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春》锦色爱

4、路易十六的红月亮

　　卢浮宫和凡尔赛宫其实是程嘉这次旅游的主要目的地。她少年时爱看漫画，细数数看过的漫画怎么也有五六百本，多半是日本少女漫画，而她接触的第一部漫画书就是池田理代子画的《凡尔赛玫瑰》。让她最为心焦的是，这本漫画当时她只看了前两本，后面的几本被书的主人弄丢了。这是多么遗憾而磨人的事情啊，一直到了大学的某一天 ，在学校外面的出租书店里，她才看到了之后的几本，看完后便狂热的将那套漫画买下收藏起来。对于法国的波旁王朝，她一向神往。这个王朝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阶级矛盾充斥，贵族常日寻欢作乐，享受奢华，平民汲汲于生活中挣扎，这样压抑在平静的繁华景象下的暗涌动荡，才让人更觉得异常的吸引。故事讲得是年仅十四岁的奥地利公主玛莉·安东妮德（Marie Antoinette）嫁给法国皇太子路易·奥古斯特（Louis August）后，爱上了瑞典的青年贵族菲尔逊。当时的法国财政已经陷入危机，平民的生活日益困难，可是大多数居于上层的法国贵族们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仍旧过著奢侈的生活，贫富十分不均的社会现象使得百姓与贵族之间的嫌隙日益扩大，民心向背，王室未能警惕，最后终于爆发了法国大革命。程嘉经常在想，当玛丽安东妮德和路易十六登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们是否回顾往昔？他们是应该感谢命运让他们含着金钥匙出生，还是宁愿生活在平常百姓家？
　　后人评价起他们来，不外乎是从进入法国宫廷之后，玛丽·安东妮德只热衷于舞会、时装、玩乐和庆宴，修饰花园，奢侈无度，有“赤字夫人”之称。然而在法国大革命开始后，她身上却意外地体现出一位王后的骄傲与尊严，表现得比路易十六更有主见，更为顽固。而路易十六是个极度热爱制锁的敦厚国王，他有改革的心，却挽救不了一艘已经被凿了窟窿正在下沉的船。基本上，所有的历史书，对两人的评价都是贪得无厌、无能、奢靡、罔顾子民等说法，然而程嘉看到的却是，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在极其年幼尚未被教导的时候便因为政治婚姻送到了法国，受到了法国奢靡风气的影响，她不知民间疾苦，单纯爱玩，处在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无知无觉，然而她爱上了菲尔逊，演绎了一段禁忌之恋，展现了一个女人的脆弱和渴求。纵使历史学家对她批判多多，程嘉依然觉得这位公主的一生都是悲剧，可怜可叹可悲。在凡尔赛宫里看到了这位艳后的石雕和画像，真是比想象中还要美，金黄色的卷发，不知愁的透亮的眼神，丰满削肩。
　　国王和王后的卧室是分开的，床都很短很小。波旁王朝是在马背上取得的皇权，长年征战，为着警惕，国王晚上睡觉多是半倚半躺的，这床也因此做的小而精致。看到了凡尔赛里面出名的镜廊，面向花园的西侧是十七扇巨大的拱形窗户，与之相对的东墙上镶嵌着与拱窗相对的十七面大镜子，每面镜子由四百余块镜片组成，镜廊遗因而得名。镜廊内部墙壁是用白色和淡黄色大理石钻面装饰，镜板间用科林斯式绿色大理石壁柱隔开，柱头和柱础为铜镀金，柱头上饰以太阳、花环和天使，一律用金色，当夜幕降临、繁星闪烁时，烛光款款摇曳，经镜面反射形成无数的烛光，整个大厅成为金色的海洋。人们静静地沿着镜廊走过去，似乎还能听到旧日法国贵夫人和爵爷们的调笑声、舞曲声和衣裙摩擦的瑟瑟声。
　　这天是阴雨天，游人并不多。程嘉站在镜廊的中央，她闭上眼，微仰起头，希望从空气中闻到旧时夫人们身上飘着的香水味和玫瑰头油膏的味道，却听见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吗？路易十六行刑前的那天晚上，天空挂着红色的月亮。”
　　这句话像一道响雷，将程嘉击在原地，动弹不得，口舌麻木。
　　此时，在这样的镜廊里，她似乎穿越了，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夏日。夏日的晚上，蝉鸣声朗朗，蟋蟀声恓恓。她正在上高三，六月末的日子还不是特别炎热，她下了晚自习，多做了两道题才走。同学们几乎都走光了，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她一边想着，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在高考的重压下，这似乎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日，一边担心着十天以后的高考。她是不过生日的，家里总有六十岁前不过生日的说法，然而哪个姑娘不希望生日的时候有人一起吃个蛋糕吹个蜡烛呢？
