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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Chap.3:荷雅门狄(6) ...

  •   XVI

      - 十四天后 -

      夜路漫漫,冷风凄凄。荷雅门狄离开小镇后,接连数小时快步行走在旷野上。

      远方的低山在月影下摇摇晃晃,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头。但只要有脚下这条路的指示,就不用担心迷失方向。草原绿壤中的小径,犹如一条快要干旱的小河,无力地向前蜿蜒,引领着孤独的赶路者。它的痕迹在逐渐变淡,预示着荷雅门狄很快就将进入荒山野岭的无人区,无法再找到投宿的民舍。

      旅途中,唯一与她作伴的陪同者,是栖息于枯萎老松树上的几十群乌鸦。这一带遍布松树,群集的乌鸦很喜欢盘踞在上面,送了她一路。它们圆溜溜的眼睛像盯着它们最爱的腐肉一样专注地盯着荷雅门狄,齐声啊啊啊地对她鸣叫,吵得她脑壳疼。她想它们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可那叫声太扰人,让她心烦。她不禁思考起一些跳脱的问题,比如大神奥丁为何会选择这种聒噪的鸟类当信使,又比如把乌鸦架在篝火上烧烤是否美味。她从没吃过乌鸦肉,也许改天该试一下。

      现在,她不缺食物。满满一袋鱼干和酥饼,拎得她胳膊发酸。这些食物让她想起了托泰因。她把其中的一些拿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它们很香,让人充满食欲,但她却叹了口气,又把它们放了回去。

      肚子还不饿。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下一个歇脚点。野外的天总是黑得很快,今晚注定要留宿荒郊。她可不想睡在这毫无任何遮蔽物的草地上,听群居在枯树上的乌鸦乱叫。

      荷雅门狄极目远眺,想看清楚远方可有什么适合她栖息的去处。就在她动用魔力的时候,胸腔间突然出现了一种很强烈的呕吐感。她半弯下腰,双手捧着心口,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诅咒,该死的诅咒!

      胸口的痛,比前几日更重了一分,好像无数玻璃碎片在心脏的血管里流淌。这必定是诅咒无疑。之前,她花了两周时间,用魔力治疗雅麦斯龙炎所致的伤。然而,伤口却始终收不起来。龙炎确实能灼烧一切有形之物,使皮肤溃烂,但并非无法根治,只是会留下比较难看的疮疤而已。唯独这不可逆的诅咒,这极端黑暗恐怖的黑魔法,是无解的。

      她非常清楚诅咒有多么可怕。她如今还能活,是因为她的魔力储备非常充盈,能暂时镇住它,溃烂才没有往别处蔓延。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眼角边闪现出一抹红色,恰似梦中雅麦斯的红发。荷雅门狄感到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诅咒一次次蚕食她的意识,但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一阵明亮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这不是虚幻,是实实在在的热度和力量。

      汲取了魔力的火焰开始成形,一颗颗火球仿佛又圆又红的浆果似的朝她砸,在地上燃起了大火。恍然间,她的身后星星点点,遍地红光。突来的敌袭打乱了她的休息。荷雅门狄拔开双腿,只用了半秒就加速成功,身影呈拖曳的流星在草原上飞驰。

      前方突然现出了一堵火墙,火势滔天,足有三米高,二十余米宽。处在“幻影”的状态下,整个人保持前冲姿势的荷雅门狄为了不与之相撞,突然急停下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脚步骤停时好似滑冰一样拖行了数米,扬起蒙蒙尘土。她脚踝纤细的双腿面对急刹车的冲击居然没有任何损伤,毫无伤筋折骨的迹象,就这样很轻松地停住了。这充分显示出她作为一名龙术士的素质。

      一个披着黑斗篷的高大人影,骑着一头魔力化的机械魔狼坐骑,在她身后奔赴而来。宽边帽子遮住了男人的半张脸,只能依稀瞧见他带着胡渣的下巴。他挥手解开机械狼的魔力,一落到地上,就用力把双手举过头顶,火墙在他的操作下环成了一个半径数米的圈,把荷雅门狄包围在中间,只留下一个缺口,以便自己踏入。

      地上浮现出五芒星,恰好在火圈范围内形成,荷雅门狄的脚下俨然踩踏着一个由男人现场描画出来的巨大魔法阵。火光鲜红、耀眼,灼热,照亮了这个区域。他施法的动作只用了两秒。这对于非龙术士阶级的其他术士而言,是相当快的速度。

      又一个来抓她的家伙。她想。

      这个男人显然与之前的蹩脚术士不同,他是有真功夫的,并且他不像大部分术士那样一辈子钻研魔导,而忽略了身体的锻炼。他魔武双修,体术极佳,擅长近身格斗技巧,是一个武力型的术士,一进到火圈里面来,就抬起双拳置于胸口,摆起了格斗的架势。

      男人嘴角在笑,但没说半句废话,就攻了上来。他击出的拳伴随着魔力的风浪。荷雅门狄腾空飞起,被甩到一旁,离灼人的火墙只差毫厘。她最自豪的感知力在此失灵。尽管这个男人花招频出,身上却没有一丝魔力可供她读取。

      荷雅门狄用瞬移躲过了之后的五拳。她早已将“幻影魔法”使得出神入化,敌人根本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第五次瞬移时,她随手挥出去一记魔力的冲击波,想反客为主给男人一点颜色瞧。然而,冰晶的光芒忽然降临,洁白无瑕。对方转攻为守,及时架起一堵冰墙在身前,抵挡住这发散射的魔弹。在冰墙碎开的飞屑中,男人的身影快速冲向荷雅门狄,挥出了下一拳。

      白发少女虚影一闪,紧急回避,现出身形后,左脚猛力蹬向地面,火圈之内的大地顿时暴起了重重冰层,成为一个圆形的溜冰场。过滑的冰面使男人一时间失去了对身体重心的控制,很难再追上猎物展开近身肉搏战的攻势。荷雅门狄却好像一个溜冰好手似的在冰面上悠然滑行,与男人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步伐相比,显得如天鹅般优雅。男术士啧了啧嘴,停止追赶,用拳猛击地面,冻白的冰层被敲开一个窟窿,然后,经由他的手掌,与冰块接触的地方瞬间大火熊燃,整片厚冰都化成了水。

      洋洋得意的男人右手握拳,左手化作冰刃,不断靠近看起来无路可退黔驴技穷的女术士。就在他提着拳刃再次攻上来的时候,荷雅门狄忽而腿跟一软,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剧烈的头痛模糊了她的意识和向前探查的视线,思维逐渐涣散,双手轻微地抽搐和发抖,一时间竟无法再站起来。

      “好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使用魔法了。”男人走近猎物,声言中洋溢着得胜的喜悦。“让一个龙术士给我当练手的沙包,还是挺够格的。托你的福,我玩得非常尽兴。”

      ——是托泰因的声音。他终于不打算继续隐藏自己,把斗篷的帽子往脑后拉,露出了他粗犷的真容。

      “……竟然是你。”荷雅门狄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

      前来追踪她的男子,正是托泰因。他变装出行,披上了好似龙族密探模样的黑斗篷,腰间缠着一个比之前扛在肩头的麻袋稍小些的粗布腰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左手腕倒是依然带着那根精致的干花手环。

      “啊,很意外吗?”托泰因凝注着身下无助的少女微笑起来,笑中暗藏玄机。“荷雅门狄小姐,我是你的终结者。”

      她双眼紧眯,眉头皱起,似乎在聚气凝神感应着什么。但警惕的神情很快变成了不知所措,昭示出她的感应结果不尽如人意。

      “如何?你在探测我的魔力?”托泰因挑动眉梢,语气轻浮,唇瓣中溢出了笑声,高调而刺耳。“我想你一定能判断出我是个第二等级的术士,前提是,如果你可以感知到它们的话。”

      荷雅门狄不说话。这男人说得完全正确,让她无从反驳。

      “我已经用药物把身上的魔力隐藏起来。”托泰因愉快地说道,“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你发现,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但我能大致猜出来。”荷雅门狄努力保持镇静,“你自恃强大,才敢接下这桩任务,一定是第二等级中最优秀的那拨人。”

      “哈,二级。龙族的说法。”男术士鄙夷地笑了笑,“你不觉得,他们对龙术士以外的术士的分类,太过宽泛粗略和不友好了吗?不过,我马上就要和这一级告别了。”

      “哦?你要成为龙术士了吗?”

      “我为自己争取了这个资格。我已经向龙族毛遂自荐,等完成这次任务,我就能让他们贡献一头龙出来做我的玩偶。”

      数番问谈之后,荷雅门狄忐忑不宁的心绪也稍微有些平复了。“我建议你,应该等真正获取了那个资格,再来逮捕我。”她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力。

      “哎呀,你不是才跟你的龙闹翻吗?如此说来,你和我在一个起跑线,并不比我高到哪里。”托泰因向前探身,靠近荷雅门狄,一只手捧起她的脸蛋,逼她看着自己。荷雅门狄想反抗,却被他捏得更紧。“别做无用功了。揍花你这张小脸,根本不需要多少力气。如果你不希望自己鼻青脸肿,容貌受损,就乖乖屈服于我。”托泰因接到悬赏令时,听说对方是一个女人,却不想居然是个不足二十岁、看起来病怏怏却容姿出众的小姑娘。他很想用她的身体给自己寻点乐子,以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若非雇主百般强调要保证目标完好无恙,否则就拒不支付报酬的话,他早就那样做了。

      荷雅门狄把头歪到一边,晃开了男人钳制住自己下颚的手,却无法从地上站起来进行反击。身体仿佛已不受自己控制,浑身软绵绵的,就好像……中了毒。

      “你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是不是?”托泰因像分享小秘密一样把嘴唇贴近她,喃喃耳语道,“不要慌。这是正常现象。”

      荷雅门狄面露惊恐地抬头瞪着他。“你在给我的食物里加了什么?”

