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Chap.3:荷雅门狄(8) ...


  •   XXII

      - 八年后 -

      多亏几小时前刚下过的雨,闷热的夏天总算有了些清爽感。在雨水的冲刷下,路面变得很潮湿,一不留意就会踩进泥坑。荷雅门狄提起裙摆,小心避开飞溅的脏水和污泥,在大街上疾行。

      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淑女,虽然从衣料的材质上一眼就能判断她并不属于贵族阶层,但若要冒充一个有着良好教养和谈吐的殷实之家的大小姐,还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的。

      穿过人群熙攘的街道,在摆满了摊位的市场尽头,一阵噼噼啪啪的打铁声渗入了人们叫卖的闹声中,荷雅门狄的目光随着声音的指引划过目的地——一间生意兴隆、炉火不熄的铁匠铺。

      “噢,尊敬的爱梅莉斯小姐,下午好。”铁匠铺老板是个目不识丁言行鄙陋的粗人,但是在面对腰包鼓鼓的顾客时,待客的礼仪极其到位。

      “你好,”被呼唤着近两年开始使用的假名,荷雅门狄沉静的冰蓝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不动声色地和老板交谈起来,“我按约定时间来取货。希望我要的东西你已经做好了。”

      “当然,当然。整座布达城都知道我的店价格公道,品质出众,童叟无欺,从不拖欠。”老板陪着笑脸,从伙计手上接过一个细长的东西,把外面包裹着的油布徐徐展开,好让客人查验成品,“这是您上周预定的剑,您看是否满意?”

      他之所以对荷雅门狄毕恭毕敬,实在是因为这位稀罕的客人预付的定金数额非常高昂。荷雅门狄可不想被这么个猥琐的老头喋喋不休地盘问,去回答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良家女性为何会对舞枪弄棒的男人把戏如此痴迷的蠢问题。她塞给老板足够多的钱币,以堵住他的嘴。

      轻盈而锋利的细剑在荷雅门狄手中熠熠烁烁,闪着银白色的寒光。她先是掂了掂剑的重量,检验它是否顺手,再用指尖触摸剑身,感受其坚硬耐磨的质地,仔细端详了半晌,荷雅门狄感到颇为称心,爽快地把尾款交给老板。

      她特地为这次出行的裙装配了根皮带,方便把剑挂在上面。固定好剑的位置后,荷雅门狄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作为逃难的犯人,她需要武器防身。用剑能使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龙术士,因此,她摒弃了用魔力或者坚冰制作剑的手段,打造了一把真正属于她的剑。不幸遭受了龙王的诅咒,她的实力和体力均不如从前,能用这种手段迷惑敌人的眼睛,自然再好不过。

      在卡塔特接受训练的那半年时间里,她表现出对使剑的超高兴趣,向用剑高手奥诺马伊斯请教并掌握了初级水准的剑术,但如果细究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她多么好学,纯碎是出于母亲对她的影响,让她发誓一定要掌握这门技艺。荷雅门狄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沉溺在鲜血与暴力中的人,能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她求之不得。一身杀人的本领,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对她来说剑只要拿得趁手就够了,好比农夫耕田的锄头,船匠造船的木板。她不沉迷战斗,可战斗却总是缠上她。

      为了逃避记忆中的飞雪,她离开了在比得哥什南部小村庄那个经营了一年的家,这几年间辗转了数个城镇。遥想当年叛离卡塔特,至今已过去八年,她遭遇过大小几十次的追捕,没有一次让猎人得手。有龙术士的魔法作为底牌,应付实力平平的追踪者完全绰绰有余。

      现在,她住在布达。由于住地更换得太频繁,她不再耗费钱财和精力建房子了,她吃得又少,龙术士的特殊体质使她每天不需要进很多食也能有充足的能量,省下来的钱主要花费在衣着、香料,及旅馆的住宿费用上,这是她日常开销的大头。布达是座繁华的大城市,赚钱的渠道五花八门。人民较高的生活水平使草鞋这类东西很难卖出去。比起物质,人们更注重精神上的需求,也更追求美学和艺术。在这里,荷雅门狄基本靠卖花和卖画维系生活。为了购买一把质量上乘的宝剑,她几乎花光了一整年的积蓄。

      之后的经营方向究竟是要提升产品的竞争力和销量,还是去拓展其它业务呢,荷雅门狄不禁冥思苦想起来。除了时常和房东、鲜花市场的老板和几个穷苦潦倒的不知名画家打交道外,她在布达没有别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在这儿是个不受邻居喜爱和欢迎的人,因为她太不同寻常了。她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一个与大家不同的异类。生活中,她形单影只,难以亲近。男人们用眼神强|奸她投在墙上的身影,着迷于她的脸蛋和身体同时又蔑视她的人格,女人们则厌恶她的独立和清高,隔三差五编排她和单身男画家们的花边绯闻。她走在街上,总是低着头,不带表情。只因为人们觉得她孤僻,爱摆架子,自视高贵,便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荷雅门狄从来不在乎他人的想法。她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遮风避雨。

      不过,有时间为生计和人际关系发愁,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这意味着,至少最近没有奉龙族之命审判她的“正义之士”来搅乱她的生活。非要说有什么问题能让她感到困扰,那就只有“龙王的诅咒”了。

      这世上没有不会淡的疤,但却有不会好的伤。在龙神殿身中的黑魔法,已经如噩梦一般跟随她八年了。像荷雅门狄这样级别的龙术士,只要血液循环或吸气吐气,就能自产魔力。这个天赋相对一般术士而言,可以说是不同的次元,等于心脏处装了一个“炉心”。可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抵过诅咒的消耗。

      八年间,诅咒陆续发作过许多次,且频率逐渐有慢慢增多的趋势,产生幻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为了不使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突然晕倒,她可以说几乎拼尽了全部的意志力。

      想事情正想得出神,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顷刻间飘然而至,荷雅门狄刚好走到已寄宿一年有余的老式公房二楼楼梯处,握着扶梯的手忍不住攥紧。

