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Chap.2:阿尔斐杰洛(81) ...


  •   CXCVI

      “那么,我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了。”

      与德文斯分别后,柏伦格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阴天里,太阳怠惰地躲进灰白的云絮,忘记了给万物带去光明的职责。镇子上,视野所及的一切都灰蒙蒙的,毫无生机。

      自从被调去东方的波德第兹与麦克辛的惨案发生,为了主人的安全问题着想,每次任务结束后,德文斯都会把他护送到家门口,确保没有任何异情才离开。

      在这位海龙族青年眼里,龙术士哪怕力量再强,都只是人类,与龙族相比算是弱者,所以,他经常关照柏伦格,不要单独行动。德文斯的举动虽然有些夸张,让柏伦格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他还是非常感激地领下了从者的心意。只不过因为前面再拐一个弯就要到自己家了,才没让德文斯继续送下去。

      修齐布兰卡,麦克辛,波德第兹……接二连三的悲剧,使卡塔特每一个龙术士都处于忧虑之中,唯恐同样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作为修齐布兰卡下落调查者之一的柏伦格,也时常因想到这些事情而感到心烦意乱。他在心情低落时喜欢独处,不希望被人打扰,哪怕再亲近的人都不行。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友善、温和,实际上,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比起和朋友或同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柏伦格更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当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完全不用顾及别人的想法,也不用为了迎合他人而时刻保持乐观和健谈。他喜欢把大脑完全放空,任思绪尽情驰骋。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他只希望回到家的时候,能有人给他热好一盆温暖的洗澡水,好好冲洗一下疲乏的身子。可自从妻子过世后,他就一直保持独身,再没有娶过女人,生活起居全靠自己。他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住太久。搬家搬得多了,也就没兴趣再花精力和时间与邻居打交道了。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街坊四邻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人,这也许就是龙术士这类人需要习惯和忍受的寂寞吧。

      总之,回家先洗澡,烦心事留以后再思考。六年多的奔波,只为调查一件事,找寻那对主从的踪迹,就像没头苍蝇一样跑遍了整个西欧大陆。柏伦格觉得自己至少蜕了两层皮,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断了。

      任务终于告一段落。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柏伦格已经觉得万幸了。什么都比不上和一个脾气古怪的书呆子共事六年更折磨人。能与柯罗岑那张阴沉的脸庞说再见,就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了。

      回到独居的小屋正要开门,柏伦格好像想起了什么,退回屋前的信箱,掀开盖子看了看。果然,里面躺着一封信,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了。

      柏伦格所住的这个城镇,有一群专门替人跑腿送信的人。这是一种私人职业,不受任何机构管理。这些信差大多没有正经的工作,通过给人传递信件赚钱谋生。他们个个都有强健的筋骨,熟知周围一带的地形,能徒步在好几个城镇村庄里往来穿梭。

      由于当地邮政业并不发达,加上信差大多徒步送信,因此,往往会有时间上的延迟,效率非常低下。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人从一个固定的地方寄信给柏伦格,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作为业务上的常客,附近的信差对柏伦格家的住址非常熟悉,不仅会优先给他服务,运资上也常常提供优惠。碰到屋主不在家,信差就直接把信塞进信箱,等下次再来收费。这个信箱本来是没有的,自从与对方频繁通信后,柏伦格害怕遗失,于是特地安装了一个信箱在门口。

      寄信者是同一人,信总在月末抵达柏伦格的家。就这样,柏伦格渐渐养成了看信的习惯。每逢月底,他都引颈企盼着对方的来信。

      把信揣进怀里,进屋,点上灯,柏伦格搁置下洗澡的原计划,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拆掉信件背面的火漆,开始认真地默读起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份出自前任首席阿尔斐杰洛手笔的信。自他退位,两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距今已有五六年了。信的内容与之前寄来的没有太大区别,礼节性的问候结束后,是大段大段关于山川河流的叙述。离开卡塔特山脉的这些年,阿尔斐杰洛似乎一直在各地游山玩水,过着闲散惬意的生活。柏伦格有时不禁怀疑,这是准备把他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和心得都分享给自己吗?

      信的末尾还是像以往那样询问了柏伦格最近的生活。柏伦格拿出纸笔,思考如何回信。通常他会在简述完自身的近况后,把卡塔特的时局动向也简要地写在信里。阿尔斐杰洛从不提及关于卡塔特的任何事情,仿佛他与龙族从无瓜葛,不知道他是故意避开,还是已经抛下了过去的宿怨。柏伦格把这视为一种矜持,认为对方是在保全自己的自尊心,因此在分享卡塔特最新情况这件事上几乎毫无保留。对于柏伦格多此一举的行为,阿尔斐杰洛一次都没有在回信中流露出不满。

      寄信地址没有变化,依旧是马赛。柏伦格曾有一次偷偷找过去,想确定地址的真实性,结果不仅没见着人,还从屋内陈设品蒙灰的程度发现,这屋子其实根本没人常住。柏伦格不禁猜想那也许只是阿尔斐杰洛用来收信的地方。至于他本人平时究竟住在何处,没人知道,恐怕连监视他的密探都不知道。

      湿润的笔尖,在羊皮纸上时而停顿时而划动,柏伦格开始回顾近阶段发生的事。卡塔特在阿尔斐杰洛卸任后,出现了许多变故。波德第兹、麦克辛及他们的契约者被发现死在与异族的战斗中。尽管现场找不到一具尸体,却留下了疑似高德李斯头部鳞片的红色破碎物以及灰黑色的达斯机械兽人族机械碎渣。这一切都揭示出他们在巡逻时遭遇异族部队,并发生惨烈的战斗。两位龙裔和两名龙术士遇难的消息,使卡塔特蒙在哀伤和绝望的阴云里,相比之下,修齐布兰卡和托达纳斯的事反倒搁置了。

      起初,龙王还是抱有幻想的。他们多次派守护者到出事地点附近寻觅,希望能找到乌路斯等人的踪影。接连寻找数月无果后,终于放弃了希望。下落不明的四人,被正式宣布死亡。

      围绕着首席位子的竞争及最终归属,也是柏伦格需要向阿尔斐杰洛说明的诸多问题之一。龙王在这件事上的处理出乎所有人意料,即使阿尔斐杰洛离任后首席之位出现空缺,他们都没有召回乔贞,也没有拔擢白罗加的打算,再加上修齐布兰卡也已经在不久前被龙族官方宣称死亡,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卡塔特都不会有首席龙术士坐镇了。

      当书写到「首席」这个词,柏伦格执笔的手停了下来。这些由黑色墨水勾勒出来的字眼,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满怀憧憬来到卡塔特山脉学艺的那段时光。投身奥诺马伊斯门下,刻苦钻研魔导,曾经柏伦格也希望能超越所有前辈,登上属于首席龙术士的那个宝座,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因为总有人比他更强,挡在他身前。

      迷失在记忆的海洋里,过了一会,柏伦格才回过神,想起手头还有未完成的事儿。他打算在十分钟内把该写的统统写完,然后去洗澡,于是加快了速度。静谧的房间里,回荡着笔与纸亲密接触的细碎声。柏伦格将自己对远方那个人的敬仰和思念,凝入那厚重的、一笔一划的字迹中。

      CXCVII

      在那团血红的火焰升起来前,他已经在积雪的荒地上不停歇地奔跑了一个夜晚。逃亡的这些天以来,除了啃过些树皮和野生的浆果,他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饱饭。但他觉得这些并不需要抱怨。什么都没有比逃命更要紧。

      一小时前,他用火烧死了七个人。赤色的烈焰冒出他的掌心,仿佛炼狱之火被赋予了形态。一小队装备精良、身怀武艺的士兵被吞没在自身凄惨的悲鸣中。火焰烧尽后,在地面留下斑驳的黑印,被烧糊的人体散发出恶臭的焦味,掩盖住雪的清香。

      火焰在指间熊熊燃烧的触感已渐渐习惯,杀人后留下的罪恶感却很难平复。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确认火海里没有人生还。这不是他的错,他不停安慰自己。这些人不分昼夜地追捕他,把他逼到绝路。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依然会烧死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阻碍自己回乡的路。

      当他拨开烧焦的野草、检查那七个追兵的尸体时,他看见了褴褛衣衫下的真实画面。猩红色的精肉挣脱被烧烂的皱皮,无规则地堆叠在一起,溢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味。

      他感到腹部一阵抽动,却不是因为反胃。喉咙也抽动了一下,却不是因为作呕。他一面痛斥自己,一面咽下口水,转身继续逃亡。尸体升起的浓烟在他身后逐渐消失。

      饥寒交迫之下,他又累又饿又冷,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跑了一个小时,直到前方再没有路。他喘着粗气停下来观察地形,发现身前是一座令人眩晕的断崖。从那儿往前看,只有茫茫一片的海水。

      他连滚带爬往前跑。哀鸣的风,将海上的灰雾吹向崖边。银灰色的礁石露出海面,附近漂浮着遇难船只的残骸。望着波涛汹涌的海浪,他激动到浑身发抖,泫然欲泣。

      那是回家的路。他不介意跳下悬崖游回去。与家人团聚的渴望一直是支撑着他亡命奔走的最大动力。只要过了这片海,就能实现这个愿望。

      渡海以后,他或许会后悔自己为逃生所做的一切……

      ……苏洛从独租的小屋里醒来。从卧室的窗户往外,可以看见人群攒动的街道正被午后的暖阳笼罩着。

      他又做了那个梦,却不是被它唤醒的。饥饿感促使他飞快地起床,洗脸,漱口。屋子里没有可供他填饱肚子的东西。当他打开门上街觅食前,不禁怀念起卢奎莎烤的面包。

      苏洛在街上踽踽独行,身影显得孤单而落寞。往左拐过两个路口,有一家他最近常去的饭馆。这家店以奶酪干和黑香肠为招牌菜,卖得最好的却是自酿的黑啤酒,吸引着镇上最难赶走的一群酒鬼每天都来光顾。苏洛常常因为被误认为是他们中的一员感到苦恼。事实上,他并不贪杯。一杯啤酒足够他打发一下午了。通常他会点两块面包再要一根香肠。老板见他是熟客,有时会少收一只面包的钱。

      起床后解决餐饱问题,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必要的环节。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步骤。但是,在去饭店的路上,苏洛却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有人在跟踪自己。

      苏洛的感官一直很敏锐,一旦出现这样的感觉,就绝不会错。甚至可以判断出对方在他刚出家门没走几步路,就盯上了他。

      正思索着要不要按原定路线继续走,还是改道先假装去别的地方,试图把跟踪自己的家伙引出来,就在这时,对方似乎洞察到他的意图,先他一步行动了。苏洛觉察到危险,手指反射性地蜷缩成拳,眯起双眼。

      一抹明亮的红发轻晃而来,划过他的脸畔。

      红中带金,雍容而又明艳的这抹色彩,宛如秋日的枫叶。拥有这样一头艳丽秀发的男子,在苏洛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

      “不愧是苏洛。你好像早就发现我了啊。”

      阿尔斐杰洛用热切的口吻说出开场白,言语中隐藏着一丝激动。他俊美的脸庞挂着喜悦的笑容,紫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个身影寂寥的友人。

      “我就知道是你。”看到是熟人,苏洛警惕的面色稍有缓和,但冰冷的表情始终不变。对于阿尔斐杰洛的突然出现,他感到有些烦躁。

      丝毫没注意到苏洛的心情,阿尔斐杰洛自顾自地表达对他的思念,话中带着一丝挑逗,“自从你离开佛罗伦萨,行迹就越来越神秘了啊。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

      “我躲你做什么。”

      “没有吗?那最好了。我好不容易甩开粘人的密探来到这里。终于给我找着你了。”

      听出阿尔斐杰洛话中的含义,苏洛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冷笑。阿尔斐杰洛现在只是个没有头衔和阶位的龙术士。这样一个没有任务在身的男人,会有密探跟在附近,除非是出于监视的目的,没有第二种可能了。派密探监视曾经担任过要职的前任首席,像是龙王的作风。对于阿尔斐杰洛被龙王派来的监视者跟踪这一点,苏洛并不觉得奇怪,因此没有提出疑问。

      在阿尔斐杰洛眼里的那个男人始终蹙着眉,眼帘低垂,看向别的地方,一副懒得搭话的样子。阿尔斐杰洛还以为他在沉思关于密探的事情,便安静地等待着,但随后他发现,苏洛似乎是真的不愿搭理自己。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调动起他的积极性了。

      “你是不是正要去吃饭?苏洛,难道你才刚起床?”

