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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三十三]好梦迟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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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撂下那句话后转身就离开了,开门时停了停,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你如果要进藏书阁,可以去找二师兄”——言下之意是不要再去打扰他——而后,干脆利落地走了。
我不太有出息,在他走后独自一个人花了十几分钟收拾心情,把脸色恢复到能见人的程度,才走出房间,去看林菱和韩媞。
林菱已经“醒了过来”,依照约定,“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我不知道韩媞是否起疑,除张良之外我对她也有几分愧疚,只是心神俱疲之下我也无暇分神。
两人大概都从我脸上看出了点不对劲,神色隐隐担忧,好在并没有多问,简单聊了几句林菱的状况后双双劝我回去休息。我支撑着回忆了一遍计划,没发现什么疏漏之后也就和韩媞一起离开了竹苑。
走时曜曜目送我们离开,眼底意味莫测。
我和韩媞一路无话,一直到岔路口时,我停步,开口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洗尘轩。”
韩媞闻言一愣,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说“好”,随后和我分道扬镳。
我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转身向前。
……
颜路看到我出现时明显有点意外,在听我说要借阅藏书阁的卷宗找一样东西时更是直接表现出诧异,稍加思索后问我:“子房的钥匙不见了?”
我哽了一下,心想颜路这“事必及师弟”的脑回路也实在强大……
“不是……子房他另有要事,所以让我来找你。”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颜路看了看我,也不知是信了我的说辞还是看出了什么,好在没有追究下去,答应下来,取出藏书阁的钥匙便带着我出了门。
我一路默默地想着是否能从颜路这里先问出点什么,毕竟最初定计时没有预料到张良得知“实情”后会直接翻脸走人,而关于姬忧陵墓一事我又不敢直接透露给颜路知道,所以现在要怎么请颜路帮忙划分查阅区间就成了一个问题。
“你要找的是哪一类藏书?”颜路打开藏书阁的门,转身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没奈何,只好说:“史卷。”
颜路没有迟疑,从一摞钥匙中拎出一串交给我,指了指二楼:“史卷有六间,都在二楼。”
一句话“哐当”砸下来,砸得我一颗心直接沉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钥匙道谢。
颜路让我安心查阅,等查完了再把钥匙还给他。至于侧门,上锁不需要钥匙,所以他就带走了。
我拿着侧门的锁,踩着楼梯上了二楼。脚下木板“咿呀”轻响,在空旷的藏书阁里回荡。
没有目录索引,想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之中寻找姬忧藏石之地堪称大海捞针。好在史卷六间房中的典籍整体而言是按时间排列,我翻出各系列史册中对西周末年到东周初年厉王、平王在位时期的记载部分,在摆放位置放了片竹简当标志后,抱着一大摞书简慢吞吞地又下了楼。
对于直接在记载中找到应心石有关的线索,我基本不抱希望,相对可行的途径是从史册记载中做个推断,勉勉强强缩小一下筛选范围——或突然新增选项。
当然,没准真有哪段史册会出现“狐死,公子遣从人敛,得奇石于犬齿”之类的描述……
毕竟做梦不消耗精气神。
……
