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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风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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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青门正一壁见招拆招,一壁抵抗着心中的邪火。看他们的架势,是要和他死磕到底,可他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他们耗着,无题那边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像师父那样的人,怕是……想起师父漠然的面孔,他就一阵阵心寒。究竟是怎样无情的人,才会对培育了二十多年的徒弟说出那番狠心的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些年,他就知道师父是这样的人。然而那时,他奉他为神明,师父所做,都是对的,师父所说,就是圣旨,他也从未辜负他的拳拳之心。就算手段狠辣些,在他看来,却也并无不妥。毕竟人间就是这般残忍。
唯有这次……
他遇见了一个更似神明的人。温润、谦和、不染纤尘……轻轻地洗净了他浸泡在鲜血中的前二十载——不过半月而已。啊,终于找到了……他这样想着,不敢触碰,因为神只合在高处供人瞻仰,直到再没有人信他的那一天。可是神却说:“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可以亲近的凡人——需要守护的凡人。为什么他要沾染上凡尘呢?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害他呢?他也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舍得害他呢?
“唗!还要顽抗!”青门挥剑斩断攻势,厉声喝道。
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不要命似的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身形已失去章法,但求置对方于死地。剑影如冰雹般急急砸下,青门挽着剑花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却也还是敌不过那些横冲直撞的剑光。这样不行……手中突然发力,青光一闪,两道强劲的剑气撞在一处,大地席卷过巨大的气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掀起草木飞花,似是警告。所有人都被震退了一步。余韵散尽,唯见那人单膝着地,右臂犹是挥剑的姿势,在一片湿漉漉的烟尘中,缓缓站起。高傲如斯。
忽有一人嗤笑一声,道:“你既有本事,为何不下杀手?十多日不见,怎的变得婆婆妈妈的!”
“我饶你等一命,反倒碍了你们的事?栖梧,你这话未免忒不讲理。”青门挑起一边眉毛,借此喘息片刻。
“饶我?还是手软?”栖梧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成想,素来冷面冷心的青门,也会像个娘儿们似的下不了手?倒叫我大开眼界!”
“我念你是同门——”青门咬牙道。
“——同门?”栖梧放肆地大笑起来,啐了一口,“不过是被赶出师门的丧家之犬,安敢妄称‘同门’?”
一句话勾起了青门强压下的怒火。栖梧兀自为刺激到了青门洋洋得意,眼前电光一现,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闭嘴!”栖梧惊讶地看着那只手上暴突的青筋和那眉宇间分明的黑气。
青门!无题敏锐地觉察到背后那股不同寻常的煞气,正欲转身,忽觉指尖一凉,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疼痛更胜之前,转瞬盈满周身百骸,一点点地噬咬着,浑身力量正从伤处源源不断地泻出去……无题大惊,抽身而出,却见一道云雾般的线牵连在手指上,延绵不断,而另一头正连着子虚的手心。若说有什么比身上更痛的,便是现在。
竟用自己教的法术对付自己……呵。
无题扬袖驱散了云雾,来不及吸走的灵力飘散成冰冷的雨,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雾散,云开,凌厉的目光对上平静的,暗涌着的除了深沉的痛惜还有一丝不解。
“我早该想到的……”无题笑出声来,除了手指,又有一道伤疤悄然裂开,“你从来都不做无谓的事,既没能讨回弟子,怕是另有所图。说罢,你到底想要什么?”
子虚又是一躬身。“既然先生相问,子虚便开门见山了。数月前,金明砦为西夏所克,今更欲挥军南下,夺我延州。延州乃我军事腹地,断不可失。如今两军正于三川口对峙。”
“是了。”无题闭上眼睛,湿透了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淌下的水聚在下巴尖上,声声滴落,“然而我多年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些又与我何干?”
“先生慈悲,难道忍心看无辜百姓因此丧命么?”
“我早说了——无益。不过是输赢一场罢了,戎马倥偬、周而复始,难道你能令天下甲兵不修么?修道之人,凡尘战事休要插手,免得——弄巧成拙。”
“先生若执意袖手旁观,子虚也是无话可说。然而就算徒添罪孽,子虚情愿一试。”
“那便去罢。”无题轻声道,“我亦奈你不得。”
子虚诡谲一笑。“还望先生借一臂之力。”
“当年那件事之后,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无题摇头,水珠微洒,跌碎在鬓边,衣角沥沥地滴着水。
“先生此言差矣!今后人间种种皆与先生无关了,苍生如何,先生自也无需负责。与其让先生这一身修为白白散去,倒不如借与子虚、借与大宋,换得片刻安宁,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你——”
“先生自己也看出来了罢,”子虚接着道,“竟会精神恍惚至躲不开那一剑,竟会……流血。也是,生老病死、天道轮回,饶是谁都躲不过,于先生也无二般。”
无题有些犯蒙,一时竟无言以对,想起了什么,辩道:“总归还是有些不同的罢……”
“自然。”子虚微微欠了欠身,“先生体质异于常人,劫数到时,也不似凡人。凡人魂魄离时,聚于一处,且有躯壳留下;先生若去,怕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留下,不出几年,说不定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呵,其实先生,从未存身于世间。”
“那你——”
“总归是要去的,早去晚去又有何区别?”子虚漠然道,“先生也活够了罢?若先生将修为赐予子虚,有朝一日用上时,多多少少能记起先生来。有人惦念着,先生好歹也不算枉活这一遭,有什么不好?先生再考虑考虑。”
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无题一个字都没听清。他的气息一下子滞住了,就像忘了怎么呼吸一般,连本能的反应都是那么困难——哦,他忘了,他也不是天生就会呼吸的……
耳内轰鸣,眼前蒸腾起的白雾飘旋,入坠虚无。混沌初开也不过如此。
扑通。
扑通。
那是什么声音?
它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在跳动?奇怪……竟一点都不疼,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被人一寸寸地割开,一寸寸地,焚烧。
哦,是了,诛心之痛,一次足矣。
余下的,都无关痛痒,因为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想笑,可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资格笑。说什么人间清平、一晌贪欢?到头来他连人都不算,明是生于世间,却似游魂,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就算少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真个风过无痕、烟消云散。究竟幸是不幸……
罢了。
如此,死了大约还能好受些罢?
越是如此,脉搏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呵,就连它也比他顽强得多……
[世间还有一物能逆天命。情至深处,金石为开,若得此物,先生便再不必忧虑所求无果、所事徒劳了罢。]
为何要让他找回它?有了心,才会死,不是么?
“你们这对师徒……”一瓣桃花飘落在眼睑下,贴着脸颊缓缓滑下,竟如桃花泪一般,“当真有趣得很。”
“先生话中有话。”子虚状似不解地道,上前一步,似乎担心面前的人会突然倒下去,喃喃似是安慰,“先生身体可有不适?莫如歇息一下,就当是一场梦,闭上眼、睡过去就没事了。”
“你的话说完了?”无题疲倦地道,每一个字似乎都有千钧的重量,要将他压垮,为了什么,不寻那解脱之法。
“若是先生不愿再听了。”子虚摇头道,“子虚一直对先生敬畏有加,不想先生竟误解子虚一番好意,着实令人心痛。”
“你对我只有畏,没有敬。”无题淡淡地道,“如今,连畏都没有了……你我情义已尽,大可不必弄这些虚情假意,要什么,自取便是了。”
“然而肯不肯,就是先生的事了。”子虚接着道,默契得令人生厌,“能不能,却要凭子虚的本事了。”
无言。
无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