      苏洛终于有了反应,鼓起眉头,一脸不悦地看着他,“如果不是你,我这会儿已经吃上饭了。”

      “我也没吃。正好一起。去哪家好呢?”

      在一脸笑眯眯的阿尔斐杰洛的邀请下,苏洛不好拒绝,便带他去了那家店。

      老板见老顾客来了,还带了朋友,立刻热情万分地向他们推荐起这周新推出的菜——马肉馅饼。苏洛婉言谢绝,还是照平时的老样子要了面包、香肠和一杯黑啤酒,倒是阿尔斐杰洛想尝尝看马肉做的馅饼,点了新菜。

      老板肥胖的身影灵活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中,挤回厨房。阿尔斐杰洛观察了一下店里的客流和环境,左顾右盼一阵后,视线转向对面的苏洛,好奇地望着他,“看样子你是这里的常客啊。一定就住在附近吧?”

      “不管我换多少地方,你最终都会找到的。”用抱怨的语气,苏洛闷闷地说道。

      “说得好像我在监视你似的。你根本不知道,真正被人监视是什么滋味。”

      “那些苍蝇还老是跟着你?”

      “虽然辞职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其实离被废也只差一步。以这种方式退出舞台的首席,会有这种下场再正常不过了。算起来,已经离开六年了啊……我都有点想不起来最后一次接的任务是什么了。”

      “我记得我最后的任务。”苏洛目光紧紧地瞪着他,语气不善,“那次,你暗算了强尼。”

      “哎,不要那么记仇嘛。那事儿已经过去好久了。”阿尔斐杰洛摆摆手,用不正经的痞笑化解苏洛的不满,“噢,我想起来了,我最后一票干的是刹耶的将军,那个叫卜朗彭的笨蛋!哈,之后就没再接到过任务了。”

      阿尔斐杰洛的感慨,仿佛引起了苏洛的共鸣。尽管这个男人企图以自嘲的语气掩盖情绪,苏洛还是能感受出他心中的不忿。和自己一样,他彻底失去了龙王的青睐。

      “我也没有。”

      在其他菜还没上来前,服务生先送来了酒。苏洛拿起酒杯就往嘴边送,好像急着要把自己灌醉似的。

      阿尔斐杰洛对酒没多大兴趣,他期待着马肉馅饼。等其他东西陆续上齐后,他撕下一片馅饼,塞进嘴里。

      “我俩真是难兄难弟。”口中咀嚼着食物,让阿尔斐杰洛的声线听起来有些沉闷,“他们提防着我们,不再信任我们,或者……他们不愿面对你我的愤怒。”

      苏洛没兴趣反驳阿尔斐杰洛,也不想插嘴,只顾埋头喝酒,一口又一口。酒杯眼看就要见底了。

      “卢奎莎怎么样?你有她最近的消息吗?”

      阿尔斐杰洛斗胆问出这句话。他对苏洛与卢奎莎分手后的情况实在好奇,冒着明知道会惹苏洛生气的风险,问了出来。

      苏洛没有回答。与卢奎莎分开的这几年,他一直在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去见她。他即将跟随阿尔斐杰洛做一件必死的事。所以,他不敢去想象未来。而在他所能想到的未来里,不会有她的位置。

      “你不会还记挂着那个女人吧?”把苏洛的缄默视为一种默认的态度,阿尔斐杰洛不禁猜测起两人藕断丝连的可能性,心里产生了一丝妒意。“你们这样,也算分手吗?也就是分开住而已。”

      这个男人的再三试探,终于让苏洛不耐烦起来。“一定要写下书面证明才算吗?”

      被他这么一吼,阿尔斐杰洛的气势反倒弱下来了,“好好好……我的错。你也不要这么郁郁不振啦。摆脱那种女人是好事。”

      话音还未落,他就感到了懊悔。这个话题仿佛是一个死胡同,只要一提起来,苏洛就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的态度特别冷酷,好像自己碰触到了他的逆鳞。不过,正因为苏洛异常的反应,才证明他根本没有忘记过卢奎莎,心里面一直为她留了个位置。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他竟然还没有放下。

      苏洛狠狠地瞪了一眼阿尔斐杰洛,便不再理会他,仰起头,咕噜咕噜把酒往喉咙里倒。阿尔斐杰洛一脸惊奇地看着他把一大杯酒就这么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杯中酒被苏洛一饮而尽。过去他能品上一下午,今天不到五分钟就喝完了。红晕立刻爬上脸庞,占据着他的双颊,仿佛红色的墨水在纸上洇开,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这家店的黑啤酒之所以销量高,除了味道好,还因为它的量非常足。店里的酒杯是特大号的,一杯啤酒能抵别人家三杯,酒量欠佳的人只需半杯就会醉得满口胡话,瘫成一团。苏洛虽然很能喝酒,但他喝得太快,因此才一杯下肚就醉了。

      “喂,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喝酒,会伤到身体的。”

      但他没有停止,也没有理会阿尔斐杰洛的劝告。他叫服务生继续上酒,这次不是用杯子装,而是容积更大的壶。阿尔斐杰洛劝他不要喝,却拗不过苏洛的坚持。

      服务生很快拿来了酒,把陶壶放在桌上。阿尔斐杰洛无奈地看着苏洛把酒当成水一样一口接着一口喝,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

      于是他另开话题。“你对柏伦格这个人了解多少?喂,苏洛,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大概也是觉得自个儿一个人喝没意思了,苏洛终于放下酒壶,作出回应,“柏伦格?我从没和他建立过交情。你向我打探是白费功夫。怎么,突然问起他,你还跟他保持联系?”

      “我和他的联系一直没断过。苏洛,你这么问,难道是吃醋了?”

      苏洛听到这话,立刻扳起脸,眼神像刀子一样朝他瞪去,即使是满脸的醉意都无法掩盖他眼中的杀气。

      在他的瞪视下,阿尔斐杰洛立刻屈服,满脸堆笑地打圆场道,“玩笑,玩笑,别生气。谈正事。不瞒你说,我和柏伦格一直保持私信来往。”

      “你把你的计划告诉他了?”

      苏洛眯起双眼,表情变得警惕起来。虽然头有些发昏,脑子还不至于完全糊涂。不管怎样,就算阿尔斐杰洛信任柏伦格,他们正在密谋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只字未提。”阿尔斐杰洛说道,“别担心。只是在联络感情。”

      苏洛听罢,放下心来,抿了一口酒。“你们交往那么多年,不会只进展到这个程度吧?不太像你平时的风格。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他畅谈一下你的大业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阿尔斐杰洛觉得苏洛的问话虽然语气很平淡,却充满了怨念,仿佛在故意呛自己。他究竟是在挖苦阿尔斐杰洛没有用威胁麦克辛时那个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处理柏伦格,还是在责怪自己把他拖入这趟浑水呢?亦或者两者皆有。

      “你可不要低估我,苏洛。这种机密的事只能当面谈。不能让把柄落在信里。”

      “我从来都没有低估过你。不过听你说的这些,似乎你和柏伦格的关系,也没我想的那么好嘛。”

      这次是真的在挖苦。阿尔斐杰洛却没有辩驳。他想起记忆中那个铂金色头发的男人,反思自己对他的防备是否有些多余。

      在他遭遇了这么大的人生起伏后,柏伦格都没有遗弃他。无论在他锒铛入狱,还是丢掉了首席的位子,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始终不变。这是阿尔斐杰洛在别人身上很难体会到的温暖。

      他有时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阴暗太复杂,也把柏伦格想得太阴暗和复杂了。

      吞下一口馅饼以掩饰思绪,阿尔斐杰洛再次岔开话题。“之前他一直在执行寻找修齐布兰卡的任务,脱不开身。不过最近好像空下来了。看来龙王已经觉得没什么希望,彻底死心了吧。”

      “修齐布兰卡还没有找回来?都那么多年了……”

      “估计他真的死了。”谈论起那个曾被认为有实力威胁到自己首席地位的男人,阿尔斐杰洛的口气始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卡塔特损失了三个龙术士,首席的位子又一直空悬,力量已经大不如前了呢。”

      “离开权力中心六年多的你,居然会对卡塔特的形势知道得那么清楚。是柏伦格告诉你的?”

      “对。他向我透露了很多。他说龙王既没有启用乔贞,也没有考虑白罗加。他们为是否对济伽势力用兵召开过多次会议,结果都不了了之。卡塔特颓败成如今这个样子,真是连上天都在垂爱我呢。”

      阿尔斐杰洛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美妙氛围里深深陶醉着,忽然,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一股低微的魔力飘入他的感知范围。不仅他察觉到了,就连醉眼迷离的苏洛也顿时一惊,睁大了双眼。

      一个细长的身影出现在店外,影子摇摇晃晃往里面挪。带帽的黑斗篷就像块破旧的船帆布挂在那人身上。

      “哎呀,那家伙追上来了啊。脚上功夫还挺不赖的嘛。”紫罗兰色眼眸向店门外瞟了一眼后,又神色悠悠地转回视线,阿尔斐杰洛放下吃到一半的馅饼,拍打掉手上的碎屑。“苏洛,你看,该怎么办呢?”

