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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图穷(四) ...

  •   深紫色的帷幔低垂下来,掩住灯火泰半光辉,明昧憧憧里,床上那人愈发奄奄,惨淡面容上只余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微微闪烁,仿佛宝剑新砺的两点光。
      这样的眸子令我心头忽而泛起些微不可解的迷惘与怆然,它们真的与他酷肖。
      可是仅仅弹指间,胸口无尽的波涛再度汹涌,这些痛苦与愤怒分明提醒着我,这一路走来,足下究竟硌着何等铮铮铁骨,它们坚硬峭拔,原本不会为任何威武所能动摇阻断,却被自背后刺入的冷箭穿透。

      “英帅从来……”
      我攥住拳,一语哽住,如何也不甘在这个人面前捂住双眼。
      他一定明白我想说些什么。
      英帅从来运筹帷幄,缜密谨细远过常人,但凡想要进入他的帅帐,必定解剑卸甲,概莫能外。昔日也曾笑他过于小心,妄言道咱们干的就是沙场搏命这种勾当,大帅你却如此婆妈小心,不像条汉子。英帅只是拍拍我的肩头,笑一笑,叫声年轻人。
      时至今日我已经明白,他不是怕死,更不是不肯死,只是怕毫无准备,抛下边关和万千兵将去死。
      所以,能够身怀利刃进入帅帐中的,一定是比英帅位更高权更重的人。
      深夜携了这柄凶器投奔的那人曾说自己抵达时英帅尚存一息,可是却不肯说出何人下手,只嘱咐他要去有悲塔。
      那时,嘉平还有何人能令英渠在弥留之际依旧忧心会牵连他人?

      积年累月,短刀上的痕迹已褪为深褐,昔日流淌的热血已经干涸,宛如英帅曾经不坠的威名,在风中一点点老去,最终成了灰。
      越王的目光从刀刃上落下,他的脸上第一次裂出些颓然的情绪,他的眼皮半垂下来,遮住深深的眼仁,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挡刀锋上耸起的杀气。
      “这么多年,你一直知道?一直隐忍到今日?”
      他居然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饰词推诿,这到让我反倒讶异。
      “慢慢就想明白了。”
      我没有告诉他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如何一寸寸摩挲着这柄短刀,逼迫自己去扯开那些一道道阴谋与诡计结出的网。
      越王神情依旧木然,脸上所有的皮肉都好像凝固,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若耳语,“这并非我本意……英渠,我一向很佩服他。”他忽然抬眼看了看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也是平生一大恨事。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决计不会行嘉平之事。”
      我盯着他,嘿了一声。
      事到如今,这话真心或假意早已无关紧要,每个人都有一千个不得已,总会为自己申辩我是不得不如此。
      那又如何?纵使他锥心泣血,那依旧是血,依旧是枉死不得转世的冤魂。
      对越王如此,对太后如此,对我,亦是如此。
      莫辩莫解莫开脱,徒增不屑。

      “嘉平关。”他眯起眼睛喃喃自语,仿佛陷入旧时点滴光阴,“嘉平关。我知道终究有一日会有报应,可你不该利用顾景凯。”他惨然一笑,笑容中两痕泪水蜿蜒而下,“阿凯虽是我亲信将领,却也实是个难得的将才,对大靖亦是忠心耿耿。只因这些年朝廷上的风波,才埋没了他,如今又……”
      他的眼泪湿了鬓角,将它洇得黑润,案上明烛也衔了这样晶莹的泪,那么他呢,这泪水是如否一样煎心?
      曾以为亲眼看到寇仇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境地会如何痛快,然而如今心里却是这样荒芜,又为了什么?
      我用力捏住自己的手腕,当恨意抽身而去,也许只有疼痛可以支撑人走下去。
      “我不是没有提防过你。”越王仍旧絮絮叨叨,好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可还是功亏一篑,我也想跟她说你并非那般可靠,可是……”他嘴唇动了动,勾出一个无声的苦笑,“可是……我总是有一分歉意,总是想为陛下再保留几分元气。”
      “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心肝还没有黑透。”我截断他的话,“又抑或她根本不听你的。”
      他笑了,“也许如此,人总要给自己留点最后的颜面,你还要问什么,不妨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必据实以告,绝无隐瞒。”
      “这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疲惫的点了点头,又摇头叹息,“你会让我轻易死去么?”
      我将腕骨捏得更紧,“王爷暗杀英帅,又假托陷入昏迷,暗以太子为质逼迫留守嘉平的副督侯与你沆瀣一气,这诸般种种我尽已知晓,可是害死王储的方法千百种,你为何要在嘉平如此执意妄为?萧策不败名将,何等声威人物,若非当年侥幸,怕是燕国铁蹄早已踏遍靖土,王爷不是蠢人,何苦非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越王沉沉叹口气,声音中似有无尽沉痛悲伤,“我亦不愿如此。然而太子在嘉平,得到了我与她的一些消息。我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生还长安。我并非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你或不信,就算我自己,也常常有所憾有所恨,不知如何会走到这一步。可是,就算一切重头再来,就算明知道会有今日不人不鬼,死后也无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我还是要这么做。”
      他的笑容如此苦涩,而声音却仿佛鸩酒般甘甜,“我们李家,命里注定世世代代都是情种。你总该明白……这便是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这究竟是谁与谁的,无可奈何。

      我黯然失语,最后的疑窦也就此揭破。
      一定还有其他的什么,却不再想问。
      就让它们永远成为两个人的秘密吧。

      我从怀里掏出那副黄色薄绢,在越王面前扬了扬,“还请王爷帮忙按个指印。”
      他瞥了那薄绢一眼,嘴唇微动,“你将她……”随即阖上双眼,轻轻的道,“罢了,罪业终究有报。这许多年,值得了。”
      他话音轻松自如,仿佛终于卸下不堪的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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