      “颠茄。”他得意地向下瞥了一眼,注视少女满头冷汗、面色惨白的脸庞,欣然补充道,“很容易就能从叶子,果实和根部提取。我为你下的剂量,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麻痹你的肌肉神经,但并不致死。”他咧嘴一笑,居高临下地睥睨这只到手的煮熟鸭子,俯身在她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男子气味的湿热呼息撩动着女术士雪白柔软的发丝,也让她的心愈加烦躁和不安。“你会在睡梦中,被我送回卡塔特。”

      “原来如此。”双方的脸仅有咫尺之遥。就在他的唇几乎要碰触到自己时,荷雅门狄像猫一样灵活地往后避让开来,使他的调情举动落了空。她的面容恢复了镇定,似笑非笑,仿佛现在处于下风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上次我没来得及问那三个人,但我真的很好奇,龙王究竟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前仆后继地来执行这件——送命的任务?”

      “啊……究竟是谁要为此送命呢?”男术士保持微笑,稍稍站直身体,但依然用俯视的眼神对着她,左手冰刃直抵她的咽喉中|央,离破开她娇嫩的肌肤只有寸许之遥,冰尖发出夺命的寒光,“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看不清楚形势,是龙族的抬爱蒙蔽了你的双眼吗?我虽然喜欢嘴硬的女人,可你未免也太天真和自大了。”他单手背在身后,开始沿火圈闲庭踱步,像是要把自己说的每个字节都与这悠闲而均匀的脚步相对应。“像我们这类人,行走于暗夜,在见不得光的角落中默默耕耘,注定只能靠依附他者在这个世界存活。”

      “这是你的人生格言吗?”

      “不是格言。这就是人生。并非我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从我认识到自己美妙天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是一本已经写好的书,只能照着作者为我安排好的情节走。要么做一个混迹江湖的魔术师,靠卖弄小把戏骗人赚钱,要么去马戏团当小丑,与卑贱的演员和野兽欢作一团。合适我干的只有这些。除非,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甘心做一个普通人。”他咬牙切齿地叹气道,“如果随意暴露自己的术士身份,便会被视作异端,烙上魔鬼的印记,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我们只能生活在阳光的阴影里,为自己谋求发达之路。有的术士选择依附教廷,有的则依附王室,或高官显贵,以求他日能够飞黄腾达。而我,选择龙族。选择虽然不同,却代表了我们的自由意志。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或低贱一说。这一切都只是生存所迫。”

      “人的活法有很多,你却选择了最低贱的一种。”荷雅门狄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冷笑。“甘愿受他人摆布,没有自我,居然还能够编造出这种似是而非的蠢理由欺骗自己,沾沾自喜于被人当枪棒使。托泰因,你真是个可悲的男人。”她的言语锋利如剑。“我还当你有什么隐衷,被龙族抓住了什么把柄,才逼得你为他们干活儿。原来,是彻底迷失心灵了吗?”

      托泰因顿时止住脚步,站在荷雅门狄的面前瞪视她,冷冷地咆哮道,“别装作一副自命不凡的评判家的嘴脸看待我!你以为你很高明?傻子。是我利用了他们。这只是我出人头地的手段!”他心想,不能中了这女人的激将法,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哼,算了。废话不必多说,你束手就擒吧!”

      托泰因拿出一块手帕,想把她闷晕。然而,他伸向荷雅门狄的手却在距离她的面颊仅仅几公分的时候,被一股莫名而来的剧风猛然震退了,手中的冰刃也随之碎裂。

      “也许你应该做得再聪明些。”风中的少女好像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对他说道。

      男术士僵在原地,“什么意思?”

      “你误以为我吃了你给的有毒食物,才会一时忘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贸然对我出手的吧?不过,我身体不适,和你的那些食物毫无关系。我只是有点累了,想歇歇脚。”荷雅门狄一边说,一边挥手熄灭了噼啪燃烧的大火圈,让周围归于暗淡和沉寂。她熟练的手法,随意的动作,都令托泰因的内心惊讶和赞叹不已,就好像在挥赶一只惊扰她清静的苍蝇。

      双方对视良久,没有人眨眼。“你一直在演戏?!”终于,意识到她从二人交手的那一刻起就始终在捉弄自己的托泰因,冲着这名狡猾机警的女术士,发出严厉的呵斥。

      欣赏他气急败坏的表情,给了荷雅门狄极大的乐趣。“我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我是一个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在逃犯,可不是什么缺心眼,容易糊弄的小傻瓜。”她直盯着男人的冰蓝色眼眸犹如两口无波的枯井。“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他们的善良,是需要经过测验的。你,没有过关。”

      托泰因被她瞅得背后发凉,升起了一阵细密入骨的寒气。“真是……何等可怕的女人。”

      “让敌人觉得可怕,是好事啊。”荷雅门狄回应他的话语充满了嘲讽。

      感受到莫大羞辱的托泰因,双手突然盈满魔力的光辉,施展出召唤魔法的本领,大喊道,“放弃抵抗!投降,或死!”

      响应召唤者现界的机械魔狼,比寻常的灰狼更高壮和凶猛,从五个方向朝荷雅门狄发起冲锋。白发术士赶在它们的爪子扑来前,引爆了提前布置在这片土地上的陷阱——一个无色无质、屏蔽了魔力的巨大冰环,把此处所有的敌人都无差别地冻在原地,包括五头机械狼,和制造它们的术士。但二者的命运截然不同。前者冻起来后,立即碎成一个个小冰块,散尽了魔力,与现实世界发生脱离;托泰因本人却没有。对方完全有能力让他和机械狼一起划为微尘,但显然她还想让他多活一会儿。

      不过,这也只是虚假的慈悲而已。冰冷的魔力侵入了托泰因的身体,冷彻心肺。他整个人除了头颈以上都被冻结,宛如一根冰棍。如果不尽快解开这层冰,他迟早会全身麻痹而死。

      “别担心,我会为你解冻的。——在你死后。”荷雅门狄的薄唇微微上翘。

      受制于龙术士的法术,托泰因有如石头般动弹不得,但他的舌头却麻利地转动起来,“不……不不不!等等!”

      这会儿,换荷雅门狄居高临下,望着这个苟延残喘、大声呼救,丑态毕露的谋害者了。

      他不明白刚才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本来是胜利者的自己转眼间变成了落败者,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然在对方的掌控下。除了求饶,别无他法。

      “如果你杀了我,里夫——里夫也死定了!”托泰因牙齿打着寒战,大喊出声。

      荷雅门狄垂下了双眉。对方提及的这个名字,让她延缓了杀戮的动作。这男人,竟然认识里夫?

      “你以为我会不准备好脱身的后路而鲁莽地跑来与首席龙术士单挑吗?我的人已经控制了里夫,我和他约定如果三天后见不到我,就撕票!想清楚草率行事的后果吧。我那位可怜的同村好友,此刻正瑟瑟发抖,盼望你的慈悲!”即使口中不断呵出冰白的寒气,托泰因的话语都没有任何断绝,流利而响亮地说道。

      对方话中蕴含的意义,让荷雅门狄陷入沉思。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满头金发、与自己出生同一片土地的男子。

      托泰因从少女沉默的脸上读出了她的忧愁,顿时燃起了生的希望,底气也越发充足起来。“你果然很担心他,这就对了!如果你希望他还能看见明早的太阳,那马上放开我!你也许正在心里骂我卑鄙无耻,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徒,用最老套的方式威胁别人,以达到自己肮脏的目的!因为,这真的有效。哈哈哈哈哈……”

      他和里夫是同一个村子的旧识,早年外出学习魔法而离家云游,很久都没有再回故乡。修行的生活太艰苦了,而龙族提供的丰厚奖赏足以令他一飞冲天,实现他儿时就许下的成为人上人的愿望。因缘巧合下接到抓捕首席龙术士任务的托泰因,从雇主那里求来了一些由龙族长老特尔米修斯研制的魔药。他和之前的那批追捕者是一起出发的,但随后在与他们的相处中,他发现他们是三个只会自吹自擂和卖弄小聪明的蠢货,根本不了解战争,无能而弱小,居然还不自量力确信自己能够打败龙术士,赢得巨额奖励。和他们共同行动只会拖累自己,托泰因决定单干。很快,他就收到了那三人失败的消息。

      三名术士无功而返,托泰因得做足功课,才能去应付那个诡计多端的龙族通缉犯。他特意用了催眠黑魔法的手段,暗示镇长一家,让他们以为他是家族的成员。他虽是第二阶级的术士,但无疑是其中的拔尖者,很早就习得了屏蔽自身魔力的本事。但即使这样,他仍然不放心,生怕被感官远比常人和普通术士犀利的龙术士觉察出来。这时候,事先问龙族要来的秘药就体现了它的价值。这药涂抹在身上,能短时间消除术士的魔力气息,托泰因很庆幸自己提前做好了这个绝妙的准备。他甚至还在吃食中下了药,想用它迷晕目标。他得意于自己的杰作,怀着不良的企图心接近荷雅门狄,使堪称魔法神童的这位首席龙术士也上当受骗了。

      可是,这丝丝入扣的布局,却不知道中间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被对方瞧出端倪,导致托泰因周详的计划半道流产。幸好他及时编造了一套完美说辞,唬住了对方,为自己谋得生机。果然,在听取了他充满胁迫性质的交易后,女术士无奈之下选择了妥协,他身上的结冰慢慢退去了。尽管托泰因的身子还很僵冷,要过一会儿才能完全自如活动,但他脱离了危险,接下来只要继续用里夫的性命相要挟,就能逼对方就范,乖乖跟自己去领赏钱。他几乎要为自己临场圆谎的能力喜极而泣。

      “终于说完了吗?”荷雅门狄冷淡地注视着这个心狠手黑的男人,意兴阑珊地听完他的辩白。她确实替他解了冻,却说出了比寒冰冷酷十倍的话语。“——遗言可真够长的。”

      “什么……?”托泰因的绿眼睛闪烁着。他看到对面的女孩儿复制了自己不久前所做过的,让伸直的左手五指充当手刀,冰雪覆盖在上面,把手改造成了一柄冰刃。此情此景,迫使托泰因下意识地抬起冻得发麻的手臂,遮挡在胸前进行保护。他原以为她会冲上来给他一刀,结果,她只是用冰刃划断了绑在他左腕的那条手链,将它夺了过来。

