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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Chap.3:荷雅门狄(13) ...


  •   XXXVII

      - 十年后 -

      以前在卡塔特,荷雅门狄时常感慨男人太多,诸事不便。没想到上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她这次的邻居中,有一对亲姐妹。

      五分钟前,她刚送走那对调皮、热情,略有些呱噪的女孩儿。她们给她送来了一份由母亲大人亲手制作的柠檬蛋糕,这是姐姐赛皮娅最爱的食物,是普通人家吃不起的奢侈品,却毫不吝惜地拿来与她分享。妹妹茜尔薇娅走之前,还给了她一个道别的吻。荷雅门狄挺喜欢这两个姑娘,正值花样年华的两人对一切事物都充满新奇,一刻也闲不住,活泼好动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但荷雅门狄在她们这个岁数已经是能呼风唤雨的龙术士了,在卡塔特勾心斗角的漩涡中,早已学会藏起锋芒。这两个女孩却让她想起了那个还没跟林恩出村前的那个自己。她无比怀念的那个自己。

      近两年的安定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个逃犯,唯有芭琳丝小队时不时的骚扰,提醒着她仍身处的困境。在第一次遭遇他们后的头两个月,这三位凶悍的龙族追猎者就像是一群不放过一丝肉的秃鹫对她穷追猛打,好几次都险些追上她,而荷雅门狄每次都毅然决然地选择求助于“空间转移”的老办法,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最后一次使用时,魔法把她带到了波兰,但这里已不再是繁荣强盛的统一王朝,在一个多世纪里,始终处于公国林立,诸侯割据,互不买账的形势中。不过,荷雅门狄暂居之处却是个地理位置优越因而发展迅速的城市,它是一个小公国的首都——利沃夫,是一座以波兰人为主体的多民族城市。

      隔壁这户人家是一个说着地道波兰语的大家庭,姓泽林斯基,五个月前才搬来。亚历克斯·泽林斯基先生和洁奎琳·泽林斯基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共育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儿刚满15岁,是一对外貌极为相似的双胞胎,像到几乎一点差别都看不出来。她们出生时间只差了十分钟,以荷雅门狄的眼力,都无法区分这对姐妹花,常常不慎认错她们。姐妹俩的母亲很年轻,目测不过30岁,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条皱纹,匀称的身材犹如一个完全没生过孩子的翩翩少女,令人实难想象她的膝下早已孩儿成群。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与正当壮年且精于保养的妻子比起来明显老迈龙钟,斑白的两鬓和微驼的体态显示出他健康状况的欠佳,和美丽大方温婉的夫人站在一起,有种一点也不相称的违和感,但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却极度自傲,无时无刻不在向外宣称他才是这个家的实际掌权者。或许是荷雅门狄偏颇的第一印象所致,她总觉得这个家庭的人员构成情况有些奇怪得令她不舒服,但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只觉得这位夫人应该在很小的年纪就生下了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她的丈夫竟然还不满足,又让妻子怀上了第三胎。荷雅门狄对生育之事没有经验,也从不关心别人的家事,她过去住在卡塔特,能碰到的人九成以上都是男性,再把时间往回拨,跟着林恩在外学艺的那段日子,倒是会接触一些把生活过得鸡飞狗跳的人,时不时听一耳街坊邻里间的八卦和趣闻,远观那些人的爱恨情仇。她知道一个女人养育三个孩子绝非易事,女人的肚子也从来由不得她们自己作主。她想,这或许就是人世间劳苦大众的常态。她虽然默默旁观,却依旧本着不多管他人闲事的处事原则,对这群邻居的生活甚少关注,只在闲谈间听闻泽林斯基先生在某位男爵的雇佣下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受人尊敬的财务官,负责管理市政厅的金库。对毫无生存技能、只得靠丈夫养活的妻子而言,他有足够的资本对她呼来喝去,支配她的一切。可即使了解到泽林斯基夫人的处境,荷雅门狄也爱莫能助。她就像对待以往数任邻居那样忽视这家人,避开与他们的过多来往,然而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却发自真心把她当朋友,没事就跑来串门。

      她第一天认识赛皮娅和茜尔薇娅时,姐妹二人就对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可能是因为她们家在利沃夫城一个僻静的角落,是城市平民区的一个死巷子,与荷雅门狄是唯二住在这条深邃巷子中的住户。荷雅门狄特地选了这么个能避人耳目的地方,却没能逃过这些空降的邻居们热诚的慰问。

      “我叫赛皮娅·泽林斯基,这是我的妹妹茜尔薇娅·泽林斯基。”女孩有一头乌黑的卷发,一双杏眼灵动得好像会说话的鸟,她骄傲地告诉荷雅门狄,从今天起,直到她们中间有人搬走为止,她们都会是一直的邻居。

      望着这对如花似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姐妹,荷雅门狄微微一笑,报上她惯用的化名,“很荣幸认识你们。请称呼我爱梅莉斯。”

      在手挽着手的姐妹俩身后,泽林斯基夫妇也露了面。亚历克斯提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送给荷雅门狄,希望能打好邻里关系,看上去像是刚活杀的。他们满月的小女儿在洁奎琳怀中美美地睡着,夫人却双臂紧绷,生怕把浅眠的婴儿吵醒,礼貌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僵硬。

      “这地方的环境是我相当中意的。虽然筑起了城墙,却罩不住城外的野猪,野牛,甚至野狼的出没。一个猎物充足的猎场,不是吗?但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则太过于原始,如一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爱梅莉斯小姐,像你这样的未婚女子,入夜后最好不要胡乱走动。”泽林斯基先生一开口,就显露出他的固执、死板和教条主义。黑发黑须的他相貌粗犷,毛发粗硬而密集,像是猪鬃。“你没有丈夫,没有能保护你的人,很容易羊入虎口。别看城里人一副君子做派,也别以为达官贵人礼数高,他们每个人都是狼,每个人都能吃了你。没事少惹一身腥,烦扰到你的邻居。被人追讨上门最是麻烦。”

      她是否该称赞他慧眼识人,一下子就瞧出了她独身的事实?荷雅门狄不禁暗想。他想必也是这么管束两个女儿的。虽然受过教育,却武断、傲慢,充满偏见。后半段的粗鄙之语尤其离谱,令她不由得耸眉。

      “父亲大人,您不要吓着我们的新朋友。”赛皮娅勇敢地抗议道,“别听我父亲的。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玩。”她对白发邻居说。

      “看,她有剑!”妹妹摇了摇姐姐。

      如茜尔薇娅所说,角落里果真竖着一把剑,在这个格局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椅的狭小房子里,它随意地靠在床边的墙角,散发着金属的冷光,像一根细长的银白铁条。

      被发现了秘密的荷雅门狄立时回答,“利沃夫的治安已胜过许多城市,也很少被战火波及,但还是要时刻注意防身。”

      “这是最要紧的。身为女孩子家,一定要更加注意自身的安全哦。”夫人浅浅地笑着,双眸温柔似水,一头卷曲的金发犹如流金,披在耳朵后面。“冒昧地问一下,爱梅莉斯小姐年方几何?我家两位小女刚过十五,不知她们是否有幸能叫你一声姐姐。”

      “我是比两位令媛大一些……”如果说真话,荷雅门狄今年应该27了,可她芳龄永继的外形却使这个数字不太具有信服力。与龙族的共生契约使她的生长速度大为减缓,样貌、体型成年后就再也没有变化,始终定格在18岁左右。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独居姑娘,还会耍剑,有意思,真有意思。”亚历克斯锐利生辉的小眼睛眨了眨,“孩子们,你们要多跟这位姐姐学。”

      他把死鹅塞到茜尔薇娅手里,让二女儿交给邻居,然后骤然转身,走向自己的家门。若非看在可爱女孩子的份上,荷雅门狄断然不会接受这份见面礼。

      慑于丈夫的威严,泽林斯基夫人忙不迭地丢下一个告别的微笑,趋步跟了上去。本想再寒暄几句的少女们也只能无奈地吐吐舌头,向新邻居表达她们的歉意。

      荷雅门狄却觉得庆幸。她至今都记得那个男人的眼神,好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她在逃亡的十年中换了无数的住处,无数的邻居,还没有一个能像亚历克斯给她的压力那么大。随着实际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增加,荷雅门狄看人的眼神已没有少女时期的青涩和纯真,可是她冻结在花季年龄的外形、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又逼得她必须伪装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十几岁少女,今后,这无疑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光有一个假名字还不够,她得想办法编一套完整的、靠谱的身世,至少能糊弄住人,不败露自己的龙术士身份。

      可两名少女却乐于和荷雅门狄结交。她们兴高采烈地同她保持频密走访,慢慢改变着她平静而枯燥的生活。太久没有玩耍的伙伴,荷雅门狄都快忘了曾经的那个自己有多无忧无虑了。她渐渐期待这两个小姑娘的敲门,渴望重拾那份儿时的快乐,虽然她们仨算不上是同龄人,可姐妹俩的陪伴依然十分珍贵,慰籍着她破碎的心灵。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从隔三岔五碰一次面,变成了每天都见。赛皮娅会塞好吃的给她,与她分享好玩的故事,茜尔薇娅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忘情高歌,还拉荷雅门狄一同跳舞。作为回馈的礼物,荷雅门狄教她们制香——这同时也是她当下的谋生手段。香喷喷的花草、果实和树皮装在精致小巧的亚麻布袋里,佩挂于腰间或胸前,令两个女孩喜欢得发疯。在靠卖香料解决了基本的生活费后,荷雅门狄又买来了绘画用的纸和笔,给两个美丽的女孩各画了一副半身肖像画——在作画过程中,她惊人地发现这对孪生姐妹连脖子上的痣都长得一样。赛皮娅和茜尔薇娅对荷雅门狄的作品爱不释手,整天缠着她要新的画,她也都全盘满足。姐妹俩不仅长得像,连性格都十分雷同,机智又外向,半点也不怕生,但与喜欢美食的姐姐不同,妹妹更憧憬漂亮的裙子。可她俩仿佛天生就是享受的命,家境又较一般平民优越,不是贵族但胜似贵族,两人一个下不来厨,一个不会做针线活,往往得由母亲洁奎琳给她们托底。只需有一个好心情,这位家庭主妇便会兴致大开,烧一整桌的美味菜肴款待荷雅门狄来吃,还送了她好几件亲手缝制的衣服。她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完全把荷雅门狄当自家人,唯独给小女儿喂奶时会刻意找个房间躲起来,不让她看。

      有次,男爵赏了泽林斯基先生两匹马,姐妹俩便央求着父亲,把马借给她们仨外出郊游。那是一个风和日暖、气温适宜的晌午。吃过中饭后,三人沿出城小路奔驰了近十里地。荷雅门狄骑着一匹黑马领路在前,赛皮娅和茜尔薇娅共骑另一匹白马紧跟其后。这是她俩搬到利沃夫后第一次出城,格外兴奋。“前面有一片树林。”坐在前头的姐姐大喊,随后是妹妹的声音,“让我们比赛谁先骑到那儿!”

