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跃马岁年心自知 ...
-
山林晚春。
鲜嫩的青翠色已为丰醇浓重的碧色所渐渐淹没,只在树梢最后几分留下一点新绿。
风来如水,有一点夏日初至的温软雍容,在稠密或疏朗的叶片中泛起不尽涟漪。
琅宾西苑。
“好多年没来这里了。”明焕喟然而叹,声音中现出一丝难得的沉重,“十多年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般不差,只有我们变了样。”
我挽起缰绳,远远的眺望少年时最喜欢的猎场。
“文孝,来到这里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从前奔驰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我们。如今只能跟在后面。”
突前与末尾之间的一箭之地,相隔的是我们一去永不回的青葱岁月。
遥遥的望见那些纵马驰骋的少年郎,奔腾在夺目的霞光中,我知道他们的耳旁,只听得到无尽风声。
风声呼啸而来,身上骤然插入一对巨翅,眼前只剩下远处的骄阳,世间如此明亮堂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前再向前!天地这般浩大无疆,任我风驰电掣欢呼翱翔。向前,向前再向前,我要如后羿去射那天边红日!
时光依稀与旧日锲合,忽然之间忘却此身何处。
少年曾如此飞扬嚣张。
我勒紧缰绳,向明焕笑一笑,“咱们在此下马就好。”
“我还是不太明白。”明焕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间,嘴上叼一根青草,懒洋洋的道,“我不懂为什么皇上要叫我也来西苑,更别说是你了,难道他真的很高兴看到咱们么?”
我轻轻摸着云琮的脖颈,它温顺的伫立着,一双深黑的眼睛温顺平静,忽然间仿佛快活起来,偏头在我胸前蹭来蹭去。
“皇上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前些天还为殷墨大闹慈宁宫来着,这么两天又来有兴致打猎?虽说天子能放得下做臣子的自然高兴,不过不知怎么,我总是还有一点难受。”
我将脸贴紧云琮,感受它从鼻孔中喷出温暖悠长的气息,“你还是不要猜了,圣意难测,还是老老实实的尽臣子本分吧。”
身旁人噗哧一口吐出草根,眼光调过来,哼哼道:“好了好了,你又来了不是?好了,反正你乐意闷着就闷着吧,反正我不在乎。”
我不语,手指慢慢梳理着云琮长长的鬃毛。
“其实就算你闷着不吭声又有什么用?可你也要知道自个儿只是不说话,又不是真不做事,要不然太后凭什么容着你?”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声音高了起来,“这些年我真替你不值!就凭你边翎什么事做不成!可如今天下人多少骂你的多少恨你的!五年前的事我当然知道你只是带了呼啸营围了王府,给潞王的鸩酒是太后赐的,潞王妃是太后派去的人勒死的,可别人知道么?他们只当都是你下的手!还有殷墨……。”
“别说了!”我沉声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我找这么多借口。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明焕愤愤的瞪着我,看样子似乎想揍我一拳,可终于没动手,转身远远的走了出去。
西苑河水横穿整个山林,河水潺潺,千年不竭。
我溯河而上,看脉脉晚霞斜照一水阑光,草木倒映犹如黛眉,而流水一去如逝,声声耳边轻鸣。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
风自东面而来,扯动衣裳,仿佛催促远离红尘三千丈。
我寻到一处岸边,恍惚记起当年曾在此地洗手濯足,那时并没有怎样也洗不净的岁月与血腥。
倘若时光肯为我驻足……
忍不住笑起来,云琮打个温暖的响鼻,忽然将头凑过来与我厮磨。
天色渐暗。
那一日崇光寺后,桃花园中,陛下神色就如这渐渐暗去的天色一点,有些恍惚,有些凄惶。
一直以来,他在我心中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了清颜的轮廓,着了太后的颜色,透着先皇的风骨,然而直视他的那一刻我才清晰的意识到其实他还是个少年,失了爱人,也失了亲人,只能在夜里独个舔着自己的伤口。
殷墨……
我想起那夜穿堂而入的长风,那凝结在他眉梢眼角的痛楚与深情,象这漫天遍地的风声一般,躲不过。
我咬一咬牙,攥紧双拳。
不能忐忑,不许悔恨,不准犹豫,更不要回头看。
―――――――――――――――――――――――――――――――――――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霞光渐渐稀薄,暮色将要四合。
时间这么晚了,猎手们想必已开始散去。我便想起明焕赌气离开的样子,活像个抢不着东西的小孩,这么多年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令人不知是喜是愁,不禁摇摇头,到底怕他着急,一声口哨唤过云琮,打算顺原路兜回去,忽然隐隐闻到马蹄声。
侧耳细细分辨,有骏马泼蹄四纵,正向我这个方向飞驰而来。
听这蹄声急如烈火,起落铿锵,果然好马,怕和云琮不相上下,绝不是明焕那匹软绵绵的团花锦,究竟来的是誰?
我纵身上马,一抖缰绳迎面奔了过去。
蹄声渐进,远远来人一身轻甲晶亮无匹,却压不住其下夺目明黄,在这日光消散的暮色中燃出火焰燎燎之态。
我深吸口气,飞身下马,跪在风中静候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