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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对整个世界来说是不是一个错误,但我想,我的出生对我的父亲来说似乎真的是一个错误。

      从小到大,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子陵这孩子,不行啊,唉。

      这句评价贯穿我人生的始终,最早在我三岁那年就开始了,那年家里宾客云集好不热闹,奶娘抱着我出来到院子里抓阄,宾客们在一旁嘻嘻哈哈的围观,桌上摆了一大摞好玩的玩意儿,我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抓了个香粉盒在手里,闻起来香扑扑的,盒面也很好看,我觉得我抓的很好,但一旁父亲的脸瞬间就绿了,然后用那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子陵这孩子啊,不行啊,唉。一大堆宾客在旁观打哈哈,又让我重抓,切,重抓就重抓,我还是要抓香粉盒!

      后来父亲就摇着头走开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似乎隐隐感觉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

      让你的父亲失望一时并不困难,难的是让他失望一辈子,我觉得我注定要让我的父亲失望一辈子。

      比如我在学堂里不思读书不求进取,说实话,我真的对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喜欢舞枪弄棒学习武功,我有一个很棒很棒的师傅,还是父亲重金聘来的呢,我不明白父亲既然聘了这么好的师傅来家里教我习武,那为何又对我的痴迷武学如此唾弃呢?

      九岁那年,父亲在书房里看了学堂老师递来的我写的功课,就把我叫过去一顿训斥,然后他谆谆教导我,请武学老师来是让我强身健体,不是让我当什么武林高手的,我们周家世代书香门第,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就是靠功名及第荣及子孙的,我应该以文为主以武为辅,而不是倒过来主次不分,令他失望。

      我思考了一下,然后问父亲,下棋是文还是武,父亲说当然是文啦,我很高兴的说,父亲大人!孩儿虽不喜读书,但却极喜下棋,因此孩儿也算是文武双修了!

      父亲扶额,那语气甭提多生气了:下棋又不能博取功名!

      我又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爵位不是长子继承的吗,大哥会继承父亲的爵位,还会博取功名的呀,大哥很爱读书的!

      而后父亲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半晌又说出了那句名言:子陵这孩子,不行啊,唉。

      好在我有个大哥,好在我大哥是个书虫,这在极大程度上抚慰了父亲对我的那颗失望的心。大哥聪明绝顶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大哥忠厚孝顺小小年纪就名声在外,大哥就是我们周家的未来,周家的希望,也是我父母眼里最好的儿子,可依赖的晚年,实说话,如果你有这么个十全十美的大哥,你也不会再那么勤于读书了吧,尤其我真的不喜读书啊!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真没想到大哥走的那么早,我十五岁那年,一向健康的大哥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大哥死时年仅十八,刚完婚不久,我们周家的天,塌了。

      看到这里,你可能要问,你们周家算什么样的人家,其实我也不太肯定我们算什么样的人家。很多人都说我们周氏满门忠烈一族精英,乃大凤朝不可或缺的重臣名族,父亲位极人臣荣光无限,被两代君王所器重,实乃为人臣子之巅峰。

      但也有人在背后说我们周氏上一代曾举兵造反,说我堂伯周衍当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攻帝都,把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当时不但搞的天下大乱,而且前代君主就是在这种深宫幽禁中郁闷而死的。因此我们满门都罪大恶极,还能延续荣华富贵,纯粹因为父亲为人狡猾两面三刀,在乱世中用尽办法保全自己而已。

      这种流言蜚语,我当然是不屑一顾的,父亲早就说过,堂伯所为,跟他毫无关系,当年堂伯头脑发热举兵进京,父亲可是坚决反对并坚决站在皇上那边的,我家就是忠臣!我相信父亲在此事上绝无虚言!

      至于堂伯周衍此人,我倒是印象深刻,小时候他抱过我,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平素喜欢穿一件红火色的将军朝服,威风凛凛的。那时我可是很喜欢这位堂伯的,他见我打小就爱习武,非常的欢喜,昵称我为小将军,还说他膝下无子,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也只有两个儿子,想让我过继到他膝下来着。

      可惜伯父后来造反了,家里再也不许提起此人。有一次我说漏嘴,竟在父亲面前说,诋毁我们周家的人无非爱提堂伯之事,但堂伯无论做了什么,我相信都是为了周家好,因为堂伯是个好人!说完就见对面父亲高高举起了手掌,我顿时后悔自己造次了,闭着眼等父亲赏我一耳光,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父亲的巴掌扇下来,再睁眼一看,父亲举着手掌,被我气的浑身发抖不说,竟还泪流满面,这下我可慌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声声的道,父亲,孩儿错了,父亲,孩儿错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的孩儿错了,也不知道父亲流泪流了多久,我都不敢抬头看了,只知我磕头磕的脑门流血,父亲才脚步踉跄的离开。

