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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林劝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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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李承汜到了后面的小花园里。这里也还是海棠花林,白色和粉色、红色的花交错一处,这时候正开得艳。只在林子的外面种了几棵垂杨柳,此时春意阑珊,柳丝细长,浓荫染上了枝条。
林子里有一处石台,临水而建。绕着石台有一湾溪水流下,蜿蜒着从海棠花林里流出去。我们拨开密密的花枝,石台赫然在望,近处的清溪绕到脚边,正哗哗的翻着透亮的水花。脚下的泥土也长着小而短的青草,浓浓的绿意煞是可爱。高处还有不知名的鸟在欢快歌唱,声音婉转。
我“哼”了一声,道:“你还真会挑地方,居然找了一个这么绝妙的所在来读书。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这时候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别人,李承汜自己端着张小桌子,手里还卷了块毯,让我拿了书和纸笔,就进到花园里。他把毯子铺到石台上,放好了桌,说:“只不过在公主梦周公之时偶尔信步来到此地,觉得不错,就想到这儿来了。”
我说:“这要怎么念书啊,在这种地方?”
他将手一指那个毯子:“坐在这里不就行么?”
“这么平的地方,怎么坐啊?连个凳子也没有。”
李承汜却拍了拍下摆,一屁股就坐在那毯子上,悠悠地道:“这样子不是很好么?”
他是跻踞着坐在那里的。要把腿曲起来,脚跟顶着屁股,这是北国人的习惯坐法,在我们南方都是用小凳子的。
我道:“我不要,这样子好难受。你们北国人这样子习惯了,我可不行。”
“公主不想坐,就站着了。”
“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公主现在是让我教你功课,就须得先将自己的架子放下。你若是一直将自己高高摆在上面,那么索性就不要找我了。”
我骂道:“让你帮我补个课,就成了孙子了,呸!”
但还是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只得坐下来。我从前没有这样坐过,还得学着他那样子,真是很别扭。不过我这边毯子上还铺了几层软的,也是他方才弄上去的。算这人还有点良心,知道对我这个公主存几分尊敬。
我坐着不习惯,扭着身子道:“快开始吧,李先生!要不我可再也不想在这里坐下去了,瞧你们北国人这怪姿势!真是野蛮,连坐都不会坐。”
李承汜冷冷道:“公主看我不顺眼,说我便是,何必将我们北国的人也都算上?”
“我只不过说你们北国人坐姿不佳,又怎么了?你可别歪曲事实,自己夸大;再说,你说我看你不顺眼,那你就给过我好脸色么?”
李承汜不答,沉默了片刻。我也沉默着。这时候,方才听到他翻书的声音。
“方才是臣逾越了,还请公主恕罪。”
我哼了一声,冷笑道:“哪里哪里,我怎么敢治你的罪呢。”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在想:我若是真要治你的罪,此刻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李承汜把书翻好,我还坐在那里往四周看。只听他问道:“公主有哪里不懂么?”
“哪里都不懂,你从头讲起吧。”
“从头讲起?”他有些吃惊。
“对啊,怎么了?”
他举起那本书:“公主,你知道《孟子》多长么?我若是从头讲,讲几天都讲不完的。”
“你莫不是脑袋有问题。我是说从今天讲的那些开始啊!我又没有让你从头讲。”我鄙夷地望了他一眼:“不想你长了一副聪明相,怎的却是死脑筋。”
“那今天讲的你哪里不懂?难不成是全不懂?”
“聪明,这回明白了。”我笑道。
他皱着眉头:“你上午究竟有没有听课?那么长时间你在做什么?”
我翻了一个白眼:“做什么?要你管么?本公主请你来是给我讲课的,你管那么多其他的干嘛?”
他定定望了我一会儿,仿佛很厌恶的表情,强行忍着,然后低眉看着书,翻了几页:“只是觉得……学学问最起码的认真还是要有的……”他又停一停,继续道:“公主你整日也不能只知道玩,这些还是应该要好好看一下的。”
我越发烦了起来,这家伙怎么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耐着性子道:“行,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好。”他说完,却看着我不动。
“怎么没后话了?”
