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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会哭的人(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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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地失去了宁子。在我第二天一个清早赶到宁子家门口的时候,宁子的邻居告诉我,他们一家昨天下午就走了。
邻居是个胖胖的老女人,烫了卷卷的发髻。她说,哟呵。这家子可不了得,儿子成绩全校第一,被日本什么什么名牌大学录取了。高考都不用考。昨天下午一放学就赶飞机走了。
我当场就懵了。我到底是多久没有去了解宁子了。他是何时冠上了全校第一这样优异的头衔的,又是何时被名牌大学录取的。我为什么一无所知。
我克制住全身的颤栗。望着宁子家门口那把厚重的铁拉门上一把冰凉的锁眼睛差点失焦。胖胖的女人还在夸奖宁子,声音嗡嗡嗡像无头苍蝇。
我的潜意识是一面空白的墙,口里问那个女人,他们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信或交代什么事吗?
没有,哪有阿。一家子早几个月前就把全部事宜办妥贴了。
喔。我说完,万念俱灰。这不是电视剧,小说。宁子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提示与念想。
我那天也没有去上学,而是折回了家中。但当我推开家中那扇无数次推过的门,看到屋里出来的一个蓬头垢面,仅穿三点式胸衣和内裤的女人时,我彻底的崩溃了。
老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光着上半身,迎头与我目光相碰时,满脸尴尬。
我已无话可说,就算我还有什么话要说,也一定是变相的尖叫。
眼前这个在父亲旁边的不知检点的女人是村子里有名的喇叭筒,长得很惹人厌,确定的说是风骚。我时常会在上学回家路上碰到她,她就是我心里另外一颗毒瘤。虚张声势,什么话一到她口里就不是人事。
我高估了自己,因为在我压抑住不再说话以后,我的心就坦然了下来。我冷笑着问我爸,多久了?
我爸的脸非常挂不住,不回答我。女人也是,哆哆嗦嗦的。我心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也有害怕的时候,真可笑。
我又问我爸,我到底是不是你和我妈亲生的?
他老人家猛然瞪大了眼睛,说,阿争,你胡说什么。你就是我和阿蓉的儿子!
我的笑仍然僵在嘴角,说喔。你们继续。说完,大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我想我已经可以确定我妈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选择自杀。她是走投无路了。她是山穷水尽了。她这么美的一个仙女儿没嫁给一个好董永,却被个色/欲熏天的恶霸捆住了。她是要走的,是要走的。
那年高考的成绩我毫无悬念地吊了尾,我也没和我爸谈起成绩。就是收到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丢给了我爸看,我横眉对他说,我要去外省上学。准备钱!
几个月后我第一次独自坐火车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城市,我没有任何不舍。这座城市里没了宁子,没了母亲,没了父亲。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通通都在我的身边走散了。我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大学学的平面设计专业,大三那年我去了一家PC制版公司实习,顺利被老板接纳,签了合同毕业后正式就职。在很多同学看来,我是幸运的。我终于倚靠自己的能力保住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但我整三年没回家。
有一天下午我意外地接到了来自老爸一年内寥寥无几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她带着哭腔告诉我,我爸,他病了,住院了。
我那时正坐在宿舍的椅子上看书,挂掉电话以后,我突然站了起来,给自己狠狠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依旧犹豫,在第二天下午才考虑清楚搭上了回市的飞机。
他老了很多,我走前他的乌黑发迹荡然无存,银霜如雪几乎白花了我的眼。女人还是那个女人,她也老了,话也没以前在村口里嚷嚷那样多了。我看过了病历,肾不好,痛风,随时有会中风的危险。
若是三年前我来看到这份病历的话,我想我可能会猖狂地都要笑岔了。肾不好,这不是明摆着嘛。
