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自有》使君无患百忧解

11、第 11 章

　　「一切安好？」得知老友并无流落街头之虞，柳飞卿终于放下一半操心，但「卜居」蟠木国这民风彪悍的国家？万一那些不讲道理的母大虫们，欺崔相河孓然一身，拉他入伍充军什么的，兄弟俩岂不就要兵戎相见？

　　叹口气，他无奈的将笺子以镇纸压好，他现下无能为力，只能希望崔相河吉人天相，等战事一了结，便寻他一同求玄王施术带他们回去，只希望到时不要沧海桑田，匆匆百年飞逝，长安城没个人认得他就好。

　　柳飞卿视线转至几上一盘五颜六色的椒──花椒、辣椒、白胡椒、黑胡椒。半月下来，他发现玄室国众十分嗜辣，吃肉少不了洒胡椒辟腥，花椒、辣椒更是炒菜不可或缺的调味料，宫中犹能迁就他的口味，但宫外的饭菜常吃的他眼泪鼻涕直流，嘴里麻木不仁直至隔天。

　　但这也使他灵机一动，玄室特产的花椒、红椒可以煮水守城御敌用，劲辣的热水杀伤力想必比一般热水强上许多；而黑白胡椒磨细，和上生石膏粉，装入小纱布袋，再绑于特制的箭簇上，一旦射中木板、泥地等目标，袋里的粉状物便会迸裂飞散，让人流泪不止，大幅削弱战斗能力。

　　「兵者，果真为不祥之器。」柳飞卿感叹道，最近脑子里尽是些「怎么杀」、「怎么杀更多」的念头打转，几乎成了个暴戾之徒。

　　正当他自怨自叹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踏上楼梯，他赶紧收拾心情，正容端坐于席上，等待来人通传。

　　「禀告军师，前线传来紧急军报，费司徒有请军师至前厅共商大计。」

　　来得这么急？柳飞卿疑惑之余，从容起身，随着侍卫下楼，一至前厅便见费司徒忧心忡忡的盘坐榻上，喃喃道：「柳军师，唉，若我像老尹一样老当益壮，定也不落于人后。」

　　费司徒说着，老尹自是忙于操兵应战的尹司马。祝校尉随即将帛书交与柳飞卿，柳飞卿抖开帛书，迅速浏览一遍，双眉骤然扭成好几个结。

　　「蟠木竟要求与我们和谈？」

　　「不错。」费司徒答道。

　　据报，蟠木出兵至松节岭便盘据不动，而两军尚未交战，自信满满的蟠木国，怎可能遣使「求和」？柳飞卿思忖半晌，据他读史听说书的经验，这想必是借着大军压境，谈割地赔款的条件「逼和」才真。

　　「有备而来，却遣使求和，肯定不安好心，他们有送上战书或招降书之类的书信吗？」柳飞卿又道，他问题问得合情合理，费司徒却露出奇怪的表情，双眼直盯着柳飞卿看。

　　「有。」费司徒顿了一顿，「而且指定由柳军师你亲自拆阅。」

　　柳飞卿一愕，这蟠木国的情报竟神通广大到这地步，连他这外人担当玄室国军师的事都知晓，那么对于玄室兵力的多寡强弱，岂不是了如指掌？

　　费司徒担心的亦然，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并不以为柳飞卿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同样奇怪向来速战速决的蟠木大军，怎会浪费时间要求和谈？

　　为了避嫌，柳飞卿直接把火漆封筒交给祝校尉，要祝校尉拆开密封的火漆，一字一句照实念出信件内容。

　　「洹顿首，柳都督足下：无恙，幸甚幸甚。都督才为世出，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祝校尉响亮的念道，身为武状元，虽不全明白信中深意，但通顺的朗读总不成问题。

