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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伊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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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伊芸齐集弟子,就见正堂一杆铁柱上,森然大书:伊门人,一管笔,一页纸;一语评高下。伊门虽驰名江湖,却非人人踏得伊谷,一来是伊门人行事低调,少与江湖人往来;二来是就算真有武斗,也是伊门人出谷观战,从不将武事带入伊谷内。
因之武林中人最津津乐道却万般猜测的,莫过于伊门底细。江湖每日、每刻皆有武斗,伊门何以能记录大小武事,毫无错漏?再是伊门本堂所处的伊谷也给了无限想像。有的说谷内必有千余人供门主驱策;有的说当中八卦迷阵纵横,易进难出;还有的说内藏几百年来敛聚的奇珍异宝,富可敌国。伊门身在江湖却不涉江湖的特殊地位,更使传言甚嚣尘上,平添神秘。其实,长驻伊谷的伊姓子弟连同门主不到二十,其余皆是服侍下人。这光景即便添上昨夜赶回的伊无静、今晨抵达的伊无远,偌大厅堂仍显得十分空荡。
就见堂上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脸庞黝黑,面上风霜层层显见大漠打滚多年,此人正是伊无远。以辈分论还比伊叶、伊芸小上一辈,年纪却稍长了些。此刻他指着地上两具尸首沈声道:「禀门主,这就是徐连城与北崖客的尸首。」他虽然较伊芸年长,但伊门极重辈份,是以十分恭敬。
众人早已收到消息,清楚伊无远为何千里迢迢赶回伊谷,如今有尸为证,更有助厘清谜团。原来,日前伊无远接获北崖岛岛主北崖客与东冥洞洞主徐连城邀约观斗,北崖岛与东冥洞向来是北疆海域两大势力,相争既久元气大伤。两派长老于是订下盟约,每隔七年便以武斗决胜负,胜者则得七年霸权。七年前伊无远曾为两派记载武斗,不料这回却发生异事,轰动全武林。
话说,北崖岛与东冥洞两派在海上择一孤岛,比试共分九场,以赢场多少来划地盘。前八场比试,双方弟子各胜四场,最后一场由北崖客与徐连城亲自比拼。据说北崖客无名无姓,没人清楚他的来历,一日他海上落难,恰逢老岛主经过,救起他后便将他收编门下,以北崖客称之。北崖客受老岛主一番点拨,功夫倒也扎实,加上做事干练,因之五年前老岛主临死之际,宣布将岛主一位传给他,此后北崖岛势如中天。至于徐连城这十余年来则以一把破天刀畅行海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却说那些好事者早早下了赌注,赌那徐连城以五赔一,等不及的便聚集在岸边,伸长了脖子等待船只归岸。谁知等来等去等到太阳都下了山,月也圆了半天,才见海面上施施然开回一艘孤舟,遥遥领着两艘大船。孤舟上站着自然是伊无远,两艘大船各自扬了北崖岛与东冥洞的旗帜。有些人察觉不对劲,怎么这回船首没站着得胜者是谁?见伊无远上了岸,大伙儿你推我挤闹哄哄赶上前,哪知朝船舱一望后,举、众、哗、然。
