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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灰 ...

  •   天幕青冷,疏星落落,天边一勾黄月如洗。
      通往祠堂的小径上铺满青苔,两侧林木旁枝斜逸的遮掩前路,下过几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几天不停,西面那片旧塘便涨满了一池新水。夜风拂过来,沁骨的潮气和春意。
      独自走在这条小路上,枝桠纷纷擦过脸,那些疼痛,风在水塘和叶片间婆娑起舞,月亮落下微黄的霜色,我一路前行,胸臆间渐渐溢满久违的喜悦与平静,一直灼烧魂魄的那把火在这个夜里,被一把细细的春风吹灭了。
      好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还活着,依旧贪恋生的一切,悲与欢,喜与怒。
      忽然之间,想起那个从前。
      如何趾高气扬,如何争先金銮殿前。
      少年骄傲,如今想起不过鲁莽,总是让人失笑。
      这里奔向前方的画面还在眼前,谁知策马间已越过这许多年。
      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
      倘若时光为我驻足……

      从上次来时,至如今已近一年。蛛网又结上了梁,檐下燕子还住在去年的窝,壁上刻下的名字落满尘灰。
      我踮起脚在祠堂内兜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遍,步履轻缓,唯恐惊扰了沉睡的列祖列宗。
      那些为这座祠堂写满荣誉和荣光的人,也曾冠盖京华,也曾剑斩楼兰,到了如今,也不过成为这里永恒静默无声的名字。
      世事流水, 梦里浮生几何。
      如果这些风干的墨迹便是我们曾来过的证明,那其中……不要,不能,也不该有我。

      谱牒被恭置在供案下方的红木漆盒中,岁月的风霜染黄外面那层细绢。
      这是从本朝开国以来,记录祖上这支全部男丁的族谱。其中殁于边事的族人十之七八,且多在绮年,直到祖父那代,因他文资卓绝,亦是为为香火所计才弃武从文,本拟开枝散叶将边家发扬光大,不想却是人丁愈发寥落。到如今子嗣更是自我而绝,这载满荣光和鲜血的谱牒,此时终于失去一切意义,可成尘埃。
      在火盆前盘膝坐下,我在烈烈火光下翻看族谱,心头苍凉难言。

      第一页,随太祖开国的征南公翮,殁时身披无数箭矢。
      第二页,文宗麾下的毅勇公郄,回军前夜于帅帐中呕血身亡。
      第三页……
      第四页……

      死于马上而非床榻间,世世代代在边家都被视为金科玉律,那是刻在骨子里,溶进血里的誓约。要不然老爹他一个经学大家怎会心心念念将幼子托付给武林一脉。可是而今这谱牒上的最后一人却独自在这东风自凉的祠堂内,凭吊曾有的雄心豪情,此时的过眼云烟。
      想起父亲临去的那一夜,神智已昏聩,却依旧握了我的手,低声叹息。
      ―――人生朝露,痛恨无益,终于付与尘土。
      ―――天者难测,汝兄弟抽身宜早。

      我从来很少听话,这次……也没有例外。
      火盆的炭块窸窸窣窣,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烟,不知它们可否达到九霄云天,携裹这一生怅恨痛憾。
      研好磨,提起笔,我蘸满墨汁,直接翻到最末那页,找到那个名字,径直涂抹上去。
      从此之后,他的一切,他何时出生,什么时候开始蹒跚学路,又是何时爬上假山害他的兄长摔断手臂,而后若无其事的趴在草丛里捉蟋蟀,这一切种种都再无人晓得。
      再无人晓得他曾一脸鼻涕眼泪在大哭大闹中被硬塞到弓王谷去,被师傅倒吊在屋檐下就因为偷偷想溜下山回家;也无人知道他在太师府闹得鸡飞狗跳被戒尺砸得满头是包,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明月楼的老板还记得曾有少年结伴去他家后院偷酒?长安旧时月色是否能照耀宫内那一汪莲池,有人曾在荷花间许下金石之盟。
      金銮殿上和未来天子谈笑风生的是谁,琅滨西苑又是谁放声长笑追逐日光?
      是谁在嘉平风烟中独自徘徊,漫天火海中不知何去何从,身后黄沙漫卷?
      是谁抛洒了英雄血,向这无望无告的一生说离别?

      再无人知晓。
      就让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荣光也罢,污秽也罢,冤也好,罪也好,都被这一笔浊墨彻底掩埋,而后化作火中一点灰烬。

      一切的尽头是什么模样?
      风来的时候,吹尽残灰。

  •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了,嗯。
    如有可能,今晚(明早)结束掉。
    当然,这是在天时地利人和夜更万字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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