　　「等一下，祝校尉，从头再念一遍。」柳飞卿突地打断道。

　　「柳都督足下……」

　　「不是，从第一个字，『谁』顿首？」

　　「『洹』顿首。」祝校尉特意强调了下，从前他家乡有条大河就叫洹水，「这字是念『环』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柳飞卿倒有大半希望祝校尉念错，他凑过头去打量，信上果然写的是个「洹」字。

　　「怎么了？」祝校尉关心的问道。

　　「没事、没事，继续念吧……」柳飞卿两边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然我蟠木军强马壮，玄室主老兵弱，势如鱼游沸鼎，燕巢飞幕，唯盼自求多福，苟延旦夕之命尔……」

　　祝校尉越念越着恼，柳飞卿却越听越耳熟，文里什么割地赔款的条件没提半句，倒是不伦不类的照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几句丘迟〈与陈伯之书〉描写江南美景的名句。

　　「费司徒，您可知写这篇……这篇文章的人姓甚名谁？」柳飞卿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与陈伯之书〉乃劝降文的名作，在此能这般袭用文章又不被人揭破的，除了自己，大概只有……

　　「接到书信后，我们费了番功夫调查，据闻金环公主亦迎来一唐国人为谋士，名唤『崔洹』，蟠木国人尚武，此文声情并茂，或许由他所撰。」费司徒啜口茶，好浇熄难得的火气，柳飞卿则差点没把手中的茶杯打碎。

　　「咳咳咳！」柳飞卿一道气哽在咽喉，看来颇为辛苦，祝校尉只好充当小婢替他拍背，好半晌，他才哑着声音道：「崔、崔洹！」

　　也难怪柳飞卿大惊失色，「洹」是崔相河之名，「相河」是他的字，就像他柳翱字飞卿一样。所以，蟠木谋士崔洹，即是崔八崔相河。想这老友是把自己捧成梁武帝跟前文采斐然的丘迟，他柳飞卿则是反复无常的大将军陈伯之不成？

　　「柳先生识得此人？」费司徒半是认真，半是出自好奇的问道。

　　「是。」揣摩好半刻，柳飞卿还是决定坦承，「不瞒司徒，那崔八……崔洹是不才的好友，玄王施术携我俩一同来到此地，他却不知为何误落敌国，还成了……成了……」柳飞卿搜索枯肠，无奈还是找不出最恰当的字眼，只得沉吟不已。

　　费司徒反换上一脸了然的表情，道：「难怪、难怪适才王上闻得此事，哑然一笑，便吩咐我等让先生放手而为。」

　　「玄王康复了吗？」柳飞卿倏地抖擞精神，如今得知崔相河的下落，不知玄王可否送佛送到西，趁和谈会面的时候，隔空施法把他俩送回去，免得他们两个半吊子唐国人军师继续丢人现眼，甚至小命不保。

　　费司徒遗憾的摇头，「王上仍在禁宫休养，只有加急特报，方准中官入禁禀告，其它大小事务仍由太孙与我等协商处理。」

　　柳飞卿揉揉额角，提起太孙，这半月，太孙表面无甚动静，暗里安排亲信窥伺他的一举一动，祝校尉本想一个个揪出，他却不想打草惊蛇，毕竟君子不走暗路，就像现在，该让人知道的，太孙和三公等人不必刻意探听也会知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问柳军师有何打算？」费司徒摇头晃脑问道。

　　相交十余年，虽然柳飞卿发自内心的相信，崔相河是出自一片善心想见他，不过他身边的蟠木国众人肯定不这么想。经过这些天宫闱斗争的磨练，他不禁开始推测崔相河在蟠木国的处境，例如，他是怎么进蟠木宫里为官的？蟠木国人有若玄室国人敬他如上宾？还是视他为刀笔书吏？他是自愿写下这劝降书？或是被蟠木国人强逼？

