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杂七杂八》胭脂画

4、老光棍

　　他一生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是村里最老的老光棍。

　　有个亲哥哥，哥哥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枝繁叶茂的，显得他更加孤零多余。

　　他常常一个人背着手，到村里相熟的人家串门，说些陈年旧事，排解一下孤单。

　　从我的记忆中，他一直存在。因为他经常去我家串门。

　　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喜欢抽烟，听戏匣子，打叶子牌（从唐宋时期开始出现，是世界上最早的纸牌，后来的麻将和它有些相似）。周围的老人大都喜欢聚在我家里，听着戏匣子，打着或围观叶子牌。

　　他去我家，主要是寻不花钱的“旱烟”抽。

　　忘了说了，他叫邹来福，我们都喊他“来福”。我也跟着大人们胡乱着喊他名字，偶尔喊他一声“二爷爷”，无论怎样叫他，他都不生气。但是我要是把卷烟的纸片藏起来，他就生气了。

　　他喜欢抽烟，但是自己又不愿意花钱去买大烟叶子。我奶奶笑话他“抠门”，总是不明白他留着那些钱干嘛。

　　他有钱。他经常讲他年轻时如何如何能干，如何给哥哥攒钱娶了媳妇，如何给哥哥赚钱盖了新房，如何给那几个侄子侄女买吃的……

　　他说起那些话来，脸上总是很得意。好像办了一件件天大的事，眼睛闪亮闪亮的。

　　看他那弯成60度的脊背，我相信他没有夸大他的“辛苦”，我也相信奶奶说的，他有钱。

　　可是他住的是整个村里最破的土坯房，而且养了很多的羊。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羊膻味，不好闻。我总不喜欢接近他。

　　但是他却总喜欢往我家串门，害的我有一阵子总是躲出去玩。

　　后来，我上高中，回家次数少了些，见到那些村里人，总是很亲切。

　　再次仔细端详他时，才发现，他的背更弯了。

　　听奶奶说，他四侄子要结婚了，他和长工一样帮侄子盖房，不要一分钱，只管中午一顿饭，比任何的“帮手”都便宜好用。

　　他黑黑的长脸嬉笑着，和我说话。

　　我心里就嘀咕，他为什么不自己娶个媳妇生孩子呢，这么能干的人，干嘛这一辈子都给哥哥“做苦工”呢？

　　后来奶奶告诉我，他不是不想娶媳妇，但是那个年代，娶个媳妇不容易。一般都给老大娶媳妇，老二老三什么的，看运气了。然后奶奶就告诉我，爷爷和兄弟们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原来爷爷比奶奶大了十二岁，我奶奶结婚时才十六岁。两人同一个属性，却相差整整一轮。爷爷去世的早，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可是生病死了的二爷爷，和娶了傻子的三爷爷，我是知道的，他们也是一个光棍，一个半光棍。

　　三爷爷娶了个傻子，不仅傻而且不会生孩子，所以整个我们周家只有我爷爷有正常的老婆和四个孩子。

　　原来那时候都是这样的，娶媳妇不容易。

　　可是他以后怎么办啊？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不再讨厌他身上的羊膻味了，觉得他很可怜。可我那个病死的二爷爷一样很可怜。

　　因为有了这么个觉悟，我对他的态度温和多了。我在家的时候，他再来串门，我也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听他重复讲过去的事情。

　　“都骂日本鬼子不好，其实人家也不错。”他就这样絮絮叨叨说着，我不知道的过去。

　　“他们进村，也不杀人，打人，见我们还是很和气。问我们要吃的，还给钱。”

　　我就那样不认同的听着。日本鬼子能好吗？历史书上都说了，电视上电影我们都看了，他们是坏人，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仇人。

　　可是这老家伙居然说，日本人还不错。

　　这真是□□，没知识没文化的愚民。

　　我心里哼哼着，但是却不想打断他。

　　“他们要包子吃，我们就把大粪包在里面，他们一吃就吐了。”老人哈哈笑了几声，“但是他们没有打我们也没杀人，还给小孩糖吃。”

　　我还真没见过真的日本人，生的又晚，更没遇到“侵华”的日本人，但我坚信，日本人都是坏蛋。

　　但是在这个老光棍的记忆里，好像他们并没有给他造成不好的伤害，以至于他认为日本人还不错。

　　我忍不住恶意地揣测，如果日本人胜利了，侵占了我们的国家，大部分的百姓是不是都会和老光棍一样慢慢就接受被“奴役”，心安理得接受另一种安排？

　　答案肯定的成分很多。

　　因为没有见证过历史，所以对老人的话，我没办法去验证。

　　后来，我就上了大学，回家次数更少，除了固定的假期，几乎不回家。

　　再次见到他时，听说了不好的事情。

　　奶奶神秘兮兮地说：“大美人，真不是东西，居然还勾引来福！”

　　她老人家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听得我很是惊讶。

　　大美人是出了名的“不要脸”，因为人美又是寡妇，是非很多。老光棍一般也不去她家串门，怕惹闲话。

　　可是大美人却拿着一个旧棉袄找到老光棍，问他五十元卖给他。

　　老光棍很节俭，衣服没有什么新的，这半新的男人棉袄，他倒是很合身，但是却嫌贵。

　　“这面料不滑溜，俺还是喜欢滑溜的。”

　　但是大美人一听，便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不要脸的老东西！”拽过棉袄就气红着脸走了。

　　老光棍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莫名吐了一脸唾沫，还被骂了。

　　他悻悻地擦了脸上的唾沫，也没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不好的话。

　　老光棍也想爬大美人的床，说衣服不如身上滑溜，喜欢滑溜的。

　　他七八张嘴说不清，咋回事。被抹黑了多年“清纯童子身”的形象，算是晚节不保？

　　“俺这一辈子都没有过女人。咋会那样想！”他气呼呼辩解的时候，好事的人反而可以肯定老光棍真的想爬床了。没尝过女人，才想尝尝啊。

　　到底他怎么想的，还真没人知道。但是大美人的话，也不值得相信。她认为周围的男人都想睡她，其实也有不想的，就是极少而已。

　　再次见到他，的确老了，头发全白了，脸黑瘦着，背弯成了九十度。

　　岁月真的是无情的刀，把一个老光棍刻得更老。

　　但是岁月还不是最无情的呢。他的哥哥嫂子侄子们，却是真的无情。

　　以前说的好好的，老四以后就归他了，负责给他养老送终。但是在他老的不能做饭时，那些说好的话都不算数了。

　　他去吃饭，侄子侄媳妇冷脸谩骂，态度很不好。他老了，但没有糊涂。渐渐就不去了。

　　村里的五保户他算一个。村里出一半钱，他出一半钱，去了市里的养老院。

　　暑假，我放假回家，那天正赶上他从养老院“回村”看望老友。

　　头发更白更少了，脸上的黑褶子把曾经得意的眼睛都快埋上了，浑身透着暮气和死气。

　　他和老友们在墙根处晒着太阳，聊天。

　　我走过去，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他迎着眩晕的阳光，用睁不开的浑浊眼睛看了我很久，慢慢说：“一末，回来啦。”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流泪。

　　回到学校后，给奶奶打电话，奶奶说：“你二爷爷去了。哎。上午死了，下午就埋了……”

　　放下电话，我良久沉默，有一种说不清的哀伤在肺腑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