　　刚出校门不久，就听见背后有人吱呀吱呀骑着自行车过来。他骑的速度快，很快超了过去，但转头看了一眼她，又慢了下来，缓缓地跟在她的斜后方。
　　小县城不大，半城人认识半城人。他们小学时一个班，初中时隔壁班，高中时曾在一个班，后来又分开，家里父母都是认识的，但是两人几乎从没有交流过。
　　他骑过来，街道几乎没有人，夜色的掩映让她心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两个人沉默着，并排骑着车子，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路易十六行刑前的那天晚上，天空挂着红色的月亮。”她这才仔细的看了看天空，那是一弯带着红色晕圈的椭圆毛月亮，月亮幽幽的正当景的看着这两人，她蓦然升起了知己的感觉，因为他的语气里，对路易十六的死亡，带着些许的惋惜和叹息。在那个年代，熟背法国大革命史的学生很多，然而这些人中真正去研究过那段历史、真正为那些历史上的悲剧人物感到叹息的，或许只有她，和他。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只因为这一句话。爱情的理由往往都是突如其来的，简单到可笑，不是吗？
　　她在黑暗中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明天是我的生日。”
　　他有些哑然：“你的生日打算怎么过？”
　　她摇摇头：“从来没有过过。”
　　他有些讶异：“怎么可能？像你这样的，平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朋友那么多，我还以为得有一堆人要给你过生日呢。”
　　她转头看向他：“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生日的同学。”
　　他无声地笑了，恰好走过一盏路灯下。他骑得略落后于程嘉，程嘉向侧后方看过去，只见他的眼睛弯起来像映着星光的月牙，嘴角的勾出一个漂亮的笑，程嘉甚至能看清楚他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特别的好看。
　　她也笑了：“你知道吗？其实今天之前，我一直很讨厌你。”
　　他挑挑眉：“哦？”
　　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并没有什么问题。你打小学习好，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的，我父母从小学时就把你当我的榜样，常说人家慕莳考了多少名，你看看你考了多少名。人家慕莳发誓要考北大，你能上个省里大学就不错了。你就像个紧箍咒，让我每天都喘不上气来。”说到这，她又笑一笑：“不过，我一直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她并未看清楚，两个人的背影渐渐隐入黑暗中。
　　她正想着，却听见耳边有人叫：“橙子，橙子。”
　　她回过神来，却看到王湛焦急的看着她，她一扭头，看着周围镜廊的镜面上，她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出现在了无数的镜子中。
　　王湛心里沉下去。他看程嘉似乎在沉思什么，便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过路易十六的介绍。于是便说了那句话，然而他不知道这句话对程嘉的影响如此大。他觉得在程嘉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它似乎会随时将程嘉吞进去，将现在的一切都吞噬掉。
　　他不知道，这座凡尔赛宫，见证了历代法国王朝的各色人物的悲欢离合，也实实在在的开启了程嘉那段漫长却又短暂的爱情，然而，两个人终究没能一起携手漫步于红月亮下的凡尔赛宫，这样最初的梦想，美好的让人觉得像梦一样，可在最后的时候，它被撕碎在风中凌乱成齑粉，以后也终将不再。
　　爱伦坡在那首著名的诗歌《乌鸦》里面写：永远不再，永远不再。这是这世界上最悲伤的一句话，将一切一切的微薄希望都抹杀，你会觉得这世界上生无可恋，生无意义。
　　事实就是这样，在高考前的第十天，那个永远不再的夏夜里，她的爱情悄无声息的开启了。
　　然而，那不过是风，别无他般。

　　王湛这次出来，其实是散心的。他的女朋友菲菲因为某件他看来是极小的事情，就闹着要和他分手。这样的桥段已经很多次，每次都是他去哄回来，不过这次他实在有点烦躁，觉得有些厌倦。
　　作为某房地产公司国内分部的老总，年纪轻轻的他是当之无愧的金龟婿。然而，他也知道，他的这些外在条件过于闪烁，以至于他面对女孩的的时候，都会在内心里有过多的评估。他表妹帮他打理公司内部的事物，很多时候她看见王湛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寂寞的喝着酒，都会叹气。红颜太多，知己太少。他明白自己对这个社会不能太苛求，于是他找了菲菲，至少菲菲比较简单直白。
