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锦》吉特尔木人

1、楔子 最后的战争

　　那是极夜前最后的余辉。
　　从城堡顶层的钟楼望出去，白茫茫的雪原好像女人肩上雪白的皮草，没有杂质，没有起伏，一望无垠，好像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荒芜和空阔。
　　太阳缓缓下沉，它将要消失的地方一片刺眼的光，皑皑白雪反射着最后的日光，好像挣扎着要把半天的黑暗驱散。

　　“哥哥，你可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小小的女孩扒着砖墙，绚烂的光芒落在她瞳孔里，她专注地、贪婪的望着那光芒，即是眼睛刺痛，几乎流泪。
　　她身边的少年眉眼似雪，睫毛、头发、嘴唇都是全白，因此他深沉的紫眸和微微发红的眼白看上去格外显眼。
　　那是一张多么妖异的脸庞，冰冷淡然，有一丝丝可怕。
　　“外面的世界啊……”少年望着远方，“怎样都好，都与你我无关。”
　　“可是我好想去看看啊！”小女孩伸长了手臂，像是要抓住那余光，她的眼睛里泛出一点点泪花，“那些浓绿的树，那些斑斓的花，那些轻盈的短裙，温顺可爱的动物……”
　　少年眸中微微有些心痛，他伸手捂住女孩的眼睛，俯身抱住她：“这是宿命……媞微。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选择的。有些时候，命运的轨迹在初生时就以既定。我，誓死为这座城市献出生命，而你……终生不得离开。”
　　“真残忍呐……”小女孩抚摸着哥哥的手，轻轻说。
　　宏大的钟声响起来，最后的余辉也被黑夜吞没。
　　城市里灯火纷纷燃起，在无尽的黑夜里，这座冰雪城市好似暴风雨中在海上飘摇的渔船。
　　无比脆弱。
　　“这座城市，没了你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媞微，这是你的使命。人，若是生来就有与众不同的能力，必然背负着不可替代的责任。你可明白？”少年半蹲下来，捧着女孩的脸。
　　小姑娘咬着唇点头，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
　　少年长长叹息一声，将她抱在怀里：“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呢……”
　　寒风呜呜地从缝隙里挤过去，好似在为未来的黑暗日子而哭泣。

　　“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这次，不要想我会轻易饶了你！”沙哑的声音严厉地呵斥，冰雕的宫殿里，雪王一身厚重的皮草，一掌拍在冰刻的王位上。
　　一双紫眸镶嵌在冰冻般冷硬惨白的脸上，眼神有些怒意，却让人感觉到十倍的恐惧。
　　跪在镜子一样平滑反光的冰面上，小姑娘低头垂眉：“任凭王上处置。”
　　雪王铁青着脸：“昭告下去，神女私自出行，不顾职务，导致都城积雪成灾，百姓受伤，作物受损，禁足200天，每日面壁，抄写律法。”
　　衣袖下面，小姑娘捏紧了拳头，但是没有说什么，低头领命。
　　200天的禁足啊……好不容易盼来了的极昼，又是要擦肩而过了。
　　昏暗的密室里，十岁出头的媞微跪坐在祭台的中央，双眼穿过窄窄的透气窗，望着外面微弱的光芒。
　　她身边围绕着点点光斑，好像有生命一样规律地流动。
　　这就是神女的职责，每天坐在祭台中央，用她与生俱来的神力扫除都城里的积雪。
　　在这个西北极端的城市，一年之中难得几天不下暴雪。如果没有神女坐镇，短短半日城市就会被积雪弄得瘫痪。
　　一日复一日，跪坐在地穴里。极昼和极夜的时候，连通过天光感知时间的流逝都做不到，就这么枯坐着，好像一座雕塑。
　　一日又一日……才不会呢！
　　正是顽皮的年纪，怎么可能就这么枯坐？
　　媞微已经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去了。她对都城的巡防制度早就烂熟于心，轻轻松松越过所有眼线，向着南方奔跑。
　　雪城的南方，有一个雪谷，那里罕见的有植物生长。是一种低矮的藤蔓植物，枝枝节节处会开出柔嫩的黄色小花。
　　那是媞微最喜欢的地方，因为有“外面”的气息。她常常跑出来，在这里独自坐着，哪怕闻闻花香，或者沿着纠缠的藤蔓找到它的根在那里。
　　她好想把它带回去，给哥哥看看。
　　只是这样单调的色彩就如此美丽，外面的世界该是多么绚烂缤纷啊……
　　可是自从继位后，哥哥就变了。再也不会陪着她玩耍，整天监督她好好在密室里工作。他再也不会陪着她爬上高高的钟楼，去看极夜前最后的霞光，再也不会去密室里给她带玩具，反而抱去一大堆书籍逼着她看，他再也没有给她晚安吻，也没有再给她调过奶茶。
　　她知道哥哥很忙，大到对外抗敌，小到家庭纠纷，一个小小的国度，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全是他一个人管理。
　　她体谅哥哥辛苦，所以不任性地发脾气，可是她也管不住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即是知道自己身负要职，也还是会溜出去。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她的耐心和好脾气一点点被消磨干净。她越来越渴望离开这里，这样的念头从未停止。