翻完八十多卷后,我趴在一楼案几上,和咸鱼也没什么两样。右手边摊开一卷卷新书的竹简,墨迹未干,都是我翻阅时随手记下的可疑线索。
寻石进度不大,倒是对姬忧的了解更新了。
前世只觉得他是个阴晴不定的公子,好在皮相和身手上乘,姑且算赏心悦目。除此外,两个多月的相处都在公子府中,异常安稳,即使隐约料到他和镐京有牵扯,也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权势斗争中的弱势群体,稍微不小心就能惨遭横死那种,再加上我赶到镐京时正是他被人下毒命悬一条之际,对这贵公子的存活能力便更加没信心。
但从史册记载来看……我似乎是低估他了。
厉王死后,他本该是王位继承的有力竞争者——如果不是镐京哗变后他忽然失踪的话。
盯着手头笔记,我心中怨气横生。
要是姬忧没有失踪,而是顺利继位,那史册对他的记载无疑会更详细一点。没准混了个青史流芳,连带着陵寝的位置也被考古学家发现了。哪像现在,除了最后挡的一道暗箭之外,全然找不到前世我出现过的痕迹,更别提尸身下落。
我有些烦躁地按了按额角,第九次抱着书简回到二楼。按原位置摆放整齐后,我锁好房门,空手下楼,决定再去找一趟颜路,向他要其他房间的钥匙。
正经史册中找不到,干脆去游记志异中翻翻看。
我心情沉重地沿着楼梯往下爬,隐隐体会到了赤狐一族六百年来的绝望。
忽然间,一声沉闷的轻响从一楼传来,听着是藏书阁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我猛地回过神,突然记起楼下案几上还摊着我做的笔记,心中顿时一跳,连忙加快了步伐。
转过楼间层,一楼大厅进入视野。
明亮的日光从门外照了进来,落在来人发间衣角。
缓步行来,抖落一地碎光。
而眉眼还浸在昏昧中,眸色深暗触手微凉。
我下意识地停步,怔怔和他对视,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之前在藏书阁里相伴翻书的场景,彼时我还一身磊落,只有怀中书卷沉沉,缓步下楼,抬眼间也曾望见一副皎皎容颜,眼底于淡然中暗藏戏谑。
不过几天而已,恍如隔世。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各自都陷入沉默。我毕竟于心有愧,下意识地扯出一副礼貌的笑脸,一边继续下楼,一边寒暄:“子房你也来藏书阁啊?”
张良朝我走近几步,脸色淡淡带着点生人勿近的疏离之意,视线一扫,不答反问:“你找完了?”
我怔了一下,刚想说自己没找到,正打算再去找颜路借钥匙,突然又意识到张良多半也是藏书阁的常驻用户,现在过来大概是有他自己想找的东西,说不定还是什么机密要事,不宜被旁人所知……
“没有。”我摇了摇头,说,“不过有点累,该休息了。”说着,我把侧门的锁递给张良,“既然你来了,那锁就给你了。我……先走了。”
张良目光微动,稍稍垂眼,视线似乎落在锁上又似乎没有着落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我等了等,没见他伸手,感觉越来越不自在,索性越过他走向之前自己用的那张案几,把锁撂下,埋头僵着手将笔记一卷卷合起,心头一片兵荒马乱。
“等等。”张良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几乎是在话音落地时就立刻转身,抬头看向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期待。张良却已经朝旁边一面墙走去,墙边贴着一整片纵横相连的柜子,半米见方,都带着锁。他打开其中一个,拉开柜门后,取了一册书简,转身向我走来。
我陷入茫然,直到张良走到我面前,递出书简:“打开。”
我怔怔接过,翻开,一眼扫过,瞬间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书简上记录的内容和我一上午摘录的相似,都是六百年前有关姬忧的记载,而最后落款处的笔者是“张良”,时间戊寅年八月初五。
我不知以天干地支计数的话此时是何年,但如今正是七月末,所以,无论如何,这份书简的落笔时间最迟也在约一年之前。
但是,张良为什么在那么久之前就去查了姬忧?他们有什么关联?
我竭力平复心绪,问道:“你怎么……怎么会有这些?”