      对面的人已然心领神会,因此没有接话。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把钱往桌上扔,他们迅速起身离开座位,赶在跟踪者进店前迈出大门,动作连贯快速得就像两阵风,店里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不管对方是第几等级的术士,其脚力都不可能追得上两名有心逃离、全速奔驰的龙术士。阿尔斐杰洛和苏洛灵活的身影穿梭在街上密集的人流中,左拐右转,最后跑出闹市区,停在郊外的一座石桥边。四周的街道非常清净,还有河畔美景可以欣赏,不失为一个密谈的好地方。

      “那个密探,是谁啊?”虽然确信对方不可能追到这里,苏洛还是相当厌烦地朝他们跑来的方向远远瞪去,“该不会是……”他话到一半,停止不说,面容严峻地看着阿尔斐杰洛,似乎意有所指。

      “不会。”阿尔斐杰洛立即否定,“龙王比刹耶更渴望掌握我的行踪。看他这卖力的劲儿,一定是龙王派来的爪牙。不过连你都不认识他,我就更没有头绪了。反正这家伙最近一直跟着我,像个变态跟踪狂似的。”他耸耸肩膀,自嘲起来,“我也早就习惯了。这不会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明明是来追你的,为什么我要跟着一起跑。”苏洛好像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摇头苦笑着了一下,“你看见他就躲,不会让那个家伙更加起疑吗?”

      “哪管得了那么多。龙王不鼓励龙术士深交,被人看见我们这两个郁郁不得志的家伙聚在一起才麻烦呢。起码他现在什么真凭实据都抓不到,最多也只能说我行迹诡秘,而我完全可以用讨厌被人跟踪来解释——前提是,龙王愿意传唤我,给我辩解的机会。”

      阿尔斐杰洛洋洋洒洒分析了一大堆,苏洛只觉得头晕耳鸣,想找个地方休息,于是他慢慢下滑身子,倚靠石桥,坐在地上。

      阿尔斐杰洛在他身旁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你怎么把酒壶带出来了。还没喝够啊?”

      苏洛没搭理他。阿尔斐杰洛只好把话题绕回他们被打扰前谈论的柏伦格身上。不管怎么样,摆脱了跟踪自己的密探,转移到人流相对稀少的郊区,终于不用再担心被人监视了。可不能白白浪费这么好的独处机会。

      “我总有一个感觉,柏伦格也想做首席。”阿尔斐杰洛的这句话,让苏洛的视线立刻落在他脸上。“他跟我说了很多事,尤其对首席的继任问题特别关注。从他回信的内容里,我能隐隐感觉出他很渴望得到那个位子。”

      “他也算龙术士里的老前辈了,有点野心很正常。”

      “你比他资历还老,你却毫不动心。”

      “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龙王看不上我。”

      “可是他不一样。他渴求着那份不属于他的荣誉,但同时又能将自己的野心藏得那样隐蔽,其城府之深,让人感到可怕。”

      “所以你怀疑他别有居心,对你的示好全都是建立在想要麻痹你的基础上?你担心他接近你的真实目的是想挤掉你的位子?”

      阿尔斐杰洛感觉到苏洛话里的嘲弄。他怪里怪气的说话态度,让他有些不满。虽然可能是因为他喝醉了,说话才会那么冲,但阿尔斐杰洛宁愿相信这不是酒精的作用。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明嘲暗讽了。

      “……苏洛,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该不会是因为没了女人,就把气撒在我头上吧?”

      被戳中心事,苏洛一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随即狠蹙眉头,死死地盯着阿尔斐杰洛,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开什么玩笑!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已经……”他剧烈地摇了摇头,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愈渐轻微的尾音慢慢模糊起来,消弭在仰头痛饮啤酒的流水声之中。

      看到这样的苏洛,阿尔斐杰洛默默闭上了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只有这件事他无能为力。恐怕只能借助于时间,让这个失恋的男人走出阴影了。

      阿尔斐杰洛站起来,看着桥下的水,想等身边的人平复心情,但他等了好几分钟,苏洛都没有反应。他不说话,也没有再喝酒,只是坐着。

      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尔斐杰洛坐回苏洛身边,叩了叩他的肩膀。“不管怎样,我会想方设法把柏伦格也争取到我们这边。他不像麦克辛那样头脑简单,容易糊弄,跟我的交情也不如你我牢靠。在他身上我必须下更多功夫,才能彻底将他攻克。”

      “啊,听起来不错啊……看来他就是你下一个瞄准的对象了。”苏洛脸颊红润,神色迷离,声音飘忽不定,带着轻喘,“但是,为什么要会选中我呢……为什么你们都要选中我……”

      “你们?”阿尔斐杰洛狐疑地看着他,“苏洛,你喝得太多了。”友人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楚,于是阿尔斐杰洛没收了他手上的酒。

      即使酒壶被抢走,苏洛都没有反抗。现在,他反应迟钝得就像个老人。“是……吗?”

      “是的,我非常确定。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完全没有在意对方说了什么,苏洛旁若无人地咕哝道,“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阿尔斐杰洛挑了挑眉,“你如果不介意向我倾诉,我也不介意做你的听众。在我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说的。”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右肩被压上了某个东西。没有任何预兆的,苏洛脑袋一歪,枕在阿尔斐杰洛肩上,两眼微闭起来。似乎很中意被苏洛依靠的这个姿势,阿尔斐杰洛都不敢太用力呼吸,生怕他忽然醒来。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苏洛还记得回话,证明他并没有睡着。不过阿尔斐杰洛也没有动,让他安稳地靠着自己。

      “那是卢奎莎讲述的版本,我很希望听你亲口讲。只有坦然把过去的事说出来,才证明你真正放下了。”

      “我承认,我没放下。”额头抵住阿尔斐杰洛的肩骨轻轻摩擦,蹭得他有点痒,苏洛边摇头边说,“一直都没放下。”

      “喔,这样啊。”轻叹了一口气,阿尔斐杰洛抬头望着天。这个拒绝的理由,让他无法再追问下去了。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哎?”

      刹那间,阿尔斐杰洛感到欣喜若狂,激动得难以抑制身体的颤抖。直觉告诉他,等今天过去,他会和苏洛拉近距离。他们的关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不仅仅是共同推翻龙族的战友。

      “你知道我那么多事,也不差这点儿了,不是吗?”

      苏洛坐直身体,不再靠着阿尔斐杰洛,自嘲地反问道。当肩头的重量减轻的那一刻,阿尔斐杰洛的内心感到一阵空虚。他连忙转过头,看向苏洛。

      当他们眼神交汇时,那双灰绿色眼睛里闪动着阿尔斐杰洛从未见过的情绪。是畏缩,还有怯懦。能让这个孤僻冷傲的男人心生怯意、想要逃避的过往,一定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酸楚。

      苏洛没给阿尔斐杰洛插嘴的机会,开始念叨起他的故事。“在我还是青少年的那个年代,波兰战争频频。当家作主的国王是一个惹事精,生活在他治下的人民非常不幸。终于,国王的自大招来祸端。波西米亚人和匈牙利人气势汹汹地入侵,想要瓜分我国的领土。战争在所难免,而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国王于是下令放宽征兵年限,要求全国十五到六十岁的男性全部参军拱卫国家……十三岁的我便这样应征入伍。”

      “你没到最低年纪呀。”

      “登记时,父亲谎报了我的年龄。噢……我应该先给你介绍一下家里的情况。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在我上面还有四个姐姐,父母亲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可以说是老来得子。父亲对自己的年龄超过征兵范畴,不能为国家服役感到遗憾,就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独子身上。他觉得我们家至少得有一个人入伍,便积极鼓励我参军,对我寄予了极高的厚望。我的表现却比他消极得多。事实上我本想逃兵役。我不喜欢打仗,厌恶任何形式的暴力。但是我没有违背他。我知道,父亲企盼着我为家族带来荣耀。”

      “可你才十三岁。也太小了。”

      “我比同龄人高、壮,十三岁看上去像十五六岁,混在一群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里完全看不出来。战争很快打响。而我们备战的时间只有可怜的半个月,可以说什么都不会就被推上战场了。我和我年轻的战友们被派到斯洛伐克,在那里阻截敌人的精兵,结果一下子就被打败了。所幸小命没丢,完整地撤了回来。可有些战友就没那么幸运了。国王战败,只能割地赔款,斯洛伐克被匈牙利人夺走。军队解散回家。父亲见到我非常生气,指着我的鼻子斥责我,哪怕战死也不该贪恋生命逃回来……我常常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冷兵器作战的战场是什么样?一定和我们与异族战斗见到的很不相同。”

      “啊,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是我见过的最像地狱的地方。可能现在听我这么说,你身为龙术士早就身经百战,会觉得非常好笑。但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毛孩,虽然驱赶过叼走家禽的野狼,但杀人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想你父亲不会轻易放弃的吧?”

      “你猜得没错。而我们那个爱惹是生非的国王,居然蠢到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结仇。这不,父亲又有盼头了。”苏洛故意用略显滑稽的语调,来掩饰他的无奈,“过了四年,噢,也就是1031年,我十七岁了,德国人和丹麦人又打了过来,一同起兵的甚至还有国王那不甘寂寞的兄弟和一大群企图独立脱离他统治的贵族。父亲再次催促我入伍,为国为家族争光。我所在的部队登陆苦寒的波美拉尼亚,开始了长达数月的艰难战斗。”

      苏洛虽然整个人木木的,条理却很清楚,好像讲述的事昨天才刚经历。偶尔会有行人经过,奇怪地瞅一眼这两个坐在桥上的年轻人,却无法阻止他们继续攀谈。

      “战场是地狱,没人真正想去。”他继续说,“荣耀和财富尽归国王。冲在前面的卒子全成了枯骨,没有人会谱曲写诗歌颂他们。尽管我们奋勇作战,最终还是不敌。那一晚,我们死的人真多啊。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尸体越堆越高,到最后,腿都泡在满是腥臭血水的泥地里拔不出来了。”

      战场是地狱。阿尔斐杰洛想起他的第一任剑术老师伊凡对他说的话。“可你活下来了啊。”

      “活下来?如果我能未卜先知,看到后面发生的事,可能会听从父亲的建言,选择直接战死吧……”

      “别这么说。梅什科二世最后应该取胜了。”

      苏洛麻木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他从波西米亚公爵手里借来一支军队,艰难地击败了入侵者,把所有敌人都赶出国外,但却付出了十分昂贵的代价。战后回来的人不足军队总数十分之一。原因在于国王被迫将军队分成好几股去应对不同的敌人。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每一支部队都是孤军作战,面临被分化击破的危险。我所在的这支部队,就遭遇了这样的困境。我们没有后援,敌人的援军却越来越多。那一战,我们抵抗得非常顽强,而我们越是顽强,敌人在打败我们之后,就越是痛恨我们。”回忆使苏洛的胸膛溢满无名的怒火,他用干裂的唇发出暗哑的低吼,“我们与丹麦人周旋了四天,寒冷与孤独使士气降到冰点。战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死伤惨重。每天我都活在觉得自己撑不到第二天的恐惧中。丹麦人最终击破了我们脆弱的防线,数不清的人惨遭屠戮。最后他们杀不动了,就将剩下的人押解北上,渡过波罗的海,放逐到贫瘠荒芜、远离故乡的北地。你觉得他们没有将我们全部处决,是因为上帝教导他们要仁慈?不,他们简直是魔鬼!出于报复和羞辱,他们想出了一个游戏。你听说过十一抽杀制吗?”他把头歪向阿尔斐杰洛,咧嘴一笑。“那是古罗马人最早用来惩处逃兵所发明的一种手段。但是那群丹麦人可不会这么‘好心’,十个里头只杀一个。作为战后庆祝的余兴节目,他们把俘虏编成小队,十人一组,强迫这些人互相残杀,承诺每组最后的优胜者将被释放。地上的石头也好,腰上的皮带也好,或者靴子,拳头……都可以拿来当武器。我们当然不会遂他们的愿,可一旦有第一个家伙受不住诱惑先动了手,后面就全乱套了。”苏洛的声音逐渐轻微,话中带着强烈的喘息,叙事变得愈发艰难,“……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把他人排除出去,曾经是战友的我们扭打在一起,全然忘记当初并肩战斗建下的情谊。一些人打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甚至比与敌人作战时还要凶狠。局面完全失控……”