      “你已经杀了他,对吗?”她如此提问,心中却无比希望答案是否定。

      “——”托泰因一时间说不出话。

      荷雅门狄没理会他的大惊失色。她端详起握在掌心的手链——直到刚才托泰因提及里夫的名字时,她才注意到,这条做工精秀、巧手编织,镶嵌着寓意幸运的琥珀石的干花手环有点眼熟,其真正的主人,绝非眼前的这个男子。它是里夫的贴身爱物。它让荷雅门狄茅塞顿开,瞬间想明白了托泰因的阴谋,也让一个冰冷的预想溜进了她的心底。

      “哪怕你与他莫逆之交,他也断不会把心上人送予他的定情信物交给你。”即使愤怒到了极点,荷雅门狄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凝视托泰因的双眼仍旧毫无波动。“你一定很得意吧,在杀死他之前,抢走了他的爱物,你一定狠狠地向他炫耀过吧。他救了在你看来是龙族叛徒的我,而你为了讨好龙族,向他们邀功,处决了他,并把他的贴身物件当作战利品戴在自己身上。刚刚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想要保命,信口开河的谎话。”

      “厉害……我居然输在了这里。”托泰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发出了一声气恼的叹息。

      荷雅门狄却不以为然。这个男人几乎没露出破绽。其实在最初,真正引起她怀疑的,是口音。芬兰与爱沙尼亚的语种再接近,毕竟相隔一条海峡,口音难免不同。托泰因所带的口音,和当地的爱沙尼亚人相比,反而和荷雅门狄的家乡很相近——甚至,和里夫很相近。自己和这个男人,应当是属于两个不同村落的同族人。她想。

      一个地地道道的芬兰部族的男子,却声称自己是一个爱沙尼亚人的儿子……荷雅门狄对他的戒心,来源于此。不过,她并没有当场说破,她本就打算要走,不想再旁生枝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随后在离镇的路上,她又嗅闻出鲭鱼干和酥饼中飘散的异味,这才完全确定此人居心叵测,在他出击时,故作柔弱无力的样子,让他真以为自己中了毒。

      “他是你的朋友,可你却杀了他。”荷雅门狄轻声呢喃时,眼睛依然在看手环。

      “款待卡塔特的叛徒,这种累赘的朋友,不要也罢。”托泰因的绿眸中显露出恶毒。“我不能杀你,但他就不一样了。他正是我攀附龙族的投名状!”

      说着,他卸下随身的布袋,一颗头颅从袋口中掉下来,滚到荷雅门狄脚边。是里夫。

      血迹斑斑的头颅没有半点腐臭和腥味——凶手对它使用了去味的药粉。荷雅门狄盯着它看了很久。死者面部损毁严重,但她记得这张脸,记得它的样貌。

      “你屠村了?”她沉静而冷淡地转向托泰因。后者早已开始用他被寒冰冻僵的双手划出火焰的五芒星,一手一个魔法阵,飘浮在手掌前,用以驱寒和防身。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家。很快我就会带着龙术士的头衔,荣归故里。我需要他们的见证!”魔法阵的圆盘在他的手中合二为一,光芒逐渐暗淡,托泰因尽管吐露着豪言壮语,却做出了明显示弱的姿态。

      旧日的记忆涌上荷雅门狄心头。荣耀,回乡。她想起了她和雅麦斯的多次争执。当她从记忆的深渊挣扎出来时,她感到自己的靴子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抓住了,从低处传来无助而又懊悔的哽咽声。片刻前还意气风发的男人,居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装作从来没见过你……”托泰因泣涕如雨,哭得毫无尊严,泪眼花花地仰视着面目冰冷的女术士,想乞求她的原谅,“我是人类,是你的同胞。你是为我们铲除机械恶魔的勇士,你的职责是保护人类,不能……不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

      荷雅门狄因他的讨饶而稍微有些晃神,趁这个机会,托泰因从仅剩的五芒星魔法阵中,召唤出灵动而危险的火蛇,袭向白发少女的面门。

      然而,火舌才喷吐了一半就停住了,然后化为灰烟,慢慢消失。鲜血从男人那张罪恶的口中逆流出来。龙术士抢在他偷袭前,将左手冰刃送入了他的胸膛。

      “——你不该杀死里夫。”她望着他的眼神充满厌恶,仿佛他是茅草厕所里一块恶臭的石头。

      托泰因没能再说出一个字。他的身体呈现出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血迹慢慢摊开,最后定格成永恒。树上的鸦群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着这片岑寂肃然的凶杀场。它们扬起哀号,叫声此起彼伏,好似在合唱一首送葬曲。

      尽管对这个男人,荷雅门狄可谓是完胜,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她胸部的伤势,减弱了她素来骄傲的感知力,就像一把锋利宝剑被搓钝了。可即使对方涂抹了消除魔力的粉末,自己也不该全然没有察觉才对。虽然听出了他的芬兰口音,却没能第一时间侦破他是个术士,险些轻信了这口蜜腹剑的混账,直到嗅出食物中的毒|素,才确定此人并非良善之辈,想要加害自己。在成为龙术士后,荷雅门狄的感官就变得敏锐异常,几乎不下于龙族。里面的毒|物未能伤及到她,全是因为人龙契约带给了她强大。她最恨的人,无形间帮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她恨自己,为这个状况感到深深无力。

      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对里夫痛下毒手,她想,或许自己会饶恕他的吧。

      可就在下一秒,她便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在遭受到最亲近之人的切身背叛后,却依旧保留了一份天真,是应当被斥责的。

      ——收起你幼稚的想法吧!今后可以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处置了托泰因后,荷雅门狄把里夫的头颅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起来,捧在怀里。她可以冷眼坐视杀害里夫的凶手曝尸荒野,任乌鸦啄食,却必须给这位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找一个灵魂归息之地。她抱着怀中的头颅静静屹立,想起许多事情。在她的村子被屠灭时,她心灰意冷,差点自寻短见,是这个好心的送货人鼓励和照顾自己,一路护送她到安全的村落歇息,让她冷静思考,并活了下来。他是荷雅门狄逃亡路上的第一个恩人。

      里夫的村子她回不去,但一定要做点什么。荷雅门狄收拾完东西,步行了两英里的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山青水秀的幽谷。她徒手在灌木丛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墓坑,把里夫残缺的尸身和他生前形影不离的手链埋了进去,然后仔仔细细填上土,抚平土层,又拿来一捧小石子压在上面,采摘美丽的三色堇进行点缀,把这些事都做完后,荷雅门狄方才觉得满意。

      “你得承认,我干这事儿,已经很有经验,很在行了。”对着野花团簇、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她怆然一笑,“你还记得吗,里夫?”

      坟墓用于寄托活人的哀思,但她余生很难再回到这个地方祭拜逝者,正如那些遗落在故乡为父母亲搭建的冰冷空冢,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又一个诅咒。她凉凉地想着。她要远离这片伤心地,把自己放逐到孤独陌生的世界,让所有的悔恨和思念,都随风而去。

      前路漫长,荆棘丛生,还有更多未知的冒险和挑战在等待她。家人离她远去,雅麦斯被封印,她没有朋友,这世上再无她牵肠挂肚之人,这也正是孑然一身的荷雅门狄,真正的强大之处。

      XVII

      - 九年前 -

      黑夜总能遮蔽住蠢人窥伺的目光,便于进行一些白天不方便做的事。对身为超凡脱俗的龙术士,活在大众视野之外的白罗加而言,他向来深谙此道。

      午夜时分,又正值隆冬时节,即使是繁华喧闹、车水马龙的布达城,此刻都已经沉入了梦乡。巷子两旁门户紧闭,黑灯瞎火,空无一人。街道静悄悄的,阒然无声,偶尔传来一两下犬吠。稀疏的月光洒落一地。树影摇曳,黑色的残枝如同鬼手随风摆荡。整座城市仿佛都死去了,空空荡荡,渺无人烟,只有白罗加一个人在街上,如孤魂一般行走。

      不,还有一个伴他同行的男子,跟在他的后面。该男子裹着一件厚重的深棕色斗蓬,看起来很瘦,木柴般的骨架撑起他略有些驼背的身体,低着头跌跌撞撞走路的步态好似醉酒者。他偶尔会仰起脖子,甩一甩他那头落满烟灰的黑发,企图赶走自己颓靡不振的状态,这时候,脸上密匝匝的络腮胡子便会跟着抖动起来,像一丛被人践踏过的杂草,将他目测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容反衬得好像苍老了一倍。他面黄肌瘦的脸庞轮廓模糊,神情憔淡,委实像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人。男人时不时地咳嗽,尖锐的声音不禁听得人心脏发麻。尽管他一直用手捂着嘴,不使咳嗽声音扩大,却还是让与他一同赶路的白罗加感到心烦意乱。

      “安静一点,再吵,我就拔掉你的舌头!”失去耐心的龙术士用力把男人的手臂往自己这边拉,贴住他的脸,恶声恶气地警告他。

      男人意外地没有求饶。他踉跄了两步,伸手按住自己闷痛难忍的胸膛。他居然没按照自己设想的情节走,白罗加有点生气,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并不是他的威胁不管用,而是自己弄错了一件事。哪怕是哑巴,也依然会继续这烦人的咳嗽。

      白罗加给了他一个白眼,把步子迈得更快了些。“快跟上。”

      男人吃力地拖动自己的双脚,以求能跟上这位急躁的龙术士。“白……白罗加大人,”他颤声叫唤对方。这句“大人”让他听了颇愉快。“我想喝水。”

      “你不是才喝过吗?”白罗加并没有转身看向他。

      “可我嗓子疼得厉害,像火烧一样……咳咳,”他卑微地乞求着,“大人……我还想喝。”

      “水水水。水早就被你喝光了!”龙术士不耐烦地咆哮起来,解下腰带上的空水壶,扔到他的脚旁,“我真该拔了你的舌头。”

      男人低头咳了一阵,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然后,他把一直摁住胸口的手移到脸上,摸了摸自己消瘦憔悴的脸庞,“咳咳,舌头……我的舌头,还在吗?”

      白罗加发出一声气恼又轻蔑的低吼,“废话。你舌头不在,你怎么能开口说话?我看你就是存心给我添乱!”

