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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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得很早。这座北方的小城被雪压得寂静，荧荧的火光在风中摇晃，像在微弱地呼吸。
他踏在将近半尺深的雪里，口边缭绕着毛茸茸的白气。到了。他抬头看着这座精致的小楼，门前两盏红灯笼鲜艳欲滴。不同于周遭的安静，这座小楼中传出一阵阵带着脂粉香与铜臭的欢声笑语。他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走向了屋后。有扇门巧妙地混在墙的颜色中，外人绝难察觉。他敲敲门，门上一块木板缓缓移开，露出十寸见方的窗口。一个梳双髻的丫鬟探出头来，见是生人，警觉地又缩回头去，“你是谁？”
“告诉你们老板娘，我找阿莲。”
木板重又闭合，看不出一丝缝隙。等了快一炷香的光景，窗口再次打开，这回却不是上次那个小丫鬟，而是个妇人。她看了看站在外面的男子，神色一惊。
“阿莲，”他先开了口，“你老了。”
被叫做阿莲的女人打开了门，“外面冷，先进来吧。”
他跟在女人身后。楼内比想象中更富丽堂皇。红木的桌椅用纯金包边，珐琅彩嵌的立柱上绘着各种香艳的画面，空气里的熏香馥郁得醉人，姑娘们只着轻纱，游走在暖如阳春的室内。
“比我上次来又增色不少，”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这一行这么赚钱。”
“来得越快的钱越脏。”阿莲停下脚步，推开一扇绸门，“雅间，客人请。”
他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发现十年的光阴原来是如此漫长，长到当初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雍容的贵妇，长到青涩的面容被轻浮的脂粉层层掩盖。“我还是喜欢你不化妆的样子。”他轻轻叹一声，踏入门内。
“这回你有什么消息？”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阿莲开口问道。
他却笑了，“别那么急。十年了才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想好好看你一会。”
“有什么好看的，”女人仿佛有些局促，没想到这些年来混迹于官商之间，作着卖笑生意窃着机密情报的她竟会让一句话弄得不自在。掩饰性地端起一杯酒抿了半口，她重又不动声色地说，“都十年了，早就老了。”
“我也老了，”男人笑了笑，“再过几年就真的拿不动刀了。”
案边的香炉透出迷醉的味道，呛得她心里发紧。
见她没答话，男人也并不尴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十年陈的老酒啊。”他感叹着，“真是好酒。”
“十年前你走的哪天我埋在梨树下的，日子一久就忘了还有这么坛酒。今日再见才又想起来，命人从雪底下挖上来的。”她一直语气都很平淡，听在他耳里却如雷霆，“酒是好酒，就是天气太冷，本该温一温。”
“我记得你原先是滴酒不沾。”
“我若是滴酒不沾，哪来这座青楼。”她说得轻泛，背地里有多少辛酸他却是知道的。
“对不起。”男人收了笑，声音很低。
女人却突然弯了弯嘴角，笑得有些嘲讽，“是为十年前，还是为今天？”如雾的烟鬓映着她微红的脸，发髻上横插的一支金步摇吐出一串血红的珊瑚，恰好在她耳边摇晃，她眼里的波光分不清是深情还是哀怨。
男人的双手在桌下慢慢紧握成拳，面上却依然不露痕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的人比你早到半刻钟。”她轻抬皓腕，又斟了一杯酒。
“我以为我已经很快了。”他喃喃。
她又斟满了两杯酒，抬头朝他微笑，“从十年前你走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归顺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圣上的手谕，归顺者免罪。”
“那怎么可能。”她答得很快。
“我就知道你是这个答案。”他揉了揉眉心，“所以我一知道这件事就赶来见你，最迟明天他们的人就要到了，你赢不了。”
“这个我也知道。”她的脸十分平静。
“知道什么？”他莫名其妙地苦笑着，“是知道你的青楼保不住了，还是知道我会来？”
“都知道。”
又是沉默。
“归顺吧。”他重复。
“你不愿意看我死，也不愿意和我一块走。”她好像答非所问。“你真自私。”
“如果你不归顺，亲手杀了你的人，会是我。”
“你可以交给别人办。”
“你知道我不能。”
“就那么自信我不会先杀了你？”
“你不会。”
她笑了，脸上因酒而染上了绯红，娇艳如同满树开放的海棠花，“如果我说，这酒里有毒呢？”
他心里猛地一跳，回味着舌尖上微微的麻意，竟许久沉默。女人也不说话，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从没想到，你也会算计我。”良久，他从嘴边低低讷出几个字。
“孟毅——我告诉你，”她突然站起身来，堆云砌凤的长裙霞光熠熠，梁上的灯火照得她面如桃花，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狭长的眸子早已染了水光，不知是藏着快意还是强忍的悲凉，“既然你永远不会肯与我站在一起，我又为什么非要折辱自己？我们从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也许十年前我就不该遇见你。这样明天我就可以心无顾忌地取下你的首级。”他端坐着，极为平静。
“是啊，那我也可以在你到达的那一瞬，杀了你。”
又是长久的沉默。
女人旋身坐下，把先前的三杯酒推向孟毅，“我们打赌吧。”
“怎么赌？”
“赌命。”她微含笑意，“这三杯酒里只有一杯有解药，我们一人只能喝一杯——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一起死。”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孟毅也笑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客人远道而来，先请。”她揭开案边的香炉，熄了那盆香。“这味道太呛。”
孟毅没有犹豫，随手端起一个杯子，朝她致意，“我多希望我们谁都没有喝到对的那杯酒，”他苦笑，“那样已经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结局。”
凛冽的北风突然撞开了精巧的窗，雪倾洒进来，愈下愈大。他一饮而尽，“这座城虽然小了点偏了点，可这雪还真是美。”又低低一笑，像在嘲讽，“我也想过要老死在这座城。”
“一听就是不常见过这里的大雪，”女人像是听不懂他话里隐含的深意，端起一杯酒，同样的一饮而尽，“冬天太长，会让人心生绝望。”
“你也是么？”他想这么问，却发现浑身没了力气。是药劲发作了吧，他想努力抬眼看清她，却做不到。他想笑，他又希望，她喝到了那杯正确的酒。
然后便是无知无觉的黑暗。
她缓缓站起身来，华丽的裙铺了满地。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屋子。
他是在颠簸中醒来的，身下的木板硌得他生疼。恢复了知觉后他愣了一会，猛地翻身而起，却发现他身处一辆急速前行的马车，车厢内还有个小丫鬟。他认出那是当天为他送信的女孩，“怎么是你？阿莲……你主子呢？她去哪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主子死了。”少女带着哭腔，“她叫我把你带出来，叫我和你一起逃。朝廷的人来了，主子叫我们都走，我们不愿意走，要陪着她杀光该死的朝廷走狗。可她把自己交出去了，还叫我们不要追。”
“然后呢？”他抓住少女的手腕，有些压抑不住地低吼。
“然后，”少女捂着脸哭出声来，“主子就和他们的头儿同归于尽了。”
他的手颓然垂下。
“不是说酒里有毒吗？”他喃喃，“竟然被……骗了吗？”
“主子还要我告诉你，酒里下的是迷药，解药是那炉熏香。”少女平复下声音，“她说，本来就是两条路的人，以后，各自走各自的吧。”
没有听到回答，少女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个男人，早已泪流满面。
三日后。
龙椅上的男人问道，“解决了？”
“是，陛下。”孟毅低头跪着，回答道。
“也有点可惜，能在十年间把走私消息这行做大到朝廷都不能不管，也还真是个奇女子。”皇帝颇有几分惋惜的样子，“听说，还生得很美？”
孟毅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是的，很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