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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同学们,大家好。我来自高二(6)班,名叫斯悦,意为‘这么快乐’……”
      广播里播出校广播台台长竞选演说时,我正在桌子底下看《猎人笔记》。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书翻在第26页,刚好碰上了高二(6)班,而那天又恰巧是26号。于是我停下来听了她的演说,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大抵是有志于让广播站真正成为同学们课余游艺的园地并提出若干条措施云云。但奇怪的是这位“这么快乐”的师姐,说起话来却是一直一个调儿,不见一丝波澜,再加上声音比较沙哑,她描述的那些宏图伟业虽然用词色彩斑斓,听起来却平淡如水,未见得多有吸引力,可见发言的人实在不是个好演说家。
      最后我还是投了她的票,因为十个候选人中只要去掉三个,我一边看书一边听广播,只零散地听到几个人的演说,又不能看谁名字顺眼就选谁,只好挑有印象的三四个人选了,其余弃权。
      结果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斯悦当选为台长,而且以绝对优势。
      “因为她知名度高啊,”同桌这样解释,“你去问问,全校有几个人不知道高二(6)班的斯悦?其他那些人就不同了,听都没听过,当然有先选她了。”
      她真那么有名?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说起来我也在这学校一年多了,不至于消息这么不灵通吧?于是我真的去问同学,他们认不认识斯悦。
      “学生会主席,怎么会不认识?全校上下出了你爸就数她最有名,难道你不知道?她还是你爸的学生哪!”他们满脸看原始人的表情。
      那时候父亲还未满四十,已做了七八年的校长,而且是一名数学特级教师,只带一个班,就是全校最有名、成绩最好的高二(6)班——但我确实不知斯悦其人。学生会主席名为选举,实际上差不多就是指派的,选举时谁坐主席台,代表们就都知道该选谁了。高二(6)班我只认识一个人——其实也算不上认识,没有说过话,不知道姓什名谁——就是经常到父亲办公室交作业的数学课代表。
      斯悦——这么快乐——学生会主席——沙哑平淡,我实在想象不出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反正我也不对高自己三级的女生感兴趣,便不再想。
      斯悦给我的印象,在以后的数月内都只是一个名字和沙哑平淡的声音,单薄得简直不像一个人。直到她真实地站在我面前,与我直直对视。
      那天,是仲春的夜晚。初二年级的课程还不太紧张,每晚只上两堂夜自习,八点结束。我做完了作业,便到父亲的办公室去。那里很安静,适合看书,不像宿舍,闹腾得像菜场。我和往常一样,搬张凳子坐到窗边,面对窗翻开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旁边是父亲的办公桌,他只管忙他自己的事。
      相安无事。我看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可父亲突然叫了一声:“等等斯悦,把这份试卷带回去发掉。”
      我放下书转过去。原来是她,数学课代表。
      我们自从父亲本学期初接高二(6)班就见过了。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也是晚上,开学不久,我进校长室时,她正好从里面出来,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觉得两只眼睛出乎寻常地亮,像黑夜中的狼。我当时被这双眼吓得后退了一步,她便立刻低下头,从我身边绕了过去。后来再见时,较是寻常,但仍觉得眼睛特别亮,不知何故。
      多见了几次,我已能看清她的长相。严格来说,她与漂亮和丑陋都有一段距离,乍一看来其貌不扬,看多还算顺眼。她和我差不多高,但对于高二学生来说,也不算出众。皮肤是麦色的,因为脸颊没有血色,显得有些苍白,而且人很消瘦,看起来病歪歪的。我从未见她笑过,总是表情木然,怎么都看不出“这么快乐”。
      “可是……”她大概本想建议父亲不要再布置作业——我知道父亲一向作业量是很大的——我突然回头让她怔了怔,瞪大了眼直直地望着我,依然是亮晶晶的,与暗淡的脸色极不相称。这回我看清楚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颜色特别浅,不是棕色的那种浅,而是偏向灰色。
      “有什么问题吗?”父亲问。
      “啊……不,没有。”她回过神,慌乱地接过那叠卷子。
      “明天早上交。”父亲吩咐道。
      她甚至没有应一声,匆忙带着卷子出去了,连门都忘了关上。我走过去关了门,回来问父亲:“她的眼睛怎么是灰色的?好奇怪。”
      “灰色?”父亲也很诧异,“唔……这个倒没注意过。”
      着实是件怪事,我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的眼睛是灰色的,而且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看到一双亮眼,为什么父亲竟没有注意过?
