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修行记》庸不语

1、路途之始

　　两界之交，始于十方。
　　一条山脉划分整片大陆，上为妖界，下为人界。
　　山脉之中仅有唯一开口，后人在其上建城，因整城绕十方山而成，因此取名十方城。
　　十方山腰之上为学堂，其下为集市，得益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也成为人与妖两界贸易往来最频繁的城池。
　　此时，十方城内如往常一般热闹，各地的商人云集于此，吆喝声此起彼伏。
　　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女孩正在奋力的开辟出一条自己的道路。
　　“喂喂，苏夙，快看快看，那里有美人在跳舞诶，啧啧，那小腰扭得…真是销魂！”
　　“这是泥人诶，哈哈，这小孩怎么和你这么像，矮不隆冬的！”
　　“还有那里，是杂耍诶！喂，小鬼，别这么无趣，回句话啊。”
　　“…！”这个身着灰色短衫的女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趁着周围人还未能反应过来之际，闪身进了一家客栈。
　　房间内，苏夙一把扯下别在头上的木棍扔在桌上，不悦的皱起了眉头，“你在外面能不能安静点！”
　　那形如发钗的木棍在桌上打了个滚，竟然猛地立起，四片叶子分别划作手与脚，动了起来。它扭了扭身体，抗议道，“喂，小鬼，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算是你的长辈！”
　　不过，窗外喧闹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它的注意，它攀上窗台，一脸羡慕的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道：“外面的世界真的和书本上说得完全不一样！”
　　看着木棍痴痴的眼神，苏夙忍不住叹了口气，怒气消了大半，“叶离，你在外面说话可得小心点。我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叶离拖长了尾音应下来，眼睛仍死死盯着楼下的集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记住了刚才的话。作为一只长年蜗居在十方学堂内的树精，纵然它知古博今，外面的世界对它而言仍然处处充满了新鲜。
　　苏夙没有叶离那么多的闲工夫，这是她第一次接受城中委托，可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她撑起脑袋，开始逐条分析之前收集来的消息。
　　她这次的任务说来简单，就是“除鬼”。不知什么缘故，曾经在十方富甲一方的王家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旧宅也日渐荒废。
　　最近，那里面频频有怪事发生，溜进去玩的小孩子们或遭遇意外，或染上怪病。
　　邻近的居民也时常在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搅得人心惶惶不安，们认定这是原来的王家犯了忌讳，招了邪，引了鬼神居住，因此联名向十方的官差递了委托。
　　十方的衙役又将这事委托给了学堂来办，几经周转，被她的师傅，叶为古，揽了下来，交给了她。
　　临行前，师傅还神秘兮兮的拍了拍她肩膀，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道，“因果循环终有报。”
　　待到苏夙回过神，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她估摸着这个时候那条路上的行人应该不多了，这才裹紧了外套，携叶离出了门。
　　王家大宅地处城内一处偏僻的小巷子底。
　　清漆的朱门上已经满是斑驳，门钉和兽面衔环也布满了青褐色的锈迹，门头上的牌匾虽糟风雨侵蚀变得破烂不堪，却仍可以依稀辨认出“王家大宅”四个大字，看的出来，这里已经荒废了多年。纵然如此，苏夙仍礼节性的叩响了门环，等了半晌，方才推门而入。
　　大宅内也是一片凄凉，地上积满了厚厚的落叶，各种碎石烂瓦被随意的堆在了一边，院墙爬满了厚重的青苔，泛出隐隐的墨绿，门窗经历风吹日晒后，早就千疮百孔，风轻轻吹过，卷起满地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回响，让人脊骨冒寒。