      不是龙族也不是术士的气息。这庞大的、震动了她敏锐感知力的诡谲气息,居然是久违了的老敌人——达斯机械兽人族。

      “该死,这怎么可能……”将这句轻声抱怨混杂在周围人群的吵嚷声中,荷雅门狄把鬓边的发束整理至耳后用以安抚情绪,在与经过她身旁的房东点头打了声招呼后,便飞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大门。

      如果这时候布置结界,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她决定什么都不做,先观察一下敌人的动向。

      接下来整整一周,她都没有出门。她不想在逃亡期间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这段虽然偶有磕绊但大体上来说还算平稳的生活,可不能就这样被毁了。

      敌人的情报必须掌握。这位技术高超的龙术士,派遣了多只魔力使魔潜伏在布达的各个角落侦查敌情,它们被伪装成城市极为常见的麻雀,鸟瞰全城,没日没夜地替它们的召唤者研究这群行迹成迷、来历不详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让她稍感宽慰的是,敌人在最初有一些小规模的活动迹象后,很快就进入蛰伏期,没有任何恶性伤人事件发生,仿佛在寻觅崭新而合适的居住地。但也有不好的消息。敌人的数量恐怕不是简单的几只或十几只。他们不是闲散的游荡者,他们是一支完整的军队。

      根据头几个小时的粗略估算,荷雅门狄认为敌军的人数起码在五百名以上,甚至有一千名,而他们真实的数量,可能远比她预估的还要多上许多倍。因为在入侵的当晚,这些异族就好像集体接到了命令似的,熟练而巧妙地把自身气息抑制了下来。即使是曾经的首席龙术士,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窥测到全部。

      她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时,她刚逃离卡塔特约两周,住在雅麦斯带她去的爱沙尼亚人的镇子里,高空中那一阵阵来自卡塔特山脉方向的雷鸣声将她吵醒。这支异族军队,莫非与当年那些明显是因为战争而起的恐怖巨响有关联吗?他们是和龙族作战的敌方残军?

      她当然不可能获悉答案。唯一能确定下来的是,这群身份未卜的敌人,就像她这位被废黜的前任首席龙术士一样躲藏在了布达城。恐怕在适应城市生活的同时,也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吧。这座由匈牙利王国守护着的光荣城市,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邪恶异族的秘密基地,作为这一荒诞剧目的见证者,荷雅门狄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静默地允许这一切发生。一名龙族的通缉犯,是否应该履行龙术士的沉重使命,去清剿这群有可能危害到市民的恶魔呢?荷雅门狄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短暂动摇。但很快,她就挣开了道德的枷锁。生存时刻受到威胁的她不愿再为卡塔特卖命,除了自保外,也没有余力去战斗了。她慢慢撤下全城的监控。只要那些异族不与自己起冲突,那么她会和他们“友好共处”的。

      一个天气明朗的清晨,阳光射进了她房间的窄窗。多日来被迫闭门不出的荷雅门狄忍耐到了极限。终于,她决定出门吹吹风,小心而低调地到街上晃一圈。

      屋外空气清澄了很多,机械怪物们的污浊晦气都消失不见了。那些异族找到了理想的栖身地,已经融入到正常的人类生活中了吗?她很希望现实不是如此,但如果一切已成定局,她也无法阻止。

      荷雅门狄仿佛被这群安身立命的怪物鼓动了似的,也将自己的气息掩藏起来。抑制魔力对她来说本是件很轻巧的事,可如今她被诅咒缠身,施行起来不比从前那般遂心应手了。

      啊,诅咒……乖乖蛰居的异族没来找她的麻烦,可是这强韧而可怕的黑暗魔法,却永远都不肯让她好过。

      “呼……”顿时感到气虚的荷雅门狄立刻停下脚步,护住不断跳动的心口,努力平复呼吸。又有一场艰巨的抗争要来了。不仅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压力更是如山洪一般向她袭来,令她不由得捏紧了腰间的细剑。短短半分钟,她就汗如雨下,前襟全湿。眼前摇晃的街景开始出现叠影,人们的身形变得怪异而丑陋,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变正常为止,她才慢慢松开手,像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嫩婴儿重新走动起来。

      她找了张街边的木制条纹长椅坐下,从随身携带的一小包迷迭香中取出两片花叶,塞进胸前的衣服里。每当诅咒发作、伤口扩大时,都会溃烂化脓,无可避免地带上血的腥气。常人愚钝的嗅觉至多只会觉得她这人体味比较重,然而,它们逃不过龙术士的灵敏感官。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变得很难闻,就像一条充满血腥味的臭鱼。花重金购得的香料已成为她维持正常生活的必备品。它们为她去腥,让她的身体时刻保持清香。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香味可以保证,但是健康……

      冷汗还在流。眼中的画面仍旧时不时地晃动,闪烁。路人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清澈温暖的晨光在他们的瞥视下变得暧昧和冰冷了。明明温度很适宜,可她却犹如身处于最酷寒的冬日一般浑身颤抖。失去了重要之人、之物的悲痛,再一次涌上荷雅门狄的心头……

      从与关系亲密的契约者的冷战,到与八百个异族战斗,到十场热闹非凡的庆功宴,再到他的背叛……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了,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时至今日,她仍然常常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场特别漫长、至今都没能醒来的噩梦。可是无数次被追杀的境遇,无数次被诅咒压得喘不过气,贯穿胸膛的痛苦,午夜梦回的悔恨,全都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无可挽回。

      当她从梦中醒来,思绪回到现实后,天边的太阳已经换了一个位置了。夕阳的余晖慵懒而明艳,好似那个人的头发。天快要黑了。时间的流逝,让荷雅门狄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早晨到黄昏,都呆坐在一张长椅上昏睡着。她拍拍脑袋醒醒神,而后站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下方是一张雪白的公园长椅。这惊人的事实,令她完全怔住了。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穿越了大半个布达,来到这里坐下的呢?闹市的街景,被夕阳下美丽宽垠的多瑙河替代。纵使她失去意识许多次,却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症状!

