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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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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白第一日的授课毁了。
天蒙蒙亮开始了沐浴熏香。他像个木偶让宫人摆弄,换上淡紫色的腰带,头发正冠。不过是拜师,盛装隆重算什么呢。心里划过不悦的想法,最终却逐渐被紧张代替。乳母给自己换上新的外袍低声地提醒:“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固然很好,可殿下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庶子,学问上不可太放光彩,功高震主,万万不要有一点点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姜小白才感到一盆冷水从头上倒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冷地笑,在这时才会感到真切的疼痛,才会明白自己真的是生活在宫里。怕什么,他对自己说,娣庶有别,自己天资又不高,就是想抢,又有几分可能。
授课业处在厌殿偏殿,刚进去时便看见灰暗而空荡的空间里直挺挺地立着一个背影,姜纠的身形似乎更遗传了他的母亲,而并没有姜诸的挺括。姜小白在心里暗笑,都说登位之人是要有王气的,就姜纠病怏怏的脸,瘦削的脊背,哪里有所谓的王气呢。
“二王子看太子殿下的眼神都快把背烧穿了啊。”姜小白一惊,这才发现上座已有了两个人,方才殿内太暗竟全然没有发觉。说话的青衣男子和自己对视时笑得眉目弯弯,颇有春意杨柳清风拂面的文士气息,一边的锦袍男子则是有些不苟言笑,星眉剑目清清冷冷。一时气氛有些僵冷。
姜纠转过头,面无表情:“快来见过管仲师傅,鲍叔牙师傅。”
原来这就是连朝堂上也闻名的二人。想到刚刚的无礼,姜小白脸上就要烧起来。
“小白比殿下长得好看多了。”管仲笑得人畜无害,一看就是已和太子殿下相熟甚久。“我就是喜欢漂亮的学生。”
姜纠拂他一眼,“美则美矣,不知底子如何。”
“先写几个字看看。”鲍叔牙终于发话。声音却也如整个人一样清冷,让姜小白想起下雨时紫岚殿沙沙的叶子。
宫人终于把灯点亮起来。偏殿宏大的空间充满了光亮,一时间恢弘难以复加。姜小白吃惊地发现座上二人皆是美男子,再看看身边的姜纠,眉目疏朗深情泰然,不由暗暗加深了没有王气的推论。
到此时姜小白觉得一切进行正常。请的师傅是有名的士子,太子殿下对自己也不甚为难。
第一日的授课不过是坏在卫国大乱上。
提笔正欲写第一个字时,厌殿外冲进一个扎着双髻的侍女,匆匆跑进又一头跪倒:“卫国大乱,王上请管大人、鲍大人至昭台议事。”
姜小白慌忙抬头,看见眼前三人表情凝滞,也慢慢停下笔。
“今日的课怕是上不成了。”管仲已敛尽脸上的所有笑意。“告退。”
姜纠点点头,伸手接过侍女手里的竹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姜小白看着二人离开,一时间和姜纠共处有些尴尬。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卫国夫人怎么样了?”
姜纠看向姜小白的目光带上些玩味:“你关心姑姑?”先今的卫国夫人便是姜诸的姐姐姜姒。齐鲁卫三国占据中原东北部,联姻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今日大乱,又是怎么回事呢。”
姜纠见姜小白一脸认真,也不再逗他:“现在才急报大乱,想来宫变很急,但消息传的太慢,少说也是一日前发生的事了。来信说的是公子泄和公子职发动的政变。伋子已死,他们立的必是公子黔牟。宣公死后,一直是姑母在掌政,信上说没有找到尸体,按姑母的个性,必是逃出来了,还不会罢休,齐国要准备好迎接姑母和卫侯了吧。”
姜纠认真起来时,脸上晦暗再读不出神情。姜小白听他讲毕,也不由暗暗敬服。
“知道这些是最基本的啊。”姜纠看姜小白的脸有些似懂非懂,隐隐有些可怜他,“我问你,与君父有关的人,你知道多少?”