      “可是,我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男人自顾自说着,仿佛感受不到来自龙术士的怒火,神情一片木然,面色变得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感觉自己正走向地狱,浑身上下都剧痛难忍,胸口最疼,仿佛插着锋利的箭矢。即使数次尝试用治愈魔法治疗它,都消除不了这股痛意。自己随时都会撑不住,屈服于死亡,他有这种预感。对此他充满了惶恐。

      “哼,那干脆,我把它拔了?”白罗加瞪视他,脸与对方仅有一寸之遥,直到男人目光退缩,才终于消了一点气。

      再放任他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白罗加索性让魔力聚成一道结界,隔绝掉两人的声音。他可不希望把整条街都惊醒,让蠢笨如猪的凡人来妨碍自己的公务。

      周围安静下来。夜的气息更加凝重。白罗加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向声源的方向确定了一下后,对男人说,“你再忍忍吧。前面有河。你要喝水就去那儿喝。”

      “白罗加大人,您人真好……”男人佝偻着背,动作小心地向前探身,谦卑地问道,“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发发慈悲……我家里还有一个年事已高、身患腿疾的老父亲……”男人对于自己被对方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感到恐惧,对这个能轻松把自己制服住的龙术士感到恐惧,他想回去,可他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一路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只为了他能够放过自己。哪怕他就这样把他扔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也会感激涕零。

      “哦?”白罗加突然看向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

      “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会真心悔过,不会再……咳咳……”

      “你叫萨克基兰对吧?”龙术士打断他的话,脸上泛起一个并不愉快的笑容,利如猎豹的眼睛里闪着精光。“你该不会忘了,是我找到你家中,把你抓去卡塔特的吧?我当然知道你有个父亲,还是个教唆自己的儿子把龙族机密泄露给外人的好父亲。我有没有说错啊,萨克基兰?”

      从白罗加恐吓的眼神中,萨克基兰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直往背脊上窜。这件事儿是他自己犯糊涂,贪杯误事,不小心说漏了嘴,和父亲毫不相干。他瞒了父亲二十多年,始终没有告诉他,自己是一个术士。他又怎会知情呢?可是,如果自己再这样叫嚷下去,激怒这个男人,保不准父亲真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这个狠心的龙术士迫害。他可经受不住这种种的颠簸和凌|辱啊。

      “噢,你爸的这个儿子,也不算太蠢嘛。”白罗加笑得自鸣得意。

      这招果然奏效。萨克基兰果然乖乖闭上了嘴。尽管他歪歪斜斜亦步亦趋的窝囊样子还是那么滑稽可笑,但好歹不会再烦到自己了。白罗加终于有时间沉下心来,想一想该怎样处置这个男人。

      他是生活在匈牙利东部德布勒森村落里的人,一个第二等级、曾为卡塔特办过事儿,但并非常驻密探的年轻术士。白罗加不能把他带回他的家,让他继续胡乱说话,向左邻右舍传递龙族的消息。得把他放逐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思来想去后,白罗加最终把萨克基兰带到了布达,这座曾遭受过野蛮的蒙古人摧残的城市。

      他们从市中心走到城郊的河岸,这里建筑稀少,视野非常开阔,远处有一片仿佛浓缩般的宫殿的大型公墓群林立在薄雾中,灰白的石料冷肃而老旧,蛛网密布,似乎已处于无人看管和打扫的状态。白罗加带着萨克基兰来到岸边,走下倾斜的河堤,宽阔无垠、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在眼前铺展开来,萨克基兰顿时像闻到油味儿的老鼠似的,立刻扑了过去,还险些滑了一跤。他俯下身子,趴在河滩的石子上,不顾河水是否干净,用手把它们疯狂舀进嘴里,看样子是真的渴坏了。但他喝得越多,吐得也越多。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

      眼看萨克基兰躬着身体呕吐起来,白罗加鄙视地叹了口气,为他的丑态而摇头。像这种爱嚼舌根的家伙,最好的惩处方式便是割了他的舌头,叫他再也不能逞口舌之快,危害到龙族。然而,龙王的惩罚似乎比白罗加想象的还要重。

      他不知道两位龙王对这家伙具体做了什么。自他被轰出龙神殿,由自己护送回人界后,他的精神状态就急剧地下降了。白罗加逮到他的时候,他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身酒味还没有完全褪尽。他在前一天夜里喝多了酒,一时没管住嘴巴,向几个街坊邻居大肆宣扬龙族选拔龙术士,力战达斯机械兽人族拯救世界的故事,正好被一个为龙族打工的密探撞见,告发到龙王那里。龙王原本派去缉拿萨克基兰的是一个守护者,有个古里古怪的名字,叫作T。此人加入卡塔特已逾十四载,龙王这会儿才想起来他还有件重要的任务没办完——做一件对人界有意义的事,宣告此生与人类世界的诀别,从此全身心投入到侍奉龙族的事业中。这是每一位守护者都必须完成的任务。多数守护者会在来到卡塔特的一年两内就把这个特殊的“告别仪式”完成,任务内容多为协助密探或龙术士打击异族;T却搁置至今。刚巧龙术士们都在卡塔特,他们受龙王之邀,驻守在山上抗敌,奎特尔梅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白罗加。龙王是不是老糊涂了?白罗加听到后,差点这么说出来。他一面为龙王居然疏忽了T的“仪式”而倍感惊讶,一面盘算着要在他们给T传令前抢下这桩任务。

      区区一名资历尚浅的守护者,自然不是白罗加的对手。他成功把原属于T的任务揽入怀中,风风火火地下界去拘捕犯人。捉拿萨克基兰的过程轻松而愉快。他把这嘴碎的术士绑到龙神殿,好让龙王惩治他。当他们处理完毕,命白罗加把人送回人界后,他发现,萨克基兰虽然酒醒了,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外伤,但他的精神却整个垮掉了。纵使是对多国酷|刑皆有研究、天生就带着施|虐|狂倾向,乐于用独特而有趣的方法折磨人的白罗加,都不得不钦佩于两位族长的手段。按照他的预想,对付这种泄密者,除了用催眠黑魔法洗掉他的记忆,或者干脆杀了他,让他永远把嘴闭紧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但显然,龙王另有打算。

      在上门捉拿萨克基兰前,白罗加就已经处理了他麻烦的邻居们,同村的人都被洗脑了一遍,清除了当日的记忆。萨克基兰的村落不大,事发后第二天就捅到了龙王那里,龙王对此事高度重视,为防止事态升级,进行了最快速度的补救,应该不至于外泄。尽管萨克基兰的激情叙述只是被众人当作了醉话,引起哄堂大笑后并没人真的相信,但卡塔特对于族群的机密向来看得很严,所有相关者都必须做到保密,凡是违反这条铁律的人,都要重办。

      他把受了处罚的萨克基兰护送回来。龙王没有明确指示他的去处,但白罗加知道对待这个问题必须慎重。要不要杀了他呢。白罗加盯着在河边呕吐的萨克基兰,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暖意的冷笑。反正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就算龙王日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自己。

      河的对岸是佩斯城。它与布达城遥遥相对,分别坐落于多瑙河中游的东西岸,可算是姐妹城,合称为佩斯-布达。但二者的遭遇却是天壤之别。对面的城市是废墟和瓦砾组成的世界,城墙被攻破,房屋和居民被肆意烧杀掳掠,生灵涂炭。有佩斯的惨状在眼前,布达的损失反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战后,国王曾下令重建佩斯城,构筑起更加坚固的城堡和围墙,然而战争的伤痕至今都没有完全在那座城市磨灭。那里也被东方的蛮子蹂|躏了,和家乡一样。

      说起大马士革的陷落,正巧和阿尔斐杰洛的叛乱是同一年。这座被誉为“人间花园、地上天堂”的伟大古都,不堪蒙古人的狂轰滥炸而沦陷。虽然城市很快就获得了独立,然而白罗加那栋被玫瑰花环绕的华丽宅邸,却在战争中摧毁了。自那时起,他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卡塔特,应龙王的要求,抵御刹耶军队的进攻。除了神龙不见尾的修齐布兰卡,在孤塔监狱服刑的卢奎莎,以及被投闲置散的乔贞外,所有能叫来的龙术士,都集中在了卡塔特,与达斯机械兽人族军队进行长期抗战。故国和家园的伤痛,逐渐泯灭在白罗加的记忆之中,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多少伤感。如今,当眺望多瑙河对岸遍体鳞伤的佩斯城的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过去太沉缅于龙术士的事务,忽略了很多就在自己身边的东西。

      “咳……咳咳咳……!”

      萨克基兰强烈、恼人的咳嗽声,击沉了白罗加的忧思。他看到,岸边的男人仰倒在地上,突然拼命抓挠起自己的前胸。厚实的冬衣被他的指甲扣得皱巴巴。他痛苦哀号,嘴边有刚刚咳出的血。

      “好疼啊……这里好疼啊……!”胸口像有火在烧,痛得他每根肋骨都要烂掉了。他想喝水,把它浇灭,可是却越来越痛。“……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啊!”

      被萨克基兰死命拉扯的衣襟下,露出了一片黑苍苍的皮肤。白罗加的眼睛像豹子一样锐利,瞄到了它。他不由分说冲上去,撕掉了他的衣物,让那块漆黑溃烂的皮肤彻底袒|露出来。无视萨克基兰痛苦的呻|吟声,白罗加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想,自己怎么就把这玩意儿给遗忘了呢?