      “……”茫然望着被落日映红的河水,荷雅门狄忽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河的对面是荒废的佩斯城。稠密的、远比布达城更多更清晰的雷压气息,包围了她。原来他们不止潜伏在她居住的城市,还霸占了对岸那座荒芜萧条、更方便藏匿的姐妹城。也正是因为附近的气息过于鱼龙混杂,她才没有马上注意到百米开外在薄雾和缠藤环绕下的那个东西。一座幽静肃穆,附着微弱的结界力量的死人墓。

      支撑身体站立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将她的大脑控制得死死的。荷雅门狄勉强维持住表面的波澜不惊,两腿却开始发颤,冰蓝色的眼睛看向迷雾笼罩的地方,定格在那一座座阴森的建筑上。有某种可怕而腐朽的东西在召唤她,等待着她的探寻……

      XXIII

      - 十一年前 -

      从第一名医师走进她的卧房,然后委婉地摆手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年。

      荷雅门狄还记得他的话。“你们的孩子活不到成年。”——一句将她打入深渊的死亡判决。

      但她的双亲是如此爱着她,始终都没有放弃,后又陆续请来新的医师为她诊治。家里的积蓄逐渐耗光了。高昂的出诊费是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一笔沉重的负担。这些年夫妻二人尽量缩衣节食,以求泼出去的钱能换得一个好结果。登门而来的医师都是当地有名气有口碑的人物,可他们每个人的毕生所学,都对荷雅门狄的诡异病情毫无任何帮助。

      她的病很怪,总是时好时坏。精神稍好时,完全能正常下地活动,到村外的树林抓小动物,和邻家的孩子们扔泥巴捉迷藏嬉戏打闹,仿佛她从未生病一样。不过常去捡贝壳的海边倒是再也没去过了,家人很担心她跑得太远,会忽然看不清眼前和脚下的景象而落水。当她精神不好时,就只能一整天泡在床上,像一只萎靡不振的病猫,连续好几天发低烧。慢慢地,双亲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变多了,像是认定她患了绝症,要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多陪陪她似的,让她非常沮丧。可当她认真询问他们时,他们又总说没事。

      “你们什么时候再给我添个弟弟?”这天,身体不适的荷雅门狄又只能与她的床和枕头作伴了。在母亲的陪伴下,她突然天真地问出这个问题。床边坐着的昆特西雅还没想好怎么作答,她又摇摇头,小眼珠子调皮地转了转,“不,我不要弟弟,我喜欢妹妹。你们什么时候再生一个妹妹啊?”

      “你知道的,你父亲身体不好。”

      “和我一样。”她落寞地看向天花板。那里有母亲为她装的贝壳灯。“但我会死在他前面。”

      昆特西雅深吸了口气,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轻轻抚摸女儿半金半白的头发。这不是荷雅门狄第一次说要他们夫妻俩抓紧点再生个宝宝之类的戏语了。以往女儿总是这样开玩笑地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兄弟姐妹陪着玩,而他们家却是十分罕见的独女。可现在,这不再是简单的玩笑话。六岁的女儿,已经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考虑这个家是否能后继有人的问题了。

      幼年白头只是第一个征兆,紧随其后的是视力和听力的逐渐衰退,湖蓝色的明亮眼眸褪变成冰晶般的浅色,就好像盲人一样。近两年,她的反应力和行动力也慢慢不行了,无论做什么都比同龄的小孩慢一拍。正处于释放天性年纪的小女孩,在命运的捉弄下,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暮气沉沉的老人。

      昆特西雅的泪早已流干。“你女儿的病无药可医。”“她太奇怪了。小小年纪就得绝症,恐怕最多只能活到十五,十六岁。”她的心被这些犹如利刃的判言深深刺痛。丈夫斯塔德不仅要担心女儿每况愈下的身体,更是为妻子日益憔悴的精神状况忧虑不已,他彻底打消了离家出海的念头,拖着一条跛腿,代替心力交瘁的妻子,为女儿不明其由的病情在外奔走。

      “别说这话,傻孩子。我和你父亲没打算再要孩子。你就是我们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我们最爱的小芙蕾雅。”昆特西雅的眼睛里充满母爱的力量,坚定得仿佛可以融化一切,“你得振作,让自己好起来。多想点开心的事。”

      “啊……那我可以学剑吗?我一直都想像你一样,一手拿剑一手拿盾上战场。可威风了!”荷雅门狄露出崇拜和痴迷的神情,抬头望向曾身为盾女叱咤战场的母亲,“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被女儿提起往事,昆特西雅心中一阵激奋,不禁回想起婚前那段跟随劫掠队首领上阵杀敌的峥嵘岁月,悲苦的情绪渐渐释怀。“我们明天就学。”

      “我还要学着像父亲那样用斧头砍人……不,劈柴。”

      “也可以学。但我保证你不会喜欢的。”

      “因为太重了吗?”

      “因为愚钝。又笨拙,又费劲儿,还没什么实用性。就像你的蠢父亲一样。”

      被逗笑的小女孩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母女二人维持着微妙的气氛,谁也不去戳破。她很清楚自己可能无法继承母亲和父亲的武艺。因为身体因素,因为医生们一致判定她活不长。可就算那些判断是正确的,她也至少还有约十年的时间可以活。即使是有限的生命,也值得绽放。那就在她最后的光阴里,达成她的一切愿望。

      昆特西雅让她睡一会儿,给她唱了她儿时最喜欢听的摇篮曲。荷雅门狄困意渐浓,不禁连打了两个哈欠,可还没等眼睛闭起来,门外就响起颇为急切的脚步声。是斯塔德回来了。

      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他好像带了客人回来,而且步伐中充满了喜悦。

      “昆特西雅,快来!我们的宝贝女儿有救了!”父亲兴奋的叫声让荷雅门狄几乎要碰在一起的眼皮一下子撑开了。

      一名裹着厚重亚麻质地的灰袍的六旬老人,在斯塔德的欢迎下缓慢进了屋,见到床边的母女后,向她们鞠躬致意。

      昆特西雅看向丈夫,“这位是?”

      “下午好,夫人。既然您的丈夫找到了我,那我也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林恩,是一名术士。”老人的声音低沉而苍劲。

      “他是专业的。”斯塔德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告诉了我很多。小荷雅没病,她只是有某种……某种特异功能,是这样吧?”