      她们夹紧马肚,驰入幽静的树林。林中鸟啼百啭,花香沁脾,生机勃勃。小草如坚韧有力的绿手指在风中左右摇摆,欢迎三个姑娘的赏玩。

      两匹马最后齐头并进,几乎同时到达。骑累了的三人在草坪上铺下一块布,互相紧挨着躺倒晒太阳。她们聊了一下午天,讨论好吃的、好看的东西,谈起在街上见到的帅气男孩,还有威风八面的骑士,讲得嘴巴都干了。“下次我们来打猎吧。”姐姐说,“夏秋时节来是最好的。这个时候的动物最膘肥体壮。”

      “你知道这儿有什么动物?”妹妹问她。

      “父亲说过的,有牛,猪,还有狼。我想应该还有不少飞禽。想想吧,鲜美的野味和漂亮的动物皮毛!”姐姐自顾自激动地说,“你不心动吗?”

      “可是这太危险。我们没有猎犬,更没有狩猎工具。你就不怕被野狼叼了去?”

      “爱梅莉斯一定有办法。她有剑。”

      “不,茜尔薇娅,听你姐姐的。我们得避开那些野兽。况且我的剑也不是用来捕猎的。”

      双胞胎捂嘴笑了起来,荷雅门狄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把她俩搞混了,想起类似的窘况已不止一次发生,她也颇感无奈,不禁摇头苦笑了下。

      “这没什么,”赛皮娅说,“就算是母亲,在我俩五岁前都没能分清我和茜尔薇娅。她还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呢。”

      “你们的小妹妹应该不会和你们这么像了。”荷雅门狄说。

      那个可爱的小婴儿一直到满月后的第二周,粗心的父母才想起来给她取名——裴莉娅·泽林斯基。“小裴莉娅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茜尔薇娅笑道,伶俐的眼睛朝邻居腰间皮带上那把从不离身的细长铁剑看过去,“你的剑也好漂亮,看着像银子。你为什么会使用这样一把剑?”

      “是啊是啊,”赛皮娅兴致勃勃,“你还没告诉我们它的来历呢。”

      “它是我从一个凶恶的老工头那儿偷来的。”预料到迟早会有被问及身世的时候,应对之策早已成竹于胸,精心打磨编造的谎言被荷雅门狄说得朗朗上口,“很惭愧,我以前是个卑贱的奴隶,被瑞典人拐卖到东波美拉尼亚,七岁就离开了父母,我只知道我出生在北欧的某个村庄,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芬兰人的事实,由于说话带着乡音,掩饰这一点只会适得其反。“和我一同被掳来的还有十几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孩。人贩子剃光我的头发,把我和五个小男孩卖到一家伐木场做苦工,其余人去了更遥远的矿场,从此杳无音讯。欧利在第二年病死了,其次是佩恩和琼,最后只剩下我、罗柏和毛伊,在那儿干了七年,期间又不断补来新人,全都是不到十岁的儿童。我们每天搬运重物,吃馊饭,睡眠不足五小时,我好不容易长长的头发就是在那时候熬白的。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积雪足有膝盖高,工事不得不停滞,劳工们各自回家休息,伐木场守备也难得空虚。我们仨趁着工头和两个警卫醉酒打瞌睡之际跑了出来,这把剑正是那时候顺手拿走的。”

      姐妹俩聆听白发玩伴说故事时,几度流露出哀伤和愤怒的表情,赛皮娅气得捶胸顿足,茜尔薇娅则偷偷滑出了两滴泪,还痛骂自己不中用。“天呐,你们能逃脱苦海,一定是天主垂怜。”姐姐闭上眼睛,扣上双手,为不幸的朋友祈祷。

      妹妹也跟着低头,在胸前画十字,“噢,可怜的爱梅莉斯,那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那两个男孩最后怎样了?”赛皮娅问。

      “我们在半路分道扬镳了。他们想回北方的老家,而我想要南下。警卫又追得紧,只有分开逃才不容易被抓。”

      “太可惜了,你们可是共患难的伙伴啊。”茜尔薇娅皱了皱鼻。

      “如果他们还在,没准也能成为我们的好伙伴。”赛皮娅也附和,样子既惋惜,又期待。

      “剑是我的伙伴。它令我勇敢无畏。”荷雅门狄道,“从那之后,我便发誓要用它刺穿所有坏人的心脏,再也不任人鱼肉。”

      “教教我!”

      “我也要学!”二人异口同声。

      她们的邻居却摇摇头。她自己都只是半吊子,何来自信能教导别人。“那只是我自学的粗浅剑术罢了,实在上不了台面。”她轻声浅笑,“当然,总比赤手空拳,没有招架之力要来得好。”

      姐姐捏了一下妹妹的手,要她别难为她们的邻居,妹妹虽然失落,但神情很快就开朗起来,“将来我的丈夫会用他的剑保护我的。我希望他是一位强大而优雅的骑士。”她羞涩而兴奋地微笑,“我会送他信物,为他唱歌送行,他则高举宝剑,在战斗中喊我的名字。这是不是很浪漫?”

      “那我要嫁一个领主。”赛皮娅机敏地说,“至少得是男爵的儿子才行。”

      “你耍赖!这不公平!”

      “谁让你自己没想到的!”两个女孩互相挠起了痒,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又叫又笑。

      她们都是小女生,荷雅门狄心想,都是爱做梦的小孩子,没有烦恼,没有恐惧,没见识过人性之恶,也不知世间凶险,虽然傻里傻气、咋咋呼呼的,但荷雅门狄并不讨厌她们。和她们在一起玩既快活又自在,这神仙一般的生活,使她慢慢忘却了心中有恨,忘了身上的诅咒,忘了背后的追兵,忘了那灭门血仇。她偶尔也会幻想,可想的却是6岁前重病的自己。如果当年听从她劝告的父母决定再生一胎,也给她添一两个小妹妹,会不会就像赛皮娅和茜尔薇娅这样,单纯善良又美好呢?这对双胞胎姐妹什么都好,唯独一点让荷雅门狄郁闷:她们老爱幻想将来能遇见一位真命天子,还老把这话题引到她身上。

      “按年龄来,应该爱梅莉斯先说的!”和姐姐闹够了后,茜尔薇娅翻身坐起,“你为什么非得一个人住啊?就没有想过要结婚?”

      “让父亲大人帮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如何?”不待荷雅门狄回答,赛皮娅就说,“虽然他总认为你是个放荡、拜金,不诚实的女人,但我们知道,你是最棒的朋友,和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我们可不忍看你独守寂寞。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啊,这个问题嘛……”

      “除非你有喜欢的人,否则你是不会拒绝的。噢,让我猜猜,你喜欢的是——”

      “是毛伊吗,还是罗柏?总不能两个都爱吧。”这个猜想让茜尔薇娅无比亢奋。

      荷雅门狄被姐妹俩问得语塞。离开卡塔特、离开雅麦斯的这些年,她逗留的城镇村庄不下十个。如果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追求她,显然不可能——赤贫的画家、举止轻薄的行脚商、憨厚的房东、精力旺盛的邻铺小贩,都曾或多或少对她暗示过求偶的意向,尽管他们的用意不一定可靠;同样地,如果说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两个让她感觉还不错的男人,那也不现实。可她却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而不去找另一个人陪伴自己。难道真像赛皮娅所说,是因为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还爱着雅麦斯?

      或许吧。她想。她对雅麦斯恨意很多,也仍有残余的爱,像房间里清除不干净的灰尘一样,黏在她的心上,致使她总在某些睡不着的孤寂夜晚想起他。十年光阴对一个龙术士而言实在太短,除非世上有忘情水,有失忆药,否则要如何欺骗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根本不存在,根本不用去在乎呢?

      雅麦斯……那头自私而傲慢的火龙,声称会永远爱她,永远把她捧在掌心。她相信了他。龙族对另一半永远忠贞,他对她的爱也将绵延不绝。有关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在这个万千诱惑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对象专属于自己,这种虚荣感和满足感,是荷雅门狄在人类男人那里得不到的。过去雅麦斯常说人类滥情、势利,不专一,荷雅门狄有时会抱怨他对人类偏见太大,心底却深以为然。她自信只有雅麦斯会一如既往待她好,这也是她接受雅麦斯,与他相恋的一个不怎么重要却决不能忽略的因素。

      可是她却忘记了,含着金汤勺长大的火龙一族最显贵的那头火龙,有着一般的雄性生物没有的性格缺陷。他绝对自我,盲目自信,目空一切,对于周围人或事物的掌控欲非比寻常。雅麦斯对她矢志不渝的爱火,只会在她愿意被他终生禁锢的前提下才会激情燃烧。一旦荷雅门狄企图挣脱他的掌控,企图松动那段被捆绑着的关系,或她的某些行为让他感到她想要离开自己,那么他就会对她无法忍耐。

      两人的爱情,最终毁于一场告密。其结果是,荷雅门狄的父母和故乡被冰雪吞没。虽然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应该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但他终归是推手,是整个事件中作为导火索一般的存在。动手的其中一人更是他的祖先。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龙王之怒毁灭了她的聚落,也冻结了她的爱。在荷雅门狄的未来里,没有他人的容身之处,也没有梦想、抱负,志向这些东西——儿时或许有过,然而现在也已经丧失。她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而模糊的目标。明确在于,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比这更清楚的是,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避免自己去想。最初的目标被她慢慢埋藏于某个心底挖不到的角落,几乎连自己都快要遗忘,就这样变得模糊难辨。但她早晚将会面对它,面对那个只有复仇和死亡的未来。

      陷入回忆的荷雅门狄边想边摇头。两名少女因为她的沉默不停猜测,却不敢打扰她。她们看见她忽然伸直脖子,朝林子深处望去。一阵细小而连续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了龙术士耳中。“女孩们,”她迅速站起来,沉声道,“我们得赶紧走。”

      叽叽喳喳的两姐妹立刻变得像离不开妈妈的雏鸟一样乖,小跑着去树边牵马,还没等绳子解开,一抹深色的捷影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嘴里哼哼地叫着。

      ——一头体毛棕黑的成年雄性野猪。

      荷雅门狄火速拔剑,想把它吓退。可性情刚烈的野猪却把这个行为视作一种挑衅,张开大嘴,朝三人发起冲锋。树林里响起少女们的惊叫,随后是一记清脆的响声。利剑挥下,不偏不倚砍中野猪左边的獠牙,将其削断了半截。

      可这并没有阻止猛兽的攻击欲|望,反而使它凶性大发,死死咬住剑刃不放。幸好只有一头,解决起来并不需要用魔法。荷雅门狄心中这样想,却摆出惊恐的模样朝两人大喊,“快上马!快跑!快!”

