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逆水知寒

3、斜风细雨不须归

　　我们淋着蒙蒙细雨上了小船，艄公已穿好蓑衣，在船头等着。进到篷子里以后，听见艄公在喊那男子进来。

　　我没想到他竟真的上了船！
　　？？？？我的妈呀！这可是我花钱雇的船！他道貌岸然轻轻一跃就踩在船头，小船晃了几晃。他就往篷子这边走，好像是要进来。

　　我可不能让这人进来。一定要誓死捍卫最后的尊严。就让他在外淋雨就好了呀。

　　“你若敢进前一步，就试试？”我堵在门口，冷冷地道。

　　他倒真的站定了。也针锋相对：“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这船是你的？”
　　雨丝打在他头上、脸上，他眉眼迷蒙的样子，却分外好看。

　　我压住这不知因何而起的怪想法，说：“这船是我雇来的，我爱让谁进就让谁进。”

　　他冷笑，然后什么也没说，脚步轻快地一弯腰，擦身而过，就直闯进来。

　　我当然不肯让，赶紧堵上去。他身材很高，进船舱须弯腰。这一俯身之下，刚好和凑过去的我装了个脸对脸。我差点碰上他的鼻子！
　　那一瞬，我几乎都看到了他眼里的光辉。在昏黄灯盏里闪闪发亮。

　　脸一红，我赶紧侧过身去。胆战心惊靠住船舱。他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走入，坐下。

　　我简直石化。都愣住了，傻傻站在那儿。

　　？？？？

　　我的妈呀，本公主今天还真是开了眼。活了这么久头一回见！

　　那人盘腿坐着。我直勾勾如睹蛇蝎，怒目而视好久。看他盘腿而坐的姿势，和我们南方人不同，明显是北方那些人才有的。

　　他立起上半身，头就顶在篷子下面了。装没看见我，始终不曾和我对视一眼。我突然发觉自己还站着，心想：本宫怎么能吃亏？他都坐下了，本宫可不能退让。
　　于是暗暗“哼”了一声，索性直接坐在他对面。仍旧怒目而视。

　　灯光照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不定的轮廓，弯曲的好看。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像两丛深林，眼里面的瞳仁映着油灯的光，好像明珠和天上的孤星。
　　我想，他长得倒真是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的。那跟我们江南的男孩子全都不一样。

　　他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似的，两眼翻上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脸一红，却怒道：“你竟然敢进来？”

　　他嘿嘿冷笑：“艄公叫我进来。这船是人家的，你还管得了人家？”

　　“可我可是花了钱的，你凭什么进来！”

　　“我是人家请进来的，自然不用花钱。”

　　我想：他竟然是白坐这船。

　　“无赖，”我喊一句，“你往那边坐！别老挤这里。让你一坐，人家挤都要挤死了。”

　　他一动没有动，我说的话他真的是不听。可恨我不能打他五十大板。

　　“你听到没有？我让你过去！”

　　“再往那边，就出去了。你让我淋雨么？”

　　我嗤笑：“一个大男人，淋点雨算什么！真是矫情！”

　　他却不说话，只摇头，显出不屑置辩的神色。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被他打败了。仿佛我说什么都是可笑的似的。

　　我在这舱里坐着，心里甚是不爽。就忽的爬起来，再度出去了。反正总好过和他正面相对。小衡在里面喊我进去，我不进，这细雨蒙蒙也没什么。

　　立在船头，跟那艄公站在一处。那艄公一摇一摆地摇着橹。这我也没怎么见过，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艄公还对我笑眯眯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我没有听懂，只对他笑了笑。
　　风迎面吹来，细雨如丝，扑在脸上凉凉的。

　　那男子忽然从篷子里走出。

　　“进去！”

　　语意气势汹汹，十分霸道。竟有种命令的口气。

　　我斜睇了他一眼，他并不看我，目视前方：“我还不至于让女孩子淋雨。”

　　我心里总算有一丝得意。心想：好歹这人还有几分像个男子汉。于是就小跑回去，坐在篷子里。
　　偷偷向外看他。只见他就站在我原来立着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雨中十分挺拔。那艄公嘿嘿笑着，不知道对他又说了什么，他也回了几句。又负手独立雨中，遥望烟树重湖，姿态很是潇洒。那一刻，我又想到了书上写的江湖游侠，乘舟客行，雨中愁思的情景。

　　小船慢慢靠了岸。那男子不待船停稳，就跃上岸去。我和小衡从篷子里钻出，艄公对我们说了几句，意思是让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去那边买两把伞来送我们。
　　我想，这老头儿倒真是个好心人。于是笑着点点头。那老头把桨横在船舷，就上了岸，我和小衡复回到篷子里面。

　　那男子还没走远，正好见老翁赶上来，便问了几句。随即便叫老翁回来，自己转身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老翁过来跟我呜里哇啦说几句，意思竟是说那男子代他帮买伞去了。
　　我颇感吃惊。但又想，他兴许是搭了我雇的船，又没花钱，良心上过不去，这才要破费些银两。那有什么用？两把伞才值几个钱？

　　我们等了一会儿，他就又跑回来了。我和小衡还缩在篷子里。他看我一眼，没说什么，把伞给了那老翁，对他施了一礼，转身就大步离开。

　　老翁笑着把伞递给我和小衡，又说了一句，这句我听得特别清楚。他悠悠地道是：那后生是个好人。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他是不是好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将伞打开来，也是普普通通的江南油纸伞，一把伞上画了一带远山，一叶扁舟，都是些大意而已。伞面上潇洒的书着一行诗：“斜风细雨不须归。”

　　另一把伞却是一座楼，周围是淡淡的杏花，用粉红油彩敷墨，也只是朦胧的一层，上面的诗句却是：“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大概就是画的烟雨楼了。

　　——合着这两把伞，该不会是烟雨楼下面买的吧？

　　路上的人明显少了。来往都打着伞，低头默默走路。货摊也都收了摊。经过那高高的烟雨楼，只见茫茫烟雨中，那三个大字已经湿气淋淋，看不分明。我想这会儿回行宫去，大概还不会被父皇发现。

　　原以为这样一次相遇，也就完了；谁知有的人，偏偏不是像天上掉落的星星一样，划过了就消失不见。

　　有些人，也许注定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