      “为什么不反抗?用你的能力。”阿尔斐杰洛握拳怒道,气愤于友人曾经的遭遇。“你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他们的。”

      “你指的这个?”苏洛让火焰在掌上燃烧。眼睛一直看着。“第一次觉醒这能力,是在十三岁那年参军。有一次,我在营地外生火。我当时想,要是哪里有团现成的火就好了,就不用打火石了,然后,火就真的冒了出来,吓得我连忙把它扑灭,生怕被周围同伴看到。之后我偷偷试了十几次才熟练掌握生火的技巧,但始终不敢跟任何人说,也从不滥用,试图遗忘自己是一个怪胎。也许就是因为疏于训练,当我想起来我可以用这个超能力杀掉那群丹麦恶魔,摆脱被他们玩弄的命运时,火焰并没有回应我。”

      红焰被赋予生命般,在术者掌心跳动着,变化出无数形态。二人隔火相望,脸颊被衬得一片橙红。火烧得很旺,苏洛的皮肤却一直完好。过了一会儿,他靠意念使火焰熄灭。

      “如果我能灵活自如地操控火焰,我就能逃脱。可我当时连这能力是什么都不懂。我怕极了,又拼命想要活下去,再见家人!”他大叫一声,和怒吼相比更像哭泣。悲愤模糊了他的声音,“你说我活了下来,是啊,我确实活了下来,踩踏着昔日同胞的尸体,保存了卑微的命。我用拳头打烂同伴的脸,打断他们的手、脚,解开腰带勒住他们的脖子,直到他们的脸和熟烂的李子一个颜色……而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阿尔斐杰洛,你一定无法相信,我简直有如神助,无人可敌!等我回过神,脚下已经躺着九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尸体了。就这样,我杀光了那一组全部的人成为优胜者,获得被释放的权利。所有被俘的一百多个士兵里,只有11人脱围而出。那些和我在飘着狼烟的星光下一起吃着早饭,互诉衷肠,共同憧憬着回乡之路的伙伴们,全部都——”

      “苏洛……”

      阿尔斐杰洛刚刚出声,苏洛就语调僵冷地打断了他。

      “但是,丹麦人并没有放我走。他们将11个优胜者手脚捆绑丢进沼泽,让这群畜生自生自灭,包括我。那片沼泽是只要一条腿陷入就会一直往下沉。我听到凄惨的呼救声。潮湿的淤泥在不停把那些人拖下去。面对死亡的呼唤,我发挥出惊人的求生意志,终于燃起火焰。等我烧断绳子爬出来,周围已经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我很悲伤,但我归心似箭,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回家的决心。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也因此走了很多弯路,但我告诉自己,只要找到那片海,渡过去,一直向南,就能回到家。”苏洛微眯双眼,聚起一束光,眺望着桥下的水流。“路过的丹麦士兵发现我成功逃脱,便一直死追着我不放。我啃树根,吃雪,嚼发馊的食物,一路往南逃,所有追杀我的人都被我烧死了。通过杀人,我的能力被锻炼得越来越成熟。过海之后,我终于彻底摆脱了追兵。等我历经千难万险回到家,我的追思会已经结束三年,连国王都换人了。”

      “不管怎么说,你也算顺利回到家了。”阿尔斐杰洛苦笑着劝慰他,有些不忍再听下去。虽然他在卢奎莎那里了解到的故事,与当事者本人的说法略有出入,但他知道,即便是卢奎莎叙述的版本里,苏洛的父亲最终都没有接纳他,冷酷地把这个一心返乡的儿子拦在了门外。

      苏洛面庞紧绷,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战后,国王感激为国捐躯的士兵,慷慨地允诺给每户有男丁牺牲的家庭赠送一筐鸡蛋,三磅猪肉,并增添一头耕牛。鸡蛋和猪肉每个月就能领取一次,非常慷慨,只不过这条施恩令在他退位后就废除了。当然,新国王的凉薄根本无法浇灭父亲那颗狂热的爱国心。哪怕抚恤品不再发放,宽裕的生活不再有所保障,他也不会因为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绝路而感到一丝一毫的后悔。”

      灰绿色的眸子直直向前,好像在盯着什么,但阿尔斐杰洛看不到。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有另一侧的桥栏,和平铺在桥栏缝隙之中的远方的天。

      苏洛的眼睛里,此刻如幻觉般闪现出一样东西。那道门,那道他压抑着狂喜叩响的门,那道父亲转身后紧闭起来的门,那道屏蔽了他所有希冀的门……

      「你不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一直深深扎根在苏洛的脑海里,就像一块烙在皮肤上永远擦不掉的胎记。

      长期的流亡生活使他变得黝黑精瘦,浑身污垢,形容憔悴,但他无疑是老人的儿子。然而,在见到亲生儿子活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父亲老迈的脸上所流露的表情,却不是欣慰、激动或者惊喜。直到现在,苏洛仿佛都能看见那个表情倔强的老人,在风中颤抖,嘴唇发白,对他怒吼。

      「我的儿子不会那么肮脏,那么懦弱。他是个英雄,干干净净,勇敢无畏,但是他已经牺牲,为理想而死,为国家捐躯。不是你这个假冒英雄的脏东西!」

      不知名的情绪使父亲的怒吼显得十分费力,整个人直发抖,哆哆嗦嗦得话都说不连贯。那是害怕?还是愤恨?他到底怎么看待这个挣开敌人的魔爪、不惜一切从流放地逃回家来的儿子?

      「我没有作为懦夫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英雄,烈士,不是逃兵!」

      绝望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他本以为父亲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为父亲会后悔当初送他参军的决定,会激动地哭着接纳自己。

      没有人敢违抗这个威严的一家之主,躲在门后面的母亲和姐姐,没有一个站出来替苏洛说话,像望着一个鬼魂那样望着他。

      「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回来?你应该死掉的!如果你死了,我们全家都会缅怀你,为你的灵魂祈祷,你永远都是我最骄傲最勇敢的好儿子。为什么要出现,破坏这美好的一切?!走,走。你不是我的儿子。」

      父亲的话就像一道霹雳,对着苏洛的脑袋直劈下去,针针见血,刀刀入肉。在父亲咆哮着怒吼完所有拒绝的言语之后,苏洛彻底因失望而崩溃了。三年来,脑中紧绷的弦猛然断裂。他所有关于回家的念头,所有为回家做出的努力,瞬间烟消云散,如同他当真死在了那场战斗中。他被汹涌而来的情感淹没了。胸膛里好像装上了一个生锈的撞钟,一下一下地撞击,钝痛一次比一次清晰。在遭受那么多□□和精神上的磨难,他本以为自己能不带任何感情地面对任何人的冷言冷语,可是他错了。父亲的话,摧毁了苏洛最后的希望。

      「那你就当我死了吧,当我没有回来过,当我在天堂福佑着你们。对我而言,你们也已经死去。」

      决裂的言语,自然而然地从唇间流淌而出。在那扇父亲重重叩上的屋门前,这个被至亲抛弃了的男人背身离开,再也没有踏回故乡一步。

      离家的最初一段日子里,他无数次想过去死,但每一次都在厌弃自身的边缘挺了过来。他骄傲的灵魂不允许他这样自轻自贱。他要好好活着,比那个靠他的“牺牲”换来富庶生活的家庭活得更好。

      尽管他发誓要坚强地活下去,他却将自己裹藏进伪装的面具里。这么多年,苏洛一直在掩盖他的伤口。这不是勇敢,恰恰是一种怯懦。他害怕自己在旁人同情或嘲笑的注视下再受伤害,从来都是静静地躲藏起来,在无人处悄悄地舔舐伤口,权当治愈。

      被至亲之人背叛,苏洛离家远走,茕茕孑立,独行于世,拒绝任何人走进他的心。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在悲伤和孤独中虚度,但在离家两年后,二十二岁的他遇到了龙族的密探。密探向他描绘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引领他去探索。当余生里只留下绝望和寂寞,人世间已经没有可以让自己眷恋的东西后,龙族的召唤无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选择。心想着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方式或许能给这黑暗的人生带来转机,苏洛果决地跟随密探登上卡塔特山脉,开启了他的龙术士生涯。但他又是一个不喜欢暴力的男人,他不崇拜力量,亦没有追逐名利之心,于是很快就厌倦了打打杀杀、靠战功争夺龙王喜爱的日子。

      最终改变苏洛的,是爱。一直到卢奎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温暖,他才感觉这冰冷绝望的生命有了些许意义。然而,卢奎莎的爱,终究无法给予这个男人完整的救赎。家族的阴影,始终如一道诅咒时时纠缠苏洛。他抗拒不了自少年时期就终生刻在他骨血里的那道阴影,拒绝与卢奎莎成婚组织家庭,逃避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最终失去了她和她的爱。

      “其实,苏洛不是我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阿尔斐杰洛感到迷惑。

      “这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黑发的友人望着他,眼神迷离地笑着,“我不叫苏洛。苏洛就像吉安一样,是我给自己取的一个假名,一个用来埋葬过去的……符号。我早就将那个名字和那个舍弃了我的家一并舍弃了。”

      他在阿尔斐杰洛耳畔低语,说出了一个名字。阿尔斐杰洛感到一阵晕眩,刚想回应,身边的人却把手指竖在他微启的唇前轻放着,摇了摇头。

      “将它藏在心底吧,阿尔斐杰洛!记住啊……绝对不要在我的面前把它念出来。苏洛,我希望你依旧叫我苏洛。”

      他突然那么认真地请求,说明他对旁人如何称呼他的这个问题很在乎。而从他的话里行间可以听出来的信息是,他真实的名字连卢奎莎都没有告知。苏洛的信任,让阿尔斐杰洛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

      “嗯!我保证!”他郑重而又难掩欣喜之情地回应道。

      “好,好……”苏洛似乎颇觉满意,嘴角带着微笑闭起双眼,头慢慢歪到一边,安静地呼吸,任河畔的风吹拂着他的黑发。

      “苏洛,”阿尔斐杰洛怕他就这么睡过去,轻柔地呼唤他,“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或许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很像。我们都有个混账父亲。”

      苏洛默不作声,脸庞埋在身后桥栏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绝望的回忆中,阿尔斐杰洛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听,抱着安慰他的想法诉说起来。

      “我的父亲是个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禽兽!哈,太讽刺了。当母亲临死前说出她从未向我提及的生父姓名时,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那与佛罗伦萨当地一个巨商同名同姓。那个男人因时常接济穷人而在民间获得极佳的声誉,不仅事业圆满,在感情上更是忠诚专一,与妻子结婚十多年从没有传过桃色新闻,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就连诸多同行都因为他既精于理财同时又品德高尚而嫉妒于他。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几世修来的福,竟然能攀上那样的男人做父亲!可你猜,当我满心欢喜地找到他的宅子向他表明身份,最后得到了什么下场?那个披着人皮与华丽外衣的畜生,害怕我这个一夜风流降生的产物会影响他多年来在大众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在用迷药迷晕我以后,将我卖给了人贩子,想要我永远消失在他眼前!”