      这种流言蜚语一直环绕在我们周家周围,最离谱也最让人气愤的是,我进入皇家院的子孙学堂后,竟还听到有人嚼舌根说父亲之所以能在堂伯造反后还风光无限,还不是因为先皇的佞幸,竟敢说父亲乃分桃断袖之臣,我当场痛打了那厮一顿,不管那厮是不是御史大臣的孙子,我打死他丫的!

      回家后我挨了父亲一顿板子,也没说为什么要在学堂闯祸、殴打重臣之孙,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后来那厮见我就躲得远远的,他最好这样,否则下次有机会我还要痛打他!

      不过现在,我跪在大哥的灵堂前,看着眼前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父亲,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前尘往事,我早就忘光了,我只知道我面对的是一个悲伤的老人,急需我这次子的安慰,但口头的安慰又有何用。大哥死后,我们这一脉周氏就要靠我来光宗耀祖了,可我根本无意功名也不想入朝,我要如何才能让父亲满意。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膝,心里早已是痛到麻木冷暖不知。大哥临死时握着我的手颤声说,周家以后全靠你了,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灵堂里冷风嗖嗖,屋外树叶的瑟瑟声仿如哭泣,这或许就是我今后的命运,父亲经常说我不通人情世故,又不懂进退分寸,最不宜当官。我对此一直不以为然,不当官就不当呗,反正要担起全家责任的人又不是我,有大哥帮我扛着呢。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大哥的死不但让我们全家都痛彻心扉,也让我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如此痴迷武学,痴迷棋道,却对济世为官、利禄功名之事完全无所涉猎。孩儿不该仗着自己是次子,就肆意妄为、让你屡屡失望。

      父亲,孩儿错了。

      一个月之后,父亲对我说,皇上已下了御批,为抚慰父亲丧子之痛,特许父亲的次子,也就是我,以十五之龄入选宫内当值,着经书院侍奉。

      你去试试新做的朝服吧,父亲冲我挥挥手,语声很无力。

      是。穿上笨重繁琐的朝服,我重新回到父亲的书房,按官礼向父亲行下属朝拜上峰之礼,父亲抬头,愣愣的看了我良久,而后嗫喏道,像,真像。

      我穿朝服跟大哥很像吗?我唐突的问,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如果我和大哥看起来很像,那父亲也该有所欣慰吧。

      不是,父亲擦擦眼睛,你和我年轻时很像。

      那敢情好,我更高兴了,回道,父亲大人,我会努力的。

      唉,父亲低头不语,半晌才抬头哽咽道,子陵啊,你的才具如果能有你外貌的一半都好啊。

      经书院侍奉是一份很清闲的差使,无非在皇家的经书院看门。名为侍奉,实际上整个书院都由小吏们打扫照顾,日常忙碌之事,侍奉们是完全不管的。至于誊写书籍,分门别类,管理内务等事,也有御前走读们完成,跟侍奉无关。

      所谓侍奉,说白了,就是给一些贵族子弟开方便之门。若你读书无成,考试不力,就让你在皇家书院过个场,表示你也是有学问之人,以便将来派遣官职之用。

      不得不说,皇上对我们家还真是用心,给我的这个职位恰如其分。别看这职位没实权,朝中子弟们可是挤破头都想进来的,侍奉们纵有千般无能万种无聊,但仅有一项让人艳羡之处,就抵得这闲人闲差之短了,当个经书院侍奉,能经常见到皇上。

      都说本朝皇上和前朝一样,都很重视文治之功,为作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每隔三个月,皇上就要亲临经书院,并请来天下鸿儒达士,讨论一番经学儒理。

      天子听论,对所有能参与的人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尽管侍奉们通常只是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但那也够了。若还能在席间口出宏言,当场和天下学问最大的名士们辩论一番,那简直就是家门之幸,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兆。

      因此即便是个虚位,也小看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没那么大的学问,去做什么席间发言。入职之前,父亲也用非常遗憾的语气跟我说,圣听会本是你表现自己最好的机会,但我怕以你的口才和学问,开口还不如不开口的好,若到那时,你就埋头喝茶吃点心吧,只要不失了礼仪,也算是为我周家争辉了。