　　菲菲空有美貌和大胸，肚子里的墨水却不多。你如果跟她谈路易十六的政绩，她会问你那是多少度的酒。
　　于是，从毕业就开始打拼，从销售一点点干出来的他，终于为自己放了个假。本来就想简简单单的四处逛逛，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低调的开始了旅程。其实那天如果程嘉不帮他解围，他也无所谓的，这点小麻烦还解决不了，他在公司是白吃的？然而程嘉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改观。开始见这个姑娘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太在意。这姑娘白净，单眼皮，虽然谈不上那种特别漂亮，但素净中带着一股子让人想多看两眼的味道，是一种独特的美丽。他美女是见多了的，这样书卷气清净的气质倒是让他眼前一亮，然而也就那么一亮，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他们估计也就陌路了。
　　没有人喜欢被拿去和人比较，程嘉也是，所以她从不去关注有没有人说自己漂亮。她常说：“只要我喜欢的那个人觉得我漂亮就够啦。其他人的看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这话时，是贼有信心的，因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慕莳常常捧着她的脸，细细的看，眼神里都是爱意和温柔。

　　从凡尔赛宫出来，程嘉就沉默的像个哑娃娃。王湛当然知道她是有故事的，这年头，谁没点故事啊？有故事的人，才更有味道，这个王湛是懂得的。他刚想好了一个典故，企图吸引程嘉的注意，这时手机响了。
　　王湛一看，是菲菲。这次她主动来道歉了。王湛拒接。
　　菲菲却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的打。于是封闭的车里，持续循环着那首著名的《忐忑》。到最后，前面一个大哥受不了了，回头吆喝：“兄弟，你倒是接了吧。”
　　王湛没办法，接起来，只听那边传来菲菲小心翼翼的撒娇：“湛湛你怎么不接人家电话呢？”
　　王湛哼一声，低声说：“刚才在开会。”
　　菲菲也哼一声：“哟，在欧洲和路易十六开会呢？”
　　王湛不接茬：“什么事快说！”
　　菲菲也不计较，转而腻答答的说：“想你了呗。”
　　王湛沉默。
　　菲菲看王湛不答话，便改变策略：“明天是我妈的生日啦，我想给她买点礼物。”
　　王湛看一眼程嘉，低着声音说：“记我账上。”
　　菲菲等的就是这句话，高兴的在电话里“么么么”亲了半天的话筒，意犹未尽的挂了。
　　王湛这边挂上电话，一抬头，却看见程嘉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顿时像做错事被老师抓住的学生一样，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我、我前女友......”
　　程嘉似乎是信了，然而她幽幽的说：“为什么你们分了手，还可以聊天、打电话，而我们却不能。”
　　王湛也楞了一会，他在琢磨程嘉的这句问话。想了许久，才得出一个答案，或许是不爱，或许是太爱。
　　而看程嘉的表情，他直觉答案是后一种。
　　他看着程嘉苍白的脸，和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那右手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像是什么动物咬的。
　　程嘉想想那段刚刚分手后的日子，她强忍着自己要给他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的念头，为了让自己不再联系，她删除了慕莳所有的联系方式，然而有些从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强烈念头，让她无所适从，她觉得有一种力量牵引着她的手，伸向电话机，伸向网络。她知道，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里，倒背如流。她开始咬自己的手，让疼痛阻止那股力量，咬着咬着，手上就留了一个小坑，慢慢的成了疤痕。
　　那是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日子。即使过去了几年，她现在想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战栗。可谁也没想到，纵使如此痛苦，却是她提出的分手。他到最后求她回来重新开始，然而她深深的知道，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