      经过那么多年时间的稀释,他原以为过往记忆已经失去了伤害他的力量,但是却不然。阿尔斐杰洛胸膛还是被无处排解的怒气填满了,越说越激动。被他激烈的语气一震,苏洛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他睁开困倦的双眼,拿手背揉了揉,样子看起来仿佛睡觉被人吵醒。

      “噢,是挺糟糕的。”

      原以为苏洛听完自己的倾诉,多少会有点反应,结果他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意识到这个男人此刻根本不在状态,阿尔斐杰洛只好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化解尴尬。

      “好吧,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不,我理解你。”苏洛摇摇头,用干涩的唇挤出苦笑,“可是我和你终究不一样。你没有背叛自己的同伴。相反,你才是被背叛的人。不像我……”

      在他和卢奎莎的授意下,萨尔瓦托莱命令部下迫害自己的养子。阿尔斐杰洛被迫反抗。在苏洛看来,这与贪恋生命因而杀戮同伴的自己截然不同。

      “我啊,杀死了那么多战友,双手沾满血污。而这次,历史又将重演。”

      和卡塔特开战意味着什么,不用苏洛说,阿尔斐杰洛也很清楚。因此,他才会以沉默应对苏洛的话。

      “果然,像我这种血债累累的人,已经很习惯干这种事了呢。”苏洛垂下双眼,看着自己的手。柔软的黑发洒下碎影,碎影后的眼睛闪烁着自嘲的流光。“又要继续充当残杀同伴的凶手了啊……”

      “苏洛。”阿尔斐杰洛突然出声,制止了身旁那哀怨的叹息,声音无比清冽,就像流过高山的冰泉,“如果你想退出,我绝对不会阻拦和强迫你。今天,只要今天你和我说,你不干。”

      苏洛略显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一脸坚定的红发男人,然后轻笑着摇了下头。“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既然我答应了你,就绝对一诺千金。我只是……不说出来,心里很乱。”

      “是这样吗?”阿尔斐杰洛并没有扭头看向他,只是微微侧目。

      “就算我退出不干,你也不会停止。不如就帮你一把。”苏洛的声音虽然低沉,语调却十分肯定。

      听到他的话,阿尔斐杰洛朝他望过去。那充满温柔和信任的回视,让苏洛吃了一惊。

      认同的眼神,认同他是自己同伴的眼神,为什么他会相信这个背负着无数血债的凶手呢?

      这个男人毫无保留地信赖着自己,把自己当成他真正的朋友。不管苏洛的过去有多少污点,不管苏洛做过多少对不起他的事,都动摇不了他的心意。也许,这就是他选中自己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便全力以赴吧。

      苏洛观察了阿尔斐杰洛一会儿,说,“其实,卢奎莎早就告诫我你很危险,叫我不要靠近你了。”

      紫罗兰色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她知道我们正在筹划的事?”

      “不是这个。她一直警告我远离你。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吧,觉得跟你走太近会遭□□线停留在自己逐渐握拳的双手,苏洛平淡无奇的口吻,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但我没听她的。我会为你而战。”

      这句承诺,令阿尔斐杰洛深受感动。“听到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苏洛,哪怕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我也够了。”

      “就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毕竟我们要对抗的是整个龙族。”

      “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手指拨动着鬓角的一缕秀发,阿尔斐杰洛自信昂扬地笑道,“卡塔特常年只有几十头龙和一百多个守护者驻守,而要把散落在四处的龙术士集合起来,至少需要一到两天时间,又没有首席龙术士镇守……如今的卡塔特只剩下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联合异族大军进行突袭,就可以把他们一锅端了。”

      苏洛看着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你已经取得我和麦克辛的支持,柏伦格也会在不久被你收入囊中。但我想你不会就这样感到满足。这些年你之所以没有行动,一方面是老有探子盯着你,一方面你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密集,引起龙族的怀疑。卡塔特连续失去了三名龙术士,震惊之后也已经平静下来了。你想要在刹耶那里站稳脚跟,就必须拉更多龙术士入伙。现在,差不多该掀起又一场血雨了吧?”

      “知我者,莫过于你啊。”见苏洛的态度变得认真起来,阿尔斐杰洛感到很欣慰。他把酒壶递到友人跟前,笑着问他,“还要喝吗?”

      苏洛沉默地接过酒壶,大力抛出,扔到桥下,仿佛是要让河水发出的扑通声响回应对方。

      “好。”满意地点了点头,阿尔斐杰洛从桥面上站起来,轻轻拉扯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衣物,拍打掉上面的灰尘以保持外观整洁,“我早已拟定了几个可以笼络的人选,接下来将继续招兵买马。一定要争取到更多的支持者!”

      “下一个倒霉的是谁?”苏洛抬头仰视他。

      阿尔斐杰洛对上他的目光,莞尔一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CXCVIII

      麦克辛慢慢抬手,将摇晃的杯子摆放在桌上,含着醉意的眼眸微微瞥去,看了看在杯中内壁左右回旋的液体。

      他正坐在一张矩形桌子旁。他所在的这个房间被打造成室内酒吧的模样。不远处有两名身着白衬衫灰马甲的侍从,守在出入口,准备随时听候饮酒者续杯的吩咐。而在酒吧外还有更多人,他们穿着鲜艳的彩色服饰,打扮得相当浮夸,像是要参加化装舞会,丝毫辨认不出他们的士兵身份。由于酒吧并不是全封闭式的,可以清晰无碍地看到外面的景观,因此无论麦克辛将头转向哪边,都没办法将这些五光十色的家伙彻底赶出视线。

      他摇晃了一下杯子,微颤的手指却不受大脑控制,使动作比预期来得猛烈。酒液在狭小的圆柱形空间里不停撞击,一小片水花最终逃逸出杯口,洒在他的袖子上。

      他在想,自己到这个地方究竟坐了多久了呢?他觉得至少有一个下午了,但杯子里的酒只喝掉了一半。以前执行任务时,常常要追踪异族到无人居住的荒郊,为了使水袋尽量保持充盈,他会放慢饮水的速度。但现在,他不是要解渴,当然也不是为了品尝。他正在做的,是一种他早已经形成习惯、并且生存必须具备的事。

      泡酒吧,品美酒,是麦克辛给自己规定的日常任务。每天他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这间酒吧消磨。他没有别的选择。从被设下陷阱带到这里的那一天,他就一直没有自主命运的权利了。

      周围晃来晃去的都是些什么家伙,他当然清楚。而自己,是师承龙族大魔导师门下的龙术士,曾经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从遥远的过去就开始与异世界的恶魔战斗。本来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杀掉任何出没在他面前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现在却与他们时刻混迹在一起,彼此间相安无事。

      在这个地方看不到天色变化,每天接触的都是刹耶王军队的士兵。在被押送到这里的那个时候,他很惊讶这群异族居然没有蒙上他的眼睛。他得以记下所有回程的路。但这些根本派不上用场。在卫兵严密的看护下,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尽管还有类似于“空间转移”这样的魔法可以使用,但作为人质的高德李斯却是麦克辛的死穴。考虑到从者的安危,麦克辛也只好放弃逃跑的计划了。

      刹耶王在这座宫殿的内部装潢上挥金如土,把整个地下城造得极其大气磅礴,内饰无一不是以最豪华的规格进行装修的。可即使宫殿再怎样美轮美奂,也无法抹去那令人感到幽闭的窒息感。对麦克辛而言,置身其中,就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一个大铁炉。见不到太阳、月亮,看不到天空和飞鸟,每天被迫与一帮人模人样的机械恶魔打交道。

      因此,为了使自己忘掉残酷的现实,麦克辛只能继续浸泡在酒精之中。在这六年多的时间里,每一天他都必须进行这样的日常行为,在无所事事中浪费时间,苟全性命。

      摇摇头,麦克辛打了个响指,呼唤侍从给他续杯。一名侍从走近了,手捧水晶酒瓶,把桌上半空的杯子注满。酒红色液体再次充盈,在杯中轻轻晃动着,与那双凝视酒杯的红棕色眼睛交相辉映。

      这个异族侍从,包括其他那些人,虽然他们表面对他很客气,像贵宾一样招待他,但是背地里一定在笑话这个被囚禁在敌营的龙术士吧。本来,就算没有逃脱的希望,麦克辛也应该拼掉这条命杀出血路。可他却背弃了这个属于龙术士的责任,整日沉溺于酒精当中自暴自弃。对于这样的自己,麦克辛没有任何羞愧的感觉。酒精早已麻痹了他的羞耻感,他反而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这个华丽的宫殿里。他能感觉出异族在背后嘲笑他,但他毫不在乎。

      只要一回想起自己被阿尔斐杰洛“招募”的那个夜晚,麦克辛的心就沉入了冰冷的海底。为了远离那个时候的恐惧,他只有继续用酒精麻醉自己。

      阿尔斐杰洛有时会出现,来见这里的王。王会把他迎到只有他们俩独处的会客室,避开所有人。就算麦克辛不在现场,他也能从他们慎重而神秘的表情大致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他知道,阿尔斐杰洛想要毁灭龙族。

      一想到自己沦为那个男人的帮凶,与一直以来效忠的龙族为敌,他就气得几乎要发狂,无法再保持清醒了。如今的麦克辛只是个不得不为一个疯子卖命的叛徒,一个连存活在世上的痕迹都完全被抹煞掉的“死人”,被束缚在敌人的巢穴里。如果想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际遇下继续保持正常的精神存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酒。

      波德第兹已经去了天堂。而自己却留在了地狱。或许阿尔斐杰洛说得没错,是自己害死了他。但麦克辛却忽然对命运阴错阳差的安排有些庆幸了。能厚着脸皮苟活在敌人的监视下,这种事恐怕只有自己这种贪生怕死的懦夫才做得出来。如果成为囚徒的人是自己的那位挚友,他一定会受不了这份耻辱而选择与异族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这也就是他与自己最大的不同。

      如果死亡是种解脱,而活着却是痛苦的延续,那就让自己承担这份痛苦吧。

      麦克辛晃动酒杯,想着今天的自己怎么还没有入睡。虽然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但若换作平常,这个时间应该早就陷入沉睡之中了。难道酒还喝得不够?明明想尽快忘掉过去那些事情的,却偏偏回忆起了那么多。往事在脑子里转啊转,越来越清晰。啊,要怎么办才好呢……

      “嗨,还没喝完噢?嗨,真是好有闲情逸致噢。嗨。”

      一个稚嫩的少女声音,唤醒了他的白日梦。麦克辛顿时受惊,立刻在座位上直起半瘫的身子,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那串走进酒吧的脚步声。