      他从毕业到现在一次也没有用过那个被明令禁止的极恶法术,哪怕他曾经起过念头,要在接受忠诚度检验的密探身上测试它的效果,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是的,诅咒的黑魔法——龙族的王竟然带头违反这道禁令?看来他们对龙族机密被泄露一事非常震怒,对萨克基兰相当憎恶。

      他们想用很慢的速度杀死他,让他饱受折磨和痛苦。如果他中的当真是无法可救、无药可解的诅咒,那就不必再纠结是否该杀掉他的问题了。

      白罗加的眼睛眯起来,划过了那片公墓。整座墓园都充满了阴森的鬼气,很是渗人。一丝同样渗人的微笑,绽放在他的嘴角。

      最后,萨克基兰“自由”了。他确实如自己所愿,得到了一个自生自灭的地方,一座死人墓。

      萨克基兰在看到龙术士凝视墓园诡异一笑时,就预料到他要对自己做什么。虚弱的他连魔法都使不出来,只能靠自己的脚力来逃跑。他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岸上爬。白罗加一个箭步冲出去,“幻影”到他身前,抡起一拳把他击倒在地,然后一顿暴打。消磨掉萨克基兰仅存的体力后,白罗加把他拖入了一座保存较为完好的公墓地下室中,给他找来一把椅子,又扒开棺椁盖头,拿出一块陪葬的精美针织毛毯替他御寒,恶毒地营造出一种要将他时日无多的余生都困在这里的氛围。

      临走前,白罗加怀着恶意,做了两件事,先是给萨克基兰的脑中植入了一条命令:不许自杀。再来,他在公墓外布置了几道结界,把墓穴封死,任萨克基兰在里面嚎叫。

      “求求你,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白罗加心情愉悦地听着那阵阵无助嘶哑的哀求,最后,设下了隔音结界的屏障,彻底埋没他的声音。

      完成了这桩差事后,白罗加意犹未尽。他不想那么快回去。蒙古军扫荡了他从小到大居住的城市后,他就一直待在卡塔特山脉,以“龙之爪”的客居别墅为家。龙王需要他。即使明知道攻不破卡塔特铜墙铁筑的结界,疯狂的敌人也仍旧在不断发动猛攻。上一轮攻势刚在两周前结束,不知何时会掀起新的一战。

      “……嗯?”忽然,白罗加把脖子扭向了身后的一个角落,脸上满足的表情僵硬了,变得犹豫而警惕。在他望着的建筑物背阴处,有一团魔力源。他细细品评着它,眼睛流露出一丝惊讶。“你就这样躲在阴影里,不出来和我见面吗?”他用对熟人打招呼的友好声音问道。

      “你的洞察力还是一如往常敏锐,完全骗不过你呢。”月光照亮了那人铂金色的短卷发,一个熟悉又颀长的身影从阴暗处移步出来,是柏伦格。他与白罗加对视,薄而红的嘴唇牵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

      “你都没有费心隐藏,还指望我发现不了?那我成什么了。”白罗加往前走了两步,对他笑脸相迎,心里却有些忧虑。不知不觉间,友人的魔力已和自己不相上下了。他一直都知道柏伦格的野心,但也一直非常放心地把他收在身边留用。他们俩是同一类人,爱追名逐利,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很像。但现在,他觉得柏伦格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自从阿尔斐杰洛死后,他就变得急不可耐起来。“你一直跟着我?”他倒不担心柏伦格会对他有什么企图,或背叛自己,他只是惊讶于柏伦格竟然在没有外勤任务时,擅自离开了卡塔特。

      “我想看看你会怎么料理那个男人。”柏伦格笑了笑,看了一眼白罗加身后的废弃陵墓,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你把他锁在这里面了?真是个好去处。”

      “他是龙王不愿饶恕的犯人,罪孽深重。就让他一边腐臭发烂,一边用余生反省自己的错误吧。”白罗加毫无怜悯之意地说完,走上前,拍了下柏伦格的肩膀。“走,今晚陪陪我,找个地方喝酒。”

      以往,他只要一完成任务,就会立即回卡塔特向族长复命,并趁机邀功。成为龙术士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他的表现却有点反常。柏伦格对此感到很惊奇。但是看见他满脸期待的样子,便答应下来。

      两人跑遍全城,才好不容易找到家通宵营业的小酒馆。在吧台打盹的老板听见有人光临的声音后,马上抖擞起精神,为两名深夜造访的陌生客人热情地送上了他们需要的麦芽酒和鸡肉。白罗加又问他要了些培根,烘蛋,和新鲜的葡萄,几乎把他忙坏了。当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堆满桌子后,柏伦格终于意识到这场饭局与平常有所不同。虽然他们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但今晚,白罗加的兴致却格外高昂,都把保卫卡塔特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他们开始喝酒,随意聊了些生活上的事儿。当酒保过来添酒上菜时,他们会停止攀谈,等他走远。谈话从家长里短逐渐过渡到他们最为关心、并且真正想要交流的事,最后是柏伦格率先谈及正题。

      “你抢来了这个属于守护者的任务,一眨眼功夫就把差事办妥了,老头子没有表彰你?”身处卡塔特之外的地方,使这位龙术士不再有所顾忌,能充分释放自己的天性。以往对龙族两名族长的爱戴实属情非所愿,柏伦格没有用尊敬的称谓去称呼他们,暴露出他表里不一、阳奉阴违的本质。

      “他们没批评我就不错了,还希望能得到表扬?白日做梦!”白罗加怨声载道地说,猛喝了一口酒。在议事厅把萨克基兰交给两位族长,企求他们的奖赏时,火龙王冷眼相待,充耳不闻,海龙王皮笑肉不笑,故意装傻的那一幕情景,蹦入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即使友人的话音里充满了怒气,柏伦格的目光也毫不退缩。“是不是他们觉得你不该出手,管这桩闲事?”

      “在他们心里,我一直都在多管闲事。”白罗加冷哼道。

      “怎么今天怨气冲冲的啊?”柏伦格把身子探向前,凝视着坐在另一侧的男人的脸。“吾友,何必为一个犯了戒的酒鬼置气。”

      “与他无关。我气的是我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在和自己过不去。”白罗加一边说着,一边去拿酒保刚送上桌来的一壶新酒,把见底的杯子重新倒满,然后豪饮起来,第一口就喝掉了一半。

      “为什么这样说?”

      “我又不傻。这些年,我也算看透了。哪怕我做得再多,再好,他们也不会多眷顾我一眼。”

      “他们确实不太……”柏伦格话说一半,又缩了回去。

      “公平?”他替他补完。“对我,还是对你?”

      “当然是对你。”柏伦格眼睛朝低处瞥了瞥,小声嘟哝着,“我可没资格抱怨。”

      “别傻了。”白罗加冷笑一声。醉意让他的额头有些发胀。他伸手揉了一揉,把眼睛闭上,想小憩一会儿。

      为得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宝座,他谋划了许多年,却屡屡落选,品尝过数次失败。阿尔斐杰洛,雅士帕尔。每当他得知龙王属意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时,他都要遭受一次打击。他在输给乔贞后,大气一场,在阿尔斐杰洛上位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当雅士帕尔出现后,他虽然和雅麦斯共谋,除掉了这个可恶的少年,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生不起气来了。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对首席之名的追逐是件很无聊的事儿。撇开卡塔特,在现实生活中,他什么都不缺,无需为生计发愁,又有常人不及的寿命和力量,何不用自己的这些本钱,去追求些实际的东西。他完全有能力参与政治角逐,选取一位贵族或王族的主君当自己的摇钱树。凭他的本领,谋得一官半职自是轻而易举,荣华富贵也会应有尽有。事实上,他确实曾这么做过。

      他年轻时,阿拔斯王朝和法蒂玛王朝早已衰落,先后受其统治的大马士革及附近的地区逐渐荒芜,被阿拉伯世界遗忘,社会秩序和经济生活江河日下。在这个混乱时期,白罗加没有机会崭露头角。他当时的生活重心,全部都扑在龙术士的事业上。但是,随着塞尔柱土克曼人入主这片土地后,城市迎来了复兴,白罗加也看到了机会。1071年,塞尔柱帝国的第二任苏丹“狮子”阿尔普·阿尔斯兰率军大败了拜占庭帝国,将小亚细亚大片领土收入囊中,白罗加抱着玩乐的心态参与了那场战役,意外获得军功,赚取了一笔封赏,由此发迹。数年后,第三任苏丹马立克·沙平定国内叛乱的战斗中,白罗加也有出力。马立克·沙死后,诸子争位,国内疯狂混战,王朝逐渐走向分裂,大马士革的主人像走马观花一样来来去去,白罗加没有随意站队,选择闭门不出,蛰伏起来。他在1148年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期间再次现身于大众眼前,给当时的军政总督穆因丁·阿纳尔捐献物资,并帮助守城。他向来缺乏经商的天赋,先后做了几次生意都受挫,便高薪聘请精通生钱之道的管事,把手头上香料、烟草和铸币的生意都托付给他们,同时依靠权贵的力量攫取财富。他服务的权贵自然也没有辜负他,数次积极入世的收益,使他得到了Sheikh(谢赫)的荣誉头衔,一处城市中心的地产,五任妻子,如云的美妾,和数不清的仆人。他没有永远的主公,只有永恒的利益,在不同的达官显贵身边为功名利禄奔波。每当一个新王朝、新政权出现,他总能独善其身,如常青树般屹立不倒。聪明谨慎的白罗加当然不会因为缠身于俗务而忘记藏好自己的身份。为了瞒住自己不会衰老的事实,他参见政要或公开露面时,总是乔装打扮,不显真容,且使用过众多假名,还曾经自导自演把Sheikh的头衔传给自己假扮的“儿子”和“孙子”,以继续维持这份尊荣。尽管这在法理上并不是能世袭的称号,也曾有人议论纷纷,但是在大马士革这号称天国之城的地方,能如此风光无限,累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成为一方豪强,无疑是谁都艳羡的事。荣光,和尊严,这是卡塔特永远不会带给他的东西。

      只要在遵守保密协议的前提下,一直拼搏下去,金钱、地位、名望,自然随他采撷,享之不尽。可是,在过去260余年的生命中,他却把大部分精力都给了卡塔特,在守护者中间培植亲信,醉心于首席之位的争夺。他不想涉足政坛太深,也是为了保护龙族、保护龙术士的秘密。如果他全力钻营,投身政治,绝不只有今天这点收获,早就官运亨通,富贵双收,成为真正的人生大赢家了。

      “你知道最近密探们在忙些什么吗?”柏伦格小心翼翼的询问,把白罗加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慢慢睁开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头,视线穿过指间的缝隙,朝桌对面的友人看去。“我哪里会不知道。他们在为龙王奔走,物色新的首席龙术士人选。”

      “不愧是你,消息总是特别灵通。卡塔特不管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柏伦格话中,有阿谀奉承的意味。