      接收到男屋主求助信号的老术士低了低头,“是的。你们的女儿是一个天生的术士。她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是因为体内的力量太强,她控制不住才会被反噬。这严格说来不是病,而是一种福分,一种天赋。但再好的天赋也得有伯乐指引才行,否则就会变成累赘和灾难。必须有一个人引导她的力量,直到她能完全掌握它们为止。”

      卡塔特因内乱失去了首席龙术士,急需新的人才储备,这一绝密消息,通过做密探的朋友传到林恩耳中。似乎是在眷顾这位蹉跎了大半生的老人,上帝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指引他来到这个疑似有龙术士适合者人选出现的聚落。他一听说这里有个小女孩的病症和当年的首席龙术士候选者雅士帕尔极为相似,立刻像发现了宝藏似的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如果能顺利把这一等一的人才举荐给龙族,那么他晚年的养老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当然,对于这两个蒙昧无知的凡人,他不能透露太多,以免惹祸上身。他最多只能说到刚才那些话的程度。有关龙族的任何事,他一句都不能说。

      林恩紧接着又讲了一大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穷尽各种顺耳的词汇进行游说,想要博得这对夫妇的认同。斯塔德早就在路上被他说得坚信无疑,只需再说服女屋主,他的目的就可圆满达成。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听完,昆特西雅将信将疑地问。

      “说难很难,不过说简单也很简单。让令嫒跟着我外出修行。”他一边说,一边用慈祥的目光朝床上的女童望过去。

      荷雅门狄第一眼见到这个老人,就本能地不喜欢他。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陌生老头的身上有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特质。

      他脸上没多少肉,尖锐的骨头披着皱巴巴的皮,粗糙得好似老松树。嘴里没有几颗牙,整个嘴巴深深地瘪进去,笑起来格外诡异。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书写着虚伪。头上的每一根银丝,都透露着危险。他并不是情真意切地在关心她。他的亲切笑容,是演给父母看的,而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要怎么让我相信你不是在胡诌呢?”母亲的质疑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噢,夫人,难道您以为我是个人贩子,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有理有据的话只为拐卖您的女儿?”林恩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后,一挥手把荷雅门狄床头柜上的贝壳烛台点燃了。在三人的惊愕声中,又大手一挥,熄灭了才刚点燃的烛火。

      大显身手的老术士得意地笑了笑,将枯瘦的手臂再次裹进灰袍。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牺牲一点魔力也是值得的。

      “你们现在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了吧。”震慑住这对夫妻后,林恩以平淡甚至有些漠然的语调继续诉说着,“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令媛活不过20岁。不,如果放任她的魔力继续暴走,照此趋势发展下去的话,甚至连15岁都很难。她会先失去光明,坠入黑暗的深渊,再慢慢听不见大自然美妙的声音,直到最后,彻底变成一个丧失自理能力的人。不受控制的力量会夺走她的生机,最后她会像一块燃烧殆尽的炭,干裂,破碎。想必你们已经找遍全芬兰的医生了,可是有哪一个能像我这样准确说出令媛的病因和症状呢?恐怕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几句安慰的空话,再厚颜无耻地骗走你们的医药费吧?”

      夫妻二人无言以对。

      “而我此次的出诊是不收费的。”林恩特此强调。

      “可你要我和我的女儿分开。”昆特西雅仍不愿松口。

      “只能这么做。我明白您的不舍,但是她必须跟着我进行修炼。我刚刚做的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把戏。以令嫒的天赋,将来绝不止于此。她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术士,甚至……比我更强。如果你们执意要耽误女儿的前程,我只能深表痛惜。她的病不会害死她。而你们的傲慢、无知和固执会。”为了让他们更放心,林恩索性把更多的情况坦白出来,“我的术士朋友们都在卡特加特海峡南岸的哥本哈根。我不会带她离开太远的。而且我保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她寄信回来,不会断了与你们的联络。”

      “那就给一个期限吧。”斯塔德神情凝重地问道,“你要带走我们的女儿多久?”

      林恩思考片刻后,慎重回答,“八年。等令媛十四岁时,不管她的修行成功与否,我都会把她带回来与你们团聚。”

      昆特西雅陷入深深的忧愁,丈夫走过来与她相拥,给予她下定决心的勇气。两年间不断寻医问诊皆无果,留给他们的选择已然不多。

      “荷雅,你认为如何?”不得不为现实低头的母亲无奈地转向女儿,让她自己决定。

      我,我想待在家,学剑。我哪也不想去。

      她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她无法抗拒老术士那双闪着奇异精光的矍铄眼睛,最后作出的违心回答,完全在她的理解和意料之外。

      “我想拜他做我的师父,到外面的世界游历修行。”

      “好孩子。这就对了。遇见我是你的幸运。”林恩用微笑掩盖自己暗中做的小手脚,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她的父母,“等你们准备好了再来找我。这段时间我会暂时留在图尔库。”

      好心给予他们告别的机会,自认挽救了这个悲哀家庭的年迈术士怀着愉悦的心情离开了,一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才慢慢散去他所调动的那些用来暗示金发小女孩改变心意的魔力。虽然这孩子学魔法的天分很高,是个极为难得的可塑之才,然而稚嫩孱弱的她现在根本敌不过身为第三等级术士的林恩的力量,等她挣脱他设立的催眠陷阱,理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时,早就是木已成舟之后的事了。

      离别之日就定在五天后的上午。

      趁女儿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一家人特地早起,各自做着准备工作。昆特西雅用斯塔德前一天去林中采集打猎得来的战利品,制成了一桌由烤兔肉、果浆姜饼、烤蘑菇,鱼馅面包和多种当季水果组成的大餐,又宰了一头家养的羊,做了羊肉炖萝卜和羊肠汤,为将要出远门的女儿饯别。这顿饭的丰盛程度赛过节庆活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宗教祭祀。

      林恩准时赴约。荷雅门狄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崭新衣袍和斗篷,犹犹豫豫地来到老人跟前。

      “你好,荷雅门狄。”维持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却装作很平常的姿态,随意地朝马上要成为自己弟子的女孩打招呼,林恩期望能得到她的正面回应。

      可是,荷雅门狄却对此很不屑,看向林恩的眼神里仍未消退对他的猜疑之色,小小的脸庞写满了不情愿,却无法阻止既定的命运轨迹。

      因为林恩再一次施展了他肮脏卑鄙的伎俩。要给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一个下马威,让自己在她的双亲面前树立威严。

