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如意传》孤独小姜

3、第三章

　　粽子和四妞坐在院里掰苞米粒子，顺便晒晒太阳唠唠嗑。说着说着就说到重新排房头这件事上，四妞还有点担心，粽子却十分兴奋，俩人越扯越远，越唠越僵。青樱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粽子大声吵吵：“你懂个屁！我们吴家好歹也算是书香门第，我们小姐别说给罗家做个姨娘，就算在罗家做个太太也是够份儿的！你看看后院吴老太太就知道了，老爷无非是看上李财主有钱，李舅爷又是城里呆过的，要不哪儿轮的到李富花这个土妞……”

　　青樱猛的推开院门，抡起门边的笤帚就奔粽子去了，粽子和四妞都呆了。青樱一边抡一边骂：“叫你嘴贱！叫你事儿妈！我好好的一个人，都让你给我带沟里去了！”连着抡了几下，粽子都躲过去了，青樱见打不着，把笤帚一扔：“滚！你给我滚回吴家去！”粽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眼泪哗哗的：“凭啥啊！我要不是心里向着你，能替你说话吗！今天撵我回去还不如杀了我得了！我不活啦……”

　　青樱其实是故意的，粽子之前动静太大，难保什么人会听见，为了自己，只能牺牲粽子。青樱扬一扬脸，左右牵动嘴角肌肉，深深吸气，大声斥责道：“罗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你当是在吴家撒野惯了吗？老爷和太太待咱们那样儿好，你要多少是多啊？以后再让我听见谁说太太一句闲话，抽不死她！一边哭去！我看了恶心！”粽子的哭声顿时转小了，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六斤嚎啕大哭的冲进青樱的院子：“我不活啦！！太太要抱走我儿子！缺德啊！”

　　苏六斤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着粘在脸颊上，仿若被大风刮过一般。她蹲在地上，哀哭道：“没天理啦！”青樱忙伸手拉她，哪知六斤的体重比石磨还沉，根本拉不起来，粽子和四妞一边一个总算是费劲巴拉的把苏六斤架起来了。六斤用袖子随便划拉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哀求道：“姐姐，我没啥能耐，老爷不疼我，太太也不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爷爷是秀才，你们吴家出过好几辈学问人，你进门早、面子大！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青樱尽量压抑想骂人的冲动，耐着性子说：“罗家的规矩，你还不懂么？老太太、太太当年不是也一样么，大少爷二少爷都在西院好吃好喝、读书识字的，你儿子当然也要过去了。”苏六斤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可是我的儿子还小啊。”说着，她又哭起来，青樱发现院子外面已经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丫鬟小子，忙叫四妞两个把苏六斤弄进屋来。

　　老罗家的规矩，越是少言寡语，越是尊贵范儿，粽子和四妞已经习惯了：青樱扬一扬脸——眉毛跳了三下——这是示意拿梳妆盒来；青樱又扬一扬脸，嘴角往外努，这是示意拧个热手巾来。苏六斤怔怔地坐着，由着四妞给她梳头盘头、粽子给她擦脸，半晌才道：“青樱姐，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把孩子要回来？”青樱庄重严肃的说：“不知道。但有一点，你吵吵啥啊？你吵吵就占理了？规矩！懂吗？你赶紧跟太太赔礼道歉去，说你早上吃撑了脑子不清楚，现在你想通了，三少爷去西苑是他的福气。”苏六斤张着嘴看着青樱，过了一会儿，六斤像个木偶一样的站起来，一步一晃的往太太院里走去，青樱不放心，让四妞跟着去偷听。

　　没一会儿，四妞就回来了，说太太不但没生气，还跟苏六斤说了好多贴心话儿，还保证三少爷和二少爷的待遇一样一样的……青樱突然觉得有点空虚，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苏六斤好歹还有个儿子，自己啥也没有，老了可怎么办呢？今天被老太太这样数落，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示个好呢？

　　这天的晚饭后，青樱故意走在后头，趁李富花和高喜悦不注意，转头又回了老太太院，又没敢进去，绕道后窗根下偷偷听里面的声音：

　　来福家的问：“李老根来请了好几回了，说让您挪到从前那位的大院去…”
　　甄老太太嗤嗤一笑：“你傻啊，我自个儿挪过去？生怕人家不知道我是姨娘？”
　　来福家的踌躇道：“老爷已经两天没来请安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就算是来了，他要不提，难道咱们就僵在这儿？”甄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说，怎么就没有个聪明伶俐的，能去提个醒儿呢？我让姓吴的压制了半辈子，没有正室的身份，本来管家就名不正言不顺的；你看那李富花，这几天使了多少钱了？这就是给她自己铺路呢，要是儿子再不孝顺、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青樱听得胆战心惊，不知怎么就出了院门，不知怎么就慢慢的越走越偏，不知怎么就到了传说中的后院小黑屋——吴老太太的住所。这地方比别处不同，窗子全钉死了，门闸是拴在外面的，只有送饭的人才能从外面打开，送完饭取走上一顿的碗筷、更换便桶，再从外面把门栓上。青樱迟疑片刻，把门闸抽出来，推门进院。里屋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屋里连蜡烛都没有，一盏油灯孤零零的立在桌上，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炕头上的野人，就是她的老姑——吴二秀！