      “瞧瞧你,尽说些酸话。”白罗加目光向下,轻晃起杯中的酒液。

      被这么拿话呛了一下,柏伦格郁闷地瘪了瘪嘴,没出声。他给自己叉了一片培根,但没有马上吃。

      “你也别试探了。我早就知道,你想做首席。”白罗加凝视手中残酒,毫无预兆地说道。他感觉,与自己相对而坐的男子,呼吸开始急促了。

      心思被看穿的柏伦格金眸微怔,满脸不可思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但很快,他就将惊诧的情绪收敛进平时温和敦厚、文质彬彬的面具里,冷静了下来。“是,我想。”他如实回答。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你就放手去争取吧。只是别指望我能提供给你什么助力。”白罗加草草说道,“我不会阻碍你,但也不会帮你。”

      不同于刚才被揭穿心中所想时的窘迫,这一次,柏伦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我曾经那样痴迷于那个宝座,如果我劝你,你准会笑话我,说我故作清高,过河拆桥。”微醺状态下的这名男子,泛着水雾的琥珀色眼睛迷离而难以捉摸,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我只是最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应该花时间让别人取悦我,而不是花时间去取悦别人。我们的时间几近无限,福泽绵长,但也是仅有一次的人生,无法重头来过。活得精彩、舒心,最重要。”

      听着他语带怜悯的劝慰,柏伦格非但没觉得好受,反而百爪挠心,愤懑不平。“人的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他原就白皙的脸颊,此刻更显苍白,甚至慢慢阴沉了下来。

      “我也这么相信。”白罗加抢过话语权,不给他置喙的机会。“通过学识,才华,和人脉,一个人只要愿意付出,总能够改变命运,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当这个东西屡次辜负了你,你就不该继续对它热脸相迎。你该扔了它,再吐上两口唾沫。”

      “你一定是醉了。”柏伦格在位子上焦躁地挪动着,嘴里抱怨道,“我真是服了你。不会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那么急嘛。”

      “你果然不想听我的劝。但我还是要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有些不属于你的梦,永远也不会属于你。”歪斜着身子,白罗加把残酒灌入喉中,脸上尽是自嘲。在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麦芽酒并大口喝掉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吧台边的老板和酒保不禁侧目。

      “……”柏伦格默默地看完他倒酒喝酒,一句话也没说,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起身就这么甩袖离开。

      “我终于能告别那片煎熬的苦海了。可惜没能更早看开,解脱自己。”把身体完整地靠向椅背,白罗加仰头看向酒馆的天花板,笑着自答,“不过,人生就是如此。”

      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欲壑难填,满坑满谷都是无休止的奢望,自己将自己囿于恶性的旋涡。偶尔退开一步,朝前望去,他发现,眼前是一片海阔天空。

      厌倦了与龙王的斗智斗勇,厌倦了自作多情,厌倦了不断献殷勤却不断遭受冷遇,厌倦了卡塔特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一条睡着的狼,现在,他终于觉醒了。

      “着眼于现实,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人和事情吧,柏伦格!你该感谢这动荡的时世,总能给既有心又肯努力的人捞到好处。”白罗加眨动着一只眼睛,对他冁然一笑。

      友人脸上的笑容,真挚到让柏伦格不禁觉得,他压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莫非他极擅伪装,以致于这么多年都骗过了自己?

      不,他之所以让柏伦格感到陌生,是因为他变了。富足安逸的生活,把他的进取之心都磨没了。这个曾经意气飞扬,眼睛透着自信,永远奔走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想着如何实现心中的目标,无论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即使遭遇挫折也不会灰心和迷茫的男人,如今却成了一个怯懦怕事的胆小鬼,屈服于人性的软弱和一时不如意的现实,再也不值得自己追随和尊敬。他帮助他斗倒了二代首席。等柏伦格自己终于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时,他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因为自己擢升首席不成,仕途不顺畅,就要把我成功的可能都给抹杀掉吗?这个懦夫!混蛋!

      柏伦格将内心的嘶鸣藏于幽深之处。他放松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挤出一个温和如常的笑容,动情地对白罗加说,“你的话使我深受启发。你的豁达和开明更让我由衷钦佩。愿耶和华和安拉保佑你,我的朋友。”

      而我,不会放弃。

      XVIII

      - 五年前 -

      生活在卡塔特山脉的龙族,从诞生之初,就将自己封闭在被结界环绕的深山里,断绝和外部的任何联系。

      西元五世纪,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存在被逐渐发现,龙族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与这个外来的邪恶种族对抗,距今已有七百余年的历史。

      然而,双方战斗的过程对龙族而言充满了挫折和艰辛。三次恶魔降伏战后,两位龙王饱尝了龙种凋零的痛苦。终于,他们对独自对抗异族感到心余力绌,难以支撑,不得不想出一个苦闷的对策。他们强迫自己改变对低等生物人类的历来看法,开始与人类中被称作术士的这类人建立盟约。这些术士由于自身孱弱的身体素质,空有强大的力量却依旧免不了盛年早亡的命运。他们被引进卡塔特,龙族的首领把族中的子民如同贡品一样送给这些人类术者,以达成互相合作的协定。两位龙王做出这个决断,仅仅是看中了这群人的技艺。

      龙术士是他们最后的王牌。在随后的战斗中,这些与龙族结盟的人类战士发挥了惊人的作用,终于让龙族的高层觉得物有所值。

      仅仅为了证明长久的坚持并非徒劳无功,仅仅为了证明当年的痛苦决定是英明和正确的,为了搜刮到足够多的趁手兵器,为了确证龙族能够长期依靠外人的帮助生存下去,龙王拼命想把龙术士控制在手,让他们成为延续龙族这棵大树的养分。对龙王来说,缔结契约的龙术士对契约到底满不满意,到底在想什么,这种问题从来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在狭长坚实的空中石道上,有两个人在行走,远远看去,像两只蚂蚁一般缓速蠕动,这使他们更容易被人们长久地盯视和注意。

      稍作观察,会看到那是一个灰色长衫、满头银丝的老人,拉着一个身穿浅黄色亚麻布裙、身材消瘦矮小的小女孩。他们相依为伴,好像爷爷领着自己的孙女。

      “这里就是龙族生活的地方了。”老人攥着小女孩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声音慈祥而温和,“也是你今后生活的地方。”

      “……”小女孩稍稍抬了下头,尽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向老人的脸,而后又飞快地朝四周扫视着。虹膜透如浅蓝色的水晶,映现出美丽的山水风光,眸底的光芒却一片混沌,宛如一潭死水。

      “我把你领到这里来,都是为了你好。像你这样的身体,只有求得龙族的垂涎和照拂,才可能获救。这是唯一的生机。现在回去那是害了你。我知道你很想回家,很想见父母,但你必须学会忍耐。我早就和这儿的朋友联络好了,你已经被成功引荐给这里的王,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你通过了他们的初步测验。你的资质,你的潜力,都足以让龙族惊叹。也不枉费我千辛万苦为你牵线的这片心。”

      老人名叫林恩,是女孩的师父,他一路上都苦口婆心地说着,但女孩一句话也没有回应。他已经开解过弟子许多次,谆谆告诫,把投靠龙族的利弊都与她分析透彻,可每次都得不到她的积极反馈,好像他对话的是空气。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荷雅门狄?”暂作停顿之后,他如此问道,温和的语调里出现了一丝烦躁。

      被唤作荷雅门狄的小女孩再次抬起头,朝身为自己师父的这名老术士看过去。她冰蓝色的双眼美丽而清澈,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目光无神呆滞,不具半点神采,就好像盲人一般。她背负着远超自身体魄和年龄所持带的力量,它们在一步步榨取她的健康,她必须贡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视觉,听觉——满足它们的需求,方可将生命维持下去。人类的五种感觉器官中,她已经几乎丧失了两感。在体内庞大魔力的不断侵吞下,视力已衰减到只能勉强分辨十公分以内静止物体的地步,听力也大不如前,除非贴着她的耳朵,才能完全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她鼓动咽喉,轻轻“嗯”了一声,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然后,把眼睑缓缓垂下。她不想白费工夫去窥探师父的脸色。再怎么把眼睛瞪大,也看不清楚。至于飘在远处的那些美妙旖旎的风景,她就更加无福欣赏了。

      一老一少缓步而行,径直前往龙族的王所在的宫殿。在攀上主峰“龙之巅”后,看热闹的人逐渐增多。龙族、守护者各自分散开来,审视这对师徒。细碎的讨论声飘向荷雅门狄耳畔。即使她的感官再迟钝再木讷,她也能凭直觉觉察出周围有很多人在看自己。

      “大家都在谈论你,对你非常期待。”老人贴心告知,轻快的语气里洋溢着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他们希望你拯救这个正走向没落的古老族群,带他们走出低谷。”

      荷雅门狄艰难地听着,努力让自己不要错过他话中的内容。“他们……喜欢我?”她犹犹豫豫地问。

      “当然。”

      “为什么?”

