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妖·木奁蝶 ...
-
草莺消长,她终是化了人身。
初始她便不同其他族人,他们蝶妖似乎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美,偏生她,通体漆黑,如暗夜一般,为人所弃。
不喜她的人她自不会去谄笑媚迎,教她起了做人心思的,不过他的一声特别罢了。
那并非是喜欢,单单是好奇,好奇这世人竟还有不厌她的。
待她幻化为人,寻至他时,却是在九重宫闱。
他一袭黄袍加身,眼睁睁地瞧着林间的她自以为谁也不知地从一翅墨蝶化作了人。
她只是个妖,甚么也不知。不知这世间罪恶,这人心诡异。
他说,朕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只爱黑衣的女子。
他说,你是暮夜里的女子,神秘地教人欲近而无胆。
他还说,朕以为你是怎么也不能让墨色近身的,毕竟你那双眸子,教朕明白了,你只适合素色,最纯粹的素白。
最后他说,朕愿护你一世,你可信?
她犹豫踌躇,终是嗫嚅着软声道:“我是喜欢黑色的。你若能捉了一只墨蝶送与我,我便应你。”
他一怔,随后颔首。
次日,朝野皆奇,不知为何帝一心欲寻墨蝶。这世上灰蛾不尽,墨蝶却有几只?
接连三日,阖宫侍卫被撤了半数,只为了她一句,你若寻得墨蝶,我便随你一生。
那三日,她竟也自宫内消失不见。帝日阴郁,却不知几重天外,她苦受九九八十一次锥心之痛,只为脱了妖体,炼就凡胎。
那小仙童问她,你可知这肉体凡胎未有凭空而生的,皆靠你的心做成。
她点头却也无力,只阖了双目,从怀中寻出几缕铰下的发。
仙童助她将青丝化作墨蝶,那蝶振了翅,却是往朱墙碧瓦琉璃宫而去。
仙童最后道,凡胎不见之日,便是你失却本心之时。
待她归来,那墨蝶恰恰似通灵一般落在他的肩头。他满心欢喜,然而抬指方触及,那翅蝶便瞬时没了神采,连那墨色也像是蒙了尘一般暗暗。
他似幼童犯错,仓皇无措。她却是笑而不语,只接了来锁于他赠予她的雕花木奁中。
她说:“你可还愿护我一世?”
他怔愣,随即纳其入怀。
她只安心待在自己的楼轩内,等他下朝归来。不知是他庇佑得好,这深宫之内,帝王之身,竟亦如布衣夫妻般恩爱情深。
但帝王终究帝王,有些事,自那日她落入桃林便已注定。
朝堂之上,他再抵不住群臣上谏,再忍不了乱权官臣。
他为她绾发画眉,檐下燕语中,他低声问了出来。
“你……并非为人,对么?”
她一颤,险些打翻案上木奁。
他连忙放下手中玉梳,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抚:“莫怕,朕没旁的意思,既许了你一世,便不会负你。”
“只是,”他一顿,“你又可愿助朕一力,替朕除了那些奸臣佞贼?”
她抬眼,撞上那期冀的双目,终是别了头去,不发一言。
他见此,失望至极。
此后,他又暗示几回,皆不得回应,态度便也冷淡下来。
终有一日,他问她。
“朕最后问你,你可愿助朕?”
她不语。
他猛地拂袖掀了案上茶水。
“你为何不肯?只消得你点个头,朕便能护你安好。”
她蹲身收拾地上碎瓷。
“你早已明了我的身份了么?”
他一滞,没有答话。
“是啊,你打从一开始便这般计划,可我却信了你。”
她起身,将那碎瓷小心地放在他身畔桌案,似笑非笑。
“你为何不早同我说呢?为了你,我早已不是妖了啊。”
自他那日离,她竟日不语。直到那个小太监同她说,墨姑娘,你好生拾掇一下罢,圣上与玉娘娘的大典将近了,明日便是。
她恰捧着木奁出神,闻言,手里那物狠狠摔在了地上,内里五脏六腑皆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一般,便是先前那八十一次锥心之痛也无可比拟。
她蹲了身子,颤着手覆上了那木奁,呢喃出声:“……玉娘娘?”
那小太监常见着她,知其心地极善,人又长得教人怜,无心奚落,只轻声答她:“玉娘娘是杨氏嫡女,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圣上这般待她自是为杨大人应许的话罢了。”
她沉默不语,双眸泛红,偏生落不下一颗。
兀地她猛地起身,怀中抱着木奁,狠狠推开小太监,赤着双足便往帝之所在奔去。
殿外之人不允其入,她却也不嚷不闹,只一劲儿地往里,任旁人扯破了她那袭黑衣,抓落了簪发之物,她皆不管不顾,只怀里那木奁却是不让任何人碰的。
早有人进了殿通报,终于那头传话来。
“教她来。”
众人不再制止,她却蓦地失了力一般险些瘫倒在地。她强撑起进了殿,刚才那番挣扎,白玉样的足却早已教粗砺磨出了血渍,那一个个殷红印子教人触目惊心。
她这般折腾愣是没发一言,没泣一声,偏是目光触及他时,满面已是湿濡。
那玉娘娘恰为他纳靴,她从未做过这些,素来是他日日清晨为她着上锦鞋。
她便是那般愣愣站着,青丝凌乱,衣衫不整,足下血污不堪,却紧紧护着怀中木奁。
“你说你愿护我一世。”
他先是微瞠,身形一颤,很快又恢复原状,回她。
“我未说不要你。”
“我只问你,你待我时,可有片刻真心?”
他欲颔首,足上却是一紧,俯首见着另一倾城女子正满目诧异望着他,不由沉默。
“我知晓了,知晓了……”
“你为何却连骗我也不肯,你明知我便是明白你是骗我的,我也会信,正如当初那般。”
她嗓音沙哑,狠狠抹了脸上泪痕,踉跄出了殿,那抹墨色渐渐晕染了整片天。
他只喃喃:“你并非为人,教我如何好生护你?”
吉时至,封后大典,杨玉并指执扇艳丽无双,他长身玉立,静静瞧着那团扇遮面的女子,却像是个着黑衣的女子。
二人并立,入礼,却扇,将成之际,却是一大片墨蝶振翅笼了整个殿场。
他面色猛地苍白,双瞳紧缩,身畔手蓦攥成拳。
殿中几人竟被墨蝶团团围住,待那大片的乌色移开后,皆兀地倒地,面容痛苦不堪,终是没了动静。
他的身上也落了一只,他怔然,道了句。
“你还是恨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只蝶却只是轻触了他的脸庞便飞离。
待墨蝶散尽,乱臣竟皆身亡。
小太监匆匆跑进,不及行礼,便捧上了一匣木奁。
他抑制指尖轻颤,接过,轻启,里头墨蝶不见,只余一缕枯黄青丝和一笺尺素。
众人皆叹此乃大不详,惟有他知,得遇墨蝶,是他此生唯一幸事。只这幸,他再无可见。
201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