觉一直延续下去。

      与墨里厄的重逢弥足珍贵,恐怕难有下次了。费路西都不怎么担心墨里厄会因为和刹耶的人干上而出事。那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男人,总能在任务的成功与否和自身的安危间做出正确而明智的抉择。唯有一点,让他深深在意。济伽对墨里厄究竟下达了什么命令?他究竟想要他的将军们去做什么?这些疑问沉重地压在费路西都心头,难以拂去。

      LXXII

      - 三年前~两年前 -

      荷雅门狄缓步踏入这间新辟的画室,看着那坚固精巧的画架以及其上铺展着的一张空白画纸。画纸静静等待着她的第一笔,可她却始终想不出自己能画什么。在魔法的领域里,荷雅门狄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天才,但这份天赋却不能转化为画布上的灵动笔触与斑斓色彩。她需要从头探索,找到那块能开启艺术殿堂大门的敲门砖。而最快的那条捷径,大概莫过于从近旁自己触手可及的那些静物进行临摹。这样一想,她忽然发现身边充满了灵感之源,从装颜料的玻璃瓶到错落有致的书本,从烟雾扑鼻的香料炉到古朴典雅的壁灯,再到形态万千、生机勃勃的盆栽,甚至是她随手放在一旁尚待品尝的新鲜水果,全都成为了素材,所有这些摆放在画室的柜子、架子、盘子和抽屉里的日常之物,在她的眼中都变得鲜活起来。于是,在尝试绘画的第一天,荷雅门狄决定以一颗饱满红润的苹果作为起点,满怀期盼地握起了这个时代画家们最常用的炭笔,落在洁白的画纸上小心翼翼地描摹,缓缓勾勒出那第一条线。

      在稚嫩的处子作问世后,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五彩鲜艳的瓶罐,并一连数日都沉迷于此。在先后画了七八张展现其不同深浅的素描画后,窗台上的那盆吊兰成为她笔下的又一项挑战。虽然整件事的初衷只是雅麦斯对她想家或无聊的担忧,但荷雅门狄确实渐渐迷上了画画,意外发展出了一个继击剑和阅读之外的新爱好。

      一天下午,当奥利弗像往常一样为她布菜时,荷雅门狄正专心致志地描绘着窗外的风景。细长俊挺的伞松像皇家的仪仗队般高耸于花园一角,其旁是几棵稍矮的、排列整齐的丝柏树,窗框成了天然的画框,定格住这些迷人的、摇曳的植物,让它们仿佛自成一幅画。直到目前,荷雅门狄还没有尝试过水彩,对一个自学的初学者来说,能够用炭笔将风景画好,就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荷雅门狄的笔法仍很生涩,线条也不够流畅,但她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去观察那些随风轻摆的枝条,竭力表现出它们的动感和光影变化,也因此,当奥利弗在饭厅等待许久都不见首席的身影,悄悄来到画室门外轻咳一声以唤起她的注意时,她甚至都没有发现。

      “首席大人,晚膳已为您准备好了,有鸽子汤,炖牛肉,还有您平时爱吃的水果蔬菜沙拉。还请您移步用餐。”

      “我马上来。”荷雅门狄尽管应下,眼睛却依然紧紧盯着画布。

      奥利弗便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她挥洒画笔,眼中满是欣赏。像他或者凯齐尔这几个朋友,虽然内心很希望能与荷雅门狄多走动,可却只有在送餐或者扫除时,再或者在训练场时,方能有机会见到她。原因就在于雅麦斯对荷雅门狄超乎寻常的保护欲,总让守护者们很难接近这位首席。出于私心,他今天才斗胆上楼。能看着她画画的背影,奥利弗的心中无比满足,又贪婪地希望这份难得而珍贵的独处时光能够更久点。

      “您的画真是越来越有感觉了。”他赞赏道。

      “别恭维我,”稍稍停笔的荷雅门狄仔细端详起面前的画作,而后皱了一下眉,“我这比孩童的涂鸦好不了多少。你就说实话吧,奥利弗。”