      “……您好,师父。”被催眠术所迫,她用生硬的语气回答了老人。

      “不在家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母亲蹲在荷雅门狄身前,检查她的着装是否完美,把早已经披好的斗篷裹得更紧实些,衣领的纽扣逐一对齐,鞋带系得更牢些。明明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她却反复再三确认它们没有差错,才肯罢手。她按着女儿娇小的肩膀,手掌坚忍而颤抖,传递着复杂的情绪。

      “多吃肉,多喝水,勤于锻炼,保持充足睡眠。”父亲也慢慢靠近,用略带忧郁但强装镇定的声音关照她,伸手碰了碰她的脑袋,温柔抚摸她的发卷。

      荷雅门狄一一点头,尽可能表现出开朗的一面,让父母宽心。尽管如此,小嘴却很明显地嘟哝起来,一看就知道是想要哭泣的前兆。然而,承继于父母的坚强个性让她不愿服输,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哭。

      林恩走过来牵起她的小手,昭示着离别时刻终究到来了。这对关系微妙的师徒即将远行。荷雅门狄会在林恩的带领下,踏上离乡寻药和魔法启蒙的道路。

      “记住,懦弱是你的敌人,勇气是你的朋友。”昆特西雅最后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在她的耳畔轻语,“我们等你回来。”

      “我会的。”略作停顿后,她用更加坚决的语气说,“我发誓。”

      XXIV

      - 五年前 -

      晌午的阳光洒在连接着“龙之巅”与“龙之腹”的狭长浮空山道上,金黄色的光辉给在此暂歇的三名火龙族男性傲人的红发涂上迷离炫目的色彩。此处恰好离雅麦斯栖息的龙穴不远,又能朝东远眺对面山脚下建造着的古老而巨大的训练场,正是朋友间午后闲聚谈天的好地方。

      三人中,翁忒斯和费扬斯挨得较近,肩靠肩盘腿抱胸坐着,雅麦斯在二人边上,坐姿和举止显得更懒倦和随便些。

      “雅麦斯,你那位契约主人可真是不得了。”费扬斯把目光从遥远的训练场收回,对身旁的族人调侃道。众人关注的焦点在一分钟前离开了,现在正逢荷雅门狄的午间休息时刻,场上什么也看不到,他得自个儿找点乐子。“据说奥诺马伊斯都快被逼得要向族长诉苦啦。”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而事情也确实如此。预备首席不服管教的传言这两日传遍了卡塔特山脉,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费扬斯是雅麦斯平日里不可或缺的忠实伙伴,可如果遇到能挖苦对方的机会来,那也是绝不会放过的。

      “确实不得了。”趁雅麦斯还来不及应答,翁忒斯适时地把话茬接了下来,眼睛中荡漾着故意拱火的兴奋光芒,“你看我们的雅麦斯不正是自从契约缔结仪式那日的初相识后,就再也不敢靠近她了吗。”

      “我还以为你们要说什么呢。”被他们三言两语惹得甚是不悦的雅麦斯皱了皱眉,但他的嘴边却浮现出一丝玄妙的笑意,仿佛对主人的一切情况都了若指掌。“我知道她不用功学习,拉下了修行进度,可那又怎么样。”

      “你好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费扬斯趁热打铁,刻意佯装出极为夸张的语气问道,“上一个把奥诺马伊斯惹得如此头疼的龙术士候补生,好像是某个叫阿尔斐杰洛的叛徒吧?”

      “啧。”这个名字让雅麦斯的脸部扭曲了一下,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他虽然不喜欢自己的主人,却更厌恶这个臭名昭著的男人与自己的主人相提并论。

      看着因气愤而语塞的雅麦斯满脸难堪的表情,费扬斯继续传递着他的讥讽之语,“我刺到你痛处了吗,雅麦斯?然而我觉得学生不听话,老师就应该动用雷霆手段,让她得到教训才对。比方说,把她绑起来,拿鞭子抽她。奥诺马伊斯当初对贾修就是这么做的嘛。对付这种顽皮捣蛋的劣徒,就该因材施教,以恶制恶。”

      显然是被这通话激怒了,雅麦斯原本有些放松的背脊瞬间挺直,前一秒还空虚地游荡在训练场的目光第一次投向了身边的族人,眼神像面对敌人似的凶恶地瞪了他五秒,仿佛在一字一句地呵斥他:你敢。

      费扬斯见到这个反应,迅速示弱了,他伸手触碰了下雅麦斯青筋暴起肌肉绷紧的胳膊,向他表示自己只是在胡说八道。安抚完雅麦斯的情绪后,费扬斯撇过头,和翁忒斯相互打量了一下脸色,两个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他并不是真心觉得应该对荷雅门狄实行体罚,会这么说只是单纯想试探雅麦斯的态度,而他的反应果然不出预料。明明厌极了人类,却忍不住护短的矛盾心理,实在是值得玩味。

      契约缔结完的头几天,雅麦斯似乎就已打定主意终生都要拒绝向他的主人抛头露脸了。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三周,双方的关系依旧十分僵持,没见过一次面,也没说上一句话。这段时间雅麦斯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洞穴和龙神殿膳房间的两点一线,偶尔和几个要好的族人聚一聚。他避开任何有可能与主人接触到的场合,小心翼翼地划出保护自己的防线。这一切,费扬斯两人都看在眼里。

      在旁人看来,雅麦斯就像一头胆小的野兽,莽撞地躲进了巢穴深处的舒适圈。而他自己倒觉得自己像只皮球漏光了所有的气,软趴趴的,没有一丝动弹的劲道了。从前的他总是对身为人类的守护者们颐指气使,如今却压根不敢出现在主人的面前。翁忒斯和费扬斯没少来跟他打小报告,传达荷雅门狄的最新动向,他却没什么兴趣听,每次都懒懒地点头,一副心不在焉却又焦虑的样子。对一个只有12岁的未成年小女孩儿,他是没办法长期维持斗志和恨意的。他希望能忘掉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拒绝承认自己被契约束缚的事实。

