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飞》壁灯

1、第 1 章

　　先是叮铃哐啷，后是咚咚的声响自敞开的门里透出来。贺鱼早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得进了门，左转向书房走去。张家二少的怒气差不多发作完全了，兀自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午后浅白的阳光穿过花棂木窗，淡淡地洒在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瓷片上，青青白白地笼起一层薄雾。红木桌显得越发暗淡，显出经年的厚重来。张二少素来活泼的脸隐在阴暗处，一张口阴森的白牙露了出来：老不死的怎么突然回来了一回来就找上我，真晦气。贺鱼道：老爷望子成龙，爱之深故而责之切，二少体谅老爷的一片苦心。张事章犹自愤懑：他这是在故意找茬。他明知道我不要读书的，还时时耳提面命，责骂一番。眼皮一抬，看到贺鱼垂着手平静地站立着，光柱在他的背后被打散，四散开来，犹如沐浴在金芒之中。想着：这人无论看到什么事，都是这样子，心里指不定如何笑话自己。所谓皮里阳秋，这才是最可恨的地方。“地上的东西收拾整理好，非得等我吩咐？别以为我爹看中你，让你做个管事的，你就能袖着手不做事了。”贺鱼面色一变，忙道：”贺鱼知错。’立刻蹲下身，拾起零落的书籍，叠好后掐住书腰在桌面上横排竖排对齐，放在书桌左角。张事章看着贺鱼继续收拾着地上的砚台，镇纸，毛笔，洗笔，一一排在桌面上，都是自己用的最惯的地方。贺鱼这人心思细密，做事稳重，看起来事来八方不动，滴水不漏的样子，怪不得爹让他管了那么多铺子。名义上他还是自己院里的人，实际上整座宅院的事他都能掺一脚。张事章看着贺鱼从外面拿了畚箕,,笤帚扫着碎片。笤帚是笤帚草新做的，枯黄的枝叶硬硬地被扎在一起，在地上拖动的时候会发出哗哗的声响。贺鱼这个人的骨头也这样硬，从不对别人露出谄媚讨好的或是惊恐畏惧的或是调笑狎戏的表情，让自己看了就心生厌恶。一方面，他明白自己这是主子心态没能在贺鱼身上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则是全府阖家老小，上至老爷少爷小姐，下至管家奴婢仆妇，无一不对贺鱼赞赏有加，夸他温文和善，赞他精明能干，夸他稳重知体。相比之下，他这个少爷到时人憎狗嫌了。他一个少爷，跟个下人置气是伤自己的体面，无端降了自己的地位。他就是看不惯，非得支使着贺鱼为他做事忙得乱转才甘心，效果和在贺鱼脸上踩几脚是一样的。“今晚我要读书，你来陪着我。”“是。”贺鱼清了几次畚箕才把碎片打扫完，告退后遍走出了房门。
　　贺鱼在去厨房的路上遇到张家三少。张家三少是张家如今家主张元成最宠爱的一个妾出的，名事明，小字镜子。贺鱼弯腰作揖：三少。三少手里捧着只靴子，小心翼翼得往里瞅着，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在花间小道上。贺鱼一看，三少脚上果然少了一只靴子。奴婢们一脸焦急又无可奈何地跟在身后。三少的心思都在靴子里的物件里，没有注意到贺鱼。贺鱼直起身来，便走了。
　　晚上二少看了一会书就坐不住了，身边侍女掌着灯，低声劝导：二少，再看会？二少笑了，一手搂过没人的细腰抱在怀中，另一手捏上美人的面颊：“书哪有你好看啊。”二少和没人调笑一番，移开眼看向贺鱼：“囊萤映雪，悬梁刺股这些个苦读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我生在权贵之家，锦帽貂裘，有书汗牛充栋，却看不进一页书。”贺鱼道：“所谓苦读，不过是贫困潦倒这人进身的方式。二少天资聪颖，又有家荫，自是无需如此。”二少点点头：“考科举不过一个台阶罢了，我是生来便在这台阶之上的，何苦再费力攀登。只我爹如此迂腐，只要我能进入这朝堂之上，便是没有功名又如何。”顿了顿：“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谢二少，贺鱼明白。”张事章挥挥手：“今晚不读了，退下吧。”软玉温香的美人在二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用黏腻的鼻音道：“二少，你许久不曾亲近我了。”
　　穿过幽暗的走廊，向左转过花园，绕过张府的值夜的门房。便是张府的北角门。这条路贺鱼走过无数次，路线时烂熟于心的，哪怕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他自七岁起在张府长大，张府九曲十八折的路径他无一不熟。离上锁还有两个更次，他的时间还很多。他小心而熟练地避开了巡逻的人，从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夜晚的街道黑黪黪的，偶有几只灯笼挂在屋檐下，昏黄幽暗的灯光笼成一团烟雾。贺鱼疾走过一幢幢隐在黑暗中的房子，终于停在了一个门口。门神拿着叉戟凶神恶煞地定盯着面前的人。三声敲门声在门缝上敲出一截光，一个尖瘦的脑袋探了出来：“进来吧。”本县的师爷从一个木柜子里抖抖索索找出一个木盒子：“诺，东西在里面。”贺鱼仿佛摒着呼吸，拿到里面那张纸时总算松出一口气。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外露的高兴的神气，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子，抛给师爷，：“二十两，你数数。”师爷双眼一亮，准确接住了钱袋，嘿嘿地怪笑着。“我知道你管了张家的铺子，二十两对你不算什么。”“二十两，你也不怕撑死。我心情好，就不与你计较。”实在来说，他是有些狮子大开口，这是他第一次给人做这样的事。这个少年人不简单，能弄到这么多钱。他手里紧紧抓着钱袋，啧啧又心满意足地感叹着这笔买卖的划算。
　　在子时的更声响起之前，贺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落锁声伴随守夜人的声音响起：“子时已到。”这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