      僵在原地的泽林斯基姐妹花这才反应过来要逃命,妹妹想拉着伙伴一块走,更为冷静的姐姐制止了她。二人骑上白马,狂奔而去。

      “我们得回去救人!不能把爱梅莉斯独自留在那儿!”路上,妹妹强烈请求,姐姐虽然也赞同她,可无奈马儿受惊过度越跑越快,怎么也不听骑手指挥。待它终于停止发狂,缓下脚步,她们已跑出了五里地。

      在焦急中,她们终于等到了熟悉的身影,黑马载着白发女子飞驰而来,身后没有任何野兽的追赶。

      “爱梅莉斯!”两人一拥而上,泪水夺眶而出,“感谢上帝,你逃出来了!”

      荷雅门狄翻身下马,与她们拥抱在一起。“没事了,没事了。别哭啊,小傻瓜,我这不回来了嘛。”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杀了那头猪?”姐姐声音里带着恐惧。

      “当然没有,我只是把它赶跑了。”

      “你怎会有如此大的勇气。要是换作我和赛皮娅,恐怕只能等死了。”茜尔薇娅哭红了鼻子,一口优美的嗓音都变得沙哑了。

      “只是运气好,随便瞎砍就砍中了它,我可不希望再有下次。天色不早了,姑娘们,我们快些回家。”

      两个女孩对她的解释没有怀疑。回到家中,她们把爱梅莉斯姐姐从野猪獠牙下救下二人的壮举告诉了父母。泽林斯基先生难得对荷雅门狄露出了善意,此后,他很少再用他的傲慢与偏见针对这位女邻居——尽管他依然看不惯她。对于这个思想守旧、顽固不化的封建老男人而言,压迫女人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乐趣,他开始加倍磋磨起他的夫人。

      在这段荷雅门狄为之感恩了数月的美好时光里,泽林斯基先生便是其中那个最不和谐的音符。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愿意去他们家做客,而是更偏向于把姐妹俩约出来或者到自己家里玩。亚历克斯上班倒还好,他只要在家,就总把家中气氛搞得非常压抑。他的工作虽然是份肥差,却并非尽善尽美,不付出十二分的心力,便无法维持他在男爵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在外面受了气,就要回到家中找人发泄,这个倒霉的对象毫无疑问是那位贤惠而软弱的枕边人。以他这人过于吹毛求疵的性格,哪怕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也总要拿身边的女人进行消遣。不管夫人做什么,他都能挑出刺,反复揪住一个小细节批评她,还说她身上有怪味。往往这时候,荷雅门狄都不禁怀疑泽林斯基先生是不是误把她身上的气味认成老婆的了。但他对洁奎琳一以贯之的蛮横,令她疑虑渐消。他不会因为有外人在而给夫人面子,反而像是故意说给荷雅门狄听一样,对妻子无限苛责,骂得比平常更过分。两个女儿偶尔会帮妈妈说几句,但多数时间都不为所动,不敢对父亲顶嘴,亚历克斯像一个残暴的君主统治着他的王国似的管理这个家,妻子和女儿仿佛不是他的亲人,而是奴仆。令荷雅门狄最为吃惊的是,洁奎琳竟已对丈夫的语言暴力产生了钝感,心甘情愿受他欺辱。假如荷雅门狄的父亲斯塔德敢这么对待她的母亲,先不说他能不能赢昆特西雅,恐怕荷雅门狄也会帮着母亲一块揍他。然而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所能做出的最大抗议,就是在丈夫指着她大声发牢骚时,躲进内屋一边哄啼哭不止的小宝宝睡觉,一边默默擦眼泪。荷雅门狄甚至怀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亚历克斯规训妻子的方式会不会不止精神上的折磨,还要加上他的拳头?她好无辜,三个女儿也好惨,摊上这么个强势专权迂腐的父亲,真不知是福是祸。可如果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荷雅门狄再怎么干着急,也只是瞎操心,做无用功罢了。

      她只能尽量趁与赛皮娅、茜尔薇娅独处时,尝试教导她们,在不影响父女之情的前提下,多帮帮她们懦弱的母亲。当一个指使女儿对抗父亲的“教唆犯”无疑会令她陷于麻烦之中,但是让两个即将成年的姑娘学会明辨是非,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却又非常重要。不知是否被丈夫折磨得太狠了,就在上周,可怜的泽林斯基夫人在做家务时忽然昏倒。两个女儿非常难过,寸步不离地照顾妈妈,与荷雅门狄断了联系。好在夫人只抱病在床了四五天,身体就有所恢复,荷雅门狄才得以再次见到塞皮娅和茜尔薇娅脸上的笑容。她问起洁奎琳生病的事,姐妹二人告诉她,母亲只是那两天太累了才会一时体力不济,并没有大碍。她仍然用她的方式帮助两个女孩,尽管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不过效果甚微,每次聊到家中那本难念的经,聊起亚历克斯对妻子的苛待,姐妹俩都心不在焉。她们喜欢物质,喜欢骑士,喜欢歌谣,喜欢世俗的东西,赛过其它一切。

      但这并没有冲淡她和两个姑娘间的友谊。她不急不躁地保持与她们正常交往。她早晚会离开利沃夫——无论是自主选择还是被追兵所逼。泽林斯基姐妹也有各自的命运。能相聚一天总是缘。但她不愿意见到那对夫妻。他们间的不平等感情,时而会让她怀念自己父母的好,时而又会使她联想起那头控制欲十足的火龙。虽然一直找理由避免到邻居家做客,然而今天——耶稣诞生日前的最后一个周日——的晚饭,她却推脱不得。赛皮娅她们不仅带来了柠檬蛋糕,还带来了一个邀约。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家庭将在晚上的弥撒结束后,请她共进晚餐。

      荷雅门狄算准时间打开房门,在寒风中等候泽林斯基全家从教堂归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在洁奎琳夫人熟能生巧的烹制下铺展开来,摆满了整个餐桌。大病初愈的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让荷雅门狄起了小小的负罪感,但是当她入座,红光满面地招呼客人多吃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健康快乐的女人,不禁怪自己多心。不管怎样,刚做完弥撒仪式,耶诞节又将近,一家人情绪都很高涨,荷雅门狄不想扫他们的兴。她身为“异教徒”受到隆重邀请,至少得尽量表现出开心的样子,陪他们完美地度过这一夜。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晚宴开始后的几分钟,每个人都专心用餐,直到亚历克斯忽然抛出一个话题,谈话的对象自然是坐在客席的白发女人。“我听姑娘们说,你小时候在伐木场干活,和一帮男的在一起,一直干到了……十四岁。”

      “是的。”

      “柴房住得还算舒服吗,或许,你睡在羊圈或牛棚?”

      “我们有一个专门睡觉的地方,先生。我觉得还不错,至少没什么老鼠和跳蚤。”

      “我对此深表怀疑。”泽林斯基家主拿起葡萄酒,优雅地咪了两口,“我在类似的场所待过——噢,是一个养马场。没有人会雇女人工作,更何况是弱不禁风的女童。事实上,只有那种地方才可能收留女人。”在酒精的怂恿下,他不改本色地挖苦起这个他向来不喜欢的女邻居,说到“那种地方”时,小眼睛里折射出猥琐的光。

      步步紧逼的气氛令人紧张,但荷雅门狄没有畏缩。“这只能说明,您的认知和真实世界有差异。”她拿起一块薄而脆的小酥饼咬起来,举止间尽显悠闲和从容。

      除了不断向客人发难的亚历克斯,和不断反驳他的荷雅门狄之外,现场没有人敢吱一声。洁奎琳低头咀嚼鸡块,假装没听见。两个女儿似懂非懂,互相瞅着对方。

      “我为你的童年经历感到遗憾,爱梅莉斯小姐。”亚历克斯转攻为守,却依旧语气汹汹,“那段不幸的遭遇,一定使你遗失了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还在?”

      “您指的是?”

      “当然是贞洁,不是吗?”

