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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尽头(十三) ...

  •   倘若能死在这柄剑下,定会很快意。
      这种诱惑是如此不可抗拒,以至脑中明明有声音在提醒现在还不行,等一等,只等一刻,你还有事还没做完,可心头就有另外一个声音在隐秘的叫嚣:再推他一把,再推他一把,你们都解脱了!
      剑尖在心口上停留那么久,不知是进,还是退。
      “为什么当初那刺客不再偏半寸,”他睫上有一圈泪光摇摇欲碎,映在清霜似的剑身上,“那便不会有今日。”
      为何要迟疑?
      不该迟疑不定,不该蛊惑我。
      “不会的,那刺客不会偏半寸,一定会有今日。”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冷淡,笃定,竭力隐藏着一丝期待,“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旧部,是我的死士。陛下以为和燕人斗剑时我为何弃你手中剑不用,因为那刺客用来行刺,我为你挡开的那一剑正是我从前随身佩剑,号曰白露。”

      失君帝夜弓,还君白露剑。
      帝夜弓是师傅所传,白露剑却是师兄私下馈赠。帝夜弓有伤阴鹜,白露剑却增人福泽。正因对师兄抱愧,才会当年出征时特意留在家中,要不然也早如帝夜弓一道,遗失在茫茫牙口关。

      时间凝滞在这一霎。
      天子剑和它的主人一道,化为坚冰。
      “我杀过那么多人,怎么会看不出当时因为殷墨之死你当真动了杀机。太后庇护了一时又能怎样,你才是九重天子。可是大仇未报我边翎不甘心这般死去。无奈何也只得搏命一赌。我赌当今天子年纪轻到不会狠心至此对救命恩人下手。没错,虎跃班皆是我雇的死士,那刺客更是当年随我走牙关的十六铁骑之一。若你会些武艺,本该看出最后那剑我根本刺不下去,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撞上去!”我盯住一剑之隔的那个人,字字如箭,“现在你总该明白,当年从那里走出来的人,早已不把生死荣辱放在心上,至于他人的情意和其他,当然更不在乎。”
      那一圈泪光终于碎裂,迸溅上剑锋。
      我在等它们和长剑一起撕开血肉,刺入心脏。
      也许那里早已被挖空,只剩下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洞。
      可它依旧停在那里,不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为什么!”他握剑的手青筋明明要崩开,这一剑却依旧不曾前进。
      因为我被蛊惑着饮下一杯美酒。
      “因为我说过,不会再向你说谎。”
      “胡说八道!你想死!”初辞愤怒至极的吼出生,突然撤回剑将它狠狠丢出去。
      “朕偏不让你!你凭什么死,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朕,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想这样就死,你休想!朕偏要你看看,朕是怎么一样一样把它们抢回来!朕要你看看,朕的心是自己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朕自己的,母后,大臣,士兵,百姓,这天下统统都是朕的!”
      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我终于感到疼痛。