　　直到……战争打响。

　　漫长的黑夜，暴风雪已经连续肆虐了一个月。如岩石一样沉稳厚重的云把一切日光都遮掩了，雪层以每天半米的速度堆积，想要抹杀一切生灵。
　　□□，是远古的势力想要困死雪城里的人。
　　这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一年，银耀战队与对方交战上百次，僵持不下。远古的强大生物联手制造了的特大的暴风雪，再用秘术制造结界，想要把对方永远封冻在冰雪之下。
　　但是如果他们能看到雪城里的情况，估计会吃了一惊。
　　城墙外的雪已经把高大的城门淹没了，但是城内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和往日一样，都没不过脚面。
　　再仔细看看，家家户户的雪屋都有些空荡，大人们都不在，只有小孩子在床头兀自玩耍。
　　王城外的工坊里，人头攒动。大型的机器不间断的运作，劳动着的人们不断在机器间穿梭。
　　高耸的柱子上祭司们盘腿而坐，乳白的灵气从他们身上注入机器的动力机里。这个白雪皑皑的城市难以开发能源，这些祭司牺牲自己弥补，堪称爱国爱家爱人民的典范。
　　长老们在流水线上工作，隔空操作着巨大的机械臂。老百姓把各种各样的部件在流水线上搬上搬下，喊着号子齐力劳动。
　　滴水成冰的严冬，工坊里热火朝天。法术散发的热和人的热量交融，平民炽热奋力的呐喊交融在热气里。男人们脱掉了上衣，扎在腰间。工作时候肌肉凸起拧紧，汗水像小溪一样沿着山丘一般起伏的肌肉线条流淌。
　　纤弱的女人缝补破损的军装，她们的食指和拇指之间都肿了，用绷带缠着，眼睛因为太长时间聚焦一点，都是红肿酸痛的。强壮的女人挽起厚重的衣衫，漏出结实的小臂。利刃在磨石上擦擦作响，她们的眼里冒着火，好像在割断敌人的喉咙。
　　上了年纪的人都在厨房，把米粮都磨成面粉，制成易于保存的面饼。大锅里热浪袭人，炖煮着今天的午餐。

　　这是艰难的时期，也是非常时期。没有人希望亡国，没有人希望就这么被困死。他们是冰雪的子女，有超人的孤傲，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上。