      林恩用确定的语调作答,“因为,他们把你当作救世主。”

      在老术士的搀扶下,女孩摇摇晃晃走路的身影,引起了所有围观人群一致的反响。她必定是被高原反应折磨得不行了吧,人们猜测着。而真相是,荷雅门狄根本瞧不清脚下的路,才会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周围人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充斥着她的耳边,可她又听不真切,只觉得吵,大脑昏昏沉沉得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肆意叫唤。从四岁起就伴随她的奇异病症,使她对头痛不止、呼吸困难的这些高原病症状,意外地获得了免疫。和衰弱症施加给她的痛苦相比,卡塔特山脉高海拔的低氧环境所引起的不适,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病。

      “马上就到了。龙王的宫殿就在眼前。”握着弟子虚弱的小手,感受到她的疲倦,老人更加小心地搀住她,激励道,“好徒弟,再坚持一下。”

      弟子的魔力尽管庞大,但是却时聚时散,很让人揪心。她小小年纪就面临英年早逝的悲运,对照之下,她沧桑年迈、满面风霜的老师父,委实是一个懂得养生之道的人,活了六旬高龄,在术士这类人中间绝对是个老寿星。然而,在林恩漫长的魔导研习生涯中,费尽心力也只停留在第三等级的上游,没能突破至更高的境界。而自己年幼的徒弟,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有成为龙术士的潜能。他时常因为她万里挑一的天赋暗生嫉妒之心,但现在,他必须抛下它,圆满地完成这件任务。一个合格的师父,要时刻关爱自己体弱多病的弟子。他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表现自己的和善。

      荷雅门狄深呼吸了几次,让魔力流遍她的全身。这感觉很熟悉,很温暖,也很短暂。这一刻,魔力成了她的全部。它赋予,亦剥夺。除了它,荷雅门狄一无所有。

      女孩倔强地抬起自己模糊的双眼,望着曲折山路上高高的峻峰之顶。华美的宫殿,正横亘在上方,能治愈她的“药”,便在那里。

      当师徒二人步行到神殿外开阔平坦的广场时,守护者们终于能近距离瞻望这位未来的第三任首席的容姿了。这年幼的小女孩还没正式报到,便已经先声夺人摘得了那项桂冠。接下来不过是走走程序,做做样子,一切早就尘埃落定。人们不禁猜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受龙王如此抬举。他们对她好奇极了,紧紧地围住她和老人,不断朝她挥手,大笑,吹口哨。守护者奎特尔梅做得最出格,他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站在二人面前大吼一声,假装阻拦这对师徒继续前进,以此来吓唬荷雅门狄。面对这群粗鄙大汉的示威和挑逗,小女孩没有惊讶,没有害怕,更没有流露出厌恶,稚嫩的面容毫无表情,对周围的哄闹漠不关心,表现出超越实际年龄的冷漠和阴沉。

      宽敞宏伟的龙神殿议事大厅,正进行着一场师徒二人不知道的对话。

      “对那个人类小女孩儿的魔力探测情况怎么样了,奥诺马伊斯?”王座上的火龙王注视台阶下恭敬站立的海龙族男子,面容一片肃然。

      “没有危害性。她的魔力相当强,就如当年的……雅士帕尔一样。但她不会吞噬别人的魔力。”由魔导团诸长老一致公推出来的龙术士候补生指定训练师的奥诺马伊斯,一如既往地袒|露着自己伤痕累累、满是勋章的上半身躯体。他略略低头,朝两位老族长致以崇敬的礼节,回答的言语谨慎而又笃定。

      “这很好。”如果连经验丰富、老成持重的奥诺马伊斯都这么说,火龙王自然放心多了。他满意地轻捋胡须,浅红色的眼瞳闪烁出锐利的光,“鉴于异族可能的侵犯,我们必须尽快让她毕业,把训练周期缩短。半年后,给我们一个令人满意的首席。”

      “半年?这么匆促?”

      “我们知道时间有些紧张,但必须如此。”海龙王用指甲敲击了一下金属扶手,话声中透着他固有的威严和一丝紧迫感,“我们只能给你半年的时间。”

      “这简直是胡来。”奥诺马伊斯不假思索地摇头否定道,“时间缩短那么多,训练强度无疑会大大增加,那女孩儿的身子骨绝对吃不消。难道雅士帕尔的悲剧,还不够你们警醒吗?”

      说起那个心灵纯洁无垢、却能无情夺取他人生命力的、天才而早逝的少年,奥诺马伊斯的心里就充满愧疚。上天给了他最好的天赋,也给了他最差的身体。如今,新一任的预备首席也将面临相同的难题。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只会重演当年的惨剧。

      “这个小女孩,就像雅士帕尔一样,魔力的储量异常充沛,兼容性却极差。”为了让族长理解其中的难处,转圜心意,奥诺马伊斯继续劝说道,“这种空有庞大魔力、却与魔力本身并不契合的体质是极其脆弱和罕见的。请允许我斗胆以前两任首席龙术士乔贞和阿尔斐杰洛进行类比,假使他们没有与龙族签订契约获得长生,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岁。但是这位少女,天生一副差体质,二十岁便是极限,十五六岁就夭折亦极有可能。她今年才十二岁。当年雅士帕尔上山时,还比她大两岁。以她的羸弱体质,进行长达两年的训练,根本熬不过。半年就更不行。要在半年内掌握其他龙术士学习两年的东西,训练强度将变得何等恐怖。她一定撑不下来。还望二位族长能够三思。”

      火龙王为奥诺马伊斯轻率而冗长的进言感到心烦。他双眉紧蹙,斜睨对方。“你的担心,我们早有预料,也早就有所安排。正是考虑到她身体欠佳,我们才打算先让她与我族成员举行共生契约的缔结仪式,然后再开始训练。只要有我族的强大生命力作为保障,给她提供庇护,你那些危言耸听的言论就都不成问题。这绝对是一项格外的恩典。”

      火龙王所言不虚。先签约,后训练,最后受封,这确实从无先例,因此奥诺马伊斯才感到非常震惊。但同时,他也深感欣慰。他的新弟子是幸运的,得到了龙王的意外青睐,不必再走雅士帕尔的老路了。

      “感谢你们。”他激动地说。

      “奥诺马伊斯,你务必要把这个女孩儿训练成一个足可为我族抵御一切外敌的强大龙术士,成为我们的新臂膀。”火龙王有些厌倦与这名长老的谈话了。他决定快些结束它。“从前,在你的手上丢掉了一个首席。这一次,不要再让我等失望。”

      接受命令的训练师深深鞠躬,退出大殿时,心里面不断回味火龙王刚才的话……啊,是的,他还在为当年自己没能劝说修齐布兰卡接任首席而生气。那个我行我素、固执而富有主见的弟子,拒绝从乔贞手中接过首席的位子,火龙王曾要求奥诺马伊斯出面劝服他。然而老师却选择站在弟子这边,尊重他的选择,把火龙王惹得很不开心。他是个固执强横的老人,一个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统治者,对他人的过失和亏欠向来记得很深,不过奥诺马伊斯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耿耿于怀那么久。

      奥诺马伊斯是所有龙术士的导师,负责传道授业和解惑,让他们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魔法天赋,同时,更要点拨他们好好做人。可是,他常常为后者力不从心。他有信心把这些候补生培养成才,但他们之后的道路,在人生重要关卡上面临的选择,他就无法替他们做主了。在他手下,曾出现过数名误入歧途,拥抱邪恶的学生。他这个不称职的老师,要如何教会新来的女孩儿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何保证今后的弟子不再犯错呢?

      疲惫地叹了口气,满身伤痕的训练师走出议事大厅。切勿顾此失彼,自寻烦恼。他告诫自己。为龙族培养出一个强大的战士才是最关键的。只把手头的这件事情做好,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那么,是时候去请我那个忤逆子孙了。看他这回还能耍什么花招。”待奥诺马伊斯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火龙王转过头来,严肃地对海龙王说。门口值班站岗的守护者十分钟前刚来通报过,那对人类师徒正等候在神殿外面的广场。仪式的主角之一已然就位,只待另一位主角登场了。

      “不是我说,他那个脾气,只怕要抵死相抗。”海龙王有些担心。

      “那也没用。绑也要把他绑过去。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让他蒙混过关。”火龙王无奈而沉重地叹息着,“他是我的后裔,应该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只怪他不如你的后裔布里斯那样懂事,一点也不知道为我分忧。拖到现在才让他履行这个义务,我很惭愧。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儿办妥!”

      他们差人通知诸位长老,邀他们出席仪式作见证,随后,两位龙王便亲自出马,赶向了目的地——“龙之巅”半山腰属于雅麦斯的龙穴。

      里面的人似乎早已预感命运的到来,没让他们等太久,含着愠色的脸庞就从洞穴的阴影中露了出来。

      雅麦斯双眼通红,瞪着自己的始祖。他和海龙王一起来堵自己的门。这简直是突袭。自打密探为卡塔特举荐了新的首席龙术士适合者后,龙王要雅麦斯献身的谣传便在山间传开了,可事实上,两位族长从没有和他谈论过有关契约的任何话题,一直吊着他的侥幸心理,好像在用很慢的速度判他死刑。给我一个痛快吧!他无数次在心底怒吼。

      这些天,他始终都没有放松警惕,好像一个犯了重罪的人,在等待法官的最终判罚。现在,审判日终于降临。雅麦斯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你和人类术士订立契约的日子。”火龙王带着冷淡的口吻,一板一眼、例行公事一般对自己的后裔说,“我为你觅得了一位好主人。不准推诿。我要你立刻出席仪式。”

      “——”闷闷不乐的火龙族青年面颊紧绷,没有回答。他为结局的到来感到轻松,却不想原谅那个害他至此地步的人类。这些日子,他听够了守护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憋了一肚子的火,差点给憋坏了。所以,他才会气急之下砸碎了一座山用来泄愤。可是,还不够。他的雷霆之怒,必须通过报复那个主人的途径来发泄。等着瞧吧……我会给你好看的!

      在两位龙王的带领下,雅麦斯走上了通往山顶神殿的盘山路,在殿外的广场与长老们会合。那对师徒已按照龙王的要求进了大殿,在议事厅候命。第三任首席龙术士的候选——他命定的契约主人,就在那堵高墙之内。仪式即将开始。我就要成为人类的奴仆,成为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了。想到这,雅麦斯险些起了当众逃窜的心。

      众人的焦点,这头即将与人类共生的火龙,在围观人群的簇拥下,步履沉重地进入大殿。没得到进入许可的守护们被拦了下来,他们挤满门廊,想要听里面的情况。

      雅麦斯垂头丧气地来到大厅中央,直到火龙王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想到要把头抬起来,但只用了一眼,他就在诸位老人中间,找到了那个要与他共享生命的小女孩。

      “就是她?”雅麦斯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火龙王,声音带着惊讶,不敢确认。

      “是的。她就是你今后的主人了。”火龙王抬起下颌,高傲地说。

      雅麦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一个矮小瘦削,弱不禁风,目测只有十二、三岁的幼女。一个必需他人的搀扶才不会摔碎的瓷娃娃。一个理应被保护的弱者。

      对于这次上山的龙术士候补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闻,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年幼。

      看到自己的契约者是这样一个远未成年的小姑娘后,雅麦斯第一次感到了人龙共生契约的荒唐,感到了龙族的无能,和自己的无能。虽说之前也出过卢奎莎和耶莲娜这样的女性龙术士,但她们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小女孩这般幼小。把上阵杀敌的重任,压在这副瘦弱肩膀上,简直是犯罪。这样年纪的少女,尚处在对童谣中白马王子的幻想,不谙世事,龙族却要她穿起盔甲拿起剑,做成年男人该做的事。雅麦斯无法忍受这个事实。

      他咬牙握拳,迟迟不见行动,出席的老人们纷纷诧异地看向他。

      “抓紧时间把仪式办完,”火龙王瞪着这个不省心的子孙,怒道,“雅麦斯,别愣着发呆!”