灯熄掉的时候姜纠听到外面的风声一瞬间更大。整个宫室诺大空旷毫无生气。他不是不惧怕黑暗,而是已经习惯在恐惧中入睡。
露在锦被外的肌肤体会到丝丝寒意,姜纠忽然记起白日里姜小白的回答。
“嗯…君父有一个弟弟,是彭生叔叔,有一个姐姐,是卫国夫人。还有一个妹妹,是鲁国夫人。”
他又觉得害怕极了,宫里纷纷扬扬的流言蜚语,君父冷冷淡淡的态度。
急急忙忙裹紧被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陷入杂乱的梦境。
深秋难得的艳阳高照,天空是碧蓝色的,少了宫墙的拘束,万物似乎都开阔了许多。空气中有菖蒲和躁动不安的气息。礼乐终于奏了起来,叮叮咚咚的没有什么规律,并不悦耳,听了只教人从心底产生抗拒的想法。姜小白忍不住把自己低下的头抬起一点,才看清自己左前方姜纠削尖惨白的面孔,和更前面一身玄衣迎风而立的君父。
远处驶来的是并不庞大的车队,已是经过齐国驿馆包装用于进宫的奢华车辆,马车卫国青绿色的盖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齐国紫色的花纹,穿插在中间的银线晃眼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辆马车终于驶到近前。礼乐开始变换声调。一边宫人前前后后预备迎接。
车轮桀桀的声音停了下来。浅色的车帘被一只美丽异常的手拉了起来。
“卫国夫人到——”姜小白抬起头看那个女人,别人话语中自己的姑姑。
他只觉得自己被定住了。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呢。
卫国夫人的容颜极为年轻,一眼看去不过二十上下,美目流转,顾盼生情,面庞和手上的皮肤白皙,手指更是如上好的羌国羊脂,一头乌发挽成简单的髻,却插上张扬的金质凤凰装饰,唇角桃红,带着寓意不明的笑,气势并不华贵,然而透出一阵阵的参透不明和危险,眼眸晶亮是善思多变的表现,眼角上挑明显,却并不会让人感到生硬,而是圆滑妩媚风流,整张脸浑然天成,怕是所有的男人都无法真切地抵挡她的魅力。
姜小白忍不住回头看看小小的姜沐。是了,两人的美就如同母女,不过是姜沐还小,带了点天真化开妖气,而卫国夫人却竭力端庄。
姜诸脸上并无欣喜,在卫国夫人下马时便走过去:“姐姐…”
卫国夫人没有理他,唇边的笑容画得更深。整理好衣服,轻轻向车厢内唤了一生:“朔儿,出来吧。”
帘子被掀开,姜小白再次被卫侯那和卫国夫人惊人的相似的容貌晃了一下,卫侯很好地遗传了他的母亲,骄阳一样睥睨众人的美貌,只是有点过于男生女相,姜小白看到他眉宇间的一点戾气,任意的王侯世家,与姜家联姻后就会出现这样动人惊人的景色,带着一点点的阴邪,让人惊叹而又敬而远之。
礼乐又开始换调,众人开始行礼跪拜:“恭迎卫侯卫国夫人——”尾音脱得长长的,融化在青铜器相撞的高音中间。
“卫国左右公子作乱,改立公子黔牟为君,齐国在此概不承认,几年后,势必助卫侯重回卫土。”
姜小白开始慢慢神游。直到卫国夫人拖着裙裾走过来。
女人的声音也是动听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妖媚:“我回来了。我终于逃回来了。我美貌犹在,年华已逝,但是我感觉自己还是姜姒,是齐国的长公主。我要是没有去就好了。我还可以和诸儿你,和娣儿一起玩雪,我还可以看见你们两个—”
“姐姐!”姜诸的脸透出怒气,“若是你还埋怨当年父亲—”
姜姒轻笑一声,假地如同流水一样滑下去:“我有什么可以埋怨的?正如父亲说的,嫁给谁不是嫁呢。无论是谁,还不都是死了——”
姜诸白着一张脸,打断了他姐姐的话:“摆驾聚宴——”
姜小白仍有些不解,却发现身边姜纠的脚步凌乱,面色较之前更为苍白,不由有些担心。
随着车辇前进的卫侯忽然转头过来,姜纠似乎感觉到了目光的注视,略有吃力地抬起头,卫侯同样是少年的面庞上闪过一个魅惑人心的笑容,随后青色的衣袖一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