张良看着我,隐约皱了一下眉又迅速松开,语气如常:“三年前无意中读到过相关记载,对此人生出好奇,所以做了些记录。”
我眨了眨眼,讷讷“哦”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张良回头指了指那个打开的柜子,说:“里面剩下的都是。印象中并无陵墓位置的记载,也不知对你有几分用处。你自便吧。”说完,弯腰把柜子的钥匙放在了案几上。
我后知后觉,低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张良听完稍微顿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藏书阁。我心乱如麻,忽然想起刚才自己明明说了要走。张良八成已经看穿了那只是个借口,但走时却毫无反应,看来对我说的是真是假已全然不在乎。
一念及此,绵长细密的刺痛感在心底横生,仿佛是此前骤然刺入要害的一根针,在短暂的眩晕后,因清醒时毫无防备的动弹再度深入肌理,叠着埋在记忆中的痛感,突然难以承受。
我隐约还记得谁沉沉地说过“我若不放,你走不了”,而今日有人交出多年前的笔记后扬长而去,即使明知我急于追索是为了早一日离开。
苦涩沁喉,我瞬间产生了冲动,放下书简转身冲出藏书阁。
日光盛大,月白天青的身影步步远走,像是会一点点虚化在光中。
我在藏书阁门口骤然停步,即将出口的呼喊也忽然消弭。
我想或许这样就正好。张子房的未来清楚可知,自是福寿绵长千古流芳,而宋翎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不知来处,不知归路,就像前世的狐狸,不费史册笔墨,只记身死人前。
相识,有幸罢了。长久不可期,好梦由来短。他留不得我,我不该留他。昨日携手言笑,也不过是,不忍见他茕茕伶仃,而今是他松手分道,我自当……止步于此,遥祝安康。
我用力地握了一把门边,闭了闭眼,转身退入藏书阁。
……
张良放在柜子里的书简有十九卷,我逐字逐句仔细看完,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合上最后一卷后,我坐着发了会儿呆,心中隐约不安。
这十九卷书简几乎是张良为姬忧写了一本传记,引用的资料出处除了史册之外还有不少疑似杂记。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低估了张良的能力,如果他确实是凭着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本事随意写下也就罢了,如果不是……这种莫名而来的关注简直巧合到让人害怕。
我的前世也终于出现,尽管没有过多描述,只提到姬忧居于封地时曾巧合猎到一只赤狐,后来公子仁心,将赤狐放生,至于镐京生变时替死的狐狸究竟是不是公子从前放生的那只,没有定论。
而自姬忧从镐京众人的视线中消失,有关他的行踪就变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说来还是因为狐狸挡过箭的缘故,目睹了或者听说了的人对这位本就声望极佳的公子多出了各种离奇的揣测,更有甚者把他和商纣王联想到了一起——毕竟民间谣传纣王宠姬妲己是狐妖。
群众的想象力是丰富的。
故而市井中的传言尘嚣甚上,不少人信誓旦旦地揣测着自己在某时某地看到的神子似的公子就是姬忧。
众人舌灿莲花,迷了我一脸。
张良在书简中提及了诸多传闻,最终自己也没有做一个推断,想必看到传闻的时候也有点无语。
我凭着前世记忆摘录了一些相对值得探究的,搁笔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找姬忧的陵墓已经如此举步维艰,如果找到了之后发现没有应心石的踪迹,又该怎么办呢?
……
快到晚饭时间时,我锁了藏书阁的门,去找颜路还钥匙,不料去了一趟洗尘轩却只看到帮颜路整理书房的儒生,一问之下才知道颜路今天下午去给学生上马术课了。我有些顾虑,没有请他帮我转交钥匙,道了谢之后自己去了六艺馆。
刚走到马道附近,我就听到了一阵阵哄笑声,远远看过去,正看到一匹小棕马踢踢踏踏地沿着马道向终点迈进,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形物体……
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一段的剧情,我停在原地,想叹气。
“嘭”地一声,尘土飞扬,趴在马背上睡了一路的天明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脸着地。
终点附近围着的儒生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惊飞一树鸟雀,唯独少羽和祁江等个别几个和天明关系还可以的耿直学生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看正呲牙裂嘴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又相视一眼,各自摇头叹息。
不过天明的抗压程度倒是与时俱增,生动形象地表演了何谓“旁若无人”,笑嘻嘻地和颜路打了个招呼。颜路忍俊不禁,直到众位儒生散去后,才喊住天明,跟他说了几句话。
我在远处静等,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不过也猜到了应该是荀况找到了九泉碧血玉叶花,要让天明带路去墨家据点。
石兰拎着食盒路过,原本正靠着树百无聊赖的少羽突然站直了身体,脸色古怪地盯着石兰盯了一阵,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之前看到这一段时我憋着乐,如今……我在心里默默地盼着石兰多给少羽几个冷脸。
人走了个干净,颜路转身朝我这个方向看来,视线落到我身上,面上带着浅淡笑意。我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走过去,递出钥匙:“多谢子路了。”
颜路接过钥匙,笑了笑:“查得如何了?之后可还需要?”
