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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子大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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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大伯说,他刚去红军队伍里时,怀里抱着一支枪,手却不知往哪拿,颤抖抖生怕弄响了它,上面发下来五颗子弹,他装在兜兜里,就这样上了火线。老子大伯说,他离开村子去部队经过后垄岭时,有件事儿很叫他迷惑难解。
后垄岭是我们村的风水岭,在村人眼里极其神圣,谁也不敢有所触犯。岭上古木参天,野藤横伸,黑幽幽的树林里常可见绿荧荧的眼睛。传说祠堂里的菩萨兆普子爷爷常在山上显圣,保护风水岭,保护我们许家人。据说有一年,外村一人晚上到我们村偷牛,牛牯赶到后垄岭上时,忽然树林里忽喇喇跑出一大群野猪,吓得那人扔下牛牯撒脚丫子没命奔逃,那牛牯却到第二天早上还安然无恙地在后垄岭上吃草。村人都说这是兆普子爷爷显圣保护我们村。
那天,老子大伯来到后垄岭上,走着走着蹲下系鞋带儿,冷不丁听得几声女子的哭声,凄凄惨惨的。老子大伯后来说,他听得真真切切,是一个女子的哭声,从树林里传出来,哭得还很伤心。当时,他站起再听,又没有了,问问同行的人,有说听见了的,只那么微微的两声,有的说没听见。当时他想进去看看,又怕耽误行程。后来他们走了,走了不远时,老子大伯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好像又听到了那哭声。老子大伯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只是由于后来战斗紧张,才又忘记了。
老子大伯来到红军部队,不久,就怯怯地上了火线,随部队攻打一个圩镇。当时一般的团丁早被红军吓破了胆,加之地形有利于进攻,因而很快结束了战斗。在这次战斗里,老子大伯仅生生地放了两枪,没抓住一个团丁,然而从此之后他就征战四方了,竟打出了一个火红的根据地。老子大伯背着一支老杆儿枪,钻山林,趟河沟,攻碉堡,打城池,足迹遍及了整个赣南,而且还在福建、广东、湖南作过战,顶呱呱一条英雄好汉。
那阵儿,红军的装备很差,武器多是刀、矛、火铳之类,一些枪支都是老式的,杀伤力不强。打仗的时候,一阵枪放过之后,人们拿着刀矛就冲上去了。一般的团丁,一听说是红军就吓破了胆,所以对付这些人不难。但遇到国民党正规军或死顽固的靖卫团,就打得很艰苦了。白军拿的都是美国造的洋枪洋炮,还有围着人头转的在天上哇哇乱叫的飞机,那些东西可厉害了,一个手榴弹扔过来,人就倒下一大片,那机枪扫过来,子弹像撒粪一样,压得人抬不起头来。而我们的□□扔过去,即使炸在身边,也没多大威胁,放枪也是一枪一个弹弹。对付在天上哇哇乱叫的飞机就更没办法,有飞机在天上盘旋的时候,人们便往树林里躲,看着它远去了才敢出来。
“可怜我们打这样的仗,生生也创下了一个中央根据地,一个苏维埃政权,那艰难别人哪儿知道!”老子大伯抚着长烟筒,目光幽远,白胡子不断抖动。
他说,那年头死了多少人,他能侥幸活下来,一来是他命大,二来也靠了他的机灵。他说,打仗不能怕死,怕死反而先死,脑筋要转得快,一时木了身家性命就有危险。一次,他同几位战友一起在山梁上走,头顶上一架飞机直绕着他们打圈圈,他认定这架飞机即刻就会扔炸弹。他与几位战友躲躲藏藏地走了几步后,见飞机掉转屁股朝他们冲来,他急喊:“快躲!”说完跳进旁边土坑里,几颗炸弹随即在他们旁边炸开,几位战友不及隐蔽被炸死了,只剩了他一人。
那时环境艰苦,但军民关系极好。红军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开地主老财的粮仓,把粮食散给老百姓,并建立地方政府,分田分地。老表们则纷纷给红军做鞋,并为红军护理伤病员等。那次部队开到离石芫不远的地方,与一股国民党军队遭遇上了。仗打得很艰苦,红军消灭了很多敌人,自己也伤亡不小,很不幸,最后老子大伯也受了重伤。再后来,部队开走了,老子大伯被留在了石芫附近的一个山窝里养伤。
山窝名叫白蟒村,处在群山怀抱里。山窝不大,住十几户人家,因其四周山岭像一条巨蟒蜷伏而得名。村子环境幽美,周围山上秀木葱茏,鸟声啁啾,屋前屋后到处栽有桃、李、梨、枇杷等各种果树。这时正是早春,桃花正开得烂漫,满山窝似燃烧了一般,红艳艳一片花海。