      当旭日的第一缕阳光落上长安城头,一路七折八回跌入慈宁殿时,血才堪堪止住。
      在我撕衣裹伤时,他一直冷眼相视,此时,他又变回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四营也就罢了,朕从来不知连羽林军也指使不动。”
      血流了不少,我有些发虚,闻言不禁微笑,“天子之剑,本就不该随便交于他人。”
      皇帝睨眼相视,“端木青也罢了,袁子新这样的滑头怎会有这种胆量?”他看着我忽然冷笑,“是姜妃的人?”
      “是的。”我靠在椅子上坐下,“这些年陛下专心内斗,太后扬文抑武,军中基业早被蚕食一空,将士离心怪不得旁人。”
      皇帝冷哼一声,“如此抑武还让你拿了这么多虎符,四营,三疆。不如此这造反的早不知有几茬。”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陛下又要做骑师,却又怕马烈,走遍天下哪有这种美事?”
      皇帝脸上神色一僵,随即变幻莫测许久,最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确实如此,怪不得别人。多谢阁下提点。”他望向我,神情镇定自若,“朕能和在你这里侃侃而谈,总不会是你突然良心发现突然觉得朕是你心肝宝贝,不妨直接开出你的条件。”
      我笑容不减,内心刺痛,“陛下圣明,臣其实对皇位全无兴趣。臣恳请陛下几件事。”
      “讲。”
      “第一,臣请陛下昭雪嘉平之事。嘉平兵败虽是定论无疑,但当年先皇圣旨中斥责嘉平兵将懦弱不堪征战,此乃千古奇冤,我等兵败皆因援兵补养供应不及所致,非战之罪,请为我嘉平男儿,上至英帅下至寻常小卒雪此深冤,战死者家眷按大靖军律优加抚恤。臣祖上颇有几处宅院,已尽变卖,得白银十五万两,愿充军资。”
      皇帝深深看我一眼,一挥手,“免了!这钱朕还掏得起,这本就是朕的事,无需臣子强出头。至于昭雪,给朕几天时间,让朕想想怎么拟这个旨意。然则太后懿旨已在你手中,怎么,你竟不用?”
      我淡淡叹息,“把船掀翻了对谁也无益。臣只求还我嘉平男儿清白。至于内乱之因,皇上您自己圆得成就好。再说这旨意我还要用来保命的。”
      皇帝忽然失笑,“你又骗……”说到此处神情一敛,肃容道:“朕倒看不出你对自己这条命这么珍视,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臣不敢领此大罪,臣要保的是四营三疆所有将士的命!是李醇季的命!”
      皇帝眼神骤紧,“谋逆之罪无赦,你要朕答应,是逼朕诳语骗你还是怎地!”
      “臣对边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起誓,四营三疆多数将士都于此事都不知内情,便是外边这些包围慈宁宫的军丁,大多也是懵懵懂懂被蒙在鼓中,只知道听上峰命令行事。陛下自然可以打诳语,可杀光了这些人不出月余不是燕国铁骑便是戎狄蛮夷就将横行大靖!”
      皇帝对我的放肆言语沉默良久,“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如何?”
      “陛下不是要做个好骑师么?”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其实朕本来也杀不得,至少现在杀不得,是不是?”
      “臣求的是将来。”
      “好吧,朕答应你,此事既往不咎,涉足其中的一切人皆赦免,谁叫朕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摆设。你放心,就算朕真有一天君临天下,也绝不会再追究此事,不过他们将来真要做出些别的什么来,朕必然已大靖律法处之。至于李醇季,没了倚靠他一个十岁孩子管什么事,朕要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也不配做君主。“
      我长吁口气,站起深施一礼,“多谢陛下宽宏。”
      他似笑非笑盯过来,“那东西你就留着作凭据好了,不过你放心,永远不会用上它们的一天。”
      “第三点和上面也相差无几,臣再次请赎几位总督侯之罪。”
      皇帝闻言先是略略一惊,随即皱眉深思,“你是指……朕明白了,就算他们确有反意也怪不得。天下本是强者居之,朝廷暗弱,要朕易位而处不起旁的心思也难。若攻守之势倒转,他们自然归心。若是彼时再因一己之私再起干戈,朕自然不会留手!”
      “多谢陛下。”我又一次躬身施礼,“其实陛下不过太过忧心,西定侯忧心的不过是函雍贫瘠,异族劫掠。陛下一朝奋发,他便会成为陛下最重要也最忠诚的臂力。至于英督侯,只须放手许他去和燕国一战即可,韶烽更无须惦念。”
      他袖手而立,垂眸浅笑,“边卿一番苦心。”
      “臣没有苦心,只有一点私心。”我整理衣襟郑重下拜,“请陛下将臣的名字从所有公函案卷中删去,数年之后让天下再无人记得边翎这个名字。”

      他深紫的襟袂在晨风里飒然飘响,声音随着阵风停停歇歇,短短长长,
      扬起卷落,都在心上。
      等到他的回答,仿佛过了三生般漫长。
      “好,朕许你。”
      我闭上眼,三拜而九叩,“多谢陛下。臣请退。”
      他再度陷入沉默。
      从这个高度,只能看到那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紧,直至全无血色。
      这样该不会凉了吧。
      他终于开口。
      “你昨夜曾说,不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不靠阴谋诡计也能坐稳这个位子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不践踏弱小不让无辜者流血也能被千秋传颂的皇帝。”他声音中的伤痛和颤抖一隐而过,“边翎,朕偏要让你看看,即使这样的皇帝也有人能做得到。”
      这一瞬他的龙袍烈烈如战歌。
      所有的热血皆在此时灌入眼眶,我不得不向一旁扬起头才止住它们的四溢。
      “臣祝陛下明德荡巍四海,恩威昭显八方;臣愿我大靖万国持玉来朝,帝业永固不拔。”
      “请许臣归去。”

      天地怎样辽阔无涯,任世间如何热闹喧嚣。
      仍只有一处能容我无愧于心,静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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