      然而,他越是坚持回避荷雅门狄,就越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正因不想被旁人说成胆小鬼,今天他才会趁着对主人不利的消息传播开来的时机,偷跑过来看她训练,却没料到这一避嫌举动反而更使同伴们看穿了他的内心。

      费扬斯为自己的恶语致了歉,雅麦斯尽管表面装作没事了,胸中却憋着一把火。这把火是烧向他自己的。为自己的不坦率而愤怒。

      压抑着满腹的责问,雅麦斯站了起来,作出无聊得想要离开的样子。他切身感受到,隔着足足半座山——这远到不禁令旁人怀疑他心虚——的距离,偷偷摸摸窥视主人的身影,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他发誓他再也不要这样了。

      深刻反思一晚上后,他甚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同样是午后吃饭时间,奥诺马伊斯给予弟子休息的指令然后离开。荷雅门狄用手背擦拭满头的汗水,正打算走,却忽然有一阵带着魔力的风吹来,把她轻柔短俏的发卷末梢吹离了肩膀。

      朝魔力源转头望去的荷雅门狄呆愕地站立原地,携带着阳光|气味的这股温热魔力起初令她有些陌生,但很快就熟悉了起来,它来自于从训练场正门大步流星而来的那名火龙族男子,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怎么是你……”没想到会在此刻遇上这位多日不见的契约从者,荷雅门狄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

      “哼,很意外吗?身为我的契约者,竟然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如此反应迟钝。你到底行不行啊?”为了掩饰难为情而故意口出恶言的雅麦斯停下了脚步。

      其实对于他的到来,荷雅门狄早该有所预感才对。契约者的气息是无从掩盖的,正如磁铁的同极会天然吸引。可是她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对方的气息。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让她有点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两人太久没见面了。荷雅门狄每天被大量魔导课程缠身,自然没功夫搭理雅麦斯,即使有心想要答谢他也找不到机会,而雅麦斯也始终没来看过她,以至于她渐渐都快遗忘这头火龙了,所以,她才会为此刻雅麦斯的唐突拜访感到窘迫和措手不及。他这个时候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二人间的距离不足五米,彼此都能够将对方面部的任何细微表情一览无余。

      这才数周不见,雅麦斯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女似乎变得和上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曾经因失去生命活性,苍白如同老年人的头发,如今带上了凛冬雪花般的幽亮光泽。她整个人的气质在雪发的衬托下不再死气沉沉,平添了几分活泼和清丽。尽管沉默寡言的性格仍然没变,但至少,看上去更接近一个年幼少女的形象了。会出现如此显著的变化,皆因龙族强劲的生命力所赐。

      他将这份惊讶藏在心底,一边专心盯着少女毫无杂质的蓝眼睛,一边单刀直入地用最严厉的口吻发出警告,“我听说奥诺马伊斯本来准备安排你下周开始体能训练的,现在看来是没戏了。之后的课程估计都得往后延。你如果再这样消极下去,那你将会成为卡塔特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毕不了业的龙术士。我有你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搭档,未免也太丢人了。”没有用主人而是以搭档这个词作为代称,可能正是雅麦斯还无法完全接纳人龙契约、接纳眼前这个人类女孩的心情写照吧。

      然而,对面的女孩却无法体会深藏在火龙心中的纠结情绪。原因在于,她没法听明白他的话意。

      来卡塔特已经二十多天了,荷雅门狄在与奥诺马伊斯的接触中,慢慢习得了最初级的龙语口语用法,日常打招呼之类的交流已不成问题,可是雅麦斯刚才的这番话说得又急又长,搞得她一头雾水。她记得他是会说自己的家乡话的,现在却故意拿她不熟悉的龙族语言来捉弄她,言语间更是充满了不友好的信号,荷雅门狄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顿时降到了谷底。

      她看着这个对自己冷语相向的龙族男子。他只穿了一件简易的黑袍,无袖的设计让他双臂的肌肉完全展露在外,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像一块块坚固硬朗的石头。而他的话语也冷硬得像臭石头。

      想对他道谢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她很感动于他的付出,使她的生命不再枯萎,但是他待人接物的骄横态度,却总能点燃她的逆反之心,浇灭那些仅存不多的好感。

      数秒的沉默后,荷雅门狄把身子倔强地侧了过去,不再看他,也不说任何话。感到自身存在被忽略的雅麦斯险些当场发飙,尽管勉力遏制住暴怒的情绪,但说话的语气非常不中听。

      “喂,你聋了吗,听不见我的话吗?”他往前大踏两步,用龙语怒吼着,威逼她面对自己,就差直接拿手去拽她了。

      而她用芬兰语决绝地回答道,“你挡到我的路了。”

      眯眼打量了下对方的神情,就在雅麦斯愣住的时候,荷雅门狄快速迈出脚步,把契约者丢在身后。

      她想,他一定被她气到了,而且气得不轻,因为在这件事后连续四五天,他都没再出现。荷雅门狄照常在每日早上六点抵达训练场,接受奥诺马伊斯的教导。这时她才猛然发觉,林恩也有段日子没来视察了。荷雅门狄为他的缺席感到轻松,但是对于雅麦斯,她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她承认在气跑这头傲慢无礼的火龙时,自己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复仇的快感,可这股快感很短暂,她只要想起他,就会感到莫名的担忧和疑虑。

      学完全部的结界铺设后,轮到浮空术和幻影瞬移类魔法了,而在常规的魔导课程外,奥诺马伊斯特别给这名年轻的女弟子追加了一门新课程——体能训练。荷雅门狄要在一天课程结束后,绕训练场的圆形擂台小跑两分钟,这是热身,随后依次是弓步压腿,兔子跳,俯卧撑平板撑和仰卧起坐每样数组,最后,她将从“龙之腹”到“龙之爪”进行匀速长跑,路程足足有三英里,在回到山腰的别墅前,还有四五百格台阶等着她去跨越。其实,每天光从住处赶到训练场,就已经要花不少体力,现在荷雅门狄将要做的,只是进一步把走路换成跑步。做完全部项目方可休息。