“你要坐过来啊,你这样子在对面不方便的。”他说。
于是我只得又挪了位置到他对面去,听他讲一句扯一句的。他讲的跟许之陵讲的很多都是不一样的,许之陵从来都不乱谈些其他的。书本上有什么就讲什么。但李承汜却总是喜欢举这个、举那个,听得我云里雾里。
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讲了一通,见我脸上表情僵硬,一脸迷茫的望着他。忍不住问道:“你听得明白么?”
我苦笑道:“你看我明不明白?”
“我怎的知道你?你明不明白是你的事情,难道你心里没数么?”
“肯定是不明白啊!你讲的什么啊这是!”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怎么不明白了?我……我已经讲得很简单了。”
我用手在书本上狠劲戳了戳:“我让你讲它!你就好好地讲嘛!干什么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一会儿《左传》,一会儿《战国策》,一会儿又《公羊传》,这些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瞪大眼睛大声问道。
他身子往后缩了缩,又问:“难道……你竟连这些都没读过?”
我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像读过他们的人吗?这些书,他们就算是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李承汜不解:“那我之前听你在上课的时候,引过上面的话,怎的你居然没读过?”
我没好气地说:“那是许之陵教我说的,我啥也不懂,就是照着说。”
“你……”他满面都是难忍的气愤和震惊之色。忽又摇了摇头,叹道:“是了,我早该想到的,你怎可能会那些东西……”
我道:“那你就好好地讲书本吧,可以吗我的先生?……”
李承汜于是颇为无奈地又想了想,然后开始耐着性子从头讲起。
……
“这样懂了没?”
……
“怎的这句话如此明显都不懂?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
……
“那好,我再讲一次,你要活一点,不要被成见缚住了……”
……
※※※※※
李承汜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直到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还没有把先生上午讲的那些东西讲明白。太阳的余晖照到我脸上,他还在讲。我却觉得脸上发烫,两眼望着书本上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只觉头脑发昏,恨得牙根痒。
这样出了一会神,他方才讲的东西全没在意。
他显然是注意到我又出神了,问道:“你听懂了没有?方才我说的你在听么?”
我心里烦得很,大声道:“谁知道?没听!烦死了!”
他又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你老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法子给你讲。”
我气道:“你还说我?这能怪我吗?你讲的那么拗口,谁能听懂?我又不是天才。”
他也有些急了:“我讲的难懂?你随便找一个人听一下,问问他,我讲的明不明白?是你太笨了好么?我都讲了一个下午了!”
我听他这话,只气得两眼发红,一拍桌子,怒道:“大胆!居然敢说我笨?你都不想想自己么?人家许之陵给我讲的时候就很明白,一会儿就讲完了——哪像你这么费事!亏你还跟他并称,我看你根本就跟人家没法比!从这儿就能看出来!”其实许之陵同我讲解的时候,花的时间也挺长,但总没有像他这样艰难。
他“嚯”地站起来,冷笑道:“好啊,你看着他好,那你怎的不找他来当你的伴读?好好的你换他做什么?”
我也不甘示弱,随着站起,大声道:“我……我那是!是……”我将许之陵换成李承汜实在就只为了捉弄一下十七,但是这种理由怎么说得出口?
我嗫嚅着,说不上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见我说不上来,更加理直气壮:“是什么?怎么没话了?反正我们这些人整天就被你们这些王孙公主呼来喝去,什么时候、什么借口都可以随便互换,你现在大可以同萧长春说,把姓许的换回来。”
我喝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呼皇子的名讳?你还要不要脑袋了?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么?”
他听了我这一句话,眼神立即就变了。狠狠地盯着我,靠后退了几步,目光中闪烁出我从未见过的神色。那神色中有惊诧、恐惧,甚至还有几丝……伤痛?