      在他的催促下,雅麦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林恩放开扶持弟子的手,退到一旁,让她自己站好。火龙族的身躯自带高温,荷雅门狄感到身前很温暖,像有团小火苗,低垂的眼睛慢慢抬起。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奔跑。

      龙族幻化而成的人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有着得天独厚的外形,男的雄壮英俊,女的高挑艳丽,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继承了火龙一族最高贵血脉的雅麦斯,自然凝结了整个族群的精华。他有着近乎完美的仪容和身材,无论是五官还是体形都是黄金比例。披肩的中长发红似火焰,长刘海下,赤色的尖瞳炯炯有神,灿灿如星。虽然相貌俊朗,生得一表人才,眉宇间却充斥着凶悍的戾气,一身漆黑长袍将他阴鸷酷烈的气质衬托得更加恐怖,让人看了不禁发抖。

      然而,一个意料外的状况出现了。不知是否该庆幸于自己差劲的视力,荷雅门狄看不太清这位龙族男子的脸孔,更无从判断他的神情。他凶狠的、充满质疑的审视,眼中的丝丝敌意,她也全然感受不到。

      雅麦斯凝视眼前的女孩儿。她只及自己的胸膛那么高,他必须努力把脖子放低,把腰弯下,才能够与她进行礼貌的对视。别扭的动作让他浑身难受。

      在他眼里,这柔弱的小姑娘毫无惧色地与自己对视着,眼神空茫,却是勇气可嘉。她有一头天鹅羽毛般洁白的头发,不长不短,堪堪及肩,打着蓬松柔软的卷儿,俏皮中带点可爱。瞳色是很淡很淡的蓝,像两块冰晶,仔细观察,又觉得像失明的人。粉嫩的小脸上冻结着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沉静,当然也有一丝好奇,因为对眼前男人的好奇,才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他。

      一只迷茫、可怜的小白兔。他想。这个女孩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了。

      荷雅门狄的视力和听觉都已经衰退,往往定住神也不一定能够分辨站在她面前的人长什么样,离她稍远的人们的交谈声,她也几乎听不见。因此,她为了能够瞧清楚雅麦斯而执着地凝视他,看得雅麦斯都有点抓狂了。但是一想到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只好强忍住内心的焦躁,和她保持了近半分钟的对视状态。两人谁也没有先行偏开视线,僵持的场面让周围的人匪夷所思。

      雅麦斯决定变换方略。“我听说她快死了,急盼着我给她续命呢,是不是?”他把头微侧向边上的老人们,轻浮地笑道。

      这没来由的笑问,让众人大惊失色,特别是荷雅门狄的师父,一双老花眼睛都瞪直了。弟子的身体日渐病重,这两年下滑得特别厉害,预计活不过三年,攀上龙族确实是为了救命,之后再用她的忠心作为报答,也算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尽管双方对此早已是心照不宣,可雅麦斯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未免有些过分了。他就这样瞧不上自己的弟子?

      “雅麦斯,你别捣乱。”火龙王快被他气死了。在卑微献媚的人类面前展现龙族大度的机会,就这么被他给毁了。这家伙在这种时候使绊子,难不成他想反悔?

      “我又没说不和她签约。救下一条早夭的生命,也算是行善了。”雅麦斯勾起唇角,挑衅地看向眼前的女孩儿。其实,在亲眼目睹她的幼小和无助后,他所有想要扰乱仪式,让主人当众出糗的恶劣想法,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他就是想激一激她,看看这强装冷静和勇敢的女孩儿会有什么反应。可她还是那样,还是一副极力凝注自己的样子。你的脖子就不会酸吗?我的腰可是受够了!不愿服输的火龙只好把话憋在心里,自个儿生闷气。

      “好了,多余的话都不必再说了。”海龙王拍了拍手,“让仪式开始吧。”

      “我……我应该怎么做?”白发女孩终于把目光从雅麦斯身上移开,茫然地寻找自己的师父,嘴巴微张,向他求助。

      她的声音像泉水一样轻柔动听。“把你的手伸出来。”雅麦斯回答了她。

      一只男人的手递了过来,放在她的胸前。荷雅门狄勉强看到了它。她试着抓握男人的手,并最终成功地握住了。但这次,她没有再去凝视它的主人,目光停驻在二人交缠的手上。她放弃了。她已经半瞎,近在咫尺的人在她看来亦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依稀分辨站在眼前的人是男还是女。刚才,她努力盯了他半分钟,除了能判断出他是男人,头发是红色的,人很高很高以外,再无所获。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嘴巴大不大,鼻子挺不挺,脸型又是什么样,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这些她都好想知道,可眼前只有一团朦胧的叠影。不过,他的衣服上倒有股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被子晒过后留下的阳光味道。嗅觉或许是荷雅门狄眼下最灵敏的感官了。

      属于火龙族青年的特殊体温,通过肌肤相亲,从指头传遍全身,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了她的体内。荷雅门狄打了个激灵,但是,并没有抬头去看他。她目光斜下,落于他的腰身,卷长的睫毛几乎遮蔽住她的眼睛。火龙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像这样脆弱柔软的骨头,他只要稍稍发力就能捏碎。他确实用力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用摁死一只蜘蛛的力道按了一下她的腕骨,几乎勒出了一条红印。荷雅门狄终于因手腕的痛意抬起头,然而,茫然无神的双眼在虚无地划过他的脸畔后,又垂落下来。

      为什么不敢直视我了?你也知道害怕了吗?

      他大约了解过她的情况。这个女孩先天具备的巨量魔力是一个沉重的负累,她备受它的折磨,五感逐渐衰竭。尽管他能够理解她这一刻的“畏缩”,但他依然觉得这种无视不可饶恕。

      “雅麦斯!”生怕他又要作妖,火龙王赶紧厉声制止住他。

      雅麦斯叹出一口气,略松开手,改成只是轻握,然后疲惫而认命地转向族长。“我准备好了。”

      两位龙王开始用他们沉缓的声音喃喃地念起人龙共生契约的咒文。一束洁白的圣光从天窗射下,照亮了二人所站的区域。

      荷雅门狄和雅麦斯同时感到,有一股激流正抗拒束缚,从胚胎中破茧而出,在他们体内奔涌而过。它像条纽带,把二人连接起来。他们不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相识了很久很久的人,彼此间充满了熟悉的感觉,他们很意外之前竟从没意识到他们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他们能无碍地听见另一人的呼吸,脉搏,心跳,甚至血管里的液体流动。对方的任何生理状况,都变得仿佛是对自己身体的熟知程度那般,瞬间就能掌握。这神奇的感觉缠绕在两人每一块肌肉中,每一处皮肤下,细致到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根毛发,以及大脑和思维里。

      曾经与正常人无异的灵敏感官,由于身患的奇症而变得钝拙,现在,它们全部都回来了。这一系列的改变,让荷雅门狄惊讶地吸了一口凉气。在她耳中,那两个叽里咕噜念叨着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的老者声音,逐渐洪亮,逐渐清晰可辨起来。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不仅强大,还很强壮。她激动又好奇地抬头仰望,想寻求答案,看到了一个有点陌生的男人。他宽胸粗膀,浑身肌肉结实匀称,有棱有角的脸上,长着神像般分明和精致的五官,正以错愕的表情谛视着她。当老者们的咒语接近尾声时,荷雅门狄的脖颈背面出现了一阵奇怪的灼烧感。她因此小小地叫了一声,随后,感觉到一丝变化。一个圆润饱满的红色魔法阵,在那片肌肤上迅速生成,外壳的线条盈满,合起,画成一个圆,内部的线条纵横累加,勾勒出飞龙的形状。

      “契约——达成!”火龙王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笑,宣布道。

      契约缔结完毕的那一刻,模糊了八年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耳边传来欢悦的人声。老人们纷纷为二人鼓掌祝贺。荷雅门狄也很高兴,她的心就像刚烧开的水一样,快要溢出胸膛。她浅浅地微笑着,目光笔直望向身前,望向这个将失去的一切美好重新带还给自己的龙族男性。而与之相视的雅麦斯,也就此陷入了她冰一样纯净无暇、不掺杂质的眼瞳中,难以自拔。

      期待的、兴奋的,又充满感恩的眼神……这个人类少女,究竟为何要这样仰望着自己呢?火龙有些迷惑。更令他迷惑的是,他竟对她直率的目光不感到任何抵触。

      二人这一次的对视没有持续多久。在一阵柔和的红色光晕中,前一刻还凝注着她的男人的身形,就这么消失了。

      荷雅门狄顿时有些慌张,四下张望,想找回这个男人。就在这时,她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肤又浮现出和刚才别无二致的奇异烫伤感,尽管它非常细微,却依然让她的脖子麻痹了一瞬。年幼的女术士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这个被称作契约魔法阵的东西,它摸起来的触感很平滑,与皮肤融为一体,好像那儿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知道,他就躺在那里。她对魔法有天然亲和力,能猜出来这玩意儿和契约的缔结休戚相关。它连接着一个浩瀚的空间,成为她从者的男子,正漫游其中。这是只有他能独享的空间。

      契约魔法阵开始运作的现象,是仪式进展顺利的标志。火龙王由衷地感到称心。他严峻的声音又一次在白发女孩耳边响起。

      “从今往后,我龙族子民雅麦斯,与人类术士荷雅门狄,将分享生死、快乐和痛苦,直到永远——”

  •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不要深究本文语言方面的bug,不要深究匈牙利人和叙利亚人为何能无碍交流,就当成龙术士需要到世界各地做任务,自然精通多种语言吧……尽管在笔者看来,他们讲的都是中文_(:з」∠)_
    本文部分内容可能会与第2.5次圣杯战争荷雅门狄番外的那一章略有出入,有冲突的话请以本文为主,会有一些新设定,fate老文笔者懒得去更正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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