      “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样。我认为,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以及能够让这种无礼问题不再被问出来的权利。”

      “听起来你像是读过书。”

      “没读过多少,大多是听人说的。不过我想将来我会多学一学。”

      “这是禁忌,是僭越。女人是非理性的生物,是不能掌握知识和真理的。”

      “在很多地方女人也不能用剑,不能战斗,可我还不是破了这个例。”

      “你靠这个维生?我从没见你有什么正经工作,也没有一个能供养你的慷慨丈夫。我真好奇你日常开销的钱到底从何而来。希望我的两个好女儿没有偷我的钱拿去救济你。”

      女孩们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连亲生女儿都诬蔑的男人,令荷雅门狄深恶痛绝,忍无可忍。可是,对这个胡搅蛮缠的男人越认真,他贬损她的欲|望似乎也就越容易得到助长,她决定反其道而行,跟他开玩笑,“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我的香料和画笔。我很自由,身体也很健康,想去哪就去哪。七岁的我睡在漏风的茅草房,冻得浑身发抖,如今却在一个温馨的屋檐下,跟男爵眼中的红人共处一桌,谈笑风生。世事往往就是这样难预料。我不用每天一早醒来就忧虑满桌公文、烦人的数字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担心被上司骂,担心哪天马屁没拍准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从上流社会跌到泥里,睡家禽和家畜住的地方。”她用手遮住嘴唇,想让自己住口,可神情实在很愉快,“啊,泽林斯基先生,我是不是不小心误伤到您了?这实在很抱歉!可谁让您对羊圈和牛棚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呢。”

      “你很伶牙俐齿,巧言善辩,可女人太过聪明会带来灾难!”亚历克斯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声音里带着怒意,也充满惊愕。

      “我知道我是块读书的好料。上帝赠予了你我生命,而我要拿它创造奇迹。我今后不但要读书,我甚至还想长生不老嘞。”

      丈夫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洁奎琳看在眼里,赶忙赔笑道,“您的话令我深受启发,爱梅莉斯小姐。”

      “你这个蠢女人,她在讽刺你的丈夫!”

      “主教育我们广爱众生,亲爱的。耶稣还帮助过撒玛黎雅妇人,给她活水喝呢。”

      “撒玛黎雅妇人有五个丈夫。”他轻蔑地睥睨妻子,转眼又瞪向白发女人,一脸得胜的笑容,“没准我们的邻居能更胜一筹。”

      洁奎琳吓得不吭声了。但想起了好友嘱咐的大女儿却鼓起勇气,“父亲大人,鸡肉冷了可不好吃,您快吃呀。母亲那么用心满足您的胃,您也不夸夸她。”

      二女儿也活络起来,“爱梅莉斯,我也想要长生不老。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永葆年轻?”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向父亲和母亲寻求解答。

      “噢,那太令人心驰神往了。”赛皮娅接话道,“如果我能长生不老,我要吃光这世上所有的柠檬蛋糕。”

      “你就这点出息。”妹妹嗤笑她,随后又看向爱梅莉斯姐姐,期待她的回答。

      “我只是胡乱说说的。长生不老是一个承载了人类美好愿望的梦,就像飞翔一样。”荷雅门狄闷闷地说。龙族能活好几千岁,尽管他们也会正常死亡,但由于寿命高出人类几十倍,衰老的速度自然大幅下降。身为龙术士,她沾了这群高等智慧生物的光,也得以半只脚踏入长生不老的行列。时间被充分拉长的人生中,她可以用大把的青春年华享受快乐,可当病痛缠身、危及性命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痛苦成比例放大,加剧,将她的快乐蚕食得所剩无几。她终生都要与诅咒——这个不会立即毒发、但终究会要了她的命的慢性毒药——进行抗争,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就是长生的代价。“你们博学的父亲一定清楚,”她收回思绪,款款而谈,“历史上每个追求长生的君王、贵族,最后都进了棺材。但如果他们生前积德行善,死后便能上天堂。我们大部分人的归宿也是天堂,或是换个称谓的别的什么地方。所以,我们没必要执着于所谓的长生不老。”

      以此作为结尾,唇枪舌剑的家主和客人短暂和好了。之后的晚宴在平稳的氛围中度过。当散席的时间到来后,亚历克斯第一个离开,把自己锁进书房,很久都没有出来。洁奎琳刷完盘子,回卧室陪小女儿睡觉。荷雅门狄听见裴莉娅的哭声持续了数分钟慢慢平息。介于泽林斯基先生不欢迎她,她本想找机会遁走,却被两个姑娘挽留下来,请求她陪同下棋。她们拿出九子棋放在母亲收拾干净的桌上,和荷雅门狄玩了一个多钟头。后来赛皮娅又提议找父亲借更好玩也更复杂的象棋,不料耳尖的亚历克斯隔墙听见,无情地拒绝了女儿,荷雅门狄终于有了借口离开,两姐妹也只好百般无奈地送客。

      “我明天给你们和夫人带礼物。”临走前,她凑过来,轻吻她们的脸。两个少女兴奋地搓着手,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泽林斯基家的门稳稳关上,隔绝了外部的一切。

      “客人走了吗,我的好女儿们?”卧室中传出洁奎琳慵懒的声音,和平时谨小慎微的性格判若两人。她醒来后,裴莉娅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呱呱大哭的态势几乎把肺都要叫穿了,可慈爱的母亲却全然不顾。

      “已经回屋啦。”赛皮娅把握十足地说,讲话腔调老练得仿佛一个大人。“接下来她会用半小时时间洗澡,再用半小时摆弄她的花儿或画作,十点一到就上床,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规律——除非昏迷。而她今晚一定会睡得很香甜。”她在句末补充。

      “祝她好梦。”茜尔薇娅发出一声讪笑,“作为一个超脱自然的龙术士,生活作息却如此刻板,也是够无趣的。”她毫不客气地评判道,语气中的高傲和刻薄令人大跌眼镜。

      “更正,不是一般的龙术士,而是当今的首席。名字也不叫什么爱梅莉斯。”洁奎琳推门而出,与女儿们对上视线,“虽然流落在外的原因尚未可知,但确实是首席龙术士。那个被济伽软禁的男性龙术士向他的主人透露了这一点。”

      “就算是首席,也只是头受伤的母狼,一条搁浅待捕的大肥鱼罢了。”亚历克斯从书房出来,与家人相聚一堂,“但若善加利用,便能成为助我等实现心愿的跳板!”

      伪装者们凑在一起窃笑着。那位神秘莫测的女邻居在他们连续数月的观察下,终于确定了其真实身份。可他们非但没有为这个结果感到害怕,反而流露出一种顶级掠食者猎杀植食动物般的自信来。

      “济伽的将军们明天就会到。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假洁奎琳甩动她的金发,激昂的语调中满是得意和兴奋,完全无法与平日里那个受气的小女人形象联系在一起。“孩子们,你们的表演很出色,完全骗住了我们那位可爱的首席,令她迷失在虚幻的友情中。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次想为你们拍手叫好。”

      “你还真把我们俩当你女儿了?”假茜尔薇娅挑了挑“她”的柳眉,对同伴摇摇头。

      “我告诉你,她是我们中间入戏最深的那一个。不仅给你俩当妈,嘿嘿,还含辛茹苦抱养了那个小娃儿。”假亚历克斯揶揄着同伴,“不过也是辛苦你啦,被我欺负了这么久,算我欠你一份情。”

      “那个麻烦的女婴,已经没用了吧。”婴儿的哭闹声惹得假赛皮娅很不高兴,“她”嫌恶地回望了一眼卧室,目光森冷凉薄,似已无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谁来料理掉她?”

      四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围成一圈,在礼拜之夜温暖的烛光中,无言而会心地笑了。

      XXXVII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南视角讲述刹耶阵营的近况,详情请移步凹三。

      XXXIX

      - 四年前 -

      浩大的装修工程已开展一月有余,身为女主人的荷雅门狄却对工人们的进度甚少关心。她从不主动去打探主峰半山腰深处那栋豪华金屋中的敲敲打打,从不管她将来的住宅会被改造成什么样,除了一件事——曾有两个火龙族族人——爱萨斯和里欧斯,各带着几名守护者突然下山,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办,激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她从和蔼、友善,乐意和她分享秘密的守护者奥利弗口中得知,那两人是受了雅麦斯之托,到人界置办建筑用材。卡塔特虽然漫山遍野都是好木头,但首席居所的全面重修对木材需求量相当大,对环境保护向来看重的龙族杜绝大肆砍伐山上树木的行为,不够的部分需要去人类世界取材,这一块由爱萨斯负责。里欧斯的任务则是到各大洲沿岸的浅海地区寻找贝壳。作为消息的传递者,奥利弗帮了荷雅门狄不少忙。他平易近人,做事细心负责,一丝不苟,在不当班送餐的日子里,偶尔会来荷雅门狄暂居的别墅做一些清扫工作,一口一个“首席大人”地叫。会这么称呼她的人并不止奥利弗,事实上,册封典礼结束后,不管荷雅门狄走到哪儿,别人都喊她首席大人。一些人发自真心敬重她,却也不乏有随口应付之辈。巴萨特和奎特尔梅视她为洪水猛兽,尽管当众给她难堪的胆子是不会再有了,然而,从他们面对荷雅门狄的表情中,却能够看出来他们并不把她当回事儿,仅仅出于畏惧奥诺马伊斯严酷而有理可依的体罚,以及雅麦斯的暴力与强权,才勉强屈服于这个寸功未立的新任首席龙术士。倒立一整堂课可太难受了,也没人再想过单手吃饭的生活,粗俗的莽汉子们学会了谦卑,荷雅门狄也不想和这些人撕破脸皮,她用宽仁而冷漠的方式对待他们,不与这两个男人说任何话,当他们低头朝她行礼时,顶多只是笑一笑。首席大人的称谓如影随形,这个词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需要做些什么才可以配上它,荷雅门狄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

      爱萨斯的小分队没过两天就载货而归,里欧斯却回来得特别迟,一直到两周后,人们才看见他的人提着满满三大箱贝壳,出现在彩虹桥。荷雅门狄对里欧斯的丰盛收获充满兴趣,却依然没打算去施工现场。比起那座陌生的、遍布噪音和灰尘的宅邸,她更喜欢在训练场待着。奥诺马伊斯是她坚定的陪练老师,魔法课程结束后,仍旧热情万丈地给予她剑术指导。她有时会在休息时向奥诺马伊斯倾诉自己心头的困惑和疑虑,希望这位年长的智者能为她解开那些问题。他们聊到首席的职责,聊到龙术士的诞生史和近些年的艰难传承,聊到龙族的世仇达斯机械兽人族。后者最令她震惊。他们要对付的原来是那样一个邪恶而残忍的吃人种族,即使是从小听着长辈们口传的神话故事与英雄传说长大,她都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真的存在那种生物。信息量很大,荷雅门狄冷静思考了好久,才终于在某日练习结束后问出话。

      “那些野蛮的怪物在哪儿?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消灭他们?”训练的木剑已归还至武器库,师徒二人却没有马上走,他们静静地站在屋外眺望天上的暖阳,一边吹着风冷却身上的汗水,一边闲聊。尽管只是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低问,荷雅门狄的神情和语调却极其认真,显示着远超自身年龄的成熟,让人常常忘记她只是个不满13岁的小姑娘。

      多数人在面对一个完全灭绝了人性的敌人时,都会本能产生害怕的情绪退避三舍,可年轻的弟子非但没有怯意,反而燃起了炽热的信念。奥诺马伊斯感动于少女的勇气,却露出迷茫的表情。许多年前,似乎也有某个人这样意气风发地问过他这样的话,也想要大展身手,憧憬着一个绮丽的英雄梦,然而,那份崇高的理想,最终却没有实现。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

      “在适当的时候,你会遇见他们的。”他淡淡说着,以苦笑掩饰忧伤,继而又转为严肃,“你很优秀,也很聪明,有着惊世骇俗的天赋。而比它们更为难得的是,你还非常努力。可是啊,哪怕再是个强人,也不能轻视你的敌手。在每一次任务前,都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

      “我知道。我负责处理最麻烦、难度最高的那类任务。”

      “会害怕吗?”

