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途》厄业

1、终途

　　又是一年北风萧然。
　　他再次伏在凌乱的书桌前，提笔。
　　他轻轻抚摸着信纸，像是在爱抚最珍视的东西。
　　这封信，他写了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无声飞逝，信纸已经泛黄斑驳，可是上面却始终只有“向庭惠鉴”四个字。他呀，似乎终此一生都写不完这封信了。
　　“向庭，向庭，向庭……”他轻声呢喃，清瘦的手向前伸去，仿佛极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可是到手终归是虚无，那个人，已是永远不可能再见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他们的初见还历历在目。
　　四月，临安。微雨，长街。
　　他撑一把纸伞，转头讶然地看着后面叫住他的少年。
　　那少年一袭青衫，笑得眉眼弯弯。一头青丝微湿，松松地束在身后，他却浑然未觉。
　　“不知兄台是否是荥阳苏敬晟？”
　　“正是。”他颔首应道。
　　闻此，少年的神色似乎更加飞扬了。“在下淮左何向庭，久仰大名。”
　　“淮左……何向庭？”对方的眼睛清亮，殷切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好像能直直地射到人的心里去。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想，一切的祸根大概就是这时埋下的。
　　“何向庭，何向庭……”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咀嚼着如烟似梦的年华，仿佛追忆着年少轻狂的旧时光。
　　“如果没有那次的相遇，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是，这世上最苍白无力的不就是是那“如果”么？

　　何向庭是一个颇有才气的人，有着读书人的清高傲骨，且与他志趣相投。他很欣赏他，日日同他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且共风流。
　　那时他还没发现自己对他有那样隐秘的、不伦的念头，他如同兄长一般同他相处。
　　他怀着莫名的心情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相安无事。
　　然而，命运弄人。
　　中秋诗会，他喝醉了，何向庭亦喝醉了，躺在他旁边。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晚何向庭醺得嫣红的双颊，他迷离的眼神，以及他的抗拒。
　　他明明知道这是错的，可是停不下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他停不下来。
　　第二天，等他清醒过来时，何向庭还沉睡着。
　　看着对方白皙的身体上遍布他罪恶的痕迹，惊慌失措的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意外，这只是个意外。”
　　然而，当何向庭真正醒过来时，看着他，那句“这只是个意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啧啧，现在细想来当时的反应真是糟糕的可以啊，他自嘲着想。
　　回应他的，毫无意外，是何向庭不可置信的眼神和摔门而去的一声巨响。
　　当时他想：兴许他和他就从此结束了，连普通朋友也没得做了。
　　莫名的有些悲哀，但是此时他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

　　再次见到何向庭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不见，何向庭消瘦地有些可怕，精神憔悴，没有之前的神采奕奕，反而与阴司爬上来的鬼魂有几分相似。
　　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瞪着眼睛问：“你对我……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如果我想要你抛弃一切和我在一起，你会答应么？”
　　“我……”看着何向庭，他依旧不知所措。
　　周围人的议论纷纷。群众的目光让他感到如芒刺背。
　　“你……你说什么？我……我怎么听不懂……”
　　“你！你明明！那天晚上……我们不是……”何向庭已经语无伦次了，他失望地看着他，转身飞奔而去。
　　苏敬晟低下了头，攥紧了想要拉住他的手，那句“对不起”死在喉咙口。
　　这一刻，他的悔意如同滔天巨浪，想要将他溺死。
　　可是，溺死终究不是他。
　　何向庭，在那一天，溺死在那条他们曾经泛舟的河里。
　　这是一个意外还是自杀，他不知道。
　　何向庭为他所做的挣扎，他不知道。
　　如果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不知道。
　　没有了他，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
　　“原来，我爱他啊。”他叹息，可是一切的幡然醒悟都来得太迟。
　　本来他是可以幸福的。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他的那种异样的感情，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但是胆小的他告诉自己他不知道。即使是过了那放纵的一夜，即使是向庭站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也依旧没有勇气去追求。阻止他们在一起的从来都不是世俗伦理，而是他自己，他懦弱逃避的自己。
　　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其实就是一个胆小鬼啊，他想。
　　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终于明白，当初莫名的心情其实是侥幸，侥幸他们还可以好好相处，侥幸岁月静好。
　　幸福前最后一刻的失去，最是刻骨铭心。他的这段感情，注定要他背负一生。
　　“你已经魔障了。”他自言自语道。
　　何向庭死后，他放弃了锦绣前程，抛弃一切，只身来到何向庭淮左老家，住进了他家附近的一所小宅院里。
　　他甚至不敢住进他家里，怕看见他以前用过的东西，他就会想起他那失望的眼神。
　　魔障又如何，偏执又如何，他想，从见到他的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疯了。
　　后悔么？
　　不悔。纵是命运如此不堪，他依旧不悔。
　　“既然无法解脱，不如一起沉沦。”

　　“咳咳……”突然而来的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落在信纸上的血迹如同盛开的梅花，艳丽冷酷。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看见一个人踏雪而来。
　　“向庭……”
　　他的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这一生，有过很多美好的东西，也走错过很多路。不过幸好他终于走对了方向。临终前能再看到何向庭，哪怕是幻影，也让他很满足。
　　他一直以为浑浑噩噩的自己忘记了时间。可是，有些东西，明明不想记住，却怎么也忘不掉。
　　“十年了……向庭，你终于来见我了吗？”

　　荥阳苏敬晟，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