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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昔年(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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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相交的声音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持续了很长时间,只见悬崖上白色的身影转成一团,从旁边看过去,肉眼根本无法分清楚那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终于,一块小石子跌下山崖,一个惊慌清脆的声音尖叫道:“师父!”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白色的身影腾空而起,飞跃到远离山崖的平安地段。这时,两人分开站立,一高一低,一男一女。男的玉树临风,女的婀娜多姿;男的面不红气不喘,女的满头大汗呼吸不济。
女的突然一皱眉,将手中宝剑摔在地上,赌气坐了下来,嘟着嘴巴说:“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哪里还有希望啊!”
“变儿,你又调皮了。”男的也跟随着坐到女子身边,眯起狭长的双眼,要笑不笑地望着女子。
“师父。”女子颓丧地屈起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望着重叠千万层的忙忙云海说:“师父总是说变儿打赢了就可以下山,可是……那根本就是没指望的事情好吗?!”
男子转过头来,望着变儿闪亮的双眸,里面有对于红尘凡事的热切渴望。他打量着女子,柳眉杏眼明眸皓齿,真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变儿头顶柔顺温软的发丝,轻声问道:“变儿就连这么个决心都没有吗?”
变儿长叹口气,极端不自信地说:“变儿的武功怎么可能超越师父呢?”
“怎么不可能呢?师父的武功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啊。”男子安慰地望着变儿,乌黑的长发就在男子的手底轻轻浮动,青蓝色的发带随风飘扬,白里透红的脸颊,嫩洁的耳朵,长长的脖颈……男子忽然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变儿没有发现师父这些微妙的变化,起身摸起长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说道:“师父,起来再比试一场吧。”
男子起身背向山崖飘然走过,轻声说道:“今日变儿累了呢,明日再说。”长风撩起他的白色发带和白衣的下摆,翩然似梦,颇有羽化而登仙之势。
变儿望着师父天外飞仙一般的飘然身影,把手中的宝剑攥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攥紧,茫然若失。如此美丽得不似凡尘中人的师父,让她总有一种忽远忽近的感觉,永远让人无法触摸,太不真实,仿若虚幻。她喃喃道:“师父,您一定是天上临凡的仙子,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是您的对手啊。”
从变儿记事起,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师父和自己两个人生活在这万丈悬崖之上,触目可及便是千层万叠的漫漫白云,偶尔空中盘旋而过的苍鹰,还有那座山顶千年孤寂的小茅屋。那时候还小,师父喜欢抱着她坐在崖头,遥望着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变儿问师父,那层层白云的下面到底覆盖着什么,这万丈的悬崖之下又有些什么。师父告诉变儿,那里有着尘世间数不尽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变儿茫然不懂,就告诉师父说想要去看看,岂知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师父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后来,师父冷然说道,什么时候你赢过了我手中的剑,我什么时候就放你下山。
变儿觉得自己练习得很刻苦很刻苦了,却在师父的剑光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北。
可是变儿很想下山,很想很想,做梦都想。
于是这次变儿就做梦了,在梦中她打败了师父,高兴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大声喊道:“我赢了,我终于赢了,我可以下山了!”喊着喊着,她就把自己吵醒了。醒来之后就看到旁边一脸苍白望着自己的师父。变儿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说要下山,师父的脸色都会在刹那间变得苍白。
“既然你那么想走,就下山罢,我不会再拦你。”
不知为什么,变儿觉得师父的表情显得格外决绝,而且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变儿还是很惊喜地问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可以下山了吗?”
变儿看到师父笑着点点头,只是那笑容里分明暗含着万分的苦涩。变儿想不清楚缘由,她就是想要下山去看一看那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那滚滚红尘之中到底上演着怎样的悲欢离合,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爱恨情仇,然后再回来,也好多一些跟师父交谈的话题,这又有什么不对?
于是变儿突然就觉得有些委屈,她觉得师父根本不懂她。变儿赌了气地抓起宝剑就走,走出门外,又想到再回来可能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默默地挪步到草屋门前,想了想却欲言又止。
师父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离开师父,又何必踟蹰留恋?”