      “术士在体质上存在先天不足,成为龙术士后也一样。因此,聪明的龙术士会用各种方式进行后天弥补。这既是使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无懈可击的锻炼,同时也是一种对毅力的考验。女性龙术士你并非第一个,然而能做到首席龙术士,你无疑开了先河。你一定要好好磨练自己,各方面都做到最佳,让自己配得上这个位置。体质是你最大的弱点。你如果想在将来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斗中不吃亏,就必须克服这道难关。”奥诺马伊斯如此对她说。

      经过那日师徒二人的谈心,她就已经答应老师,再也不马虎和偷懒了,林恩也好长时间没来烦她了,荷雅门狄终于能沉下心来,投入这魔鬼般的训练中……

      又是一天过去了。充分信任着弟子的奥诺马伊斯先一步离开训练场,留她单独完成后面的项目。荷雅门狄一丝不苟地做完全部的热身运动,在原地绕圈慢走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一下力气。她需要充沛的体力以确保自己能一刻不停歇地跑回两座山以外的住所。长跑的过程很枯燥,总时长约要二十分钟,好在沿途的风景足够秀美,即使每天都路过同样的地方,看到同样的山川云海,她仍然没有看腻。

      蜿蜒的山下小道,慢慢变成了浮空的桥梁,在去往主峰“龙之巅”的空中山道前,她隐隐感到远方有魔力的气息在震动。随着朝主峰不断靠近,这股气息越来越浓密,也越来越让她陌生。魔力在卡塔特山脉并不稀奇,这里是龙族的故乡,每头龙都仿佛自带着一个巨型的魔力磁场,不同的魔力彼此交织汇聚,满天满地都分布着,想要具体分辨它们的携带者可不容易,何况她阅历尚浅,有很多龙族她还不认识。待她努力分辨后,她终于确定了,这不是雅麦斯的气息,而是两股她从未感受过的魔力混合在了一起。其中有一股,她感知起来非常吃力,不太像龙族,莫非是龙术士?

      荷雅门狄假装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以匀速跑上主峰的盘山路,未知的魔力已经相当近了,她已做好心理准备,突然,两个男人从拐口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荷雅门狄下意识把眼睛瞟向别处,装作自己在想事情没留心对方的样子,结果却适得其反,差点朝他们身上撞过去。

      被自己这愚蠢的行为惊得忍不住想痛骂自己,荷雅门狄当即停顿下来,身体僵硬地倒退两步。这条狭窄的山路最多只能允许五人并行,意外的狭路相逢让双方都有些尴尬。

      他们一个蓝发,另一个头发灿若白金,同时停下脚步盯着她,把她盯得有些发毛。蓝发的那个扭头对同伴耳语了两句,语气轻佻,表情带着不屑。铂金色发的男人朝对方摇头笑了笑,他的面庞沉稳而平和,相比之下更友善些。他们在讨论我吗?荷雅门狄一脸懵懂无知,心里却在盘算该怎样摆脱这两头拦路虎,避免被他们刁难。这时,她看见铂金色发的男人朝自己走近了一步。他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使她的戒心卸了大半。他用手指了指她的终点,显然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龙之爪”的别墅群。这个男的,和我一样也曾经是龙术士训练生?带着这股不成形的猜想,白发女孩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小跑着擦过他们身边。

      不知为何,她居然为这次遭遇的对象不是那头臭脾气的火龙而感到些微失望。

      当她跑出一段距离后,她偷偷回过头瞄了他们一眼。两个男人已沿着直通彩虹桥的康庄大道疾行而去,很快就要离开卡塔特的领域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我无法准确地把他们两人的魔力完全区分开来?她想,发色像银色金属的那个一定是龙术士。他很强大,至少远比现在的自己强。他和他的蓝发同伴会嘲笑她的弱小吗?他们刚才在谈论她什么?猛烈的挫败感促使荷雅门狄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住处,累得气喘嘘嘘双腿发软,却恨不得马上就开始明日的训练。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但她从小是个不服输的人,母亲就一直拿她和邻居家的男孩们作比较,说她比男孩子心气更高,更难管。她在心底保证,一定要变强,一定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到这种手足无措的境地了。

      然而,在成为一名合格的龙术士前,有一个问题迫切需要解决。她在翌日的训练中,向奥诺马伊斯表达了自己的忧患。

      听不懂雅麦斯的话,也听不懂那两个男人的话。守护者们来自世界各地,母语种类繁杂,但是在多年与龙族共同生活的熏染下,他们早就把龙语当作官方语言,更不要说那些能变成人类的龙族了,荷雅门狄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奥诺马伊斯是一个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一切知识的长老,对人类世界的数千种语言都有研究,一直以来他都是通过荷雅门狄的母语来跟她交流,近几天才开始尝试用龙语,不过,说稍微长一些的句子时,就得切换成芬兰语,否则弟子难免会听得云里雾里。

      “你想学龙语?经过这段与我共处的时间,我想你多少应该有些耳濡目染。至少我们日常交流已经没有太大的障碍了,不是吗?”

      “可是,我没法听懂太复杂的词句,就比如现在,您为了迁就我,不得不说我的家乡话。我不想老是这样。”

      “你说得对。但只要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用哪种语言并不重要。我对你的要求是你必须在半年内熟练掌握我教给你的所有魔法。至于龙语嘛,我不会专门浪费时间给你开这门课,我以往的学生也都是通过自学成才的。把你的课后业余时间利用起来。我可以借给你相关书籍。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

      “……您觉得这样公平吗?”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充满公平,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意。”

      荷雅门狄沉默了。但这种沉默,却不是没话说,反而是一种认同。她带着令人羡慕的力量而生,却也因此缺失了大部分人拥有的健康。而今,她又靠龙族的恩惠补全了这一缺陷。她本身就是造物主不公平的体现。

      奥诺马伊斯看着一言不发低着头的少女,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负面了,不能让这个岁数的孩子抱持如此消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公平因人而异,好比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补充道。

      “我要是能做个普通人就好了。”她不甘心地小声咕哝着。

      “你的天赋,使你注定一生不同于常人。”

      “我不想要这些天赋。”

      “傻孩子,还在说这种糊涂话吗,莫非你想做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他抬起半边眉毛,摇了摇头,“当你被强盗杀死,被侵略者杀死,被统治者杀死时,你会怀念你此刻唾弃的那些东西的。”