      少女的步伐非常轻快,却带着很不协调的节奏,经常会十分突兀地顿停一下再继续走,和她怪异的说话腔调一模一样。

      麦克辛满含醉意的眼珠转向那名少女,看着她一步一顿走到跟前。这是个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却的少女,目测十五六岁,美得罕见,天工地雕,日月失色。她身材不高,四肢修长,头戴蕾丝发带,身着蕾丝裙和系蝴蝶结的圆头皮鞋。深蓝色的长发滑如绸缎,垂落在白雪钩织的长裙上。深红色的眼瞳深邃动人,闪烁着透亮的光芒,仿佛两颗宝石。在那看似娇弱温婉的身上,隐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阴邪气质,给她稚嫩的笑容添了几分神秘,但又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然而,那样与众不同的美貌,麦克辛仅是斜睨了一眼,就将脖子扭转回来,露出满脸嫌恶和不爽的表情。

      “啧,怎么又是你这个变态啊。”

      会本能地流露出这样的反应,说明他对这个少女很熟悉。麦克辛的屁股在座位上左右挪动,手指一会儿抓抓胡须,一会儿又碰碰鼻翼,眼前少女的出现,令他充满了焦躁。

      那不是别人,正是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目前使用的形象。那位名叫沙桀的将军,有一种麦克辛难以理解的女装癖好——不,现在的沙桀,根本就是个女人。

      “嗨,嗨,你这样说,真伤我心,嗨,嗨,还是觉得我不够美呢?”甜美的声音从少女的樱桃小口里传出来。但她说话时故意留下的停顿,却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嗨,我特地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的,漂亮吗?嗨,难道上个月那位阿拉伯少女更合你的口味?嗨,嗨。”

      手指卷动着长长的头发,沙桀故意摆出不高兴的模样,对麦克辛娇嗔道。现在,不光是外表,就连他尖细的声音都已经完全是个女人了。除非是知道沙桀真面目的人,否则一定会认为这就是个惹人怜爱的妙龄少女吧。不过,就算声音再怎么具有欺骗性,其独特的吐字习惯却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仿佛一个健谈的人劲头十足地唠叨着,每吐几个词都要停下来抽一次气怪笑一下,如此诡异的说话方式,非沙桀莫属。

      “很有意思吗?这样的游戏已经玩了五六年了,就算你没有疲倦,我都看厌了。”

      麦克辛抱怨的话声里,埋藏着一股深切而莫名和恨意。那份恨意不全是指向面前的少女将军。果不其然——在沙桀身后,他还瞧见了另一个人。

      高大健壮的火龙族男子高德李斯,身穿白夹灰的侍从服装,乖巧地跟在沙桀身后。看到他的身影,麦克辛棕红色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灰暗了。

      从者的表情木讷而顺从,仿佛把沙桀认作自己的主人,如一个侍卫保护着千金小姐那样对她呵护备至,眼睛在偶尔看向麦克辛时,丝毫没有那种见到熟人的感觉。

      他丢失了灵魂,认不出自己了,麦克辛灰心丧气地想。

      尽管在把这对作为俘虏的主从带回地下宫殿后不久,华伦达因就把火龙的灵魂交还了回去,然而灵魂附着到宿主的肉|体后,并没有使高德李斯的理智和记忆恢复。刹耶王为阿尔斐杰洛提供的解决龙族契约者祸患的方案是非常完美的。这群狡猾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先是让华伦达因抽取龙族的灵魂,再让霏什与被抽取灵魂的龙族精神连通,夺取对高德李斯的思想控制权。那样一具丢失了灵魂、没有思想也没有记忆、宛如尸体的空壳,能任由霏什进行改造,灌输他希望高德李斯相信的事物和观念,即使将来把灵魂返还给肉身,高德李斯也不会清醒。他只会遵照霏什给他预设的命令,服从于刹耶王阵营。

      高德李斯沉默寡言地陪伴在沙桀身旁,对自己真正的主人视若无睹。目前他认定的主人是那个异族“少女”,而只要沙桀不问他问题,他就一句话都不会说。

      如今,沙桀高调地领着高德李斯来到麦克辛每日光顾的酒吧,不为了别的,单纯只是为了炫耀她对高德李斯的掌控权。类似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喜欢让高德李斯扮作她的侍卫,带他到处晃悠,刺激身为俘虏的麦克辛。

      麦克辛灼热的目光凝固在高德李斯脸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即使这样,那个契约者都没有任何反应,全然把他当作空气,眼里只有他侍奉的那位少女。知道再怎样用眼神发出抗议也是无济于事,麦克辛郁闷地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红酒。干脆再多喝几杯,让脑子快点昏睡过去,进入梦乡吧。

      他大口大口往胃里灌酒。棕红的胡须洒满酒液,湿漉漉地垂在下颌,拖出一条印记,宛如血的瀑布。

      “嗨,今天依旧像往常那样,打算在酒吧消磨一下午的时间吗?”沙桀一边朝麦克辛抛媚眼,一边走到离他更近的位置,身后,她的贴身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嗨,嗨,昔日镇守一方身经百战的龙术士,嗨,如今只是个醉醺醺的酒鬼啊。嗨。”

      麦克辛对沙桀的挖苦无动于衷,只顾喝酒。喝光之后又叫人续了一杯。现在他既逃不出敌人掌心,又无法唤醒高德李斯的神志,这样悲哀无奈的境遇下,他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麻痹自己的大脑。其实,如果不考虑身边永远监视着他的卫兵,他这几年的生活,倒像是个因为犯了错而遭到禁足的贵族。异族给他山珍海味,给他独立的宫殿居住,美酒、女人随他享用,几乎像个领主一样把他供养起来,除了外出的自由,他应有尽有。

      在连续干掉两杯红酒后,麦克辛终于把杯子扔到一边,眼睛瞪向沙桀。如果不回应这个烦人的家伙,只怕她会一直嗨嗨嗨聒噪个没完。“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啊!”他大吼,“我想回地面啊。不要待在这个破洞里!”

      “嗨,居然还在做这种美梦。嗨,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吧。嗨,龙王根本不知道你失踪,早以为你死啦。嗨!”

      六年前,解决掉波德第兹和乌路斯后,阿尔斐杰洛故意留下了几条线索,指引龙族追查。乌路斯和主人化作飞灰,随风而逝,没能留下尸首,他便割下了几块高德李斯的鳞片,丢在战场附近,同时还把取自达斯机械兽人族身体的一些机械碎片留在现场。这些线索能引导龙族的追寻者得出麦克辛四人全员遇害的结论。只要寻找一段时间无果,龙族就会判定这四人都已在任务中死去。谋害者,当然指向了达斯机械兽人族。

      果然,事发后不久,密探就发现了阿尔斐杰洛留下来的线索,确认波德第兹等四人与异族之间进行过惨烈激斗。卡塔特视四人一同阵亡。尽管现实里麦克辛仍然存活,但在龙族看来,他却是个六年前就已经阵亡的死人。也许就是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麦克辛才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夜夜买醉。

      “嗨,光喝酒多闷呐,嗨,还是来和我玩游戏吧,嗨,”沙桀笑容烂漫,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用温柔而又恶意满满的话语,刺激着麦克辛的神经,“我嘛,自然是小姐,嗨,侍卫长由你的从者扮演。剩下的角色有,管家,厨师长,家庭教师,嗨,还有马房管理员,选一个吧,嗨?”

      “不要再愚弄我了!”

      被沙桀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麦克辛剧烈起伏和放大的声音,就像煮沸的开水。他重重地一拳砸向桌面,酒杯被当场震翻,滚落到地上。

      而他面前的少女,则依然面带嘲弄地看着他,镇定得一如既往。

      “嗨,嗨,真无趣。嗨,看你的从者,多适应他的新身份啊?嗨。”

      “混蛋……”麦克辛怒不可遏,想冲上去暴揍沙桀,打烂那张漂亮的脸蛋,但他喝得太醉,身体早已麻痹,沉重而绵软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只得瘫在座椅上喘气,“阿尔、阿尔斐杰洛那个家伙呢?这几天怎么老不见他?”

      “嗨,他可不像你那么好命,混吃混喝,受我们保护,还成天发脾气,嗨,嗨,他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切,到底在瞎忙些什么啊?”麦克辛举起手,对着沙桀一阵乱挥,仿佛一个初学剑术的小男孩,拿着树枝在空中比划,“打过去,打过去,直接打过去……”他的声音很微弱,心灵和生理上的疲倦即将把他拖入睡神掌管的领域。他边说边慢慢瘫下去,最后完全趴伏在桌上,脑袋枕在两臂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沙桀却没有因此停止对他的羞辱。“嗨,嗨,幸亏不是你和我王筹谋呢,嗨,否则恐怕还没出兵,就已经失败了吧。嗨,那个男人就很聪明了,嗨,自愿放弃首席的宝座,赢取了很多宝贵的时间呢。嗨。”

      有什么东西梗在麦克辛胸膛里,让他的心口一阵作痛。他一边咬着下唇一边摇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阿尔斐杰洛已经不再是首席,在麦克辛看来就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在没有候补人的前提下向龙王请辞,以退为进,获得彻底自由的行动力。早晚他会在这群异族的协助下煽动麦克辛和他一起反攻龙族,踏平卡塔特山,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抗拒他的要挟吗?或许只要麦克辛稍微露出不合作的态度,异族就会抽掉他的灵魂,也把他洗脑成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吧。

      啊,不过那些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聪明,聪明,他聪明,”麦克辛双眼紧闭,低声自语,“这个世上,就我最蠢……”在苦叹声中,睡去了。

      CXCIX

      雨声弥漫四下,寒意刺骨。

      时间是傍晚。磅礴大雨把广阔的田畦染成一片清冷的水色。夕阳的余晖被雨点遮蔽。田野尽头,荒芜的山岗更显孤寂。

      狂雨敲打着大地,打折了山脚下生长的枯草。天气如此恶劣,附近应该不会有人出没。但在雨雾形成的朦胧帘幕里,却出现了两抹愈来愈大的人影。

      按照信上的提示,英格利忒找到了一棵傲立在山岗下的老白蜡树。它很显眼,虽然饱经风霜,干瘪的树皮显示出苍老的痕迹,却无法埋没它又高又壮的身材,其主干直径比附近所有的树都起码粗三倍。

      就约会地点而言,这个地方选得太荒僻了。但其实这片山岗离英格利忒住的田园小墅并不远,只有一英里多一点路。约他见面的人显然事先就打探到他的地址,才会选在这里。

      雨势很大,雨伞难以遮挡大雨从各个角度侵袭。尤兰纳陪同主人前来赴约,一路上虽然撑了伞,手臂处的衣物还是免不了被淋得精湿。这名身形高挑的海龙族女子对必须在暴雨天顶着寒冷的狂风出行感到不满,柳眉挤弄出两条蜿蜒的细纹,轻声抱怨起来。

      “为什么偏要约出来见面呢。有什么事不能上门说?我们都到了,也不见人来。”

      他们刚准备出发,天就下起了雨,由于事先早已经约好碰面的日期和地点,英格利忒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狂风和暴雨赶跑了勤劳的农民,人们纷纷收工回家。虽然周围的农田看不到什么人烟,但为了避免惹出麻烦,英格利忒还是谢绝了尤兰纳变身龙形载他过去的提议,选择徒步。路上,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把整片田野淹没。

      “不要着急,我想不会等太久的啦~”英格利忒抬起手,在从者面前挥舞着,娇羞的口吻好像一个年幼的弟弟对自己憧憬的大姐姐发嗲。虽然语言是在安抚,可现在他只想快些回家,吃点暖胃的东西。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见一个人。

      他们躲在粗壮的白蜡树下,在寒风中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凭藉着龙族的超级视力,穿越重重水幕,尤兰纳看到了那位邀请者的身影。

      “他来了。就在那。”

      听到尤兰纳的提醒,英格利忒立刻从伞下探出脑袋,朝对方过来的方向兴奋地挥手。邀他到这儿来的人——阿尔斐杰洛,正不紧不慢地朝二人走来。他步履轻松,神色淡然,随身没带任何伞具,干净整洁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被雨水打湿的迹象。

      “噢,英格利忒,没想到你先到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

      “首席大人~啊,是阿尔斐杰洛大人~也不对……前辈?”