“有了一些眉目,不过确实还要再找找。”我有些无奈,“而且可能要在其他类别的藏书中找一找。”
颜路轻点了一下头,说:“无妨,子扬需要时来找我取钥匙就好。”
我点头道谢,准备告辞。
“子扬,”颜路叫住了我。
我停了一下,隐约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掌门师兄想见一见你。”
……
十分钟后,我坐在执正院的会客室,和伏念隔着一张方案相对而坐,案上茶点俱备。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伏念,即使是之前还顶着小圣贤庄学生的名义把自己的课业折腾得一塌糊涂时,伏念也没有因为看不下去而找我谈过话,这让我觉得伏念也不是如表面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
儒生们私底下说起伏念,多半说掌门师尊板正严格,我听到的时候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下,不料说完就被人拍着肩膀表示同情。
“那是因为你才来没几天。”祁江一脸“少年你还是太单纯”,“掌门就是这样的,无论学生资质如何,前五天都视为适应期,适应期一过……唉,掌门就会来‘关心’你了。”
我听得背后冒冷汗,忐忑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大怒:“什么叫‘无论资质如何’?!”
祁江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只是还没等适应期结束,我就已经换了身份,也就无从体会了。
“子扬这两日,在小圣贤庄住得可还满意?”伏念开口,语气沉缓,单手倒茶,不看我,就已经让我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颜路说他也不清楚伏念找我想说什么。
而我一路细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做了不少不宜被伏念知道的事情,心虚得几近脚软。
再一听这句开场白,瞬间感到扑面而来的兴师问罪之意。
“托三位当家的福,一切……顺遂。”我回答得谨慎且违心。
伏念递了一杯茶过来,我连忙伸手接过,抱在掌心,慢慢喝完,借着残留在杯壁的热量多少驱赶从心底抖搂出的凉意。
放下手,又迎上了伏念隐含探究的视线。
“不知子扬打算在小圣贤庄待多久?”语气四平八稳,神色平静,仿佛闲话家常,却是把我给问得胃部一阵痉挛,脸瞬间麻了。
单从伏念说这话时都正气凛然的一张脸来看,我彻底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还是如字面意义询问。短暂的迟疑后我不敢沉默太久,想着凭自己的手段要和伏念周旋怕不是异想天开,于是干脆坦然地问了:“我留在小圣贤庄是否会带来什么不便之处?”
伏念看了我一眼,道:“我并非此意。子扬现在算是子房的客人。子房既是小圣贤庄三当家,自然有他的待客的自由。我虽然是一庄之主,也不会越俎代庖。”
我沉默听着,忐忑不安,直觉伏念还有未尽之言。
果然,在递了第二杯茶过来后,伏念话锋一转,说:“不过,子房他也是我的师弟。老师生前只收了三个弟子,子房为末。他老人家临终前对子房颇为记挂,对我与子路多有叮嘱,我既为人弟子,自当秉恩师遗愿,尽师兄之责。”
假如说一开始我还深陷自我担忧中难以自拔,那么伏念这番话则彻底把我的心情带歪了。
总结一下:伏念既是掌门,也是师兄,作为前者,他不会干涉张良的私交,但作为后者,张良的各种事情他都有“责任”加以关注。
道理我都懂,问题是这和您特地让我过来有什么关系?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捏着杯子,说:“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伏念沉吟半晌,问了:“先前听子扬提及自己亲眷罹难、故友失散,不过……不知可曾有婚约在身?”
话题跨度略大,我猝不及防,直接闪到神经,呆若木鸡。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恐惧使我一动不动。然而可能是我吓呆的样子近似乎触动心事而走神,伏念见状微微皱眉:“莫非有?”
有……或者没有……它有什么要紧的吗!?
我后知后觉地逐渐内心崩溃,太阳穴的青筋开始蹦跶。我强撑着不失态,没怎么思考,照搬某人原话:“他不在人世了。”
说完,感觉精神被掏空。
然而,伏念点了一下头,锲而不舍:“那子扬打算在小圣贤庄待多久?”
我:“……”
我选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