      孩儿尽力就是。我带着微微的抱怨继续道,父亲,请勿再讥讽孩儿了,说什么喝茶吃点心也是为周家争辉。孩儿虽不才,倒也不至如此为自己贴金。

      相貌堂堂礼仪周到也是一种资本,父亲的语声有气无力的,莫要自作践,想当年你堂伯在先先皇之时,就是在一次宫廷宴会里表现出众,先先皇一高兴,当场许配了公主……

      父亲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意识到谈及堂伯犯禁了,不许提堂伯可是父亲自己在家里立下的规矩,不过也是啊,自打大哥死后,父亲连上朝都显得心不在焉了,好多次同僚们登门,我都听他们在跟父亲抱怨,问父亲为何在好多事情上都装聋作哑,不去过问。

      父亲只笑笑回答他们,我年纪大了,难免疏忽惰怠,此事看来还是要请大人您多多周旋哪。

      或许父亲那颗为官争胜之心,在大哥死时已消磨殆尽。

      总之,我还是入了经书院,得了这份闲差。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才刚踏进书院,就有人给我难堪,一个比我高了半头的小子竟在我如厕之时,于书院角落里拦住我,气势汹汹的问,你可是周子陵?!

      是啊,你待如何?他那表情严峻的脸让我一时没能认出他来,不过,看他那一脸找碴的样子,莫不是想打架?从小习武的我可一点都不虚他!

      眯上眼仔细打量之后,我惊讶的开口:咦,不对啊,对面莫不是岳朗哥哥?

      岳朗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那时岳家和周家极为交好,两家经常往来,我和岳朗年岁差不多,他只比我大三个月,我叫他朗哥哥,他叫我子陵弟弟。只是后来……

      思绪纷乱间,只听对面的人喝道:莫要叫的如此亲密!你不配!你们周家都是畜生!今天我要一并跟你算总账!

      我不由得苦笑,这才入院第一天,就祸从天降啊。

      只是我打内心深处不愿和幼小交好的岳朗动手。只是他咄咄逼人,说着话就已冲了过来,我别无他法,看他出拳,拳风如此孱弱,就知道他武功不怎么样,空长了一副高大的身板,哪里是我的对手。

      罢了,再怎么说,都是我们周家亏欠他们岳家,让他打上一拳又何妨。

      见过打人的比被打的还疼的吗?岳朗现在就是如此。

      还真别说,他那毫无章法的一拳打在我右肋下时,我从小磨练过的习武之躯,竟也觉得疼痛难忍,可见他出手有多重。我估计他是尽了全身之力出此一击。

      本以为这下他打了我、出了气,也该舒心了,没想到他见我脸色发紫,往后倒退三步后,却一点喜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跟自己也挨了闷棍似的,咬牙切齿,眉头死死皱紧,说话时语声中满溢着痛苦,“你为何不还手?”

      我闷哼一声,方答道,“我为何要还手?”想了想不够,我又接了一句,“你若再要打我,我也不会还手。”

      “你!”岳朗颤抖的手指指着我,“打不还手之人,你让我如何再打你,我若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

      尽管右肋还很痛,我却笑了,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朗哥哥,你还是没变,小时候你就经常说,要学你父亲当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我那时便深信你做得到。我们分别良久,如今再见到你,你的志向还是如此坚定,令子陵弟佩服的紧。”

      若说刚才岳朗的脸因痛苦而发青,此时一下子又变得惨白起来,他的脸还是恨意满满,但他的眼神已开始飘移不定,他在动摇,我想,这第二拳,他是断断打不出来了。

      “朗哥哥,你也在这里当侍奉?”我边揉着右肋边问。

      岳朗下意识的回答,“我是走读,不是侍奉。”答完他再次勃然大怒,“别跟我套近乎!”说完掉头就走,临走扔下一句,“你滚!我不会再跟你说话!”

      叫我滚?这里可是天子脚下,皇家经院,我可是刚被御点的侍奉,能滚到哪里去?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今后你我二人也只能同院供职,同进共退。顶多私下不相往来罢了。

      我叹气,岳朗还是那个岳朗,真的一点都没变,我既欣慰于幼时玩伴还保留着熟稔的脾气性格,又怅惘于正是由于岳朗的这种性格,使得我和他今后只能是殊途陌路,无论我说什么,怎么说都没用,我们再也不会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了。

      毕竟,下令杀死岳朗父亲的人,是我堂伯周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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