      “实话是,虽然您的笔触中仍充满了未尽雕琢的质朴,但那份对世界的热爱与洞察却已跃然纸上,让人能真切感受到您对细节的把握非常到位。这是成为一个画家的必备素质。”奥利弗的头轻微扬起,面颊上流露出一种眷念之色,“在我的家乡鲁昂,也常会遇见一些画家。他们有的在教堂或贵族的府邸工作,有的在大学里毕生磨练,有的则谋生于乡间,无论出身富贵还是贫寒,他们的画笔中总能流淌出对艺术和人生的独到见解。我喜欢看人画画,尤其是那些日常生活场景与平凡小人物的画,我还曾经购买过一幅呢。看您作画的认真劲儿,让我也不禁怀念起那些过去的日子了啊。”

      被这话勾动起思绪的女孩完全停下,转过头看向守护者,微微弯起一个笑,“你想参与吗?”

      “我?我只会欣赏。”

      “但我需要模特。等到我哪天能够画人物肖像,一定少不了你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噢,我感到十分荣幸!”奥利弗的眉宇几乎要飞扬起舞,但随即,他的笑容中闪过一丝犹豫,肩膀松垮下来,“可是,雅麦斯大人会怎么想?他会应允吗?”

      “他不会有异议的。”荷雅门狄将画笔放回画板的凹槽中,起身随奥利弗一同下楼。她暗自思忖,正因为她和雅麦斯需要避嫌,她才不能只画他一个人,还应该多画画别人。以她目前的水平,要想完成一幅令人称道的人物画,恐怕还为时过早,但总有那么一天。

      雅麦斯对于一些守护者趁机亲近荷雅门狄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曾经让他觉得很碍眼的这几个马屁精,现在即使陪伴在荷雅门狄身边,搜肠刮肚地对她巴结示好,他也不会再有过激的反应了。他俩早已情定终身,雅麦斯对他和荷雅门狄的感情充满自信,丝毫不担心能有第三人插足他们的关系。不过,对于那个名叫T的守护者,他依然没有放下戒心,至今都坚决地将其拒于侍奉首席的门槛外。尽管他的主人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雅麦斯的态度也没有半点松动。

      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守护者有时能近身陪侍荷雅门狄。她起初在画室里创作,随着灵感匮乏,她开始逐步将目标从室内的静物转向室外。很快,她把临摹的对象放在了花上,将画架移至别墅外的庭院中。每当送餐的守护者恰巧过来服务时,她便会请求他们帮忙。没多久,这件事就在守护者中间传开了,奥利弗、凯齐尔、卢锡安等几个诺曼底派的守护者纷纷请缨前来协助。他们积极地帮首席搬东西,旁观她作画,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卡塔特山脉虽然地域辽阔,却无任何动物出没,荷雅门狄想要画人物时,比起高冷的龙族,就只能求助于那些更好说话的守护者。有时他们过来时,会恰好碰见雅麦斯也在场,主从俩便不约而同地展现出自然且和谐的神态,维持着他们作为秘密情侣的那份默契。荷雅门狄目前还完全不擅长画人物,她就画守护者的半身盔甲,或是他们系在腰带上的骑士佩剑。模特被要求待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以或站或坐的姿势保持不动,如果一个人累了,就让后面的人轮流接力,其余的人则会像观众一样围聚在她的身后继续欣赏。有了这群品鉴者的点评和鼓励,荷雅门狄的斗志也渐渐激发,尽力描画着每一幅作品,以求它们更好。随着兴趣和画功的日益加深,她终于跃跃欲试地挑战起以人为主题的创作了。

      她的第一幅人物素描的对象正是奥利弗,是一张仿若雕塑的侧脸大头像,画风写实,着重刻画了他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以及细腻的皮肤纹理。第二幅则聚焦于他的手,各种姿态的手,张开的、或握成拳的,还有搭在光剑上的手。被选为首个模特的奥利弗激动万分,请求能够将那幅大头像作为珍藏。荷雅门狄笑着表示自己画得还不够好,如果他真心想要,倒可以送给他,但条件是——只许他自己收着。奥利弗答应了,承诺只作私人收藏,绝不外露。荷雅门狄又照着画了一幅类似的留在身边,心中为将来有一日能画出更加优秀的画作而畅想。