我见了他那眼神,心里的某个地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软了起来,有些后悔方才说的那句话。那话虽说的是事实,但是讲到他脸上,总归不太好看。
他一字一字道:“好,很好。我总算知道了。自己真是太笨、太大胆,还请公主恕罪。我还想要自己的脑袋的。”
我嗫嚅着,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忽然望到桌上摆的书册,便指着那书册又道:“既然知道错了,还不快……快继续帮我补课?”
他望着我,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笑,他转过头望了眼身后的落日,指着那太阳道:“公主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公主补课,都没有见成效。如此实在是说明我天资鲁钝,实在难堪公主伴读一职,还请公主另请高明吧。”
“你居然还想要不干了?不行!你……你头一天的活就没有完成,就想要不干了?”我有些着急。
李承汜慢慢地道:“我今天讲的这些已经够了,明日先生问起你,也不会出这些的范畴。公主无须担忧。但请恕罪,我实难堪当公主的伴读;公主若是不肯,我只好明日就向先生请求。”
“你怎么能这样?你教不好我,那谁来教我?”
“你不是喜欢许之陵么?”
“他早就跟了十七了啊。你难不成还想跟他换回来,你还没被十七他们欺负够么?”
我说完这句话立马就又后悔了,这句话更伤他的心,更是不该说。但是我说了,就收不回来了。
李承汜站在那里,忽然转过身去,说道:“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告辞。”他说完就迈步就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头也不回地道:“明天我还是会跟先生说的。在这里跟在那边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样的。”
“哎,你站住!你……你要是明天敢说,你等着!我……本公主要你好看!”我在后面大声道。
但是他已经去得远了。这人居然说走就真的走了。
我整个人都没了主意,一下子坐下来。他刚才最后那一句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咚”的扔进我心里。我坐下来仔细想着,其实我也是一直跟他作对,这样子跟十七十九他们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他们那么过。
我向来只是看着十七十九欺负李承汜,虽然自己从不插手,但是总从旁边当一个看客。这样子也算是一个帮凶吧。那样他一定很恨我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害怕,甚至还有些失落,也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对我同对十七、十九是不同的。十七、十九是太狠了,但是我就比他们好得多。
没想到他居然把我和他俩划在一类了。他这下子是彻底生我气了。
还有,明天的事情怎么办?如果他真的跟先生说了,先生一想肯定就知道是我的问题,这样定然又会对我批评几句。最讨厌那老东西唠叨了!
还有,如果他真的不当我的伴读了,这也太丢人了!人家许之陵可干得好好的呢!往后谁还肯来当我伴读呢?
或许我还可以再把他和许之陵换回来。但是他已经被他们欺负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又送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而且也正应了他那句话:被人呼来喝去的。这样也不好。
但即使他继续跟着我,我又免不得同他吵架作对。这事情是没法完的。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同他作对呢?其实我完全可以对他好一点的。
我这个人自认对别人还是宽容大度的,比如对许之陵就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碰到跟李承汜有关的事情,我就像吃了炸药一样,看什么都不顺眼。
不管怎么样,今天得罪了他,看来以后应该要对他好一点,比从前和善一点。
但我为什么要害怕得罪他呢?
李承汜只要一动真气我就有些怕他,这是真的。只不过他很少当真发火。他在十七、十九面前从来都不动怒,也不说话,就像戴了面具的木偶一样,言动随人,毫无怨言;但这人只要一见了我,就像刺猬一样,立马转性。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天生和我不对路。
这样越想越乱,但是明天又担心他会真的说什么,于是从李承汜走了之后,我整个人都忧心忡忡的,连觉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记起晚上还没有把书本再看一遍,否则明天的提问又要受罚了。于是又悄悄爬起来,点起了灯,在灯下翻着书本。小衡还一边打哈欠,一边在灯旁守着我。
说来也奇怪,我在床上的时候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翻开这书本,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我就不精神了。字越多,那睡意就越足。看也看不进去。下午李承汜讲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只能干着急。后来,竟然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睡着了,就只能等第二天,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