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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无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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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距那日已是整整一年的光景。
天边悬着那轮冷月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照出一切巨细靡遗,照出焦石上几缕灰烟的痕迹如冤魂不散,照出刽子手满身鲜血,避无可避。
瑟瑟秋风袭来,我生生打个寒噤,忍不住想走,脚步才抬起,却仿佛被扯住般动弹不得。
明明在夜里,面前一切却好似映在刀锋中,寒光刺眼,象许多年前潞王妃委地的霓裳,而她的泪水将口脂溶了,从凌乱长发中一滴一滴淌下来,一滴一滴的血。
“妾虽死无恨,只是腹中这孩子……求钦差大人,求求你……”
她的头磕在地上,象一柄烧得通红的铁椎,咚咚咚的烙在心尖,烫得我头晕眼花,疼得我止不住后退,想要躲开这团迎面扑来的火。
拷问我的火。
最终,躲不过。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那白绫绞上她的脖颈,两侧的宫人开始向旁拉去,绫子在一点点的绷紧。
突如其来一阵头晕,我脚下有点发软,忍不住单膝折下身来,而昨日依旧明晃如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绫子的颜色变深,最后满目都极尽赭色,是殷墨于风中飒飒飘飞的衣袖。
从何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走动时袍襟摩挲的悉窣,依稀的,婴儿的哭声渐渐低下去。
五脏六腑一时都被揪紧揉碎,我再也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喉头哬哬有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塞在胸口,满满的倒不出来,呛进了气道,渐渐的连呼吸也难以为系。
也许就快憋死了,噎死了。
模糊间触到的念头,竟会让我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然而肩头终于再度一沉,有什么压了上来,我费力的转过头,看到溶溶月色下有人垂眸相视,眼色深沉。
碰到他眼神的刹那,我头脑嗡的炸开,登时寒意入骨,转膝叩首:“臣边翎见过皇上。”而余光梭巡左右,却是更无一人。
皇帝声音清冷,“你不用瞄了,朕过来看看他,并没带闲杂的人。”说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只是没想到会碰到你……边卿你,平身吧。”
我谢恩起身,默默退到他身后。
皇帝负手而立,长久的望向这顷断壁残垣,留给我一个挺秀而寂寥的背影。
夜风在我们之间不断回旋,凌厉得很,要扎到瞳孔中去,逼得我移开了眼。
他慢慢开了口:“他,朕是说殷墨他从前很不喜欢自己的府邸,觉得太老气。朕便答应他会平了这宅子,为他重新起另一座。”
“天子无戏言,朕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食言。”
我木然看着这一片碎石瓦砾,沉默无语。
他低低一声惨笑,“可说到底,世间又安得几个信人,他又何曾不是背信而去?”
他忽然回头相视,眸中有藏不住的苦痛与怨恨,仿佛一张撒开的网,一寸寸勒入我的身体。
网眼中尽是锋利的刃。
听说从前渔民捕捉到鲛人,就这用这样的网将它捆紧,再拿刀子从张开的网眼中一片一片削下鼓出的鲛肉以求长生。
我心思混乱的回忆着从前山海经上的传说,忽然觉得长久筑起的堡垒挡不住这凄凄灰烬之地前他的控诉。
他们的控诉。
于是我将脸缓缓偏过去,仿佛以这样的姿态便可以抵御一切,逃脱一切。
喊一声,那不是我。
“可是,事到如今,朕站在这里,到底也是问心有愧的。”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静,令我不禁错愕的抬起头来。
他俯低身体,攥起一把焦土放在掌心慢慢揉搓,眉宇间攒起些惆怅与迷惘,“是啊,问心有愧。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杀的人却又杀不了,”他眼神有点飘,唇边也开始泛出淡淡的苦笑,“留不住,杀不了,不能杀,不想杀……可朕是皇上,有什么事办不到,有什么难得倒?”
他的脸没入皎洁的月光中,微微闪着光亮,而眉峰与眼角,鼻梁与下颌,划出惊的锐利与秀丽惊心动魄。
我一时为之所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一点点合拢手掌,将泥土握入其中。
“朕想明白了,既然杀不了,那就这样吧。这世上有些事后悔一次就够了。”他站起身,猛的将手一扬,远远将那把土撒了出去,“纵使天下人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绝不容自己再这样的痛悔,绝不容许。”
年轻的皇帝静静立在参差不齐的衰草间,眼神有些黯然,薄薄的双唇却抿得不容置疑。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过渡。
会尽量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