      “老师您现在问我的话,我当然只会说‘不’了。但是等真的要面对那些恶魔的那一天,也许会有一点点害怕吧。”

      “人最恐惧的是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而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愧是精明老辣的龙术士导师,一眼就瞧出了学生的心思。被揭穿了内心企图的少女害羞地吐吐舌。她不仅想要将龙族目前所能掌握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所有信息融会贯通,更渴望了解和探讨身边的那些人。那群她或是匆匆一瞥、或是早早凋零,又或是将来极可能与她并肩作战的龙术士前辈,在他们波折而非凡的人生中,一定曾谱写过壮丽不朽的诗篇。然而,在老师娓娓而谈的故事里,作为主角们的龙术士却往往被他一笔带过。荷雅门狄几度想要追问,却找不到良好的时机。

      “俗话说前面的车子翻了,后面的车子能以此作为教训,躲开地上的大坑。”少女抬头望着老师,“我越了解我的同伴,就越能加深我跟龙族的合作。”

      “你这小孩,真叫我无可奈何。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能跟我聊聊前两任首席龙术士吗?”

      “如果你是因为那一晚布里斯大闹宴会而心有疑问,我会回答你,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乔贞是所有龙术士的老前辈,有着彪炳战功,硕果累累,当首席的年头加起来比凡人的一生还要长,至少抵得上十个你。如今,他卸下了负累,把责任与重担移交给你这名后起之秀。虽然英雄迟暮最令人无奈,但他的离去也算是正常退伍。别说他,总有一天你也会退出历史的舞台。每个人都必将经历那个终点。而你的永生者身份注定你有享之不尽的时间回首你的人生。慢慢地你会发现,淡出人们的视野,有一个宁静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坏事。”

      “可万一我没那么幸运,而是走向另一个结局呢?”

      “另一个结局……”奥诺马伊斯望向天边的目光迷离起来。

      “第二任首席龙术士,他死了。”她用带着一丝强调意味的陈述句语气说。

      “那是19年前,刹耶旗下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对我族大举进攻,他死在了战斗中,尸骨无存。”

      “或许我也会有马革裹尸的一天吧。我父亲战斗时总是特别拼命,他渴望一个轰轰烈烈的死亡,这样女武神就会来接他去瓦尔哈拉英灵殿。”

      聆听少女说起她家乡的神话传说,年长的海龙族男子任由自己滑入回忆之中,而后略带伤感地接口道,“你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因为那些异族,是他引来的。”

      “他……背叛了龙族?”荷雅门狄为这个答案倒吸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会变,天会黑。理想这种东西,总是有期限的。我相当佩服一旦认准了目标就不改初衷奋勇向前的高贵灵魂,却也并非不能谅解平凡人在迷惘和无望时走下的弯路,只要能迷途知返。”

      “那个人,最后并没能及时醒悟回头?”

      “是啊。他辜负了龙族,而龙族也辜负了他。”奥诺马伊斯平淡的话里并没有多少沉痛或哀悼之意,他只是一如平常地眺望天空。

      “您为什么笃定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啊,我指的是您认为我不会沙场战殁,可没说我要把那个坏蛋种族引来啊。”

      朝因为慌张而小声尖叫起来的少女探去一眼,海龙笑了笑,似有深意地回答,“因为你的从者是雅麦斯嘛。”

      “就因为他是火龙王大人的……亲孙子?”

      “噢,他们可不是祖父和孙子那种关系。族长有着远超于你想象的无疆之寿。雅麦斯是他血脉的传承者,中间相隔了九代。我会那么说,是因为他是一个强大而有力的保护者,在卡塔特,敢于挑战他的人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奥诺马伊斯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向少女解释,心中却寒意渐浓,荡起一阵阵冷冽的涡流。尽管与雅麦斯同为龙族人,二者的关系却疏离如冰,淡薄得如同两条互相远望的平行线。雅麦斯从没有不尊敬奥诺马伊斯的表现,但也几乎不会积极主动地接触这位海龙族长老,见了面最多点点头而已,很少能说到一起。而奥诺马伊斯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他对雅麦斯的看法。

      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头火龙。他生于帝王之家,长于老祖先的偏护与放纵之下,无论行事作风也好,性格为人也好,做过的恶也好,都令奥诺马伊斯非常反感。他太桀骜,自负自恋,工于心计,太惯于用阴暗的手段打击和报复敌人,对想要之物执着不移,对厌恨之人痛下毒手,特别是身为龙术士的人类,他对他们有着超出种族层面之上的敌意。

      奥诺马伊斯是个老诚忠厚的长者,却无法在这件事上对少女言无不尽。如果要一桩一桩历数雅麦斯曾经犯下的暴行,然后坦坦荡荡、毫不保留地告诉她,他们这辈子恐怕是完了,势必会发展到相看两厌、老死不往来的地步。他有过观察,这对结缘不久的主从最近终于走出酷寒的严冬,关系慢慢回暖。以雅麦斯对人类的刻骨仇恨,还有他那比马眼还小的度量,他居然不但容忍了这名少女,替她出头教训了作威作福的守护者,更不惜搭上人脉、精力与钱财,为她倾力打造新的居所——虽然他真正的目的,可能仅仅只是为了铲除他最痛恨的那个人类男人留在那里的痕迹——但他对荷雅门狄的特殊关照众目昭彰,卡塔特每个认识或熟知这头火龙脾性的人都在偷偷议论着这件事。奥诺马伊斯惊叹咋舌之余,自然也明白要尽力维护好弟子与火龙王后裔之间这段得来不易的脆弱关系,因此,他选择了隐瞒。

      “放宽心,孩子!船到桥头不直也得直。我知道你一定会抱怨雅麦斯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他确实是头傲慢不逊、刚愎自用的龙,犟得跟头臭牛似的。可是他脾气虽大,本领更大。从人龙共生计划最原始也最质朴的功能上看,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契约对象,不可多得的战略伙伴。有他作为盟友,对你今后的战斗生涯大有裨益。”

      “真期待有一天能和他一同翱翔天际,惩戒坏人。”白发女孩不自觉地低喃。

      “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有一点,你务必要记着。”陡然望向弟子的浅蓝色双眸里的光芒,明澈而犀利,奥诺马伊斯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可以在卡塔特的任何地方,对任何人——包括雅麦斯——言及我们刚才谈论的事。我需要得到你的保证。”

      这个要求不奇怪。这儿的人连那位龙术士的姓名都不肯说,好像他只是个无名之卒。可一个无名之卒又何德何能掀起惊天骇浪,让龙族中人对当年的那场战乱秘而不宣,在提起相关话题时,纷纷三缄其口,回避真相?荷雅门狄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基本的待人处世之道早在她跟随林恩云游的那几年就已耳濡目染。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如果适时的装傻充楞扮糊涂是卡塔特的生存法则,那么她会照做的。

      “嗯!”少女仿佛承诺着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纠缠老师说真相意义不大,她得为将来的战斗做打算。为了驱逐这个世界上一切危害人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她知道,自己还得继续精进魔法。

      那些象征着毁灭和死亡的恶魔,是身为世界保卫者的龙族不死不休、永世不辍的冤家对手。自从达斯机械兽人族带着野心和杀戮显世以来,绵延的战火便将这个星球上曾经最为强盛和繁荣的种族卷入其中,一烧就烧了七百余年。在老师讲述的那三次恶魔降伏战的历史事件中,她意外得知战争不仅夺走了无数龙裔的鲜活生命,连契约火龙雅麦斯的生父都在惨烈的战争中不幸丧生,尸骨都没能找全。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龙族以其强大的力量和高级的智慧在战争初期占据上风,然而其低效的繁衍能力的弱势却拖了后腿,作为平均寿命达三千岁的长生种,无论是产子的欲|望还是速度,都比他们的敌人远远不如,而这从根本上扭转了战局。因此,作为特殊武器的龙术士才会由此而生,成为抗击敌人的主力,帮助这个逐渐没落的古老种族重新振作。人类与龙族的共生契约在卡塔特蔚然成风,距今已有近三个世纪的历史。

      年轻的荷雅门狄是第三位荣获首席龙术士之座的龙术士。她的崛起来之不易,但出现的时机太过于晚,与第二任首席龙术士之间足足断档了18年,以致于才修行半年便出师,上任得十分仓促。作为新生代的首席龙术士,她是龙族复兴计划中的中流砥柱。艰苦卓绝的训练给了她不屈的意志和优异的战斗力,她赢得了最终试炼,击败了强大的老师,甚至创下了最快击破奥诺马伊斯的记录,却欠缺一场真正的实战和胜利。奥诺马伊斯告诉她的都是些沉重而又冠冕堂皇的故事,是记录在龙族史书中能被人传颂和说道的那部分,初出茅庐的首席却对这一切充满新奇,斗志昂扬。她猛然窜起了一股奇特的使命感,总想做些什么,取得一些成绩,以证明和表现自己的能力。尽管她偶尔会在想起久别的故乡和父母时有所遗憾,然而体内的使命感却也使她更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是一个艰巨而重要的任务。荷雅门狄渴望团聚,却更期待战斗。如果能消灭此世所有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龙王一定会授予她奖赏。而那个奖赏,就是回家。天真的少女如此相信着。