徐连城死了,北崖客也死了。徐连城死在自己的破天刀下,北崖客也死在自己的成名兵器上。这两人竟是自杀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两派门众认定对方使了阴险步数,争论不休。谁料验尸后,又是一阵惊疑,北崖客脖颈上有细细针孔,而徐连城的胸口却有中毒痕迹。这下子双方剑拔弩张,几乎兵刃相见。偏偏伊门伊无远却坚称这两人的确死于自缢,既非中毒更非暗器所伤。
这番论断更引得百余人不服,哪有兵器不朝对方身上招呼,反倒先抹了自己脖子的道理?有的暗想:「伊无远是不是眼力老了,没瞧见谁下暗算,便这般胡言乱语。」有的揣测:「想是伊无远被某某某收买,才说出这番混帐话来。」眼看伊无远坚持己见、两派各执一词,各自争论不休。到最后,众人碍于伊门门威,众口一声决意请伊门门主亲自验尸,这件事不单干系两派门声、谁杀死谁,更要紧的是海上霸权该归何方。
此时堂内两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在伊芸示意下大步而出,仔细查视伊无远带回的灰白尸首。
「伊荃、伊蒙,你们如何看?」伊芸收起昨夜与伊叶谈笑生风模样,只沈声问。
伊荃和伊蒙两兄弟与伊叶、伊芸同属草字辈,荃蒙叶芸。伊荃年轻时收养孤儿伊无宁,其后又有儿女伊无静与伊无致,至于伊无远则是伊蒙之子。伊门职责并不好尽,再如何保养双眼双耳,一旦年纪大了,也难免遭致使用过度命运。谷内常驻子弟自然也包括了因眼耳受损,退养休息的伊门人。早已深居简出不理门务的荃蒙二人,此回是让门主给请了出来,商议究竟。
待将北崖客的尸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视过后,伊荃方抚长须,沉吟道:「北崖客不是死于外人手上,这是自杀。这针孔虽致命,可依据肌理张缩情形推论,北崖客当时已然身亡。银针必定是藏在北崖客体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内而外激射而出,所以体内找不到银针。你们仔细瞧,针孔周围的皮肤微微向外翻起,若是由外处射入,伤口该呈现凹陷状。这银针由尸体内朝外头飞,不可能掉落远处。无远,你当真没发现尸体附近有什么类似银针的东西?」
就见伊无远颓丧摇头:「整座岛屿连同两派门人的兵器、暗器,确确实实搜了一遍。可惜的是,这些暗器的尺寸根本与伤口不符。」
「徐连城也是自杀的。」伊蒙性子较急,迳自接过话道。伊无远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伊门子弟,又是亲生儿子,对他的功夫本就深具信心。当初听见门主论起此事,也是第一个嚷着无远绝不可能误判。此时此刻伊蒙更是细心查探,意欲还他一个清白。「徐连城中的毒叫做『失心疯』,常人以为中了『失心疯』便会丧失心智,也因此东冥洞子弟皆认定徐连城中毒在先,才会发疯对自己砍这么一刀。然而这破天刀一刀穿腹,立即毙命;以伤口看来,非但角度精准,就连所使力道也是掌握自如,证明徐连城死前根本还没中毒,是心甘情愿提刀自缢的。只是,是谁给徐连城抹上『失心疯』?又为何要在他死后做这种事?」
「我查过徐连城身上,找不到其它伤口,所以『失心疯』绝不是涂在暗器上。当日台上只有他与北崖客两人,其余人等相隔十丈。要说有人十丈外送上一记毒掌,有这等功力的不是没有,就只武林中数得出的几人早成名已久,压根不屑千里赴孤岛,更别说藏身群众中做这等加害死人的龌龊事。」伊无远越说越焦虑,这件事太蹊跷,以致这半个月来不得好眠。他也听说无致信里说了王海达与萧齐锋决斗一事,倘若处置不当,难道伊门门声就此毁在自己手里?