　　苏夙感知灵敏，能够快速捕捉到许多空气中的异动，她警惕的扫过这里每间黑洞洞的房间，抬脚进了侧边的佛堂---那里正传来特别的气息。
　　她前脚刚踏入门槛，头顶的房梁就突然坍塌，堵住了出路。
　　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扬起的厚重尘土，一个黑影从背后迅速扑了过来。
　　苏夙早有准备，巧妙的侧身闪开，黑影见一击不成，愤怒的发出“嘶嘶”声又再次扑了过来。
　　“小心，这是暮鬼，被它碰到身上就会溃烂。”躲在苏夙脑后的叶离，小声提醒道，一眼瞧出了黑影的来历，暮鬼并无身形，看起来只是一团人形的黑雾，可是那黑雾时聚时散，凡是被它碰触的物品，都会迅速腐蚀。
　　苏夙了然的点点头，单手一划，一道风刃袭向对方，逼得黑影倒退数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她擅御风，可以简单的操控风的形态以及流向，风似无形却又有形，恰是应对这种虚无缥缈的怪物最合适的武器。
　　叶离趁此，继续向苏夙解释道，“暮鬼是一种附身于物的情绪聚集体，唯有破坏掉它所寄生的物体才能真正消灭。”
　　闻言，苏夙也有了底，她卷起房间内的桌椅砸向暮鬼，将它暂时逼退，压制在房间的一角内，同时她左手一挥，形成一道风的屏障，挡在中间，为自己留出足够安全的空间，暮鬼不甘心的想要挣脱，可是刚一触及那道风屏，黑雾竟生生被削去大半。这时，它才惊觉这屏障的奇异之处，组成它的竟然是快速旋转的风流，强行侵入只会被绞得粉碎。
　　那边，苏夙仔细分辨空气中的“味道”，试图找到一丝线索。这里到处充斥着衰败的气息，掩盖了其，她一点点拨开那层伪装，终是探寻到夹杂在其中的那丝不同寻常的情感，而这个气息的源头直指房间正前方倒塌的石质佛龛内。
　　就在这里！苏夙掘开废石，一樽完好的小型龙头神像露了出来，神像的额头上刻着一朵金灿灿的莲花图形。那边暮鬼也察觉到了自身的危险，更加疯狂的挣扎，试图突出重围。
　　苏夙怎会让它得逞，她凭空画圆，御风成环，牢牢禁锢住暮鬼的行动，暮鬼也不肯就此作罢，它从口中吐出一口黑气，那黑气竟化作一只猎犬，从上跃出扑向她。
　　见此，苏夙大吼一声“破刃”，手掌处浮现数个光斑并迅速聚集形成一把六尺长的巨型镰刀，她双手握住借力跳起，挥刀而下，径直斩碎了黑犬的身形，同时，她口中轻念一串奇怪的话语，顺势直指神龛，镰刀应此发出耀眼的白光。本是凝气而成的镰刀竟然有了实体，迎面劈向了那樽神像，神像内腾起黑气试图做垂死的抵抗，可终是不敌被斩碎了原型。
　　而那边，暮鬼一声哀嚎，周身的黑气迅速的散去，最后消失在空中，房间恢复了之前的安静。苏夙的手心早就汗湿了一片，她深呼吸平复下心情，走过去捡起了破裂的神像。那神像上尚剩有几丝意识，它轻轻绕上了苏夙的指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向她无声诉说着它的过往。
　　王家大宅内，人丁兴旺，们世代为商，虔诚的供奉着这座神像，祈求生意兴隆，家宅安康，久而久之，在大家的美好愿望中，它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数十年来，它默默的注视着这里一代又一代的更迭，守护着这里的众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生意上一次惨痛的失败让整个家族一蹶不振，随之没落，十方城内向来只接纳繁荣，容不得落魄，走投无路的众人不得不迁徙到其的地方来谋求生路，于是，整座大宅内人去楼空，老人在临走前想要带走这尊传承数代的神像，却被年轻人抢走丢进了角落，高呼“就是你们老一辈的迷信，我们才会这样。这种没用的东西留着干嘛”，随后带着整个家族离开。
　　最后，神像被孤单的留了下来，曾经被奉若珍宝，如今却被踩进泥土。它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抛弃，曾经诚恳的付出得到的却是王家人的遗弃，它想要告诉们，它也是们的家人，可是它却无能为力，只能看见原来洁净的身躯逐渐覆上尘泥，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年久失修的神龛突然倒塌，它被埋进了碎石。满腔怨恨得不到化解，渐渐吞噬掉本身的灵气，终是使它化作了暮鬼，开始了一段不归的道路。
　　“真是可怜呐，曾经贵为神灵，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人类呐，还真是无情的家伙。”叶离摇摇头发出一声感慨，颇有几丝同病相怜的味道。