      今天,又是属于创作的一天。后花园里,原本只有奥利弗、凯齐尔、迪伦、马尔科姆,卢锡安五人陪着荷雅门狄,不久,马杰拉也加入了这群人的行列。众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荷雅门狄突然心血来潮,打算画一副全身的人体肖像。她面向凯齐尔,指着前方的花田,想让那片美丽的金鱼草成为整幅画的背景,“凯齐尔,你就站在那儿别动。我让你动了你才能动。”

      “当然。”凯齐尔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迎光站立在花圃前,神情专注,身体笔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他是这群人中最害羞、最忧郁的那个,此刻却强迫自己扮演起一个专业的模特,即使眼睛被阳光稍微刺得有些眯缝,也仍旧保持自认为最完美的姿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首席。

      “略微侧身一点,放轻松。你的身子太僵硬了,表情也不够自然。”荷雅门狄细心地提醒他。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模特本人更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荷雅门狄先在画纸上精心构图,用线条勾画出这名守护者的大致轮廓,随后从头部细致地描绘起来。当画完凯齐尔那总是含着一丝羞怯的脸庞、被阳光照得闪亮的短发,以及整个脑袋的形态后,她辛勤的指头和一直挺直的腰已经快要僵住了。由于刚学会画画不久,她的笔触尚不成熟,用的还是非惯用的右手,但是,对于形体的比例、透视关系以及阴影面积的处理已经初见成效。画面逐渐成形,荷雅门狄的信心也不断增强。她稍微调整了坐姿,准备开始画肩膀和手臂的部分。这时候,感到浑身酸累的不仅有这位全神贯注的画手,凯齐尔也早已站得双腿僵硬。对于一个常常需要巡逻、站岗,保护卡塔特山脉安全的守护者而言,迎着太阳站一小时根本算不得多么艰巨的任务,也消耗不了他多少精力。然而,在被人持续盯视的状态下站立——特别是他心怀暗恋的那位少女也用专注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时,这项任务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你们看他,脸都快憋红了。”卢锡安在一旁抱臂打趣道。

      “下来吧,你小子可别把自己累坏了。”马尔科姆也跟着起哄,脸上挤出一个坏笑。

      “要不要换我上?”迪伦侧过头,望向同伴和首席。

      “我不累。”凯齐尔倔强的回答与迪伦的问询一同响起。

      “那你完蛋了。今晚你可是要巡逻的啊。”马杰拉话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挑,“你们听说没有,前天巴萨特那家伙巡逻时出的糗事?”果然,其他人都向他投去了目光。只听马杰拉清了清嗓子,用仿佛念诗一般的语调缓缓说,“他和奎特尔梅、拉库尼几个夜间巡逻,走到‘龙之牙’山顶树林一个瀑布前的长桥时,也不知怎的,竟脚下一滑,差点坠入了万丈深渊。幸亏他那个圆滚滚的肚子,让他卡在了两条杆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那场面光是想想就滑稽,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

      “而且,”卢锡安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巴萨特摔倒的时候,还一把抓住了奎特尔梅的裤子,差点也把他给一起拽了下去。据说奎特尔梅当时吓得脸色都白了,事后半天都没能缓过神。”

      迪伦和马尔科姆闻言,笑得快站不直了。迪伦还拍了拍大腿,“哈哈,奎特尔梅平时那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没想到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巴萨特也是,一上酒桌就总是豪言壮语的,这回也算是让他长了个记性。不过话说回来,能够被自己的啤酒肚所救,那家伙也算是‘独具一格’了。”

      荷雅门狄一心一意扑在画画上,却也不由得因为他们的谈话而挑起了眉。想不到巴萨特那个酒蒙子,还有奎特尔梅那个惹祸精,竟险些闹出一场事故,成为同事们口中的笑料。

      “这么看来,肥胖也有点好处。”卢锡安说。他早已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喘不过气。

      马尔科姆的笑声如洪钟,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下次见到巴萨特,我可得好好采访他,到底是怎么能在一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上滑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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