      现在我总算人是一个高二(6)班的人了。不久我有认识了另一个,他们的班长,学生会的副主席,高屾。
      高屾很高,比斯悦高出一头——也就是说,比我高出一头。他戴一副细框眼镜,眉眼清秀,看起来很斯文,但并不瘦弱,打得一手好篮球,所以很受女孩子青睐。我们班上大概就有几个他的追随者,当他和斯悦一起走进我班检查卫生时,嘈杂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几个刚刚还叽叽喳喳不休的女生,一下子文静起来,装模作样地低头看书,又不自觉地被闪烁游移的目光出卖。
      以前有人来检查卫生,注意力总是放在窗台、讲桌、柜子上是否有灰尘,几乎要摸遍所有能沾灰的地方,确定纤尘不染才肯给满分,对于地面、课桌椅是否整洁却不太在意,让扫地拖地的同学白做了许多无用功。这两个人却不动手,只是用眼睛看。这也就够了,打扫卫生的目的本就是创造良好环境,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为什么非得整到黑板槽里抠都抠不出粉笔灰来才罢休?
      教室靠窗的一侧是两排柜子,连为一体,每人一个小柜,放平时不太用到的书。斯悦查到这里时,不知怎么的,把手里的笔掉进了柜与墙之间的缝隙里。她试着把手伸进去捡,但没有成功,缝太细太深了。
      “我来。”高屾走过去把她拉开,蹲下身去扶住柜底突起处,用力一抬,再往旁边一挪,夹在缝中的笔便展露无疑——连带夹缝中储存已久的粉笔头和废纸团。
      一排柜子有二十个小柜,个个塞满书,怎么看也不想轻的样子!后来有好几个不服气的男同学去试过,两人合力也不见柜子移动半分,不得不自叹弗如。
      斯悦接过笔,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她检查了一个星期的卫生,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露过一丝笑容。
      “高屾……”我们的以声如洪钟而闻名的劳动委员,一改常态地娇柔起来,“有没有扣分?”
      “没有,”他温和地微笑,“不过柜子后面积了很多垃圾,记得今天要打扫干净。”
      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作“高屾”,或者确切说知道他的名字读作“高屾”。起初我以为应写作“高绅”或者“高珅”,发音不准也可能是“高声”,直接以“高深”、“高升”为名似乎不太可能,但我没有料到会是“屾”。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读音,后来在父亲办公桌上看到他的作业本,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字应该读“申”,只会把它肢解后读成“高山”,或再组装一下,读作“高出”。
      劳动委员含羞带怯满怀甜蜜地小碎步踱回教室,便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人家成双成对恩恩爱爱,你去凑什么热闹?”
      娇羞的面孔在万分之一秒内转为高压云团,接下来将是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放电过程,伴随隆隆的雷声……
      他们不相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为什么不相配,我说不上,但我就是知道,他们确实不相配。
      果不其然,当我一天去老师办公室途中,远远看见他们俩在楼梯边争执,斯悦看起来很生气:“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总会看不上同龄男生,觉得他们太幼稚,就像《初恋》中的季娜依达,非得一个能使她屈服的人才能令其倾心,一旦倾心便无可救药。这么说来,斯悦倒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成熟而有魅力的男人。
      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接近,甚至有意不和她接近。那双狼一样的灰眼睛,藏着太多的诡异,让人不由得背上发毛。如此直到一个初夏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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