　　柳飞卿想得出神，费司徒再唤了唤他：「军师，柳军师？」

　　在这关键时刻，柳飞卿明白他不能迟疑，也不应迟疑，于是咬牙便道：「费司徒，请您转述与玄王，在下请命随使团前往五里屯。」

　　大局初定，蟠木国指定和谈盟会在彝川关外的五里屯举行，玄室方面则要求蟠木大军盘兵彝川左岸的松节岭不动，双方各派百人前往五里屯。经一夜飞鸽传书，两国皆同意彼此的条件。于是玄王由亲自口述诏令，加封柳飞卿为大鸿胪卿，全权处理玄室与蟠木的外交事宜，费司徒则选了几个伶俐的文官小吏，与祝校尉为首的玄室禁卫们，共同组成百人使节团前往五里屯进行会谈。

　　稍嫌颠簸曲折的官道上，车辇与马队一一按序前进，车辇披挂的玄色绸缎，滚着代表王室的金线黻黼纹，迎着日光微微飘动。柳飞卿揭开车窗边厚重的绸布，大大的吸口气，稍稍平息心里的忐忑不安。

　　小宫女桂花见状，从行李堆中找出个小食盒，转开盖子，以手帕拈了颗奶油话梅，试探的递过，柳飞卿闻得酸甜的香气，不由得回首，却只接过帕子，道：「妳也吃吧。」

　　桂花依言含了颗话梅，双颊鼓得圆通通的，祝校尉侧眼望向二人，似乎对这景况见怪不怪，道：「过了这坡道，约莫再走两个时辰，就到彝川关边了。」

　　两个多时辰不长不短，熬一下就过去了。真正压得他透不过气乃是玄王，以至玄室上下托付的重责大任。本来以为，他这外国人顶多当个副使，正经事情有费司徒或季司空等国之重臣谈判交涉，没想到玄室使节团中官位最高的就是他柳某人，费司徒等三公还真彻底遵从玄王的意思，让他放手去做。

　　吹了半天凉风，柳飞卿终于死心的放下绒幕，靠在软垫上假寐。桂花细心的为他盖上薄衾，平日多话的祝校尉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车队则继续往该走的方向前进。

　　蒙朦胧胧间，也不知是否真过了两个时辰，柳飞卿感觉车队的速度逐渐放缓，桂花踌躇半刻，伸手轻轻的摇着他，其实他早就醒了。

　　「柳军师……我们好像快到了。」

　　「我知道。」他闭着眼睛道。

　　「五里屯不远就是两国疆界，是非之地，万事须得小心留神。」

　　桂花捏着手帕，庄重的点头同意，柳飞卿慢慢睁眼，兴味盎然的盯着祝校尉看，祝校尉被他盯着奇怪，不禁回道：「军师看什么？」

　　「我总觉得校尉您大将军的架势十足。」

　　柳飞卿发自真心诚意的道，祝校尉没好气的磨磨牙，可能因为「有幸」得见柳飞卿当初落难的模样，他总不像桂花或其它人那般把他当天外神人崇拜。

　　「当然，出使外地，就是代表国家体面，我祝年虽是武人，还明白这关系。」祝校尉不卑不亢的回道，柳飞卿暗暗点头赞许。

　　就在谈话间，车队终于停稳不动，柳飞卿才想揭开绸幕，便被祝校尉示意阻止，让他只好侧耳聆听外头动静。

　　无人妄言，无人妄动，空气隐约夹杂的骚动不安却无法掩饰。一轮马蹄响由远到近传来，终于停下，伴随声声高嘶。

　　「玄室朝大鸿胪寺卿、镇远大都督加三品花翎顶戴柳翱驾到！」不待来使说话，玄室这边的小吏先发制人道，声音宏亮，响彻原野。

　　「蟠木上国右相兼平寇大将军金环公主辖下，中书通事、驸马都尉暨奉宸令崔洹，奉迎玄室使节！」蟠木这边的传令兵长不甘示弱，随即流畅的朗诵一长串大小官名「奉迎」，听得柳飞卿一阵恍惚，几乎以为自己耳目昏眩，神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