　　吴二秀刷的一下站起身来，几步逼到青樱跟前，森森道：“原来你还肯来？”青樱有点害怕：“您最近还好么？病好点没？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老姑，我们老爷当家了……我想来谢谢您。”吴二秀吐字清晰，一点也不像是犯病的样子：“谢我？谢我什么？你应该去谢谢那个大欢子！她多能啊！”青樱犹豫片刻，还是道：“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老姑您就别挤兑我了……我过的也不好。”

　　吴二秀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眼中放出光来：“不好？你不是二姨娘吗？难道你想当太太不成？”
　　青樱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我只是想……老爷真心对待我，让我一辈子吃好穿好不受气，就像……”吴二秀接过话茬：“就像你婆婆一样，是不是？”青樱脸红了，说不出话。吴二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震的梁上的灰都掉了下来，说道：“我真是没看出来，你也太贪了！你以为老爷跟你说了几句情话儿，你就是什么一心人了？他要是真心爱你，为啥纳了一个又一个？老姑跟你说句实话，情是靠不住的，谁能耐强谁就过好日子！你好好想想，别太独了！在老罗家，你啥都想霸着，最后肯定啥都捞不着。”青樱若有所悟：“您是说无欲则刚？那……”吴二秀冷笑：“你能听进去多少算多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青樱沉默了，转身出去。关门前，青樱听到吴二秀凄厉的声音：“你知道么？我根本就没病！”青樱鼻子一酸，把门闸插好，低声说：“我知道。”

　　次日，送早饭的发现吴老太太上吊自杀了，除了青樱，旁人都是大吃一惊。因死者是麻风病人，甄老太太吩咐李老根安排草草的将尸体火化入土。青樱顾不上替吴二秀哭两声，反倒是直奔甄老太太屋里，她一进屋就磕了个头，很诚实的说：“老太太跟前我不敢扒瞎，我姑死前，我去看过她！”甄老太太有点惊讶，她没想到青樱要说这事，她“哦”了一声：“算了……去就去了呗，她到底是你姑，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青樱脑子里转了转，试探道：“老太太是当家的，我就算不跟太太说，也要跟您说。前两天我还和老爷提，您老吃的咸盐都比我们吃的饭多，我们年轻没经验，家里家外的事儿，还是要多问问您的意思，老太太是咱村最有本事的，就是外头的老爷们也都是服您的……”甄老太太笑了笑：“你这孩子嘴真是甜，我老了，外头的事儿管不得那么多了，倒是家里面，我能帮就帮你们一把。”

　　青樱一看有门儿，就接茬说：“老爷呢，他有一百个孝顺的心，就是太忙使不出来。这不，老爷吩咐把大院的屋子收拾了，就等着冬至请您搬过去。”甄老太太疑惑了：“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老爷的意思呢？”青樱笑的很诚恳：“这是老爷的意思。”甄老太太扬一扬脸——鼻翼猛烈的抽搐几下——示意来福家的把青樱搀起来，让她坐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拉住了青樱的手：“你比富花会来事儿。前些日子我故意挤兑你，你也没较劲，可见是个聪明孩子，你姑虽然没了，以后我疼你。你放心，咱们罗家虽然没有你们老吴家有文化，但是吃香的喝辣的肯定不能短了你的份。”青樱欠一欠身算是行礼，说道：“青樱先求老太太件事儿，您给我赐个名儿吧。”甄老太太又惊讶了：“你们家的老人还在呢，我改你名字，合适么？”青樱猛点头：“合适！我进了罗家的门，就是罗家的人了。”甄老太太想了想：“青樱俩字的确是太妖道了，听着就跟城里那些个扶桑人一样，我给你起个好名儿，如意，你就叫吴如意吧。事事如意，随我心意，你可懂这意思？”如意点点头，心里合计好个溜儿啊？如意也就算了，吴如意，就是啥都不如意呗。来福家的提醒：“太太带着高姨娘来了，早饭也齐了，四样酱菜四样粥四样汤。”如意扶着老太太到了前屋，老太太当着李富花的面说了改名的事儿，又热情的吩咐如意给她盛汤，态度和前几天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