伊荃与伊蒙早知伊无远定会先查个清楚,只越是如此,越是摸不着头绪是谁出的手。「失心疯」不是秘毒,江湖上便有七八个门派能调制「失心疯」,更别说一些钻研毒药的毒侠异客,配置「失心疯」简直易如反掌。两人边想边交换眼色,目光悄没声响,像是不着意般望向一处。
伊芸循着荃蒙两人视线,落到伊叶身上,见她低头沉思也不急于打扰,只管又道:「这件事我晓得了,稍后再参详。咱们先听听无静消息。无静,妳怎地突然从川北赶回,事先连声招呼也不打?」
无静是妙龄女子,在环伺的几位当家中,身量相对娇小,却难掩其勃发英气。「禀门主,第一件事,川北百花教教主成竹南送上名帖,邀伊门主持新旧教主交接。」
「那不是什么大事,妳巴巴回来就为了这事儿?」伊芸笑道。
伊门从不理会江湖风起云涌,哪门哪派换了当家、或是金盆洗手等事,除了邀集各门派观礼以外,总会向伊门打声招呼。伊门虽然收下帖子,可从不涉足其中,深知这般场合攀关系者有之、惹嫌隙者有之,伊门就怕沾亲带故,向来避之唯恐不及。就只川北百花教教规不同,由前一任教主择出十名教众,于交接当日论武比试,获胜者便是新一任的教主。也因此,伊门唯一会派人参与的,便只有百花教新旧教主交接大典了。然而,这也不足以构成伊无静跋山涉水赶回伊谷。
「的确不是为了这件事。但是配上第二件,两件加起来我只好回来。」伊无静从怀内掏出一张武帖,递给伊芸后,不知怎地又望向伊叶。
伊芸正觉得奇怪,接过帖子仔细一瞧,方地醒悟过来:「这是曲流阁的武帖?」信柬上虽无署名,却画了一枚精致墨记,正是来自曲流阁。
众人一听,各自讶异,可眼神只在伊叶身上一瞥后复又避开。伊门人皆知伊叶身世,曲流阁的前任阁主正是曲流阁,曲流阁的丈夫唐离与伊叶父亲叶云悠当年是结义兄弟,偏偏叶云悠死在唐离毒下,伊衡死于锦衣蛇毒。曲流阁当年饶过十岁伊叶,自那时起再不入中原,而当时的伊门门主伊行,更是严禁门人子弟挑衅复仇,为的就是力求公正超然;双方虽然看似相安无事,但两方纠葛已经是事实。据说那曲流阁回到苗疆后还做了一件奇事,竟也将原名唐曲悠的女儿改名为曲流阁,举止甚是怪异。六年前她练功走火入魔,临死前将阁主一位传给女儿,这新一任的曲流阁接位时才十四岁,与中原更是疏离。到如今已然二十的曲流阁,无端挑衅百花教是何用意?
伊芸一开武帖,便闻一阵扑鼻清香漫溢厅堂。其实,若不是晓得这是张请函,从曲流阁而出的事物,普通人等根本连碰也不敢碰,就怕沾染上不知名的剧毒,一命呜呼。那帖上言明曲流阁将在百花教交接当日与新任教主决一高下,生死由天。
「这不公平。」伊无远听了忍不住为百花教抱不平:「百花教的新任教主才刚武斗胜出,这厢曲流阁就要挑衅。一个疲累、一个养精蓄锐,就算曲流阁真赢了,哪有什么光彩。」
伊无静接过道:「饶是如此,百花教成竹南还是接了帖子。那曲流阁知这般比划会惹人说闲话,竟自言她可先与百花教天、地、人三长老相斗后,若是得胜方与新教主一较高下。这样听来,倒也是公平。」
伊芸晓得这天地人三长老是百花教除教主外的三大高手,位高而威重,平日甚少干预教中事务,但教中上下无不敬服。可这曲流阁擅蛊弄毒,早驰名苗疆百余年,当年曲流阁声势隆天之际,百花教不过是江湖上一小门派,即使近年来百花教声势早超过唐离死后的蜀中唐门,但也不能轻忽唐离与曲流阁的女儿,必然是集两大用毒高手功夫于一身。她又想,百花教新教主才要上任,曲流阁却趁此人心浮动之际掠场,言明生死由天,若新任教主就这么死了,群龙无首下不见得会向曲流阁报仇,说不准众人反而向曲流阁靠拢,这么一来等于将百花教白白送给曲流阁。且那新教主甫上任便得与曲流阁一番争斗,门派荣辱就在一战之间,如此一来,争位时哪能全心全意。这曲流阁的心计,看来不可小觑呐。