      锤炼,修行,和恰当的嘉奖,鼓励,构成了荷雅门狄积极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时间转眼来到1279年。首席居所装修的相关事宜逐渐被她淡忘。当听说雅麦斯完成这项工程只用了原先预估时间的一半,荷雅门狄极为吃惊。在知名工匠朱利斯的统筹下,一座占地面积相当大的三层楼华美豪宅的翻新项目仅用四周时间就竣工,简直堪称奇迹。

      雅麦斯于完工的第二天上午出现在荷雅门狄的临时住宅门口,邀请她前去查验。荷雅门狄暂时放下手头的事,随他一同探望她未来的“家”。她对参观房子兴致不大,倒对雅麦斯有了些改观。这个与她八字不合的从者,似乎慢慢对她和善了起来。荷雅门狄感到自己在卡塔特的生活渐渐进入佳境,充满了盼头。

      一路上,雅麦斯都在卖关子,不肯将他组织众人忙活了整整一个月的丰饶成果提早透露。但他溢于言表的自信笑容,早已显示出他对这份成果非常满意,且信心十足地认为主人也一定会深感雀跃。在见到那传说中的首席居所前,他们先走了一条特别幽深静谧的鹅卵石小径,才终于见到这栋外墙漆成奶白,并配以浅红砖瓦作为屋顶的、庄重而又雅致的府邸。还没有进入室内,屋外的大片花田、鱼塘和造型别致的龙形喷泉就率先迷住了荷雅门狄。白色与紫色的风铃草香气扑鼻,活泼鲜艳的鹦鹉鱼在水上浮萍间群游,清水从龙形喷泉的口中和左右翅膀中潺潺流出,形成优美的水姿,一切的美景令她流连忘返,深深沉醉。雅麦斯陪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推开大门,朝她摆出一个「请进」的手势,荷雅门狄带着满心的好奇,缓缓步入。

      整座别墅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房间。一楼有客厅,饭厅,卫生间,杂物间,甚至还有个用途不明的佣人房——这儿的守护者不可能跟她同住,因此荷雅门狄不明白雅麦斯为何要设计这玩意儿。唯独缺少厨房——首席的一切饮食皆由龙神殿的膳房精心提供,不需要她自个儿做饭。杂物间的北侧增设了一扇小门,可方便进出后院;以及一条向下的小楼梯,能直通地下酒窖和冰窖——虽然称作酒窖,但那里并没有储藏任何一种酒,而是堆满了适合未成年人食用的诸多健康饮品,冰窖里则储藏着大量的各季瓜果。从旋转的楼梯上到二楼,会发现这一层比底楼略小,设有一间卧室和两间客房,浴室在一楼卫生间正上方,书房安置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少掉的面积被用来搭建阳台。最大的主卧室在三楼,旁边是衣帽间和储物室,浴室比二楼的更宽敞些,同样有一个阳台,和一个更大的露台,露台上桌椅、沙发、遮阳伞一应俱全,还摆放了一把形似鸟巢的藤编秋千椅可供玩耍。

      肉眼可见的所有家具、器皿和陈设物,都用的是非常名贵和珍稀的材料。地毯,花瓶,壁画,雕刻,枝形吊灯,帷幔,香炉,玉石,纺织装饰品,全部都精雕细琢,极尽奢侈,完全超出荷雅门狄的想象。从小住惯了低矮茅草木屋的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形容她对这座豪宅的观感,它几乎比自己住了半年有余的“龙之爪”的那套洋房还要华丽阔绰,面积更大,装饰物件的价格也更上一个档次。

      “是不是有点太奢靡了?”参观途中,她不禁数度转头询问身后的从者。

      “巢穴嘛,自然要建得漂漂亮亮。”火龙爽朗地笑着,喉结一鼓一鼓,“当然我承认安全和舒适的重要性是第一和第二位,但是,只有最光鲜亮丽的景致才衬得上你,衬得上首席。”

      雅麦斯今天似乎格外高兴,明朗的笑容绽放在他原本阴郁可怕满是戾气的脸上,荷雅门狄从来不知道他能笑得这样真诚,灿烂,充满善意。

      尽管这里的大部分区域都是以雅麦斯的意志和审美喜好定制的,然而有一个地方,这位独裁者却虚心领受旁人的意见,进行了细致而大胆的设计。他向往大海的主人曾重点提到要活用海洋元素来装点她每晚安睡的私密房间。因此,三楼主卧房的装修风格,明显与古典的欧洲宫廷风格不同,充满了异域情调。房间的色调严格遵照荷雅门狄的要求,以白为主,蓝为辅,夹杂有一些木头的浅黄色和米色。双人四柱床以浅淡的胡桃木打造,四个角披挂着轻软薄纱,枕头和被单犹如白天鹅一般纯洁。图案简约的拼花地板呈浅褐色,铺着波浪花纹的厚实蓝色地毯。墙面刷成一半白一半蓝,天花板则是纯白。浅蓝色的柜子,白色的沙发和茶几,沙发上蓝白相间条纹的坐垫,所有的配色都有一个和谐而统一的标准,使整个房间显得素雅而明亮。立体的八角观景凸窗是设计的一大亮点,轻薄的纱帘拖曳而下,蒙住了大部分的采光玻璃,与之不同的是,还有另一道十分特别的窗帘,垂落在飘窗的左右两端,是房间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件艺术品。它由颜色形状各异的贝壳彼此串联在细而硬的丝线上形成,会随风发出叮叮响的清脆声音。这道珠帘微微遮住飘窗内部的半圆休息区,使其与外界的空间隔断,烘托出一种扑朔迷离的朦胧感,帘子外的人——即便是荷雅门狄这样个子娇小的女孩——都必须掀开它才可以进去,而她渴求的正是这种手感。这道绚烂缤纷的贝壳帘给整体素净的房间增色不少,其余没用完的贝壳则被拼成一副漂亮的方形装饰画钉于白皙的墙上,挂在房间的另一头。与静静躺在窗台上的桔红色大法螺遥相呼应,一只半开半合的珍珠贝摆在床头柜上,颜色如玉,剔透无暇,尽显珠光宝气,更有甚者,里欧斯还弄来了一对堪称稀世珍品的绮蛳螺放在茶几上,它们通体乳白,散发着微微的橙光,美轮美奂。铃兰和水仙等绿植盆栽恰如其分地穿插在家具之间,给温馨宁静的卧室带来大自然的气息,置身其中,恍如远离了外面世界的尘嚣。

      她所有的要求,雅麦斯都用心接纳,实现了她的心愿,尤其是那道贝壳珠帘,与老家闺房的窗帘和吊灯装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荷雅门狄看了之后心花怒放,小巧的脸上扬起如沐春风的笑意,朝身边这位忠实的执行者表达感谢。

      这蓦然的一笑,重重撞击雅麦斯的心房。尽管她很快就收回目光,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开始把玩美丽的贝壳串,然而,雅麦斯心湖间逐渐动荡的涟漪却久久不平,无法阻止自己去看她。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不亲人的小兔子。一头白得没有半分颜色的齐颈卷发,短俏地披落在肩头,微微弯曲着。冰蓝的眼眸颜色极淡,仿佛凝结着雪花。这个女孩无论站在哪儿,周围都像是霎时笼罩在冰雪之中骤降了好几度,一如她给人的感觉:毫无生机、毫无温度,总是冷冰冰的,绷着脸。小小年纪就习惯皱眉,连眉头都有了淡淡的皱痕。原本以为她是不会笑的,就算笑起来给人的感觉也是冷的,可令雅麦斯完全没想到的是,她的笑容,竟能如蜜糖一般甜腻。在他的印象中,她好像已不止一次对他展露如此甜美的笑颜……

      冲动之下,他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别老是板着脸了。”

      荷雅门狄慢慢转过头来,与他目光相接,那双因狐疑而微微睁大的蓝眼睛格外晶莹,让他无法移开视线。“我哪有老是板着脸。你说的根本是你自己吧。”

      少女小小的控诉,令雅麦斯歪了歪脑袋,“我有那么凶吗?”

      他真诚的发问,反倒让荷雅门狄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把一丝头发理到耳后缓解尴尬,然后轻轻闭上双眼,对着空气嗅了一会儿。雅麦斯困惑于她的举动,用追寻的目光盯着她,看见她微颤的睫毛慢慢分开,当眼睛睁开后,少女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这套房子以前住着的人,是我的前任?”她不加思索地问,心中有些惊诧于自己的冒险举动。她明明答应过老师,在卡塔特避免对任何人提起这个禁止谈论的敏感人物,尤其不能对雅麦斯提。然而她对雅麦斯,总是抱持着一种荒谬的期待。卡塔特的其他人,她都能不在乎,可唯独这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火龙,她希望能得到他的真话。

      徘徊于禁忌边界线上的这个话题,令雅麦斯体内的鲜血顿时沸腾起来。前一刻还痴望着主人的火龙,表情立刻变得极不痛快,“干嘛要问这个。”假如他是一头大型的猫科猛兽,想必此时全身的厚毛都一定竖了起来。

      荷雅门狄没太在意雅麦斯的异常,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想,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龙术士。”

      “不,我建议你不要再提那个恶人。”

      “为什么这样说?”

      “他是一个疯子。”

      “疯子?”

      “对。起于膨胀的贪欲和野心,燃起了一条自毁的、也毁害了他人的道路,无数族人因那场动乱惨死,包括我幼时就认识的同胞。”雅麦斯嗤之以鼻,“那种邪恶之徒,不是疯子是什么?”

      荷雅门狄来不及回应。这段话的内涵过于丰富,让她难以吞咽。她隐隐听说过上一代首席的故事,故事的讲述者奥诺马伊斯却不如雅麦斯这般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主观色彩。当然,他们谁都没把整个故事讲完整。荷雅门狄所知道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充满了官方话术的梗概。至于故事中那个轴心人物的生平,情感,想法,都好像根本不重要。

      “那个疯子十几年前就下地狱了。不过,他不是死在这屋子里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儿会有他的鬼魂。”仿佛是为了宣告无事发生一样,雅麦斯结实的手臂在虚空中挥了一下,像是要拂去一根讨厌的蛛丝。

      “可是……”荷雅门狄却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他的魔力,至今都没有散尽。”

      “你说什么?!”