      踩着小碎步朝阿尔斐杰洛身边靠过去,英格利忒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称谓,只好不停改口,白净的脸上逐渐浮出淡淡的红晕,想要摸一摸后脑勺,手臂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显出局促不安的情绪。

      看着满脸羞怯的金发青年,阿尔斐杰洛几乎要被他逗笑,这么多年不见,他娘娘腔的模样半点没变,依旧喜欢拖长尾音说话,话音带着嗲气,走路姿势像个鸵鸟。

      “没关系的,英格利忒,你想怎样叫我都可以。”掩住内心偷笑的冲动,阿尔斐杰洛面容和蔼,宛如一个宠溺弟弟的兄长。

      “这样啊,您不介意的话就喊您阿尔斐杰洛前辈吧。”英格利忒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肢体动作也跟着自然起来,用崇敬的眼神望着曾辅导过自己魔法的男子,以一种与生俱来的柔婉语气,问,“那么,前辈叫我来有什么事呢?哎呦,好大的雨啊~”

      “真抱歉,早知道今天会下雨,我就改天约你了。”这句话之后,英格利忒惊奇地发现,在自己和尤兰纳站立的位置,密集的雨滴不再被大风吹着斜刮到身上了。三人所在之处,似乎升起了一片能将外界事物屏蔽出去的结界。早在来的路上,阿尔斐杰洛就设下了一道随他移动的防御结界阻隔风雨,因此衣物才一点都没有湿。现在只不过是将头顶那一小片结界的范围扩大到把英格利忒他们也涵盖进来的程度。能将与敌人战斗时用来抵御物理攻击的防御结界灵活运用在生活上,也算是一种扩展和变通,体现了阿尔斐杰洛的魔法智慧。“这样就不会被淋湿了吧。”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英格利忒调皮地吐吐舌,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满眼钦佩地望着前辈,“我太笨了,学了那么多魔法,却还是只会像教科书那样死板地使用,感觉都浪费了~”

      “怎么会呢,”阿尔斐杰洛摇头笑道,“是人就会有他的用处。哪怕成绩再平庸的学生,在老师眼里也同样是很珍贵的。”

      英格利忒一脸不解,好像对理解这句话有些困难,只是习惯性地点头。阿尔斐杰洛说完,转头望向一旁的海龙族女性,一直看着不说话,眼神微妙,令人玩味。尤兰纳用警惕的目光回视他。雨滴拍打在结界壁上,滴答滴答,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流逝。

      虽然没听懂阿尔斐杰洛刚才的话,但他这一刻所保持的沉默和注视,英格利忒还是能及时反应过来它们的含义。

      “啊,我和尤兰纳就好像姐妹,不——亲人一样。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哦~”

      “即使你这样……”

      “英格利忒,我还是回避吧。”

      尤兰纳抢在阿尔斐杰洛前面把话说完,瞥了他一眼,抬脚准备离开。阿尔斐杰洛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她权当没听见。英格利忒追上去,贴心地把伞交到尤兰纳手里,目送她走出五十步开外,才回到阿尔斐杰洛身边,等待接下来的对话。

      “乡下的风光真不错啊。”阿尔斐杰洛发出感叹。似乎在进入正题前,他还想再寒暄一番,拉近彼此的感情。“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不然会更美吧?”

      英格利忒家住在图卢兹乡下,周围到处是农田。作为指导过他学习的半个老师,阿尔斐杰洛曾向他打听过住址。但是为了不让不必要的家伙插入到他们的谈话中,他选择离英格利忒家一英里多的这座山岗作为会面地。这座山岗幽静冷僻,以荒凉和危险著称,偶尔会有野狼群出没,侵扰农场叼走家禽,除了狩猎野兽的猎人,连附近的农民都不会靠近这里。

      和阿尔斐杰洛独处让英格利忒感到有些拘束。比起这个男人,英格利忒还是更习惯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尤兰纳在一起。虽然这个人帮助过自己,但自从英格利忒毕业后离开卡塔特,他们就没什么交集了,也从无来往。因此,英格利忒对自己会在上周收到阿尔斐杰洛的信感到非常意外。他希望能尽快知道这个男人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可他却在绕圈子。

      “前辈,如果您喜欢这儿的风景,可以常来我家玩啊~有什么事也可以到我家说。怎么样?”

      “不。也不是多复杂的问题。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阿尔斐杰洛看着英格利忒因好奇而张得硕大的石青色眼睛。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他必须开口。

      “我要做一番大事业。”他说,“英格利忒,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一把。”

      “什么事业?”英格利忒的眼神更加好奇了。“要我怎么帮您?”

      “征伐卡塔特,打败龙族,推翻龙王的统治。”

      他感到,英格利忒在一瞬间暂停了呼吸,还注意到他不经意间瞥向尤兰纳,然后又立刻回到他面前的视线。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不被允许的吧。”

      “我坐过牢。英格利忒,我没有杀人,他们却将我监|禁。”

      “他们无凭无据抓您是不应该,可谋逆这种事……”

      “谋逆?我是要清洗这个政权,将它重建。”阿尔斐杰洛觉得喉头冲出了一股气。很多话憋在心里,花了他太长时间来开口。“卡塔特存在太久了,龙王统治得太久了。他们耳目闭塞却傲视一切,在他们治理下,卡塔特那衰老的躯体早就腐烂得不行了,不止外部,连里面都已经生疮流脓,急需清洗。”

      阴雨天本就见不到太阳,现在,随着夜幕降临,天边唯一的一丝光亮也彻底不见了。黑暗慢慢侵染天空,浮现出夜色。

      “哎呀,这,这——”

      英格利忒两只手手舞足蹈,不知所措,最后抱住脑袋,从指缝里露出一双孩子般无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尔斐杰洛。

      阿尔斐杰洛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带着催促感的冰冷眼神,好似在强逼他做出正确选择。

      “在你看来,你认为两位族长是怎样的统治者?他们是否对你大材小用?他们在轻视你,而我会改变这一切。”

      “您的意思是,等您将来取代了族长,会给我高于现在的地位吗?如果我没会错您的意思……”

      “没错。我不会把你随意丢弃在乡下。我会让你发挥所长,去见更广阔的天地。你有我的承诺。我已经准备好一支军队,需要你的加盟。跟我走吧。”

      阿尔斐杰洛看见英格利忒低着头,沉思着,看起来似乎陷入了十分困难甚至痛苦的思索。这不是个容易的选择,因此他能允许自己给对方足够思考的时间。

      但……

      “不行。”

      这个英格利忒只犹疑了一秒钟就作出的答复,简直令阿尔斐杰洛怀疑自己的听觉。

      “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这件事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很低微,却无比清澈。这个外貌清秀、举止女性化的青年,褪去了往日的柔弱,表情充满正气,像一个刚正不屈的硬汉。他郑重地朝阿尔斐杰洛半弯下腰,躬身致谢,“对不起。就算是对我有恩的阿尔斐杰洛前辈的请求,我也不能答应。”

      “不,英格利忒,先别急着拒绝我。”阿尔斐杰洛逐渐加快的语速,映衬着他越来越急切的心情。“我保证事成之后,你将作为开国元勋在我的功臣薄里据有一席之地。我知道你处境艰难。龙王一直都不重视你。”

      “和这无关。”英格利忒打断他,一脸耿直地说道,“龙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如果不是龙族发现了我,我不可能还活在世上,更不可能结识尤兰纳。而且,谋反是不对的。前辈,请您放弃这个念头。如果您愿意听取我的谏言,我就当今天我们没见过面。”

      阿尔斐杰洛眼睛张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仿佛认不出眼前的青年。这时,他注意到远方一个人的动作。

      龙族优异的听力,使尤兰纳即便离两人很远,还是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大致内容。气氛凝滞的这一刻,嗅出英格利忒处境危险的尤兰纳从远处跑来,抱着解救主人的想法,快速接近他们。

      “大人,我的主人已经给予您答复。请您不要再为难他。告辞。”尤兰纳护在英格利忒身前,如同母亲守护自己的孩子。她海蓝色的双眸射出冰冷的目光,朝阿尔斐杰洛投去一个凉飕飕的眼神,无言地对他发出警告,说完,拉起英格利忒的袖子就走。

      以往待人温婉和善的这位女性,用那好似鹰爪一样的五指牢牢扣住青年的手腕,在她大力拉拽之下,英格利忒只来得及仓促朝红发男子点了一下头,就被拉走了,宽敞的结界空间里,留下阿尔斐杰洛一个人站在原地自言自语。

      “真遗憾……真的太遗憾了。”

      一直以来,在阿尔斐杰洛的印象中,这个长相女气的金发青年,从来都是个软弱没主见好利用的人。自己受奥诺马伊斯嘱托,指导他魔法,算是他的半个师傅了。原以为凭这层关系,可以轻而易举说服他答应和自己一同起事,最多也就从者这关麻烦一点,不过有华伦达因和霏什帮忙,控制区区一头海龙本也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胆量拒绝自己!

      毫无任何预兆,阿尔斐杰洛忽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长笑。在寂静的雨夜,这串笑声听起来简直有如追魂索命的厉鬼。

      这令人发毛的恐怖笑声,促使离开约定地点的二人加快脚步。此刻在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去卡塔特,向龙王告发阿尔斐杰洛的阴谋!

      “英格利忒·帕蒂芬克!”