老子大伯被送往一家堂屋里。护送的同志与房东夫妇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位妹子,款款的水蛇腰,一走一扭颤。老子大伯一看,立时呆了:冤家路窄,这正是参军时羞他的女子。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哀哀地对护送同志说:“送我回家去吧,我家不远,就在东北方向四五里的地方。”房东夫妇忙紧紧按住他,嘴里说着安慰的话。护送的同志也劝他安心养伤,别多心。那妹子起初也一愣,接着又惊又喜,赶紧跑前来看这看那,“这是怎么伤的?”“怎么伤得那样重?”咋呼个不停。老子大伯脸涨得红红的,不好再说走的话,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又没说出来。从此,老子大伯就在这山窝窝里住下了。
这水蛇腰女子名字叫眉凤,人长得极标致,一张脸就像门外那艳艳的桃花,还有那腰身那臀腿,动和不动都有一种说不尽的风致。这大概是喝山里的山泉、受山气花香熏染的结果罢。山里孩子,心性儿都跟这大山一样,善良却又执拗。山里一闹起革命,她就积极参加进去,细妹子虽然不能做什么,但做布鞋、扭秧歌做宣传却干得热火火的。
老子大伯住到眉凤家里,她心里不知怎样高兴,进出都风风火火的,喜气溢于言表,山歌唱得亮比山莺。从此,她拿尽一个妹子家的细心来服侍老子大伯。老子大伯虽然接触过许多女子,但当她蹲在身旁时,脸却不由得要红,而眉凤却偏喜欢呆在他身边,问这疼不?那疼不?有话没话的扯着总不走。有时给他端来一碗野鸡汤,跟他说:“这野鸡忒晕,我走到它跟前,还不知道飞,等一飞起又撞在我手上,它许是知道大山哥需营养呢。”有时又说:“那野兔忒讨厌,吃了我家一垄豆子,我一气夹了它三只,大山哥有兔肉补身子了。”老子大伯从心里感激眉凤,慢慢自然起来,常跟她讲些外面的事。渐渐的,眉凤一时不在跟前,心里倒会生出些冷寂来。
老子大伯伤很重,一块弹片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腿里,他是手术后抬来这里的。由于伤重,天气冷,他一直躺在床上。眉凤爸懂些草药,常去山上、田坎里采些草药回来,捣烂敷在伤口上。然而由于天气冷,创口收缩得自然很慢。
那天,眉凤蹲在旁边抚弄伤口,忽然抬起头问他:“打仗很苦么?”
老子大伯笑起来:“当然很苦啦!”
“还有很多人像你一样伤了腿吗?”她的手轻轻抚着那腿。
“当然啦。何止伤腿,还死了很多人呐,”老子大伯停一下,“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死呢。”
“不会!”眉凤赶紧说。
“会。”
眉凤低了头,脸色有些哀伤,两手慢慢剔除敷过的草药,“也许那时我也死了。”
老子大伯愣住了,说:“你怎么能死呢?”忽然想到一句俏皮话:“那样谁给我烧纸钱啊?”
两人噗嗤都乐了。
时间缓缓而又匆匆地向前流去,说话间过了近三个月。
在眉凤一家的细心照料下,老子大伯的伤渐渐好起来了,不但能走路,甚至能爬山了。那天,眉凤背着筐去山上采蘑菇,老子大伯也想去山上走走,活活经络。白蟒岭不很高,却大、长,粗粗壮壮几乎蜿蜒成一个圆圈,像煞一条巨蟒蜷伏在那儿。在它的旁边,却有一座极高的光膀子山,巍巍俯视着,巨蟒似卧在凛然巨石之后。山上蘑菇很多,这里树根上一朵,那里土坎下几星。他们欢快地争采着,肉肉地拿在手里煞是爱人。一会儿,筐装满了,他们的脸上也淌满了汗。眉凤拿手绢给老子大伯,问:
“累不?”
“不累。”
眉凤走近看他的脸色,并用手摸他的额头。老子大伯脸“通”的红了,脸一转,望见对面光膀子山,就说:
“我们比赛爬那山,看谁先到山顶。”
“你行么?”
“当然行。”
光膀子山与其它的山不同,山上不长树,只长茅草,山顶没来由堆一堆巨石,巨石裂开,裂成多瓣,碎石滚得满山都是,远远的白花花便可望见。这种山赣南很多,人们常见着不以为奇。两人登上山顶,兴奋得孩子似的又跳又笑。这山极高,远远望去,山峦奔腾起伏,一浪一浪,绵绵无尽地伸展到天际。近处远处群山的青苍,一层淡似一层,由青转蓝再变淡,直至白茫茫一片,层次那么分明,却又那么溶溶和谐,不可分割。远处那平江如一条玉带,静静地飘绕于群山之中,南塘、吉埠、江口一个个卧在玉带儿旁边,安闲,恬静,似在做着幽古的梦。两人兴奋地指点着那一个个的圩镇,叫着它们的名字。再望远方的赣州,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白茫茫一片。起雾了,一会儿便迷迷蒙蒙的。山里雾气浓重,那山,那水,那圩镇都隐到白雾后面去了,任你怎样极尽目力也望不见。光膀子山成了云中天台。
“啊呀嘞——
对面哥哥在哪方,
山歌唱到你门前,
哥哥有心待妹妹,
今夜陪我到天光。”
是谁唱的山歌?是谁的嗓子那么亮?老子大伯回头望着眉凤,眉凤羞红着脸,亮亮的眸子正瞭着他。老子大伯拉起嗓子,亮亮地唱到:
“啊呀嘞——
对面女子莫发慌,
没了日头有月光,
哥哥真心待妹妹,
今夜陪你到天光。”
他们唱了又唱,声音传得好远好远。慢慢地,他们靠在了一起;慢慢地,他们不唱了,紧紧地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