      在瞬间暴跳起来的火龙面前,龙术士少女耐心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即使过去那么长时间,这里仍积留着他的大量魔力,几乎每间屋子都有。我刚进来就发现了。”

      雅麦斯双眸睁圆,目呲欲裂,突然好想把她拉走。墙壁上,衣柜上,地板上,书架上,沙发上,甚至床上,居然到处都是那个男人的魔力气息。他只想吐!

      但这怎么可能呢?屋中所有的陈列品都焕然一新,配件与材料从人界重新购置而来,再由朱利斯亲手组装、打磨,根本不可能会有那个该死叛徒的肮脏气味!在为期一个月的装潢过程中,装修队没人发现这儿有什么异样,雅麦斯的龙鼻子也不会欺骗他!可是,魔力……

      龙族最憎恶的叛徒阿尔斐杰洛死去后,这间晦气的屋子就上了厚重的锁,彻底封闭起来。空置的居所长久无人进入,也不再有人打扫,因此,魔力才会循环累积,没有逃逸而尽吧。为什么雅麦斯事先没预料到这一点呢?

      那个可恶的人类……即使身死魂灭,腐烂在历史的垃圾堆,留下被无数人唾骂的恶名,可那些他曾经活过的证据,至今都在极尽所能地张扬它仅存的影响力,伤害着雅麦斯。一阵罕见的恐慌击中了火龙,很快又演变成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像一道过顶的海浪将他淹没。他拼命压制体内的无穷怒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冲荷雅门狄发火。然而,他怎么能容许那个丧尽天良的叛变者的污秽,沾染自己的主人!

      “不过,照目前通风的趋势看,留在这儿的魔力大概最多半个月就会彻底消失吧。”新装修完的屋子得时刻保持通风,如今每层楼的每扇窗都大开着,荷雅门狄能感受到上一任首席龙术士残留的魔力在渐渐流失,因而做出这个判断。她看向一旁久久不语的雅麦斯,这时才注意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在抽筋和发抖,“雅麦斯,你怎么了?”

      尽管主人以她作为龙术士的经验断定这儿的魔力废渣不会残留太久,雅麦斯却对他们二人此刻仍身处于叛徒魔力浸染下的这个事实难以接受。他只能用岔开话题的方式转移他的怒意,“我想你入住的时间可能得推迟几天了。”火龙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却极力装作平静,仿佛自己只是在客观中立地评价,“这儿仍有些地方不够完善,比如二楼的浴室,应该再扩充一些面积,使之保持和三楼的那间一样大。一楼的杂物间也得重新规划布局,又是后门又是楼梯的,还得放东西,实在太过于拥挤。”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不时在荷雅门狄身前停下来看着她,焦躁的情绪怎么也藏不住。

      “我没觉得有哪里不好,没必要搞得这么费事,这房子已经足够完美了。”

      “还不够。还需要修改。就晚几天,最多一周。”

      “你就不能把实情告诉我吗?”她盯着他不停移动的身子,耐不住问了一句。

      这洞察人心的一问,立刻抽走了火龙所有企图掩饰的勇气,让他的脚步僵住了。“实情就是,我需要让这套房子尽善尽美。各种意义上的。”他强硬地说,又无奈叹息一声,向主人提出邀约,“我们去阳台吧,那儿的空气更新鲜。”

      他没有马上走,似乎在等待身后的少女,观察她是否愿意。荷雅门狄想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带着沉默的主人来到阳台,心中却已经盘算好该怎么解决那个人类叛徒的魔力问题。他们在视野开阔的三楼观景阳台象牙白色的精致护栏前停下,彼此间相隔一米。青翠欲滴的绿丹藤已攀沿缠绕了一半的围栏,在阳光的抚育下旺盛地生长着,红色的天竺葵迎风舒展起美艳娇羞的身姿,芬芳的清香四溢在二人鼻间。雅麦斯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一双视线飘忽的红眸假装欣赏周遭美景,却时不时用余光瞄一下身旁的主人。

      “你怪我把这个事情说出来?”面对这口不应心的火龙,荷雅门狄简短而直接地问。说完,她的唇微微上翘,露出恰如适当的弧度,好像完全看穿了他的想法,以及他想要抗诉的话。

      雅麦斯心中一怔,但这回他没让她等太久,回答得很爽快,“我不怪你。幸好你说了,我才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你果然是为了这个,而不是真想返工。”

      “这个地方已经属于你了,前任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清除。那些小瑕疵自然也要弄。”

      “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我想知道……”在坦诚度这方面,荷雅门狄能勉强给这头火龙打3分——满分是10分。她决定再测试他一下。“你住在哪?”

      这个问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他了。微微感到惊愕的雅麦斯晚了两秒才说,“这里看不到。只有你常去的星楼才能略窥一二。”

      “在‘龙之巅’的背面?”

      “确切地说,在背面偏右30来度。”他拿手比划着。“其实,从你目前住着的那栋别墅,反倒容易瞧见。”

      “真的?”

      “是啊。龙穴又不会移动。只要目力能及,你总能看到。”

      “可那儿的大洞有那么多。你都不肯告诉我,究竟哪个龙穴是你的。”

      “我倒觉得奇怪,你干嘛老问我这个。难不成,你想参观我的住处?”

      “可以吗?”她笑着问。

      本能告诉他,不能让她失望,但是巢穴对龙的意义非凡,随随便便展示给外人看是不可以的。雅麦斯不能就这么欠缺考虑地带她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低下声,半恼地说。

      “好吧,那换个话题。”荷雅门狄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得到他疑问的眼神后,开了口,“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就你呈现在旁人眼里的这个样子。”

      “你不满意?”他脱口而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头毛躁的火龙似乎总能曲解她的原意,荷雅门狄颇感无奈,“你是龙,你有翅膀,能上天入地,所向披靡。为什么非要变成人类不可?”

      雅麦斯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但自尊使他没能将道歉的话说出口。“人类的姿态更方便行动。”他顿了顿,眼睛瞄向她,“你就那么喜欢看我本来的模样?多给你欣赏几下倒也无妨……”

      “不是,我……”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我是说啊,这儿那么宽广,那么大,你们龙族也未必一定要变成人类吧。”

      “那是现在。”他说,“遥远的从前,我族最鼎盛时期,至少有一万头龙。群龙翱翔,遮天蔽日。卡塔特地方再大,也不够施展。”

      荷雅门狄念及这头火龙真实形态的雄伟,不禁推想着倘若真有一万头如他这般的巨物在卡塔特挨山塞海、摩肩接踵的恐怖场景,浑身的皮肤都掀起了一层小疙瘩,但随后,她又抛出了一个新问题,“如果龙族为了与人类交际而改换外形,又为何要让这片领地与世隔绝,屏蔽外界的事物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雅麦斯神色复杂,眼中带着玩味,瞅着这名少女,内心偷偷赞叹起她活络的小脑袋瓜子。“我们确实历来奉行孤立主义,不插手人类的纷争,也尽量不对他们露面,可无论哪个历史阶段,总会有少量的人类来到卡塔特山。术士这个群体早在龙术士出现前就已经存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与我族交流,学习,祈求我们的知识。当年龙族最为繁荣昌盛的时期,由于龙裔数量繁多,偌大的卡塔特反而有些容不下|体积如此庞大的巨龙群体,变成人类也算是变相给我们的栖身地减负。开明的祖先们早已开始预计我族将来和人类结盟的可能性,故而做出这项长远而明智的打算。事实证明,这十分必要。”

      “说得通。”她认可地点点头,“龙族决策者的思维很超前。”

      雅麦斯摆出个理所当然的表情,在荷雅门狄的屏息凝视下,他感到自己的情绪有些紧张,又糅合了一丝奇怪的兴奋,话慢慢多了起来。“我们龙族幻化成人形的本领,只要资质不算太蠢,都是会的。幼龙通常成长到两百岁,就要在长老们的点拨下学习幻化人形的法术。这项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三百岁是个分水岭,每头龙必须在这之前学会变形术。如果过了三百岁还学不成,会被讥讽为傻子。”作为她的从者,雅麦斯觉得自己有义务讲授这些知识,以便她更了解龙族,更了解自己。

      “那你现在有多少岁?”荷雅门狄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朝他靠近了半米,“我猜你年纪应该很大了吧。”

      话题突然引向了雅麦斯本人,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你猜?你怎么猜的?”

      “我听说的。奥诺马伊斯快两千一百岁了。你应该比他小……”

      “我比他年轻很多。”他加重语气进行强调。

      “那……一千岁?”

      “好吧,我确实超过了一千岁,但你得考虑到龙族的寿命一般有三千多。倘若比照人类,我现在差不多是二十几,还不到三十的样子。”

      “比我大好多好多呢。”

      “是你太小了。”

      “所以,是一千多少岁呢?”

      “一千……一千一百岁。如果要精确到月的话,就是1099岁……依照你们人类大部分欧洲国家用的那套历法,我是三月底出生的。”他回答得异常艰难,轻微喘着气。

      “呼……”她也喘气,却是因为惊讶,“或许我该称呼你‘雅麦斯先生’?”她看见火龙一脸不解又带着些郁闷,于是干脆了当地说,“出于尊敬。”

      “你嫌我老?”