变儿咬咬牙,愤然离去。她想,师父,等我回来,你会更加晓得变儿的心。
可是连变儿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去竟然便是五年。五年,变儿长大了,变儿十七岁了,到了当年离开时师父的那个年龄,懂得的也多了,而且还有了一定的阅历。她年轻的面庞却带着满脸的风霜,一把长剑,一袭白衫,一个包裹,从江湖圈转了一遭,回到了万丈悬崖。
过去的一切都还在,那个崖头,那座茅屋,孤零零地,千年不变。层层叠叠的白云漫步在脚下,果然是和红尘凡世所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漠然不动,可是尘世间却已经沧海桑田。
“师父,我回来了。”变儿在茅屋门口轻声说道,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屋子里久久没有声响。终于,门开了。变儿抬头望见师傅仍旧是比自己高出许多,自己只到了他的胸口。师父还是那么年轻,五年来仿佛并没有多大变化,狭长的眼睛,飘逸的眉毛,俊美无暇。变儿打量着师父,师父也打量着变儿。终于,师父开口了:“你回来了。”
仿佛是在师父五年之前就意料到了的,变儿只是后退一步,低下头默不做声。
师父叹了口气:“动手吧。”
变儿眼眶里瞬间就盈满了泪水:“师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师父闭上了眼睛。那一身远离世间尘嚣的无暇白衣在微微颤抖着,说不尽的凄凉孤寂,还向外弥漫着浓浓的忧伤。
变儿突然屈起双腿跪了下去。师父愕然看向她,只见她慢慢地解下自己肩膀上的大包袱,缓缓拆解开来,从里面拿出了一、二、三、四、五,一共五颗人头,都面朝着师父,整齐地排列在面前。变儿抬起头,两行泪从她脸上迅速滑落:“师父,变儿怎么可能真的跟师父动手呢?师父,我知道了,您的名字叫昔年,对不对?”
师父此时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扑倒在地,全身打着颤,竟至于无语凝噎。
“可是师父,他们分别是我的爷爷,爹,大娘,二娘和大哥啊,我,我亲手杀了他们,送与你,为你报了冤仇……”变儿哭倒在地,突然间拔起鞘中宝剑:“此大不孝之事已为……终于又见了师父最后一眼,此生已算无憾。”说完,宝剑直指自己的咽喉,狠力一挥,一抹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悬崖下的层层白云。变儿最后一眼望向师父,见师父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向自己摸索着扑过来,大声喊着变儿这个名字,最后一句好像是“我爱你啊……”
昔年五岁那年,他的家乡闹了一场□□。不知道为何,朝廷不但没有发下赈灾粮,反而有些奸商借此抬高粮价牟取暴利,更有强盗般的富户借此欺男霸女,逼着人们卖子鬻女,而苏家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有一位英雄豪杰,在暗中给了苏家一个惨痛的教训,教他们好好对待贫民,谁知苏家权大势大,买通了官府,四处追拿那位豪杰。那位豪杰无奈中躲进昔年家里,结果后来被搜了出来,昔年家一家人都被残杀,只有昔年躲在一口枯井里逃过一劫。再然后,昔年爬出枯井,自荐地卖到苏家做下奴,本来准备伺机报仇,却亲眼见到一个姑娘被苏老爷玷污之后怀了身孕,便暂消了报仇的念头,悄悄照顾了那位姑娘一年。那姑娘一年里忍辱负重,终于产下一女,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孙老爷很是喜欢,欲待将其养大成人之后献给达官贵人也好谋一个前程,至于那姑娘,孙老爷命人将她秘密处死。终于有一天,昔年逮到机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趁人不备把小女婴偷了出来逃遁而去。因为昔年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人们对他并无太多防备,竟然让他一招得手。昔年也说不清楚当时自己抱走小女婴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想法,或许只是见老爷对小女婴特别喜爱,所以才把她带离他身边用以惩戒?但当时就是那样做了。
往事不堪回首,在这远离尘嚣的天外崖边,在这层层浓云遮住红尘的出世之地,却仍旧有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生离死别。
“变儿,如果我救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再想你爹爹的生身之恩了呢?”
“变儿,你醒过来,我有断续膏可以接续你被割开的喉咙呢。你一定能醒过来,就看你的意志力了。”
“变儿,相信我,你已经不欠苏老爷的生身之恩了,真的真的,你一定要醒过来。”
“变儿,你再不醒过来,为师要随你而去了呢……”
“变儿……”
好吵啊……变儿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没有那些悲欢离合,没有那些爱恨情仇,整个世界里就只有悬崖,白云,茅屋,师父,当然还有自己,生活着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伤痛,似乎都飘渺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抓不到,摸不着,不知所向。
“变儿,你不要吓唬为师,为师真的会随你而去呢……”
师父在喃喃低语吗?这可不像师父的风格啊,师父是出尘脱俗的世外仙子,怎么可能连续不断地唠唠叨叨呢?变儿抬起手臂挠了挠耳朵。
“变儿,你醒了?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变儿!”
变儿伸了个懒腰,睁开尚在迷离的双眼用颇带不屑的目光瞥了师父一眼,转过头去:“师父,我好累,突然不想再学武了。”
昔年乖顺地点点头:“恩,不学了。”
变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师父,今天你乖顺得好像一只小绵羊哦!师父……”变儿突然疑惑了,小绵羊是什么呢?自己好像从哪里听到过这种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变儿抓耳挠腮了良久,最后决定不去想了,就向某些飘忽不定的一些伤痛,既然想不起来,也就随他去吧,只要和师父永永远远地待在这里看遍云卷云舒,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