      突然,阿尔斐杰洛的高喝穿过稠密的雨点声,呼唤着金发的青年。

      身旁尤兰纳揪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理睬。同时,碧蓝的光晕在她微眯的竖瞳中闪耀,宛若飞星。尤兰纳做好变身的准备,决定立刻带主人飞走。

      英格利忒还是回了头。他看见阿尔斐杰洛露出惋惜的微笑,边用带着沉痛的目光凝望自己,边朝自己伸出手来,一时有些呆住了,好象全然忘记自己刚刚拒绝了他似的。

      然而,就在阿尔斐杰洛抬起手臂的那一刻,一道阴郁的光芒倏地从他那对耀人的紫罗兰色眸子里闪过。

      英格利忒心头一震,本能地想朝后退避,这时阿尔斐杰洛的魔力已经迅速在右手指尖集结起来,聚成一团能量波打向前方。然而,这发魔弹没有命中任何目标,只在半空划过一道光就坠地了。

      危急时刻,在一股无名力量的带动下,英格利忒跳跃到海龙尤兰纳的背上,背部的鳞片紧紧扣住他的双脚,帮助他的身体保持稳定。巨龙眨眼间飞到了空中,避开了魔弹的追袭。

      好不容易躲开阿尔斐杰洛的攻击,与那个杀气腾腾的男子拉开一段距离,英格利忒正想开口对搭救了自己一命的从者致谢,脚下冷不防传出剧烈的震动,差点因站不稳而朝前扑倒。

      引起海龙身体震动的,是保守估计为二十颗的魔弹群。阿尔斐杰洛瞅准刚起飞的尤兰纳速度还不够快的空隙,右臂挥起一个险恶的角度,诡谲的银色光弧瞬间照亮黑暗的山岗,穿破雨雾,流矢一般直指目标而去。

      仓皇之下英格利忒根本来不及布置防御设施。魔弹群击中了他们。其中有四颗正中尤兰纳腹部,那是龙族作为护甲而天然生长的龙鳞较为柔软、因而缺乏防护的地方。尽管龙族近乎无敌的抗魔性防下了这四颗魔弹,使尤兰纳并未出现皮肉伤,但冲击的力道如此猛烈,还是让她平稳飞翔的身躯产生了小幅度的颤抖。

      受到冲击,尤兰纳猛低下头来,但没有减慢速度,咬着牙把身体扭转回原来的方向,振翅往高处飞。一股冰冷的触感突然袭上心头,包裹住她全身,仿佛霜雪降临。她只来得及在一瞬间目睹橙红色的“飞雪”爬上双翼,双唇就已被致命的结晶紧紧密封起来。

      英格利忒初次见识到这一奇观,面对突发的状况,完全愣住了。凭空出现的结晶如凝结的雪花,堆积在身体各处,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扩张,根本无法防御。英格利忒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大脑完全混乱,早已将往日所学的魔法抛诸于脑后。他一面勉强将头转向尤兰纳脑袋的方向,一面发出微弱的求助声。就在他想要开口尖叫时,迅速疯长的结晶已经堵上了他的嘴。

      整个身子被包裹得更紧,口鼻全部被封,无法呼吸,连出声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英格利忒和尤兰纳就这样不可反抗地接受了敌人死亡的长吻。

      结晶汲取能量,身体迅速衰竭,在真正死亡之前,恐怕还将经历数分钟吸不到氧气的痛苦。

      他们瞪大眼睛,鼻孔与嘴巴都张得很大,挣扎着想要呼吸,然而,他们非但吸收不到急需的氧气,反而因精气的不断流失而感到浑身麻痹和寒冷。这一过程持续了两分钟。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即使是并不漫长的两分钟时间,都是极为痛苦吧。

      这处荒凉山岗的残酷争斗,随着一方呼吸的静止而静止。然后,一个巨大的龙形结晶体从空中跌落,倒在了雨幕中。

      被包覆在结晶内的两名死者已经停止呼吸,保持生前痛苦挣扎的表情,悲惨地离开人世。

      阿尔斐杰洛慢慢走上前,嘴角绽出邪恶的笑容,抱胸欣赏了一会儿,随后在结晶物上方召唤出高速旋转的巨型魔法阵,降下火焰之雨,丧心病狂地蹂|躏着二者的尸体。在宛如流星般的火弹群猛烈的击打下,以海龙外观为基本形态、依靠二人生命力为养分生长起来的巨型结晶雕塑被轰然炸开,四分五裂。

      “哎呀呀,居然不给昔日的同伴留具全尸,未免也太狠心了吧,首席大人。”双手拍打出一阵并不用心的鼓掌声,一个男人从树后的阴影走出,湿润的深绿眼眸凝望身前红金色头发的男子,对他暧昧一笑,“啊,都已经习惯这样叫你了,老是改不了口呢。”

      “奈哲将军,”阿尔斐杰洛唤出他的名字,“你是来监督我的吗?”

      “我在帮你排除危险。”奈哲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们万一回去报信,会提前暴露你的阴谋,可就不好收场咯。”

      阿尔斐杰洛保持微笑,望着这个口不对心的异族。嘴角从容镇定的笑容,证明他早已经发觉奈哲藏在附近,任由他出手截杀那对主从。这家伙说是来帮助自己的,实则却是在履行刹耶王交给他的监视使命——与龙王派密探跟踪他的动机如出一辙。

      “你们的王对我还是不够放心啊……”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毕竟你孤身一人,对付一个龙术士还好说,可如果多一个龙族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会变得有点棘手吧?”

      “呵。”阿尔斐杰洛喉中发出一声冷哼,却没有回答奈哲的试探,不单单是觉得这问题很蠢——无法同时应对主人和从者的话,只需全力干掉主人就好——现在,他已经没兴趣去管一对死人了。

      (超字数了,后文贴在下面)

  •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卡塔特的这几年,阿尔斐杰洛与刹耶势力频繁接触,已经不再需要米考内牵线搭桥,他能自由出入刹耶的宫殿,拥有麦克辛缺少的特权。他又找霏什精神治疗了一次,终于彻底根除了龙王的遗毒。刹耶王还特别在地下城为他置办了一套豪宅,方便随时接见他。为了自己征服龙族的大计,阿尔斐杰洛辞去首席,这些年一直辗转在外,与龙族的密探周旋,只有少数时候会在刹耶王赠给他的宅子里小住;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行踪不定地漂泊在世界各地,好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在一个个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城镇村庄,留下他的足印。
    这次说服英格利忒,本就没抱十全的把握。那小子答应最好,不答应就杀掉。阿尔斐杰洛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阻碍自己的龙术士少一个是一个。要么屈从于自己,要么死路一条,没有第三种选择。
    嘴角笑容渐深,阿尔斐杰洛扭头望向奈哲,丢去一个蕴含着深意的眼神,“既然你们如此诚心诚意地帮助我,那我就不客气了。不如再帮得更彻底一点吧?”
    CC

    雪山上的风暴已经过去了。阳光晒干潮湿的积雪,把地面照得闪闪发亮。在这晴朗的上午,金荻斯和陶瑞斯没有窝在阴暗的高塔房间,选择到室外活动筋骨。他们赤手空拳对练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坐在一块钻出积雪的大石头上歇息。身后,孤塔傲然高耸于白雪铺成的圣洁地毯上。阳光把顶端巨龙雕像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龙翼的阴影向外伸展,正好遮蔽住二人的身体。

    金荻斯仰面躺在石头上,双臂交叉搁在脑后,陶瑞斯坐在他身旁。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脸上愁云密布,却不是因为劳累。最近卡塔特动荡的时局,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们的心。就算被派驻到远离政权中心的这个地方守卫,他们依然时时关注卡塔特发生的每一件事。现在,龙族的生存可以说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听说上个礼拜又死了一个龙术士。”金荻斯眺望天空,看着时不时钻出云絮的太阳,即使双目直面强光,他都没有因为觉得刺眼而把眼睛闭起来。“是那个叫英格利忒的娘娘腔。”

    “尤兰纳也跟着去了。”陶瑞斯俯视脚下的积雪,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清楚。

    “嗯。”金荻斯对着空气点点头,露出遗憾的表情,鲜明的火红双瞳弥漫着一层化不开的忧伤,“感觉像有一张大网在吞噬我们,把我们一个个拖向深渊。”
    “托达纳斯,乌路斯,高德李斯,尤兰纳,”念着那一个个逝去的名字,陶瑞斯的手慢慢握起拳,蓝色的眼眸凝视凸起于手背的青筋,忧郁的面庞逐渐变得坚毅,“我真想立刻替他们报仇。”

    “这份怒意和恨意,该向谁倾泻呢?”体会到身旁族人悲痛的心情,金荻斯翻身坐起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表达安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谋害他们的凶手。”

    “族长和长老们早已讨论过很多次,目前嫌疑最重的依然是那个叫济伽的家伙,此外也不能排除刹耶阵营。金荻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泽洛斯的死,事后证实就是刹耶王一手促成的,他甚至还想诱杀许普斯。依我看,现在这个局面,八成是那两伙混蛋共同作用的结果。他们都应该受到制裁!”

    “好,那我们这就找上门去!”
    “这……”背负在身上的责任,令陶瑞斯犹豫了。从成为孤塔守卫的那一天起,他就和其他守卫发过誓,将毕生都奉献给这一事业。在遥远的过去,龙裔还很兴旺的时候,很多龙族都把去孤塔服役看作是一种荣耀,鼓励子女前往孤塔,驻守这一重要的据点。曾经的孤塔也并非关押犯罪者的收容所,而是作为龙族在人界屯兵的一个地方。只是因为后来龙裔逐渐减少,军队全被调回龙族本部,孤塔慢慢荒废化,最终改变了它的用途。“也许报仇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走不了。金荻斯,你就不怕芭琳丝责备你偷懒?她最讨厌你在工作的时候跑出去了。”
    “她要是知道敌人在哪,保准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冲过去的。”
    “问题就在这里。首先我们不能肯定到底刹耶和济伽哪个才是幕后黑手,也无法排除他们联手的可能。其次,就掌握的信息,我们只知道济伽的地盘在南方尽头的冰封大陆,至于刹耶把老巢筑在哪,我们毫不知情。我想这也是族长迟迟下不了决断的一个因素吧。”

    “真烦人!”金荻斯因为复仇的事情被各种因素阻挠而气上心头,嚷道,“我饿了。我去看看霍兰特午饭做好了没。”

    说罢,他跳起来,迈开步子就朝孤塔走。正在这时,结束了巡逻的火龙桑契斯伴随着跑动时吹拂的劲风从远处靠近过来,出现在二人面前。

    桑契斯神情严肃,一看到他们就压低声音,说道,“有情况。”

    “呀,你回来啦?”金荻斯转回脑袋,困惑地瞅着他,“什么情况?”

    “我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异族的军队在接近这里。你们快去通知芭琳丝。”

    “什、什么……异族?”

    陶瑞斯惊得声音都变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桑契斯的身影就如一道闪电般蹿了出去。
    “做好准备!”清冷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我们要战斗了!”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时间为1259年。在上章基础上又加了6年。跳跳更健康~
    2,苏洛回忆部分基本是笔者胡扯,不必考据史实。
    3,苏洛的真名笔者没有取,以后也不会出现,算是个和“风太大,我听不清楚”类似的梗。
    4,由于沙桀吃了女人,变成了女人,所以本章一直写作“她”,这货真实性别男,不用怀疑。
    5,本章内容较多,必须抓虫,之后查缺补漏慢慢修改^_^
    PS:记得原来每章章节字数限制为3W字的,现在居然放宽了吗……笔者这无可救药的字数哟_(:з」∠)_
    PPS:为什么恢复更新后,反而没人看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