      “我可没这么认为。但你的外表确实太具有欺骗性。”

      “你就是喜欢跟我唱反调是吧?”他眯起眼,双臂在胸前抱起来,俯身凑近她,“叫我雅麦斯,就叫我的名字,不许加什么先生。我们都不是一个种族的,你不能拿人类的标准衡量我。”

      “你指的是——成熟期后老化的速度不一样?”荷雅门狄眨巴着眼睛。

      雅麦斯被她的问法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修辞虽然粗糙了些,道理却很正确,索性一咬牙承认,“是,刚成年的龙族是很脆弱的,得再经过一两百年的成长,智力和肉|体才逐渐趋于成熟,我们的智商会保持稳定,身体也老得很慢。而你们人类的智能虽然终其一生都在增长,体能却很快走向下坡路,等智力达到巅峰期,身体往往已经老朽不堪,快踏进土里了。”说到这儿,他洋洋得意,露出骄傲的笑容,“在你面前的我可不同。不仅正处于龙生的黄金时期,还是卡塔特最强的龙。而且外形这种表层的东西嘛,虽然这么多年用下来早就习以为常,但也不是不能换。”

      她露出求知的眼神,宛如一个孩童,等着他解谜。

      “魔——法——啊。”雅麦斯像是拿她没办法似的挠挠头,随后把两只手搁在栏杆上,“我们龙族啊,最初为了和你们人类打交道,才习得这种‘易容术’。简而言之,这也算一种魔法。”

      “噢!也就是说,你们的外形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和偏好重新更改和定义的?”

      “差不多。但因为懒,我们一般认定某个人类的形象后,就不会再换了。而且正如我刚才说的,变形魔法的学习通常在三百岁前,三百岁后再学不会,就基本只能一辈子维持本体形态了。这样的龙被称作原始龙,性格会更加野性和孤僻,智能也比其他懂魔法的同类略逊一筹。”

      “卡塔特还有这样的龙吗?”听到了闻所未闻的知识,荷雅门狄觉得很有意思,眼睛里神采奕奕,托着腮静候雅麦斯继续讲述。

      “目前没有。在第一次恶魔降伏战那个年代会有少量原始龙,但他们都没活过后面的战争。卡塔特也已经很久没诞生新的子嗣了。现存的所有龙族,都掌握了这项变形术。所以你看,我也并非全然不懂魔法哦。”

      “恶魔降伏战,就是你们龙族与那个吃人种族血战的过往啊……我听奥诺马伊斯说,今后我也要和那些恶魔进行一番较量。终有一日,战斗将彻底划上休止符,所有的苦难和泪水都会终结。”

      “是的。”雅麦斯盯着身边的女孩看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已没有方才听他讲故事时的那种欣悦和悠闲的情绪,只余下沉重和严肃,如同一个因情势所逼,被迫快速成长起来的大人。他不忍这个年幼少女的肩膀被巨大的重负压垮,不希望她早早投身硝烟与战火,便宽慰她,“不过,大部分任务,其他龙术士会搞定的。你是首席。一般的任务用不着你出马。秘密武器要是经常出入战场,其他龙术士可就成笑话了。而且不论多么危险的地方,我都将与你共赴,不会撇下你一个人。”他看见她凝重的脸庞扬起一丝微笑。

      荷雅门狄对雅麦斯感激地点点头。“不说这个了。你真的能改变你的外观?”蓝眸狡黠地闪烁着,似有希望他当场演示的意味。

      她在等雅麦斯回应,可她的契约火龙却忽然脸红和结巴起来,露出他以往绝无可能在人前展现的羞涩的一面。

      “当、当然能……但我不想变,我认定的这个人类姿态,也不许你……讨厌……”他极缓地说着,语气很弱,目光却无比执拗地盯视着她,情感强烈到仿佛要将她活吞。

      她努力抬头去看雅麦斯。几缕红发从前额拂落,将他坚决而执着的眼神分割得稀碎,却依旧阻挡不了那份传递过来的灼热。荷雅门狄的心陷入了那片火红之中。他尖锐的瞳孔,性感高贵的薄唇,刀削线条的面庞,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的麦色皮肤,蕴含着充沛的生命力量的肌肉……

      在火龙灼灼的目光凝视下,荷雅门狄的脸也染上了些微红晕,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视线像是被定在了他的脸上。

      又是那样的眼神。雅麦斯想。怔怔地、近乎着魔的眼神。那时候,她正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龙形的自己。

      他想,放空大脑中的一切,什么都不去思考,才是当下最为正确和安全的做法。因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任何的情绪波动,身为契约者的另一方都能轻易察觉。在这个时候,不露声色是最好的。然而,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加快。

      荷雅门狄从失神中清醒,犹如一株受外力碰触的含羞草般垂下眼睑,目光朝地面游移,“我已经差不多看习惯你的模样了……”为了不让自己的头脑继续发昏,她赶忙咳了两下,退到一边,与雅麦斯分开一些距离。他们刚才离得实在太近了。

      一楼的大门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惊扰了属于他们的时光,将这对满腹尴尬正愁无处自容的主从解救了出来。两人左看右看,都想不出这个时间点会有谁来。莫非守护者把首席的午餐送到这儿了?

      他们迅速下楼开门。守护者凯齐尔朝二人庄重行礼,并极为惭愧地阐明他不知道首席大人今天会来此处,请示她是否要将已送至“龙之爪”居所的午餐挪到这儿来。他本就长着张苦瓜脸,这会儿卑躬哈腰道起歉来显得更可怜了。荷雅门狄不想他辛苦,表示自己会过去吃。雅麦斯虽无异议,却着重声明自己稍后会找瑟兰崔斯长老沟通,让所有的守护者过一周将主人的餐食送到首席居所。凯齐尔领了命令,向二人告别。

      荷雅门狄也准备回去了。雅麦斯与她分享了许多奥秘,已令她相当满足。只要他能表现得足够阔达、友善,好脾气一些,她不介意和他聊一上午。对这名总是咄咄逼人、行事急躁的火龙族男人而言,耐心是相当稀缺的品质。真希望像这样畅谈的机会能多一点。她不舍地想着。

      走出别墅大门的屋檐,任凭阳光在身上洒下斑驳,纵容微风爱抚她的满头白发。“雅麦斯,你要过去一起吃吗?”出于礼貌,她这么问他,心中却有些害怕他真会答应。她想,他们还没有熟到能单独进餐的程度……

      令她放心的是,雅麦斯婉拒了她,“我可以去膳房,也可以回我自己的龙穴吃。”他抬脚走到前面,又转头看着少女,“我需要确认一下,你对我们团队的装修结果总体是满意的,对吗?尽管还剩了一点小尾巴没弄完。”

      “是,我很满意。”荷雅门狄诚恳地说,“请代我向你的伙伴们转达我的谢意。”

      他点点头,如释重负,“等彻底完工后,我再来找你。”

      之后的数日,他们都没有碰面。雅麦斯找借口说还有些地方没弄好,实则是为了让阿尔斐杰洛的魔力尽快散去。而他想到的完美解决之道,便是找精通医药学的特尔米修斯长老求助——对方那丰富的藏药和知识宝库中,一定有某种“解药”,能够将多余的无用魔力去除。

      当然,二次装修的工作也必须落实到位,他再次请来朱利斯和那群得力帮手,开始重修二楼浴室和一楼杂物间。浴室在夺走了走廊些许空间的增援下进行了扩容,变得更为敞亮和整洁,还换了个完全能容纳双人共浴的大浴缸。杂物间的楼梯被拆除,旧的通道被封堵,同时延长客厅的旋转楼梯使之能直达地下室,为此特地打通了一条全新的地道。虽然过程很麻烦,雅麦斯却坚持执行新方案,追求精益求精。处理完这两个问题后,又将取自特尔米修斯处的数瓶药剂一滴不剩地喷洒到这诺大楼房里里外外的各个角落,并向所有参与施工的人询求关于魔力的事,得到统一的否定回答后,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在雅麦斯忙着改造首席居所时,荷雅门狄也没有闲着。除了例行到训练场报到外,这一周时间里,她数次跑去“龙之角”星楼眺望主峰,寻找雅麦斯的巢穴,在仔细对比和甄别下,大致确定了半山腰一个较大的、被葱翠草木覆盖着的山洞,应该是属于火龙王后裔的。多数山洞的洞口看起来既古老又杂草丛生,岩石风化磨损的现象很严重,有些甚至连泥土都塌陷滑坡了。而在保存完好的少数几个洞穴中,只有那一个,不仅巨大,洞窟的形状也不像全天然形成,明显经过了某种人为改造。洞口春意盎然,芳草萋萋,种满了各色花卉,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打理。可惜从“龙之角”塔顶朝右前方眺望,只能瞥见洞穴的侧面,“龙之爪”别墅的阳台又偏偏朝南,观测的夹角十分狭窄。不服输的女孩索性爬到山顶,在那里,能一览“龙之巅”的半边全貌,然而她看到的,却又是洞穴的另一个侧面,加之周围的植物非常茂盛,使洞穴掩映在一片浓浓的绿荫之中,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想起那头火龙对领地主权的重视超乎寻常,荷雅门狄思量再三,也只好放弃了。

      一周后的上午,雅麦斯再次找到荷雅门狄。故地重游的二人很快就逛完了所有楼层,最终,坐在三楼露台的遮阳伞下吹风。

      “和上次有什么不同?”火龙试探道。

      “这儿已经没有那个人的魔力了。”她单刀直入地说,“应该不需要再进行修缮了吧?”

      他微微勾唇,露出一个笑意,和煦得犹如天边阳光。可不知为何,她却从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一丝寒冷。

      “我已经知会瑟兰崔斯,让守护者将今日的餐食送到这儿来了。你所有的私人物品,也会在下午陆陆续续运过来。”终于,他不再推脱,邀请主人住进这个新家。“从此刻起,你就是这座住宅唯一的拥有者。”

      他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直到一楼的大门被叩响。守护者T把餐车停在外面,手捧巨大的圆形银制餐盘恭敬而平稳地走进来。当一桌丰盛可口又有营养的食物摆放齐整后,荷雅门狄向紫发青年道了谢,雅麦斯反而一脸阴沉,直直地目送男人离开。荷雅门狄在高档的樱桃木镂空雕花座椅上坐下,却没有问契约从者是否要留下来吃饭。雅麦斯也没打算留,他向荷雅门狄拂手道别,身为屋主的少女立刻起身送他。

      疾步如飞的火龙在门口突兀地停了一下,回头问,“明天是哪个守护者服侍你?”

      “我不知道。”少女朝他摇摇脑袋,“我不关心这个。”

      “也是噢。”他自言自语了一声,在荷雅门狄的注视下推门离开。看来,他得再拜访一次瑟兰崔斯长老,把守护者送餐的排班表要到手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Chap.3:荷雅门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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