　　王城的中心，顶层会议室里，和外面一样白茫茫。
　　无数的文件扑散在地上，还有无数悬浮在空中。冷白如雪的男人坐在地上，以极快的速度看着文件，偶尔手一指，从某个角落隔空扯来一份文件。
　　文件从各个角落飞来，空中的文件排着队围着他旋转。男人身边的文件越垒越高，几乎要碰到那巨大的悬空冰雕吊灯。
　　终于，男人把最后一份文件看完了。他身边叠得高高的文件摇摇欲坠，让人很担心塌了之后会把男人给埋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冥想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叫人把文件绞碎了重新去造纸。这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样样都要珍惜。
　　一直默默等在角落里的少女连忙追过来，她手里捧着男人的大衣，像是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大猫。衣服都拖到地上了，她心里明明知道，可是装作没注意，故意一脚踩在毛皮上，滑了一下，一头撞在山一样的文件上。
　　男人猛地回头，刚一张口，就被噼里啪啦雨点一样砸下来的文件给淹没了。
　　少女挣扎着爬起来，一样望去全是白花花的纸张，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小小地咧嘴笑了一下，装作慌乱地朝着男人之前站着的地方爬过去，在纸堆里胡乱刨着：“王上？王上您在哪儿？天哪，王上……呜……”
　　女一抽鼻子开始假惺惺地掉眼泪，人却一点点往门口挪过去。
　　冰雕的吊灯上，男人皱了皱眉，忍不住叹一口气，刚想要跳下去，少女又开始念叨了。
　　“怎么就凭空不见了啊？王上被砸扁了？砸穿地板到楼下去了？还是……穿越了？天哪！太可怕了！呜呜呜王上您好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既然王上都不在了，那我就可以走了吧。恩恩走了吧，赶紧走了吧……”
　　男人紧绷的唇角抽了抽。
　　少女拉住门把手，猛地拉门就跑，然后一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哔——’什么东西？敢拦着姑娘我？！”少女捂头大骂。
　　“你再说一遍。”冷冰冰的声音冒着寒意。
　　少女僵住了，小心翼翼从指缝里看出去，果然看到一张如冰刻出来的脸，棱角分明，比例绝佳，但是呼呼地冒着寒气。
　　“王王王王王……”少女的下巴开始抖。
　　雪王嘴角一抽：“说人话。”
　　言下之意，不要学狗叫！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女小心斟酌字句，“我，不是说你是东西，真的，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东西，呀……也不是说你是个东西……”
　　眼看那张脸越来越冷，自己越描越黑，少女低头闭嘴了，摊开手掌：“好吧，我错了，你打我吧。”
　　雪王看着那只小手没动弹：“你就这么想逃？”
　　少女猛地抬头：“在那种地方坐一整天，任谁都会不乐意啊！”
　　雪王皱眉，媞微暗叫不妙，但为时已晚，雪王速度快成了虚影，狠狠打了一下她的手掌，手瞬间就麻木了，不一会儿就迅速肿起来。
　　雪王冰雕的表情碎裂了，眼神如冰凌一般锋利：“你非要这么任性不懂事么！这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你就不能牺牲么！你……”
　　“哥！”少女尖叫，雪王停下了怒吼。
　　少女垂手把手掌藏在衣袖里，可是仍然瞒不住眼睛里痛出的泪光。少女也发怒了，像是一只受伤炸毛的野兽：“你还记得自己是我哥啊！是不是如果我不提醒你，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一个用来统治和稳固国家的神女？哥哥你不要忘了，我身为神女，走到哪个国家都能被尊重和爱戴，但是只有在这里，我才有亲人，才能有被亲人爱的感觉！如果你不把我当作妹妹，当作家人，只是一味地利用我，那么，这个国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感情可言，我没有必要为它付出。”
　　少女抬起头，眼神微冷：“不要逼我离开你。”
　　兄妹两人沉默地对视，最终雪王闭了闭眼，伸手抱住了少女：“对不起。”
　　少女悄然流下眼泪来。
　　“对不起，最近……实在事情太多了，我很焦躁。对不起，对不起……
　　“媞微，你我终生不能离开西北，守不住这个国家，就无处可去了，无以为家，无处安身，我更没有办法……保护你了。媞微，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害怕孤独，不想一个人在荒芜的雪原终老。我要你陪着我，我要我的大臣们陪着我，我要我的子民们陪着我。所以，我不能输。所以，我恳求你帮助我。”
　　雪王看着她的眼睛。
　　媞微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眼眼帘：“观星师昨天告诉我，他感觉到天空的云就要散开了，有一颗强势的星将要坠落，他的余火会烧穿云层，把白雪融成浅海，远古的法术也没法抵挡。那是你们反击的最好时机，一定要把握住。”
　　雪王再次深深拥抱她：“谢谢你！真的！”
　　“别恶心我了，你没必要勉强自己这么热情。”媞微推开他，把外衣给他围上，“我去密室了，不然等工人们回家的时候，雪该积厚不好走了。”
　　“那颗星什么时候会坠落？”
　　“七天后，抓紧准备吧。”
　　媞微举着火把走下台阶。
　　“拜托你了。晚上，我，做奶茶给你，你应该很久没喝过了。”
　　火光摇晃了一下，媞微眼睛里的光芒也闪烁了一下，她轻轻嗯了一声，提起裙摆，之后地道里归于黑暗。

　　七天。
　　还有七天，战争就该结束了。
　　媞微披散着头发，望着巨大的落地窗。外面依旧是死气沉沉的灰暗，风雪肆虐。
　　“本来，现在应该是极昼的啊。”媞微叹了一口气。
　　“别担心。”书桌边，雪王把奶壶从小火炉上拿起来，放到垫布上冷却，然后烧水煮茶，“如果一切顺利，还赶得上极昼的尾巴。”
　　媞微侧头，看着哥哥：“你确信能赢？”
　　“我相信我的子民，我们为了这一场反击准备的太久了。只欠东风而已。”雪王眼眸中有复仇的火焰。
　　媞微抿唇：“哥哥，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十五年前，误闯的那个人。”
　　雪王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搅拌茶水：“记得。千百年，才难得有外人进来。”
　　媞微抱着枕头，有些出神：“就是那个人呢，当初最开始让我产生对外面世界向往的那个人。哥哥，其实你也一直很想她吧？”
　　温度刚刚好，雪王迅速滤掉茶叶，把澄清的茶水注入奶中，均匀搅拌：“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国都，还有你。”
　　“真的？”媞微哼了哼，“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一个那样与众不同的人，我不信你不会偶尔想起她。”
　　“若是因为她，你变得这么叛逆不听话，我到是要恨她了。”雪王把竹节杯放进媞微手里，摸了摸她的头。
　　媞微笑了笑，感觉手心暖暖的：“自从哥哥继位后，就再也没有给我做过奶茶了。”
　　雪王露出个有点苦涩的笑容：“喝完了就早些睡吧，这一段日子你格外辛苦，雪堆积的速度比往日快了太多，你要起得更早才行。”
　　“嗯。”媞微点头，“哥哥晚安。”
　　“晚安。”
　　房门慢慢关上，媞微小口小口啜饮着奶茶，感觉身上一点点热起来。

　　要结束了？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