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书》绾谙

1、长恨此身非吾有

　　前传——
　　西绍元成十七年，四月，江南，微雨湖。
　　正是烟雨好时节，湖上一叶轻舟，荡漾个豆蔻年华里柳梢头上的似梦涟漪。忽而船篷里软帘一掀，有轻软衣裙的女子行出，眸影一掠间——春光黯淡。
　　行至舟头，油纸伞下望见那边断桥上长身玉立清浅微笑的男子，那笑意如玉温润，氤氲起细雨蒙蒙天地间明珠似的皎皎光华，他道——
　　“在下易桓，可否借姑娘小舟方寸避雨之用？”
　　她微惊，眸间亮光慧黠一闪又隐，“请。”
　　——
　　西绍元成十八年十二月。
　　《绍书》载：元成朝左相，狼子野心，混淆圣听，谤诬豫宁王，帝为谗言所蔽，意图削藩，王无奈，起兵勤王清君侧，逆臣伏诛，然不幸天妒我主，帝突发恶疾，次日崩，帝无子，生前口授遗诏，令豫宁王承位。
　　当日夜，豫宁王突发宿疾，暴毙。
　　豫宁王世子赵靖袭位，改元长兴，以次年为长兴元年。
　　长兴帝即位，即册皇弟赵翊为亲王，封号“绍”。
　　元成十八年十二月豫宁王攻入皇城之夜，素得元成帝爱重之临安公主赵昀歆，薨。

　　正文之楔子——
　　“主子。”
　　树影里暗卫躬下身去——“就在这里。”
　　月白锦袍的男子立在月下，眉目晦暗难明，忽意兴阑珊挥挥手屏退随侍众人，良久才缓步上前去，也不在意袍角泥土落叶径自坐在树下。
　　略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抚上树根下尚半掩在泥土中的木匣，唇角竟泛起浅浅的笑意。
　　“倒要看看你留了什么给我。”
　　“咔”一声，盒盖开启，启匣中绑扎得整齐的一叠信，启远去的年华里，记忆的洪闸……

　　*长恨此身非吾有*
　　易桓：
　　曾无数次遐想过与你重逢，却未料再见时的情景讽刺至斯。
　　那天一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年来几度入梦的面容，总之这封信永远不会交予你，便也无妨由我写下些只写给易桓而永不属于赵翊的词句。
　　恍惚间那年微雨湖上，你立在岸边清浅微笑：“在下易桓。”
　　易桓，易桓，深宫高墙里我无数次将这名字捧在手心细细端详品味，无数次想着那究竟是个怎样身份的人，而今这身份铺陈于我眼前，却已是万难承受的沉重。
　　赵翊，字易桓，先豫宁王次子，今上惟一亲弟，敕封——绍亲王。
　　国号为封，何等旷绝古今的无上荣宠，何等举足轻重的从龙重臣之位——这样的你，又在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廷政变，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父皇膝下无子，只封我为临安公主，犹记他常含笑对我道：“昀歆，你是临安公主，临变不惊，安泰肃然的临安公主。”临变不惊……谁说临变不惊？那日通天的火光照亮帝都雪夜，青砖岩缝里漫过我至亲的鲜血——惊心，刺眼。
　　即位的是豫宁王又怎样？元成帝崩，赵昀歆的西绍，即亡。国已不再，临安公主何颜不殉？
　　可笑宫阙之巅昂然伫立时脑海中还闪过你——闪过我那年微雨湖初见怦然心动的人，似是梦境一般，不是你的你出现在我面前——月白锦袍紫金冠，为精悍死士所簇拥，袖袍拂过，鲜红的血色滴下你手中冷光寒肃的剑刃……易桓，赵翊，你可知那血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自宫城之上掠下，自度性命难保，终算是解脱于世间凉薄，却不想低估了你。
　　低估了豫宁王爱子精明手段，低估了从龙绍亲王权势滔天，于今上层层严守皇城之中，偷运临安公主出宫。
　　你的哥哥费尽心思要除去元成帝最后的血脉，却从未知晓——赵昀歆，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生父为谁，纵是于我也未可知，前半生里无忧无虑万千宠爱，且与这公主身份一同，随了旧时的西绍皇朝永埋。
　　然而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做不到如你所愿再续那年微雨湖上绵延未尽的缘，易桓，从你成为赵翊的那一刻起，从一开始——这所谓的缘便是虚妄的迷幻。
　　长恨此身非吾有，心意种种总敌不过天意如斯，生死边缘行过一场，我许是可以再孤独的活下去，却无论如何不愿自欺欺人的度日，不愿骗着自己骗着你浑浑噩噩行至尽头，再直面早早写在命运里的对立谶言，与其苟且行来终恍然大梦醒来此身为客，毋宁而今狠下决断陌路而行。
　　于你身畔之处——永诀。
　　————
　　一封阅毕。
　　他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有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早已泛黄的纸笺，眼底波澜不惊而沉沉哀啭。
　　彼时初带她回府，金尊玉贵的临安公主憔悴成鸿羽般轻弱模样，本以为她既非元成帝嫡亲公主，便遑论如何深厚的父女情分。
　　然而他错了。
　　正因为没有血脉，这般荣宠不衰才愈发弥足珍贵。
　　曾多少次于深夜里徘徊于她门外，曾多少次于孤月下寂然卷帷，望向那因了他而将此身喜怒爱恨随了那日宫城深雪永埋的女子，始料未及彼时的他，亦带着这般纠缠苦痛的心思。
　　于我身畔之处——永诀。
　　昀歆，如此欣喜你没有做到，然而此心长痛——你又终于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