　　“也许吧。”苏夙若有所思的应和道，不过，她并不想继续这个不开心的话题，她晃了晃手中钱袋，里面装着刚刚领到的报酬，“今天终于可以开开荤了。”
　　“我要喝酒，喝西边那家酒铺的桂花酿！”听闻这，叶离急忙戳戳她提醒道，刚刚的事情瞬间被抛在了脑后，。
　　“好好，我们去喝酒！”苏夙也开心的赞同道，这家伙一提酒就兴奋。
　　燕家酒铺内，不断有人进出，生意不断，几乎每张桌子前都坐满了人。
　　家酒铺内的酒憨厚醇香，尤以黄酒出名，差不多每位客人都会来一盅尝尝，可偏偏苏夙更喜欢家的桂花酿，这种几乎不能称之为酒的酒。桂花酿粘稠绵甜，后劲小，更似熬出来的甜粥，倒是很符合她嗜甜的口味，只是酒伴难寻。大多数人都喜欢澄清辛辣的酒，所以苏夙一直都是一个人去，相比之下少了几分兴致，好在如今，她也有了兴趣相投之人。
　　虽然桂花酿度数不高，但喝多了，还是会有些醉醺醺的晕眩感。现在，叶离正歪在苏夙的肩头努力的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另只手却仍然举着酒杯不放，嘴里开始胡乱的说道，“真是好东西，甜而不腻，香而不厌，嗝…这才叫生活啊。”
　　苏夙并不接话茬，她喝得也多，却仍然十分清醒。仔细想来，她似乎从来没有醉过，或者说，即使身体因为酒精而麻痹的无法动弹，脑袋却仍在清晰的运转。
　　叶离见她没应声，一手拍在了苏夙的脸上，颠三倒四的说道：“小家伙，你再磨练几年，我们就可以出城去别处走走了，到时…嗝…”
　　苏夙没好气的把它提溜下来，小声数落道：“明明酒品这么差，还敢喝这么多。”
　　恰巧一只纸鹤扑闪着落在她面前。苏夙认出这是她师傅叶为古的信使。
　　叶为古为人懒散，终日躲在自己的书阁不愿出门，于是就发明了这样一种联络方式，可这纸鹤飞得慢，常常苏夙接到消息时，已经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苏夙打开纸鹤，里面写着“兵已出，速离”。她心下一沉，利落的将趴在桌上长醉不醒的叶离放进了自己随手挽起的发髻内，起身离开。叶离仍旧昏昏沉沉，被苏夙的动作惊醒，不明所以道，“唔…怎么了？”
　　“看来不用等几年了，现在我们就必须出城了。”
　　“什么！？”这话让叶离的醉意惊醒了大半。
　　“他们开始行动了。”苏夙熟练的销毁了纸条，顺手取了件门口的深黑色斗篷罩在身上，抬腿走出了酒馆。
　　“那我们不回去了？啊，屋后的树下还埋着新出的酒呢！”叶离仿佛还没回过神，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危险。
　　苏夙早已习惯了它不搭调的思维，“来不及了，现在那些官兵只怕已经在城里拿着画像满大街寻人了。”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她绕进街边的小路，借着夜色奔向了城镇的东北方，那个方向是十方城联通人界的大门。纵然此时十方城的城门早就关了，可旁边护城林中的小路应该还能走得通。一路上，已经有人拿着画像开始挨家挨户询问，苏夙躲在巷壁投下来的阴影中，避开了一队巡逻的官兵。
　　“叶离，你还知道护城林的小路该怎么走么？”苏夙小声的询问，这种事情想来叶离最是清楚。
　　“你疯了么，你现在才刚到化形期，进去就是送死。”叶离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过去。
　　“一路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留在这里就是等死！现下，只能先从小路绕到城外，之后跟着沿途的商队离开。”苏夙也着急了，不知不觉攥紧了手，十方城内的护城林可以说是片禁林，里面蓄养着许多大型的生物，传闻没有人可以活着从里面出来，而能走出来的也已经不是人了。如今，苏夙不得不赌一把，期望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叶离在这里生活了百年，心中早已无数次期盼能够去外面的世界瞧瞧，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却突然心生胆怯。
　　它回头看看身后隐藏在巨大黑暗中的城镇，城中央的十方山完全融进了黑夜，那里的某个地方曾是唯一的家。
　　它沉默了良久，终是咬咬牙，开头说道，“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