但我现在做不到,见到他第一眼,我就像喉咙里被填塞了一大团的棉花,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我站在床边,他抬起了枯槁的手挥向我说,阿…争。你回来了。
我默然点头。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不忍心告诉他我随时准备离开,我已经在外省有了工作,甚至准备攒钱在那里买房子长住。
晚上回去阔别已久的老房。格局还是那副模样,给予我一种熟悉透着陌生的异样感。房间里铺好了床单与被子,我想大概是那女人的功劳。我想说我没有原谅她,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可我此刻无暇思考这些,我拆开了放在墙角我多年未碰的吉他。它老旧了,音全部都不再准确,我细心地慢慢调,却再也弹不出那些年我和宁子并肩而坐曾听到的流畅旋律。
我发了疯地想念宁子。在外省,我日以继夜地让匆忙的事务打压自己,克制自己去忘却。也尝试过与其他男人交往。
但我总以宁子的标准去衡量任何将与我发生亲密的人,闭上眼总幻想睡在身旁的那个人会是宁子。所以自然而然他们最后全部都阵了亡。因为宁子他这么完美,我无能为力再去喜欢别人。
落叶归根,回至故土思念周而复始。我想起方才在医院老爸后来叮咛我的话。他说,阿争。你回来吧,回来做事,回来过日子,别走了。陈宁一家子也回来了,你去拜访一下。
我能清楚地感知那一刻我心里的暗潮汹涌。宁子他在,他居然又一次与我在同一个国家,同一片故土。这种油然而生的不安感就像当年我第一次亲吻宁子以后那样兴奋,雀跃。
可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倘若我真的就这样坦坦荡荡毫无保留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如今都不再是年少轻狂的小孩了。我可能也再不会有那股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情怀。成长真是太可怕,它让我变得如此不果断,如此不像自己。
我真想好好问问自己,当年那个说自己像孙猴儿一样硬的小男生哪儿去了?
后来我联系了小胖哥回了母校拜访,我们坐在青嫩的草坪地上粗俗地抽烟。小胖哥说他高考落榜就没上学了,直接去另一家小厂替人打工。在那里遇见了他的老婆,现在孩子都两岁了。
我拍着他肩膀说,哥们你行阿,速度和激情一点也不比当年玩梦幻西游逊色。
提起游戏,他露出了一个笑来。但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袒露的是大人的沉稳。他也不再是那个玩梦幻西游很牛逼的小胖哥了。他有了家庭,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生活美满有爱。
我又听说当年我厌恶的其中一颗毒瘤叶立村后来高考成了一匹黑马进了师大。听及这事最惊诧的莫过于我。似乎那些曾以为有出息的都有了出息,没出息的居然也有了出息。
那么宁子呢?他还和当年一样吗?他还是会遇及情感之事动辄就哭吗?他挥舞的架子鼓打的比当年更出色了吗?或者他会不会还在日本做了摇滚乐队,被众星捧月着?他脾气还是那么乖顺听话吗?模样依旧秀气谦逊吗?娶了妻子了吗?生了孩子吗?有曾在某一夜的深夜梦到我,想过我吗?
可我好想他。真的,特别特别想他。
我决定去见他。那是我最难熬的一夜,天亮坐于床前整装待发,却迟迟给自己借口迈不出家门。
直至门口楼下再度响起第二波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我才深吸的气离开家门。
也许那种压制的感觉你会切身体会,我也无法言语。在那一刻我却终于明了,原来多年前我曾一直觉然自己胸口空住的那一块缺口如今早已被填满。那里是过去的宁子。我所不珍惜的宁子。遗失的宁子。我深爱的亲爱的最爱的宁子。
陈家的铁拉门终于打开了,我站在他们邻居的屋檐下,静静地平复心情。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来到了陈家门口,英气逼人,五官硬朗。那不是宁子,可…莫非是宁子的男友?
我的双手紧握成拳,我想起宁子曾说过的恨不得将所有与我亲近的女生都撕烂。倘若眼前的男人真是宁子的男友,我也许真的会想冲上去去撕烂他。
宁子出来了。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宁子。他高了,还是那样瘦,简单的短T牛仔。不再秀气,下颚更加棱角分明,眼睛愈加明亮。我暗潮汹涌的心底千百个念头在警告着自己,叶争。上去,快上去,抱住他,告诉他,道歉,你可以的。宁子一定会原谅你的。
思想已飞往宁子眼前,可我的身体停留在了原地。我看见在宁子的身旁又突然来了一个女人,我看不见正脸。只觉得侧脸很美,真美,一定是个大美人。
这时,我听见宁子礼貌地向男人介绍。你好,我是陈宁,这是我的未婚妻,小野纱里奈。
我没哭,真的没哭。你信不信?
——THE END——