又听伊无静继续道:「曲流阁与成竹南联帖邀请,请门主择人至百花教观礼评武。请门主定夺。」
伊无静千里回谷正是为此。依往例,新旧教主接位向来是派她纪录观斗过程,到时便不能前往百花教记载曲流阁与天、地、人三长老争武。而她也知致远两人如今各有要事缠身,定然走不开。巧的是当世两大剑术高手,吹雪剑白帅与拂风剑红颜竟约在同一日相争天下第一剑,门主也早早指派无宁前往,不可轻易更动。
伊芸脑中转过无数思绪。无致捎来的飞鸽传书、无远带回的两具尸首,加上无静接到的名帖,怎么时间点就这么巧?白帅与红颜是世外高人又是神仙眷侣,为何突如其来订下武斗协议?无宁听力虽是冠绝天下,但双眼已盲,我若陪无静前往百花教,无宁一人能纪录白帅与红颜的武斗结果么?但要是由我伴无宁观斗,那曲流阁又不知是何心思,只一心挑衅,无静未必能应付得来。
一旁的伊叶沉默许久,此时突然岔道:「禀门主,我愿随静分门主一往百花教。」
「这……」伊芸陷入沉吟。她百般不愿伊叶见着曲流阁,这十三年来伊叶从不提父母逝世一事,全藏在那平静的眼波下,看不出是恨还是怨。倘若现在答应了小叶子,她真能做到如实记载曲流阁与百花教一役么?片刻间,她有了一番计较,口里发落道:「伊荃、伊蒙、伊叶,你们三人且留着,其余子弟退下。伊无飘、伊无泊,你们到书阁取来暗字部书卷,第七十二卷之三十二册。」
在等待门人覆命之际,几人各怀心事不语,却是伊叶率先打破沉默,一叹道:「门主,其实妳用不着命无飘与无泊取来书册。」
「总要再定定,商议过后才妥当。」伊蒙道。饶是他性子急,仿佛也知道伊叶突如其来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语气十分谨慎。
就连伊荃也开口劝:「蒙弟说得不错。或者我们都错看了也不一定。」
「不然。」伊叶幽幽摇头:「我知你们是为我好,想取来书册对照伤口,以为验证。就我看来,北崖客身上的伤口应是唐离的独门暗器无误。此名银霜绣花,唐离生前只用了一次,正是用在医侠叶云悠身上。那是他二人第一次武斗,当时针上涂的是寻常毒草,叶云悠解毒后便顺手收起银霜绣花,那之后两人不打不相识,决议义结金兰。如今的曲流阁是唐离女儿,承袭唐门与曲流阁绝技,要说银霜绣花是她所发不无可能。然则,要说是叶云悠的女儿伊叶,以此银霜绣花伤人,意欲栽赃曲流阁报仇血恨,更是大大可能。」
饶是众人揣测多次,却无人想把此话挑明,如今竟是伊叶自个儿挑破了。「小叶子!」伊芸听她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揽,越听越是不妥,连忙喝道:「真相尚未大白,说不准这事儿压根与妳二人无关,是有心人从中挑拨罢了。所以我才不许妳去百花教。」
「门主,妳也不能离开伊谷。」还是伊荃稳重,面容一肃道:「无致与无远的事情还没解决,伊门不能无主。就请门主派我与伊蒙,分别与宁分门主、静分门主相会,以保风平浪静。」
「你和伊蒙早已退出休养。」伊芸听了自然不允:「今日请出你二位已经是破了例,怎能让你们出伊谷奔波、为伊门操心。」
「荃大哥说的是。如今伊门有难,哪还分这么多。门主,就派我二人前去相助就是。伊谷还需有妳在此做主才行。」伊蒙也道。
眼看三人僵持不下间,伊叶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芸儿,昨夜里妳劝我该敛敛了。我与曲流阁间,总该辨清是非黑白才行。况且我的笔,也是能载《伊录》的。」
伊芸还待说些什么,却见她一双秋水恍若勾人,竟慑得三人难以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