      似乎难以反驳老师的这番话,荷雅门狄只得安静地垂下脑袋。

      眼前的少女依旧迷茫,奥诺马伊斯又急又气,但在引导她时,仍旧充满了耐心。“用你的天赋,去做你自己认为对的事。”他低声鼓舞她,“如果此路不通,那就尝试着做大多数人认为对的事。”

      抬头望着老师慈祥而深邃的眼睛,白发女孩似懂非懂地抿了一下唇。

      “要开始训练了。荷雅门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好。今天,我要教你‘幻影’。”

      当晚,荷雅门狄照常做完长跑前的热身运动,一边擦拭满头的汗水,一边慢走在古旧的石板路上恢复体力,忽然,一股奇妙的气流促使她扭过头。无人的训练场门口有某种东西吸引了她。反复琢磨后,确定了自己的感应结果正确无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雅麦斯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向大门,进来后,一眼就锁定了她。

      他用把玩的眼神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一番。她简朴的训练服已被汗水湿透,变得有些透明,半湿的秀发紧贴面庞和后颈的肌肤,微喘的气息伴随魔力在空中流转。无论怎么看,她都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雅麦斯感到,体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被渐渐唤醒了。“真是个勤奋刻苦的小女孩……”他眯眼低吟,提醒自己今晚来的目的。

      训练计划被打乱让荷雅门狄心中憋了一口不愉快的闷气,何况她早已鼓励过自己做好直面这头火龙的准备,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怯意。“如果你,想要尝试和我进行……友好的沟通,那么……请使用,我能够听明白的……方式。”

      看着生硬地说着龙语的少女,雅麦斯微微翘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他喜欢欣赏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喜欢制造令她困窘的状况,但是,还不能一下子就让事情达到最高|潮。毕竟,他这回可是抱着“友善”的目标过来的。“哼。那么就展现我的大度,满足你好了。”他转而使用起和芬兰语非常相似的爱沙尼亚语。

      然而,他言语中的施舍,却让荷雅门狄起了反抗的念头,他炙热的眼神,更令她难以招架。“你有什么事吗,我有点忙。”

      “噢,我知道你最近在练什么。那我就不卖关子了。我是来帮你补课的。”

      “你也会魔法?”荷雅门狄不由地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淌着细密汗水的小脸上充满了警惕。

      雅麦斯凝视着眼前这个明明很累却坚持不肯松懈半分精神的小家伙,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了,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上有股惹人怜爱的气息,成功激起了他的保护欲。不过,天生的骄傲使他不会轻易承认错误,他的语气仍然很凶,近乎于粗鲁,“魔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些花架子罢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徒劳。”这头雄壮的火龙说到尽兴处,不禁仰起了下巴,嗓门中传出愉悦的笑声,牵动着颈部喉结一颤又一颤地抖着。“我们龙族相比起缥缈的魔法,更喜欢真刀真枪实打实干。不如就让我来教你几招好了。”

      “你要做什么?”

      “帮你这小家伙提升体能啊。更准确地说,是力量。”

      “我没空。”总觉得对方怀着歹意,白发少女断然拒绝,“我要跑完三英里的路,还要回去看书。”

      “别浪费时间。你想学我族的语言,多和我说话就行。现在,还是干正事儿吧。”他一边不耐烦地催促着,一边朝她走近,冷不丁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别过来。”错把这一举动当作他企图对自己施加伤害的信号,荷雅门狄惊恐万状,连着大退了三步。

      她越退,雅麦斯就越想靠近她。“把我当作沙袋,向我挥拳,你应该做得到吧。还是说,你压根连打架都不会?我可不想有这么个没用的搭档啊。”

      火龙步步逼近的踩点声,犹如铁锤一样猛击在荷雅门狄的心口,无处可退的情况下,她只能急中生智使出白天课堂上刚学会的“幻影”。随着意念的闪动,她小巧的身影出现在了训练场的另一端。

      对面的男子很明显有些不理解她的这个行为,呆站在原地,没有马上跟过来。尽管双方相隔的距离暂时还算安全,可是浑身颤抖的少女却无法完全将危机感从心中驱散,休眠的战斗素养正在被慢慢激活,若非对方是她的契约者,她肯定早就用魔法打他了。

      “奥诺马伊斯教导我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而不是无脑的莽夫!”她虚张声势地大喊,“你不想要我做你的搭档,我还不需要你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雅麦斯顿时大发雷霆,怒声响彻训练场,敲击着四周的砖墙。

      “我不需要你!我讨厌你!”荷雅门狄沙哑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哭腔,用力嘶吼回去。

      她情急之下的宣言,猛烈又无情,清晰地击穿了雅麦斯自高自大的头脑,令他呆愣当场。他承认,他原本确实是抱着不友善的企图,想要报复她上回敢对他不尊敬的放肆行为,可是,在见到她后,他就慢慢打消了恶作剧的念头,发自真心想帮助她进行训练。一番好心被误会,深感愤恨的雅麦斯死死地咬紧牙关,半天都吐不出一句话。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她是在气头上才会这么说,还是她真的讨厌自己。

      荷雅门狄吼完这一嗓子,自己都不免吓了一跳。她就算再讨厌一个人,也从不会把情绪外露出去。然而这一次,她却直白地表达了她对雅麦斯的厌恶。但这不能怨她。谁让他总是粗暴地闯进她为自己圈好的安全地带,干预她的日常计划,总是惹她生气呢。每次都是这样。这头火龙好像有几百种方法激怒她,折磨她。只要他出现在她周围,她就很难保持心平气顺。

      再也受不了雅麦斯刻骨钻心的盯视,荷雅门狄像个逃兵,飞快而踉跄地跑离了训练场。摇晃的脚步中,既有着被愚弄和欺凌的愤怒,也包含对自己失态的疑问。那一晚,她钻进被窝哭了很久。直到颤抖着沉睡过去,眼角的泪都没有干透。不甘和委屈化作毒龙爬进她的梦。即使在最深沉的梦境里,火龙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她。她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芙蕾雅:北欧神话的著名女神。
    失踪人口回归,但是并不能保障更新频率哦_(:з」∠)_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